刘扬拿过落到王凌手中的纸币,热情洋溢地说:“好妹子,王兄说的是实情,我离婚八年,八年内没有讨上一个媳妇,到歧北来才找了一个女人,但时常给人家添乱,我心里想把我的好话好设想对她讲,但说出来就变样了。你还真得教教我,教我怎么样对老婆好。城里的女人好多东西是假的,她们的话不能听的,你朴实无华,说得绝对没错,你来吧,你和赵叔一块儿来吧,我们六个人一起陪你们玩几天。”

女人的脸色更红了,也更好看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像一朵羞答答的桃花开在乡野秋天的艳阳下,美不胜收。

几个人双手跟赵老师、赵老太太及这位村妇握别,他们上车后缓慢走过,就像农民走过绿油油的碧波荡漾的麦田一样心花怒放,这个叫赵家坪的村子太好了,建设得如此整洁漂亮。

“张书记,你到小河这么几个月,有什么感受?”刘扬问张勇。

“我在当农业局长时就跑遍了歧北的山山岭岭,那时候没有用人权,见到好的村子兴奋,不好的感叹,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换乡镇一把手。小河区现在走一条典型示范引路的发展路径,效果还不错。”张勇说。

“那六个县的书记县长还真需要到小河和河东两个区走一走、看一看啊。”刘扬对王凌说。

“下一个月吧,让曹昆仑带上这十二个一把手,到小河和河东看一看我们自己的典型吧,看身边的人和事更有说服力。”王凌说。

“你们梳理一下,看哪些乡镇、哪些村子和哪些工厂,给这些‘县太爷’开开眼光!”刘扬吩咐道。

沿途还是好风景,公路上有了夹道树,有了防风林。

“回去吧,看看这几天城里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事情。”刘扬对其他人说。

“想女人了吧年轻人,尤其是今天这位村落里的美人的一招引,你就按压不住了是不是?”王凌取笑起刘扬来。

“想也是正常的,不像有的人假惺惺说是为了我请人家来他家里,有本事你就直说。”刘扬嗔怪道,“我想你在农村工作时比前几年那些流氓乡镇长更坏吧。”

“我那个时候目光如炬、目空一切,哪里还能想到这些事,现在是后悔莫及啊。”王凌又唱了起来。

一处开阔地,有清凌凌的河水静静地由北向南流淌,司机建议大家下车洗一洗。王凌率先响应,下车到河水里洗脚,刘扬、张勇、关中锋走到距车百十米的草甸上歇了下来,两个司机拿了水盆往各自的车上泼水。谁都没有在意,一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巨响从河水里冲向四野,歧北市委一辆崭新的跑了不到两千公里的奥迪Q7越野车变成了四处飞溅的钢铁碎片,变成了滚滚浓烟从河面上腾空而起,司机和眼前的王凌裹在汽车碎片和烟雾里飞出了十多米。三个没有受伤的男人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越野车怎么会爆炸?

谁都没有想到报警,三个智商不低的男人拖曳着沉重的脚步朝出事地点走。河滩上牧牛的人都赶了过来,一个小娃娃急切地说:“赶紧报警呀!”刘扬这时才想到120、110。关中锋手抖动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男孩夺过手机,大声喊道:“小河区西南面——龙泉乡马蹄河上,赶快!赶快!一辆汽车爆炸了,有两个人受伤了。”

刘扬和张勇、关中锋迎着挟持着非常刺鼻气味的热浪迅即向王凌横躺的地方跑去,王凌已经面目全非,身上有一股烧焦的气味。司机小王已经找不到了,已经成为七零八碎的骨头架子和血淋淋的肉块。

关中锋第一个哭出了声音,开始是抽泣,后来就是号叫了。刘扬站着没有动,泪水像连成线了的雨。张勇跪了下来,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河水在继续流淌,牛羊还在吃草,只有附近的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围了上来,所有的女人都堵了嘴背过身去,眼泪流成了河。

刘扬似乎有所顿悟,他颤悠悠掏出手机给佟铨和秦刚打电话:“打出租车回家,今晚不要出门,或者到朋友家里去,叮嘱每一个亲人,出门、走路要格外小心;明天到市委等我。”佟铨和秦刚都问什么事。刘扬说出大事了,人命的大事,你们要万分小心!刘扬给两个局长说话的声音像蚊子一般。两个人问刘扬在什么位置。刘扬说回你们的家吧,把家里人安顿好,再不能出任何事情。

两腿发软的刘扬坐了下来,给赵兴打手机:“赵局长,你在哪里?”赵兴说他在市上。“我的车爆炸了,司机小王已经走了,王书记生死不明,你能不能在你们系统找几位懂爆炸的专家来一趟。我在小河区龙泉乡马蹄河边。”刘扬还是哭着的声音。赵兴在电话那头爆炸了:“刘书记,你挺住,我马上就到。”

刘扬给秦梅打电话:“你组织最好的烧伤和骨科专家到小河区龙泉乡马蹄河,我的车爆炸了,王书记需要救治!”秦梅没有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吴芳,我是刘扬,你在哪里?”

吴芳急切地问:“你怎么啦?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

“如果你在学校,马上通知保卫科,请小河区公安分局的警察彻底检查你们学校的各个角落,二十四小时值班,保证你们学校老师和学生的安全。我在小河区的一条河边,我的车爆炸了。”刘扬异常迟缓地说。这时他已经没有哭声了,他的眼泪流干了。

电话那头,吴芳哭了出来:“告诉我你的具体地方,我要过来。”

“先安排你的工作,再到市一医院找我。找我时让有车的老师送你,或者打的,不要坐你们的校车。”

“不,我要到现场来。”吴芳吼叫了起来。

“履行你的职责。我还活着,我没有受伤。车爆炸时我离车有百米之远。”

警车和救护车同时到达,警察查看现场,大夫现场抢救。王凌还没有死,被抬上了救护车。

更多的警察陆续赶来。这是张勇给小河区公安分局打电话叫来的。

赵兴到了,八辆警车,黑压压数十名警察。

刘扬站了起来,他看到了赵兴,一挥手,双膝跪了下去,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赵兴跑了过来,两名警察扶起了刘扬,赵兴双手扶住刘扬,看着脸面扭曲的刘扬,眼睛里喷着火舌,眼角也湿润了。

“赵局长,我的司机小王他……”

“回家吧,刘书记,事情会搞清楚的。汽车的发动机不会爆炸,我分析这是一起刑事案件。我们公安系统最好的专家都来了,交给他们吧。”

秦梅来了,她一下车就小跑着到刘扬跟前。秦梅上齿咬着下嘴唇,泪光点点。“专家回去了,你们也回吧!”声音是铿锵有力的。

刘扬在赵兴的搀扶下上了警车,秦梅上了医院的车。刘扬靠在车椅背上给吴芳打电话,说他在公安局赵局长的车上,已经往回走了。吴芳说她看到了。

吴芳上了赵兴的车,见车上有其他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紧紧地抱了一下刘扬,就坐在刘扬身边,握住了刘扬的手。

警车几乎与救护车同时到达歧北市第一医院,秦刚、佟铨在大门口等着,田野、牛跟道等在门诊大厅等着。专家组及早已安排好的医护人员接送王凌马上进入抢救室,刘扬先是被扶到抢救室隔壁的房子洗了一把脸,随后与田野等人见面。每一个人都拥抱了一下刘扬,没有人说话。张勇和关中锋也到了,佟铨安排人员给他们俩简单地洗刷了一下。

于洋到了。于洋是跑着进来的,鼻翼上有汗水,他的脸上写满着焦躁和愤怒。

室内很静,只有每个人呼吸的声音。

杨哲来了。这是他上次常委会以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杨哲没有看其他人,躬下身来,伸出双手握住了刘扬的手,他的脸上有焦急,有愧疚,有慰问。他没有说话,找了一个空椅子默默地坐了下来。

佟铨和秦梅进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秦梅对刘扬说:“心脏好着哩,颅内没有出血,三根肋骨断了,盆骨有裂痕,有一些烧伤。”佟铨说:“大家都回去吧,各位领导还有重要事情要处理,你们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

没有人动身。秦梅出门时狠狠地瞟了吴芳一眼。

刘扬喝完了一小杯水,有气无力地说:“我留下,于洋留下,赵局长留下,其他人都回家吧!”刘扬看着张勇和关中锋说:“你们俩给家里报个平安,好好休息去吧。”

张勇和关中锋站着没有动。

 

“老张、中锋,你们不忍心看着我心如刀绞吧!你们俩回家,我就心里轻松一点,我求你们了!”刘扬恳切地说。

张勇和关中锋同时走过来,刘扬站了起来,同他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

“赵局长,你安排警察同志送送两位吧!”刘扬动情说。

张勇和关中锋回头时又是泪流满面,吴芳双手掩面泪如雨下,哭出了声。

杨哲压低声音对刘扬说:“刘书记,我可以抽支烟吧!”

刘扬看了杨哲一脸,从自己衣兜里掏出半包烟,丢给了杨哲。杨哲从眼角抹了一把,他也落泪了。

还是没有人离开。

刘扬问田野:“田市长,最近几天有什么事?”田野摇头,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今天下午挨了两棍子。一位享受着副省级待遇的老市长率领五个老干部到市政府上访,质问老干部取暖补助费的事。去年市建设局一位副局长在没有征得市政府同意的情况下通过电视对全市干部职工说:市政府对冬季取暖将由过去的“暗补”变为“明补”,有房没房的人都能够享受到政府的关怀。这件事弄得田野很被动,他批示市财政局大概测算一下,需要追加多少钱。财政局长说不加钱都可以,总量不变,只是把对一部分人的全额补助变成限额补助,让大家都享受到就行了。田野同意了,但就在市财政研究具体的补助标准时,一群老干部的家属找上田野的门来,说她们不答应这件事;没有理由,就是不行。田野说暗补变明补,你们还有余头,一家子可能补几千,而取暖费只有一千多块钱,何乐而不为呢?这些人连续闹了好几天,马强说算了吧,明年再搞,让这些老同志再平静一年,明年他做这件事。就这样,政府食言了,大量没有房住或者不在集中供热区的财政供养人员只有百十元的取暖补助,政府的钱严重倾斜到了多少年不掏一分钱的既得食利者那里去了。今年一定要搞,这是田野前天晚上的电视讲话,就这么一件事,田野在电视上对全市公职人员承诺今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阻力也要推行下去,绝不妥协。此前有人跟他说了,老干部不同意,是因为他们多占的房子要自己掏腰包了,他们当然不能答应。今天下午,老市长拄着拐杖,进门先是扫掉田野桌面的文件,后是几闷棍。田野没有生气,说:老首长们,免了我吧,免了我这个不称职的市长,选一个你们满意的,让你们继续住几套大房子,还不交一分钱的取暖费,好不好?田野摔门出来,在政府大院里,他就接到赵兴的报告,刘扬他们出事了。这个时候,田野怎么能说这件事呢?

还有,杨哲上调了,省委统战部副部长,昨天到的文件,所有常委和副市长都知道了,刘扬不知道,小何没有见到这个文件,无法向刘扬及时汇报这个事。

只有挂钟走动的声响,只有人出气的声音。

于洋是这伙人中间最有精神的一位,他看了每一个人的表情,底气十足地说:“这是一场谋杀,绝不能倒下,应当面对他们的挑战,把这些败类打入地狱。”

田野看了于洋一眼,说:“你好像掌握了一些情况?”

于洋对田野说:“一个礼拜前,《歧北在线》上有一篇文章,题目是《开展一场灭鼠行动吧!》。文章说:在歧北市有一群招摇过市的硕鼠,已经祸害不轻了,可以说是祸市殃民、祸国殃民。这些硕鼠现在站在牛角尖上,掌握着歧北市的生死大权,控制着歧北市这头庞大的公牛的中枢神经,控制着歧北市数以万计公职人员的前途命运,他们已经使歧北市的发展背离了社会主义方向,与马克思主义背道而驰,是必须要消灭的。现在是时候了,不要再让这些家伙嚣张下去!这篇文章点到了几个名字,刘书记是第一个,王凌书记第二个,下来是我,这是第一批要扫除的歧北‘八鼠’。这个帖子现在可能还在,我昨天夜里还看到过。”

于洋的话使大家有了一点精神,刘扬坐了起来,看着于洋,他的眼睛明亮了好多。

于洋接着说:“我是一个心胸极其狭隘的人,我的心里不容这些败类,我可以死在他们手里,但绝对不会妥协,寸土必争,寸步不让,与他们斗,完全能够做到视死如归。”于洋站了起来,“现在不是等待王书记的治疗结果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无能为力,我们必须马上投入战斗。今天的事件说明反腐败就是一场战争,你死我活的战争。我建议马上行动,抓捕那些还游离在检察院、看守所和监狱外面的害群之马,不能让他们再制造几起针对正义的爆炸事件。”于洋的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

吴芳的眼睛里也有这样的火焰。

牛跟道说话了:“于洋说得很正确,不能再等了,马上行动,抓不了的,实施监控。”

田野点了点头。

刘扬站了起来:“大家先吃饭吧,吃饭后田市长你主持召开党政联席会议,安排部署这项工作。”

田野握了握刘扬的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吴芳,迈着大步走了,牛跟道也是这样走出去的,其他常委和副市长也是这样;杨哲没有走,于洋没有走,曹昆仑没有走,赵兴、秦刚和佟铨松弛了下来。刘扬对杨哲温和地说:“杨书记,你回去吧,在家里吃饭,你要参加今晚的会议呀。”

杨哲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不是副书记了,昨天省上来文,我调统战部了。我陪着老王吧。”最后一句话杨哲说得很缓慢,很低沉,听上去有些吃力。

杨哲前倾着身材,缓慢地说道:“于洋说的这个文章我也看到了,我问一个人,问她是不是参与者,她说她不是,有人要拉拢她一起干,她没有答应。如果你们相信我的话,现在就安排人员传唤马兰,马兰掌握一些情况。”

刘扬吃了一惊,他十万个没有想到杨哲在这个地方当着这些的人面会说这样的话。刘扬看着杨哲的眼睛说:“你直接给田市长说,你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给老田说了,请他马上行动。”

杨哲没有回答刘扬这个要求,而是说:“陈彬去上海看病了。”

听了这句话,刘扬躺了下来,点上了一支烟,不再说话。

佟铨见缝插针地说:“刘书记,我们大家到医院小灶上吃饭吧。”刘扬点了点头。刘扬和杨哲走在了一起,其他人跟在这两个人身后。

饭后刘扬回到原来的房间,杨哲没有走,于洋对着赵兴的耳朵小声说:“带几名警察,到刘书记的住处去一趟。”于洋对吴芳说:“到刘书记的那个住处去一趟。”

于洋、吴芳、赵兴、秦刚和四名警察来到刘扬在CS电器厂的住宅,门完好无损地锁着。于洋开门,吴芳开灯,茶几上有情况:一张白纸上有三颗子弹,子弹下面是两行不太好看的毛笔字:“狗日的东西,刘家的败类,马上滚出歧北,否则自己收尸吧!”三个用了大力的感叹号,有着中国书法的遒劲有力。于洋看了吴芳一眼,对赵兴说:“赵局长,这个门恐怕得封锁了。”赵兴示意随行警察将子弹和恐吓信收起。八个人同时出门,四个警察像保镖一样警觉,两前两后下楼。没有异常的气氛,四个县级干部上车,两个警察倒下去了。于洋要冲出去,赵兴一把扯住。于洋先打开车门,用尽全身力气扑下来,两颗子弹穿透了肩膀。于洋大声叫喊:“有种的站出来!”

吴芳从车的另一侧跳了下来,脚踝上穿过了一颗子弹。

于洋在外国通俗小说《教父》上看到的场面在眼前成了现实。

赵兴没有动,外面只有居民住宅里散漫出来的灯光。这伙人没有走,出去就意味着白白送命。他低声发布命令:所有警察出动,CS电器厂家属区,不准打开警报,火速救援,快!快!快!

三百多名警察在几分钟后集中到CS厂家属区,伤者被送到了医院。这里没有一丁点收获。

刘扬离开了医院,赶到市委第一会议室,党政联席会议还没有结束——准确地说是抓人的事没有结束。刘扬坐到他惯常坐的沙发里,自己点上一支烟。

田野侧身对刘扬说:“陈雄的手机关机,家里没有人。陈彬说他在上海治病。”

刘扬目不转睛地问:“马兰呢?”

“马兰在海口。”田野说。

刘扬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于洋、吴芳吃了子弹,两位警察同志也替我受伤了。辛苦各位了,我一个人惹的祸,害了好多人,我对不起大家!”刘扬站了起来,向与会者深深地鞠躬。

“散会!”刘扬宣布道。

没有人走。

“只有我现在就死掉你们才肯回家吗?你们的亲人盼望着你们平安回家呢我的战友同志们,走吧,我想睡觉了!”刘扬歇斯底里地喊叫。

常委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开了灯,又熄了灯,政府成员回到了市政府。歧北市领导的办公室都是套间,休息室里有小床,供领导休息。有的人躺在了床上,有的靠在沙发里,手机都放在眼前,等待随时传来的呼叫。

第十三章 瓜熟蒂落

马兰回来了,是在海南警方的协助下回来的。陈雄没有任何消息。

十月二十四日,省委书记朱鸿来到歧北,他召见了歧北市四大组织的所有领导干部,一个一个地询问刘扬在歧北的工作情况,让每一个人谈对刘扬个人的看法。谈完话后开会,朱鸿充分肯定刘扬半年来的工作成绩,高度评价了刘扬在用人上的胆略和气度,特意赞赏了于洋、秦刚、吴芳和佟铨,对歧北市教育系统的整顿给予了格外的关怀,表态说省财政近期拨付六千万元用于普通高中的校舍建设。

当天夜里,刘扬与朱鸿单独座谈。朱鸿握住刘扬的手时力量很足,明显不同于白天两个人见面时的平静。朱鸿给刘扬剥了一个香蕉,送到刘扬手里,亲和地说:“没有想到你会受这么多苦!”刘扬没有说多少话,很安静,甚至有点疲倦。

“你到北京去,三个月,有一个全国市委书记的短期培训班,在中央党校,你安然百十天吧!”朱鸿说。

刘扬看了一眼朱鸿,说:“我不想去,我不会倒下。市委书记是一面旗帜,这面旗帜不能倒下。”

朱鸿笑了:“你这个比方我是第一次听说,有些新意。你要相信身边的同志,他们不会把工作搞坏。到了北京,到老孙那里多去几次,他非常关心你的工作。一个人发现自己认为的人才,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可亲可爱,我跟老孙一样,有同样的感受。你到北京去,听听党的最高学府教授的最新研究成果,没有坏处,看看发达城市的市委书记人家的素养,肯定会受益匪浅。这边有田野他们一大群与你志同道合的干部,你放心好了。”

刘扬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朱鸿到医院看望了王凌和吴芳。朱鸿拉着吴芳的手说:“刘扬应当给你送饭,你的伤口就好得飞快。”吴芳爽朗地笑了。

下午,朱鸿又开了一个会议,说刘扬同志将于十一月一号到中央党校参加全国市委书记短期培训班,歧北市委的工作由田野市长一担挑,其他同志全力配合,不能有半点懈怠。

会议结束时,朱鸿拿出一张装帧好的字画,双手送给刘扬。朱鸿说:“这是一位书法大家给我写的字,我今天送给刘扬同志,大家现在共同欣赏。”

字是行草,有米芾和王铎的韵味,形体稳重、俊秀,疏落有致,诗是清代纪昀的一首一字诗:“一篙一橹一渔舟,一处船头一钓钩。一拍一呼还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一幅字画换来了大家的好心情,好长时间没有掌声的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刘扬微笑着接过了字画,并说他会给朱书记一笔钱,两万吧,略微表示一下他的谢意。

会后的宴会,朱鸿只留了刘扬和田野两个人,其他人都是朱鸿的随行人员:秘书、司机。让刘扬和田野都没有想到的是马强出现了。马强从朱鸿下榻的套间里走了出来,看到刘扬和田野时的表情难以用文字描述。刘扬和田野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马强先是双手握住刘扬的手,没有说话,足足有半分钟,然后去握田野的手,也是这样。最后马强在刘扬和田野身边坐了下来。本来田野是坐在朱鸿右侧的,朱鸿说田市长你和马强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当着朱鸿的面,没有什么可说的;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干脆不说的好。

马强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原来的,尽管有些黯然神伤,但相对其他人来说,还是光亮的、有神的。他可能掉了四十斤肉,原来臃肿的身材不见了,只剩下一具高大的骨架子;一头油光可鉴的长发没有了,眼前是花白的板寸。

说是宴会,其实难副,没有白酒,只有果汁,没有地方名菜,只是一些歧北的小吃。

朱鸿没有立即回省上,他在田野的陪同下去了河东区。于洋因为是肩伤,住了几天就出院了。

杨哲在去省城报到的同一天,托妻子给歧北市检察院送了一份材料,在这份材料里,他说了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马兰由纪委转到了检察院,她在纪委承认了她与杨哲在房产上的问题,供出了陈雄约她报复刘扬的所有情况。

陈彬由上海转到了北京,他需要做心脏搭桥手术。本来在上海是可以做这个手术的,但陈彬坚持要在北京做。他的小儿子在北京办企业,他说死也要死在首都北京。

刘扬简单地整理了办公室,拿了还没有看完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就匆匆来到医院。他跟已经能够坐起来吃饭的王凌聊了一会儿,便到吴芳的病房。吴芳在同事的帮助下正准备出院,秦梅也在。刘扬没有说话,搀扶吴芳出门、上车。

回到家里,刘扬问吴芳:“还没有好彻底,回来干什么?”

吴芳捏住刘扬的鼻子说:“保命啊!在我们家里多安全,在医院里,说不准又一梭子弹进来,你我都没命了。”

刘扬苦笑了一下,觉得吴芳说得也对,在医院里,那么多人,防不胜防啊。

吴芳打开手机,让刘扬看一条短信。是秦梅昨天夜里发的,写道:“你先养伤,等你好了,我是要跟你算账的,血债要用血来偿!”

刘扬笑了:“她这样说,你俩还是好朋友。”

吴芳说:“你猜猜,我是怎么回复她的?”

刘扬摇头。

“我说,德国前总理施罗德离婚了,我已经向他举荐了你。他一定会为你这个中国美人忘乎所以的,等着做德国佬的夫人吧!”吴芳抑扬顿挫地说道。

“你真够损的!”

吴芳的眼睛痴呆呆定了下来,好一会儿。“你真这么看我?”吴芳看着刘扬问。

“所有想干事的人都有一股子狠劲,有的人把这种狠劲叫野心,而我们自己说是韧性,叫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矢志不渝。”刘扬拧了一把吴芳的鼻子,“听我的话,不要怄气。”

吴芳抱住了刘扬,无比甜蜜地说:“我们俩要个孩子吧!”

刘扬来了精神:“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生孩子?”

“怎么不能?是我生,又不要你生,你怕什么?有的人六十岁还能生呢!”

“你给秦梅介绍一位像于洋这样的男人后,我们俩就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地生孩子吧。”刘扬给吴芳一个命令。

“那我就请泥塑家捏一个于洋给秦梅吧。”吴芳说,“其实你跟于洋还真有点像,性格、脾气、做事的风格,跟一个人似的。”

“那你为什么看不上于洋?”

“其实现在我对于洋还是有一份偏爱,如果没有你的话,说不好我会嫁给于洋。你们俩太像了。”

刘扬说:“我们俩都不是英雄人物,但是作为男人,要有一股子顶天立地的气概,人就这么几十年,时间很短,因此做事要做出样子来,要对得住别人,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吴芳抱住了刘扬的头,吻了他的额角。

刘扬临走前对吴芳说,不要住这里,找一个朋友家里。吴芳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到北京后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好学生,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刘扬说你这话说得太好了,太有水平了。

刘扬先是到了省委组织部,拿到组织部的信件后坐飞机到北京。

十二月上旬,歧北市检察院陈彬专案组到了北京某医院(之前已有三名工作人员在医院监控陈彬),提陈彬回歧北市。检察长周明也在,他主要是来看刘扬的。刘扬简单地招待了这一行人。

陈彬说,没有死在北京是一件憾事,他要见刘扬。

刘扬在某宾馆与陈彬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谈话,事后刘扬对田野、王凌、于洋等人说这不是什么谈话,是一场考试。

陈彬官气十足,走路的姿态都是旁若无人地唯我独尊。陈彬和刘扬面对面坐在沙发里,周明及专案组人员坐在两个主角后面。

刘扬先开口说话:“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陈彬回答:“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刘扬心里一紧,他听说陈彬是秘书出身,一肚子学问。那个年代的秘书是要有真才实学的,不像今天的秘书是生活秘书,学养和文字上没有多少要求。刘扬意识到陈彬可能要用古文为难他,让他这个所谓党在歧北市的旗帜出尽洋相。

“故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弗争。”刘扬严肃起来。

“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长而弗宰也,是谓玄德。”陈彬眉飞色舞地说。

刘扬轻轻一笑,有板有眼地说:“曲则全,枉则正,德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陈彬的脸色有点变化,白皙中透出红来:“大方无隅,强梁者不得其死。”

“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惨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刘扬说。

“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也。”陈彬点燃一支烟,大口吸了起来。“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弗为而成。”

刘扬说:“圣人恒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大小多少,报怨以德。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刘扬说。

“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陈彬又一次轻笑起来。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

陈彬还要说,刘扬站了起来:“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背诵古人的著作、语录,有意义吗?你该回家了。”

陈彬还要说话,刘扬拂袖而去。

十二月十一日,陈彬回到歧北,当天被正式逮捕。

十二月十三日,朱鸿答应给歧北市兴建独立高中的六千万元到了歧北市财政的专项账户上。

十二月十六日,杨哲被省检察院“双规”。

同日,曹昆仑任中共歧北市委副书记,于洋任歧北市委常委。

十二月二十一日,中央组织部来歧北市考察刘扬。在歧北宾馆第一会议室里,田野再三建议刘扬留在歧北市,彻底改变歧北市的落后状况,建立一支高素质的党政干部队伍,职务上请中央考虑让刘扬担任省委常委。王凌说刘扬可以调走,但应当是我们省的领导,歧北市现在不能没有这样的一把手,他在省上,可以委任像他这样能干事、会干事的好同志继任市委书记。曹昆仑建议刘扬任省委常委、副省长。于洋和秦刚也是这个建议。牛跟道建议提拔刘扬,出任河源省常务副省长。歧北市人大政协的组成人员大多是跟田野一样的建议。

考察进行了三天,大中型国有企业负责人和部分事业单位的一把手也参加了座谈,有五个企业的一把手建议把刘扬调走,理由是刘扬不懂领导艺术,工厂里的那一套不适用于整个党政工作,尤其是现在搞的对国有企业负责人实行限额工资制,严重挫伤了他们开拓创新的积极性,对整个地方工业的发展极其有害。

秦刚给考察人员递交了他普查歧北市建设市场和领导住房的一份报告。随后他把这份报告寄给了朱鸿。秦刚在电话里对刘扬说:“这份报告原准备在省上的会议之后,你的职务变动确定了以后呈报的,但中央组织部已经考察你了,我觉得给他们是最好的选择——尽管有些不妥——人家只管任用的事,不管查处的事,但我还是觉得这样做有利于你的变动,有利于我们歧北市。”刘扬说:“你就没有想到你个人的安危吗?”秦刚说:“我个人无所谓,抓捕那些曾在歧北市民众面前人模人样呼风唤雨、背地里却无耻下流的败类,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我觉得很有把握,既然中央组织部都知道了这些事,我们省上谁还敢把他们保起来?把事捂住?——保不住了,捂不住了。”

次年元月十七日,秦刚调任省建设厅副厅长。

二月二日,刘扬培训结业,回到了歧北,准备参加河源省第十一次党代会。

二月四日夜,李峰在郁金香酒吧抓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是河东区的警察,在郁金香酒吧闲聊,一个掐了一名服务员的屁股,服务员给了他一记耳光,这两人就动手了,和几个男服务生打了起来。李峰和四个昔日的下属也在这里,担心出什么事,便去劝阻,不料挨了一拳。挨一拳头就一拳头,李峰没有生气,还给讲道理。对方不干了,放开了服务生,左手抓住了李峰的棉衣衣领,右手掏出手枪。李峰一个反腕,把枪夺了过来。两个朋友上来给对方架成飞行状,并问什么身份,哪来的枪。对方说他们是警察。这边说我们也是警察,怎么不认识你们俩;你们俩喝酒时还带枪,出于什么考虑?一个说我们在执行任务。

两个人被带到小河区公安分局,刘扬在CS工厂住宅的案件有了突破,那三颗子弹和从手枪里取出来的子弹是同一型号、同一批次。张勇连夜让组织部发文,调李峰进小河区公安分局,任分局党委书记。第三天早上,其中一个承认他们是来小河区执行任务的,至于什么任务,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上司让他们先在某一个酒吧坐一会儿,有事马上出动。他们交代他们的上司是河东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这个人没有逃出去,二月四日夜,全市所有汽车站口、歧北火车站全都有警察监控,所有警察一律不得出去。这两名警察的手机在小河区刑警大队长手中。六日上午,于洋和赵兴到河东区公安分局见到了他,随后带到市局。这个军人出身的中年男子干脆利落,问:供出他所有掌握的情况,他会是什么结果?赵兴的答复是从轻处置。这人马上说:“陈雄在胜利宾馆301房间。”

刘扬回来了,《歧北在线》上说的灭鼠行动又继续开展起来。

陈雄没有抓到,但抓到了一名河东区的女老师。女教师不去学校上课,却在这里看电视。这个足有一米八〇的还没有结婚的女人说:陈雄今天早上出去买早点,没有回来。他们是恋爱关系。两天后,陈雄在歧北汽车总站抓获。抓住他的是这位被蒙骗了的中学英语教师。两区的警察在后,二十个警察一拥而上的时候,陈雄脸上的拉皮自个儿掉了下来。

二月十九日,河源省第十一次党代会召开。刘扬当选省委常委,排在第五位。

二月二十五日,河源省第十一次人代会召开,刘扬当选副省长,排名第三位。马头市委原书记、歧北籍人氏赵震霆当选省人大委员会副主任。

在新一届政府组成人员名单中,田野有名,任省文化厅厅长。

三月三日,歧北市新的党政主要领导与歧北人见面,马强任市委书记,市长是原省农业厅副厅长,四十三岁,农学博士后。

于洋调任马头市委副书记,张勇任歧北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关中锋任歧北市委常委,王凌任歧北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

马强是在朱鸿的陪同下进入会场的,刘扬在会议结束时与马强握手言谈,看不出曾经的别扭和不快。

马强出任歧北市委书记,出乎所有歧北人的意料,但这已经是事实。在随后召开的一个小型会议上,朱鸿满含深情地说:“马强同志是从工厂里走出来的一名干部,性格上有毛病,工作方式上有纰漏,但还是一名好干部,在考验他的党性修养和立场时,他大义灭亲,表现出了一名共产党员应有的情怀和品质。安排他到歧北来,是我的意见,我要让他在歧北人民面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马强是歧北市历史上最有身价的一把手,其他人都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来宣布任职文件、走马上任的,唯独马强是在省委书记、副省长、省委秘书长、组织部长四个省委常委的陪同下就职的。

二〇〇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初稿

二〇一〇年七月四日二稿

后记 让文字引领血液的奔腾

双脚踏进这个社会时,没有想着以文字立身。绝大多数同龄的朋友安身立命于山间土地,“水师学堂”里同呼吸的学友大多去了乡下教书,我成了机关干部。分饮海河和藉河水的两位贤达一致忠告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前途无量。我从一篇文章里读到“立功”、“立德”、“立言”训示,心境一下子明朗起来,便以此“三立”为航标,欲善此生。为此,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求教求学,有时还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希望自己尽快成为黄土高原上一株不尽高大但比较挺拔的白杨。惶惶二十年,立功、立德还是没影的事,立言终于看清楚,那是伟人的事,二十世纪的中国,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毛主席语录,有片言只语被人引用已属天才了。

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得到了他要得到的,我在一栋小楼里把自己栽培成了没有虫蛀的白杨树,但是,我差一点被一场沙尘暴拔掉了根须。我曾经为一位被尊为文学教父的前辈的境遇愤然不平,毅然决然放下了写诗写小说的笔,而十年后自己也遭遇同样的走投无路。志没了,又无处立身,半年时间,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寻求活下去的出路。尽管是一棵低贱的杨树,但也有它作为树的尊严和品格。官可以不当,事业可以没有,小人可以侍奉,但血管里的血液不能苍白地流动。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我决定拾起荒废十年的笔,重新写作,写小说。这是二〇〇三年夏天。

我看不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不起那些无病呻吟的作家,我写让我心里滴血的“问题”,写那些我敬重的人物。我的小说只有十几家刊物看得上。东北一家期刊发了我两篇官场小说,有人在网上称我为作家,是为民请命的作家,是会载入文学史册的作家,这个结论我承当不起,但我欣慰:他的思想和人生态度与我一样,我感谢他!

《市委书记》的主人公有原型,不光是我这个作者,他工作过的那个地方所有渴望这个地方快速发展的人都敬重他,他不是政客,是一位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为官、披荆斩棘做事的男子汉。小说完稿后给身边的朋友看,请他们提修改意见。一片叫好声,说痛快淋漓,麻木的神经随人物和故事情节警醒了。我舒出一口气,告慰自己这段时光没有白流。

一位朋友在当地的报纸上撰文,说我“用文学担当正义”,列举了一些刊物上发表的“问题”小说,以资其论题。这对我是个鞭策。我渴望正义的力量无处不在,也希望有更多的正义的朋友与我同行。

活到四十岁,才真正感到文字的分量。从十七八岁对文学写作的喜爱,到今天的畏惧,不太漫长,却是个重要收获。我会奉若神明,让它引领我胸膛里的血液,沿着正义的方向奔流,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