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昆仑的家在小河区,他今晚没有跟刘扬一块儿回去。马兰在车上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于洋躺下来也不说话。刘扬说:“我给你们俩方便,你们倒不说话,是不是在后面搞小动作?”马兰咯咯笑起来,说:“哪敢啊!”于洋有气无力地说:“马区长是谁?歧北一朵花呀——市花,也是国花——牡丹。你看她的丰盈,你看她的雍容华贵,你看她的卓尔不群。刘书记,你不了解这位歧北市的花朵,她是XX大学新闻系的高才生,八十年代末在河东区报道组当记者,才貌双全,目无下尘,后来当团市委书记,再后来当副区长,现在是常务副区长,与陈雄并列。”

刘扬严肃起来,问:“你们的工作让我很失望,我没有想到河东是这个样子。”

“差不多十年了,就这个样子。”马兰说。

“你们看不见被撤销职务的干部吗?”刘扬问。

马兰不做声了。

于洋轻轻吹出一声口哨,刘扬似乎有所领悟,不再谈工作上的事。

快到小河区时,刘扬想起吴芳昨天夜里说的话,心里矛盾起来,便问于洋是不是找了个对象。于洋说:“差不多,吴芳的眼睛里没有惨淡的白云,我不会乞求别人的施舍。”于洋先一步下车,刘扬决定去吴芳那里,也先于马兰下车,司机最后送这个女人。

吴芳在看电视,穿着一袭白纱一般的睡衣。她看刘扬的眼神有些异样,刘扬的目光像湖水,平静、平和。一个富士苹果送了过来,没有削皮。“我不喜欢削了皮的苹果,你怎么样?”吴芳说。“我要三个,不是一个。不下去不行,下去就是一肚子酒,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刘扬说。吴芳没有说话。

没有吵闹声,就能听到挂钟的脚步声,这是时间的声音,是人思考生命的声音。刘扬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价格不菲的挂钟,叹了一口气。

“马强自由了。”吴芳有气无力地说。刘扬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疑惑地看着吴芳:“你说什么?”

“马强自由了。”吴芳重复了一遍。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秦梅说的,说是她那个检察长亲戚说的,暂时不要说出去。我实在忍不住,就说了。”

刘扬继续吃苹果。过了十几秒钟,刘扬说:“放就放了吧,那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也许人家有人家的理由。”

“秦梅在等你,你过去吗?”吴芳不冷不热地问道。

“我回市委家属院。吃完苹果就走。”

吴芳想说什么,又忍了。刘扬给司机打电话:“你让你跑出租的朋友过来接一下我。”司机说他过来。“你不要来,你叫你的朋友来就可以了。”

“我叫秦梅过来吧,我们两个女人陪你一夜,怎么样?”

“不用。这点事算得了什么,我需要休息。”

刘扬拿了吴芳昨天夜里给他的那个本子,下了楼。

刘扬今晚住在了市委家属楼,他没有看别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吴芳的日记。这个女人的文笔还不错,想象力也丰富,对刘扬有几十种比喻,一会儿是大熊猫,一会儿是非洲草原上的雄狮,一会儿是一匹马,也有说成猪头的,而她自己始终是一只无助的羔羊。从这个本子看,这个女人每天晚上在写日记,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对刘扬的爱与恨。

第二天一上班,刘扬来到于洋办公室,自己点上一支烟,淡淡地说:“所有到县上走一圈的安排取消。”于洋看也没看刘扬就说:“喝酒!喝酒!这样的调研实在没有意思,不去也好。”

“曹昆仑让你去河东当书记,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没有想。我不去。你看到了,我去能干什么?一个人在那里能干什么?”

“你必须去,我手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治乱需要铁拳重典,我会全力支持你。”

说完这句话,刘扬回到(")自己的办("人")公室,他把("书")领袖著作(")带到了办公室,认真地阅读起来。

检察长周明来了。这位五十多岁的男子汉看上去有些疲倦,他打开自己带的水瓶,喝进一口水说:“让我歇了吧,啥职务都不要,退休。”

刘扬给他一支烟。“我们男人还是脆弱啊,还没有一支烟坚强;真正的男子汉是这些东西。”刘扬摇晃手中的香烟,谈笑风生起来。

“马强已经无罪释放,他将去省建设厅;有一个党内警告的处分,可能先不任实职,过一段时间会出任一把手。”检察长说。

“谁说的?”

“我的顶头上司。”检察长又叹出一口气,“省运管局一个副局长自杀了,这伙人当中的几个主犯全放了。这个人自杀已经一个月了,我们才知道消息。马强背的处分还是因为对待那次上访群众的粗暴行为,我想有人也想以此对你有一个交代吧。”

“这样的话郑小桐怎么判?”

“那也是人家的事,我们管不了了。”

“肖天呢?”

“现在还看不清走向。我的顶头上司都不知道。你说这叫什么法治!”

“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吧!”刘扬的脸色凝重起来,“你不能歇,不能把你的不满暴露无遗,你也就是在我这里发一发牢骚;你要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检察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是老兄,比我有经验,更应该沉着冷静。有的人为了反腐败,为了扳倒一个败类,家没有了,命也没有了,那是怎样的代价?我们向这些人妥协、倒下,不值!”刘扬说,“要战胜敌人,首先要让自己活下来。”

“这个事你我知道了就行了,就到此为止。”检察长说,“还有一个好事,你要做出选择。”

刘扬睁大眼睛看检察长:“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吴芳爱你爱得发了疯,秦梅现在是举棋不定、进退两难啊。”

刘扬笑了:“老兄你说说,什么是生活逻辑?叫我说生活的逻辑就是混乱不堪。一个人几十年没有好日子过,突然有一天好事成倍地来了,这个人应接不暇,最后还是难以取舍,结果是啥也没有了,又回到了原来的状况。这是谁的错?说不清楚的。”

“这么说你已经倾向吴芳了?”

“我会选择秦梅,但我觉得现在还是维持朋友关系最好,如果现在结婚,她会有危险的——这句话我记得我以前说过。”

“如果你在歧北当五年书记,这秦梅就得等五年!”

“对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来说,那个形式的东西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建议秘密办手续。”

刘扬笑了:“容我再想想吧。”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刘扬说起曹昆仑的情况:“这个人心老了,不过不能说他不好,八个县区委书记,就张勇和曹昆仑是过了五十岁或接近五十岁的,其他六位都是四十来岁的壮年人。”

检察长说:“曹昆仑是个干才,是干出来的干部,但是现在这环境对他来说有点难,猫老了就不逼鼠啊!”检察长叹息一声,“小河区的领导岗位基本上是给市上提拔起来的干部的,小河区不好安排的就去河东区,这几年提拔起来的爷们有几个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心一意干事创业的?河东区的常委、副区长,可以说没有几个货真价实的人才,酒囊饭袋倒是不少。区长是你的前任的秘书,那个叫陈雄的,是陈彬向王斌要了几年才安排的,还要当常务副区长,我看只有酒量好,听说玩女色也很有一套,干工作——嗨嗨,不知道门在哪面墙上安着哩。”

“曹昆仑建议于洋下去当书记,你看怎么样?”

“我看可以。于洋对败类有狠心肠,嫉恶如仇,把河东交给于洋不失为好事。”

正说着,曹昆仑走了进来。曹昆仑先握检察长的手,说:“周兄,你给刘书记说说好话,让我让贤吧。”曹昆仑递给刘扬一张纸,标题是“辞职报告”。“我每个常委都给过了,最后一站就是刘书记。”

刘扬粗略地看了一下,曹昆仑真的提出了于洋,这让刘扬通知常委的事省去了。“你去哪里?”刘扬问曹昆仑。

“检察院啊,这个不要我的当家人就在你这个地方嘛!”曹昆仑说。

“好啊,你来当检察长,我退下去,二线上给你当参谋。”

“不敢不敢,给我一个调研员的闲差,我给你们办墙报,这几年我的书法、绘画水平赶上专业人士了。”

“去检察院要跟省上说,需要时间,你站好最后一班岗,把需要调整的干部也说出来,以便我们一并决定。”刘扬说。

送走曹昆仑,检察长说:“中午去我家里吃面条吧。”刘扬满口应允,说:“非常想吃居家户的面食,今天终于有人赏赐了,我带酒。”“酒你不用带,有人带,只要你去就行了。”

“谁?”刘扬警觉起来。

“李峰。”

“李峰是谁?要官的吗?”

“不是,是执行马强的命令抓上访群众时把你也抓了的那个公安局长——现在在小河区农牧局当一般干部。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感动了我,我给他回了电话,他在电话上哭了,说想见你又不敢,让我转达他对你的敬意和歉意。我想你不会拒绝与这个人见面吧?”

刘扬看着检察长笑了:“只要认识到错了,并改正错误,就是好人,谁没有犯过错误。”

周明住在城西居民区里,四合院平房,小是小了些,但花卉掩映的景致增添了不少情趣。“这是祖上留下的?”刘扬问道。“不是,是居民房,旧城改造时没有拆掉的。我爱小院子,有阳光,有深厚的地气,可以养花,我一见到这些花卉和盆景,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

刘扬接着赞叹了几句。

“四个小菜,炸酱面,地产粮食酒。”检察长说。不多时间,秦梅端着小菜从厨房里出来了,出于礼貌,刘扬站了起来,冲秦梅微微一笑。

“要不要我喂你吃?”秦梅充满柔情蜜意地嗔道。

刘扬跟了出来,准备到厨房里去自己端面条,周明横手一拦,说:“哪有客人自己端饭的?你坐你的吧。”

“叫他自己来端,下班了就不是市委书记了。”秦梅大声喊道。

面条上来了,秦梅在前,李峰在后。李峰怯怯地对刘扬说:“刘书记,我——”刘扬赶紧接住盛面条的碗,说:“快坐下来吃饭吧。”李峰的眼泪出来了,双手握住刘扬的手颤抖起来:“我对不住你啊刘书记,你——”“不说了,不说了,刘书记早已原谅你了。吃饭吧,吃完饭你们再聊。”周明打断了李峰的话头,他的老伴最后一个进正屋,对刘扬热情洋溢地说:“刘书记,我的手艺差劲,你就凑合着吃吧。”刘扬慌忙让座,说:“嫂子这就见外了,我恨不得天天在你们家里蹭饭吃呢!”“好啊,你不嫌弃,就天天来。等你和秦梅成一家子了,我们就到你们家里吃吧。”老人的话让刘扬的心里无比舒畅。

家里的饭菜是有各种讲究的,讲口味,讲色泽,讲质量,而餐馆只有一个讲究,那就是钱。歧北市现在找不出一家让人回头的面馆。刘扬差不多每一顿饭都是在场面讲究、环境优美的地方吃,但他非常厌倦那些地方的饭菜。今天在检察长家里吃居家饭让他对家突然有了一种急切的向往,但一想秦梅的懒散,吃上好饭恐怕还是一种奢望,而吴芳绝对可以做好。刘扬心里生出一分阴郁来。

吃完饭没有午睡,检察长爱人和秦梅在屋子里闲聊,刘扬、检察长和李峰在院子里的阴凉下坐了下来,刘扬想知道李峰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对普通老百姓下手。

李峰长出一口气,说:“刘书记,在我当警察的二十多年里,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先是在村里抓人,这几年在城里,我知道谁是谁非,但我有什么办法!抓了几年,从来没有问责,抓了就抓了。作为一个警察小头目的公安局长,我曾彻夜难眠过,后来就不去想了。”

“为什么不去想?”刘扬问。

“一来是想也是白想,你不去抓,别人就去抓,有的人日日夜夜想着给领导表现呢;二来是这两年发生在市区的群体事件如果单纯就事件本身去看,都是违反治安的。就说那天的上访,数百群众横站马路,交通中断,政府大门不得进出,已构成治安案件,我们警察仅此一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抓那些组织者。马强跟我直接说:‘这个局长你干不干了?’我说市局没有命令啊。马强问:‘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话不顶用吗?’他又说赵兴现在是个肉头,我如果不行就让开。”

“警察队伍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刘扬问。

“绝大多数人是好同志,也有少数害群之马。”

“你在乎小河区公安局长这个职务?”

“当时很在乎,非常在乎。我还想当市局局长呢。马强也跟我说过,说如果我干得好,他可以让我当市局一把手。赵局长就是从小河区上去的。”

“现在还想当官吗?”刘扬问。

“最近没有想过。最近一直在反思,一边做具体工作,一边反思当局长以来的得失。我到农村上才发现,小河区所有部门、机关的领导干部,只有公安局长是跟百姓对着干的,其他的都是造福于民,只有我是逆流而上。凡群体性上访事件,都事出有因,并且都是官员惹的祸,不作为,或者是乱作为,而群众一旦聚集起来有些不合法的举动,原来不作为的人立即就会跳出来要警察出动,还振振有词,说:‘养你们是干啥的,人民政府、党政机关都成了这个样子,你们的职责呢?’”

刘扬给李峰一支烟:“在农村能长期干下去吗?”

“可以干上二十年。吃绿色食品,呼吸新鲜空气,没有过分的欲望,心情平静。”

“你这样想很好,待‘改造’好了再给你一个做更重要的工作的机会吧。”刘扬对李峰说。

小何的调查结束了,结果让刘扬十分震惊。年轻的社区主任、书记的亲戚,办事处主任、副主任及计生站长都在领取低保,开着现代轿车的老板也在领取。张勇已经将这些人拿下,全区范围内的大清查同时展开。刘扬在小河区委办公室召开了一个小会议,他看上去异常疲惫,说话有气无力。

“大家现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有的人如此大胆?为什么有的人如此贪婪?为什么刚刚参加工作的受过大学教育的学生会置国家法律于不顾?另外,其他县区有没有?”说完这几句话,刘扬躺了下来,埋进沙发里。

张勇说:“对刘书记来说这是新鲜事,而对我们本地人来说,这是公开的秘密,好多在职的领导干部也知道这种情况。问题是我们的清查工作是斩草除根,还是割韭菜。”

刘扬猛然抬起身子,对着张勇大声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查处?”

张勇说:“我上任的第二个礼拜就派人搞摸底,想一网打尽。结果是中途市上组织人员明查,区上的工作也就随之明朗了。”

“你准备把这些吃着国家财政干私活的蛀虫怎么办?”刘扬问。

“判刑。”张勇说。

刘扬舒出一口气,转向王凌:“谁负责全市的清查工作?”

“曹昆仑。”王凌面无表情地说。

“曹昆仑?他行吗?他自己不是说猫老了不逼鼠么?”刘扬反问。

“猫老了也还是猫呀!”王凌脸上出现笑意,“去年曹昆仑在河东处理了一件群体事件,说明他还没有老。”

刘扬示意王凌说下去。

“河东区在甘霖河招来了一家化工厂,这家工厂的污水肆意排放,导致附近农民出现了各种病患。曹昆仑要求这家工厂停产,而我们市上的一个领导执意要曹昆仑将附近村子迁出,曹昆仑不迁,工厂不停工,村民围攻了这家工厂,河东区公安分局在没有征得区委同意的情况下出动三百多名警察到甘霖河抓人,结果是数十人被打伤,七辆警车被砸。我们市上的这位领导一定要按刑事案件给村干部判刑,曹昆仑说如果要判就连他一同判了,如果只判农民群众,他这个书记就不干了,就去省上为民请愿。在曹昆仑的坚持下,这件事得到了比较好的解决,工厂搬迁,群众没有一个关起来的,而擅自出动的警察组织者受到了严厉处分。”

“曹昆仑上来,谁下去当书记?我看那个区长当区长都不称职啊。”刘扬说。

王凌看了一眼于洋,朝刘扬努了一下嘴。

刘扬没有表态,对张勇说:“小河区处理低保问题的结果马上见报,给全市人民群众一个信号,表明我们的立场和决心。”

回到市委,刘扬问于洋:“你去不去河东区?”

于洋说:“你决定吧,你让我去我就去。”

刘扬低沉下来,说:“你看到过的,你下去后面对的是一群不干正事的酒鬼,你怎么干?”

于洋笑了,说:“我最爱跟邪恶之人较真,我会让他们汗流浃背的,有一些人得狼狈不堪地走开。”

常委会连夜开会。杨哲的意思是那个叫马兰的常务副区长到市政府任市长助理,或者担任河东区区长。刘扬看田野,田野说:“我市中小学校长官员化是从河东区开始的,也就是这位马副区长分管教育工作后形成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的职务不动,待她把她分管的工作抓出成效、市上检查考核合格后再说提拔她的事。”

票决,于洋通过了,曹昆仑调市委任第一副秘书长兼督察室主任。这天夜里,刘扬请于洋喝茶,应邀来到天外天茶楼的还有吴芳、秦梅和于洋的女朋友。

刘扬首先讲茶道,说仅绿茶就有九十种,接着背诵一些咏茶的诗句,如:绝胜江心水,飞花注满瓯,纤芽排夜试,古瓮隔年留;萧萧暮雨云千顷,隐隐春雷玉一芽;红炉石鼎烹团月,一碗和香吸碧霞;秋露有声浮薤叶,夜窗无梦到梅花。

于洋对着刘扬笑,刘扬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于洋说:“我没有想到你还能够背诵这么多咏茶诗。”

刘扬斜了一眼于洋,说:“你只想到我是一个工人,一个只会开机器的大老粗,我会你不会的东西多着哩,不要以为就你们学文科的文质彬彬、文思泉涌、满口经纶,酒经茶道方面我可能还是你的老师呢。”

于洋不甘示弱,也吟唱道:“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这是谁的诗?”于洋问刘扬。

“这诗句我听过,也玩味过,作者忘记了。”刘扬说。

“唐朝诗人元稹。”吴芳替刘扬说。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有两腋习习清风生。”刘扬又是一段,脸上洋溢着得胜的表情。

“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端生。”于洋也得意洋洋起来。

秦梅端起茶杯说:“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喝吧。”五个人一饮而尽。

“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刘扬再一次唱吟。

“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于洋马上唱和。

“龙焙今年绝品,谷帘自古珍泉;雪芽双井散神仙,苗裔来从北苑;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刘扬几乎是轻唱出来。

“活水还须活水烹,自临钓石汲深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于洋说,“苏东坡的这首诗也算是咏茶作品中的佼佼者了。”

“我只记好句子,或者一段话,至于是谁说的我不管它。”刘扬摇晃着脑袋说。

一直保持沉默的于洋的女朋友端起一只袖珍茶碗说:“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各位,我们都飞起来吧。”

一碗淡薄茶水下肚之后,又是刘扬唱主角,东一榔头西一板斧聊个无主题变奏,秦梅看上去一副心平气和、气定神闲的样子,而吴芳似乎满腹心事,一脸的迷雾愁云。

于洋的女朋友是第一次面对面跟刘扬交谈,克制中仍不免有些直率:“刘书记,你让他去河东赴汤蹈火,我还有清静日子过么!”

刘扬淡然一笑:“他不去赴汤蹈火谁去?再说了,两个月官升三级,多少人图谋的南柯美梦,于洋达到了。”

这女人一边给各位添水,一边说:“他之所以近二十年连个小科长都没有干上,就是因为脾气不好、性格倔强,他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当个区委书记,不知将得罪多少人,一个家还能安宁吗?”

刘扬严肃起来,说:“我还不是一样吗?不过你看看,截至目前我还没有遭受什么报复嘛。”

“你是外地人,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而我们就不一样了。”

秦梅没有说话,吴芳在拨弄她的手机,好像是在发短信。刘扬对于洋说:“先休息几天,把该办的事办了,再去上任。”

什么是该办的事?于洋非常清楚,就是与这位有着三层肥厚下巴的漂亮女人的婚事。于洋看了吴芳一眼,说:“吴校长,咱们认识一场,该喝点酒吧。”

吴芳立即从手机世界中回到眼前的现实,说:“好好好,希望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这个女人缺少温情,请你多见谅!”

服务员送来五瓶青岛啤酒,五个人把茶碗放在了一边。

一瓶啤酒下肚,刘扬晃悠起来,对于洋说——也是对三个女人说:“才几个月,我就吃不消了。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问题,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种情况?有的干部简直就跟野兽一个样,贪婪到了令人难以置信、令人发指的地步。张勇说我们这么做可能还是割韭菜,我想可能也是。那些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这是一个国家,国家有法律?有监狱?我不明白的是他们的胆量是怎么来的,好像他们从来就不受法律制约,法律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堆文字!什么叫积重难返?我在歧北这个地方对这个成语有了沉痛的感悟。我想这些败类不是积习难改吧,他们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认为抓捕到的只是少数,他们至少有一半的概率是抓不到的;再就是鸭子的脚掌——是一个整块,抓一个,会牵扯一片,有人替他说话,有人赎救他,要不然不会在我们处理了这么多干部后还执迷不悟,我行我素。”

于洋接过话茬,说:“那些人走的是官道,是几十年在官场上被人养活的人,而你是二十年在生产上养活人的人,从事的工作性质不一样,处境不一样,这就决定了为人、处世、做事的思想、方式大相径庭。到这里来,你还是工厂里那一套,讲求投入产出,以工业思维搞工作,企图以几个人的力量拉动多少个‘山系’向前奔驰,结果是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于洋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啤酒,接着说:“歧北市的干部可以分成这么几类:第一类是真正干事的,默默无闻,恪尽职守,遭遇不公正也还是心平气和;第二类是没有追求、当和尚撞钟得过且过的;第三类是百事不干等着提拔当官的;第四类是正事不做,实事不干,一味投机钻营往上爬、捞取好处的。因为这官太好当了,好处太多了,那些不甘寂寞、想做人上人的就要抢着当,不遗余力,不择手段地折腾,有些有点学问的还振振有词地说: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厚脸皮、黑心肝的政客不胜枚举。市场经济后,有人说第一生产力不只是科技,还有人际关系,跟上面关系搞好了,可以更快更好地发展经济,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个人的事情也飞速发展起来。刘书记,你是企业领导人,企业的决策出了问题,投入后没有产出,或者是产出不高,你们领导者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你们是什么心情?你们要承担什么责任?而在官场,决策失误、劳民伤财叫交学费,你见过哪个官员为决策失误、为豆腐渣工程写过忏悔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