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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妈妈坚定地说道。
戴天娇把目光投向了爸爸,她知道爸爸最疼爱、也最溺爱自己。可是,她看到爸爸的目光并没有接住她的目光,而是垂下了眼帘。
“我已经决定了,并且都已经在大会上宣布了。”戴天娇说。
“你……宣布了也不行,叫他们改。”妈妈说。戴天娇吃惊地发现,妈妈这么不讲理。
“我不!我不能这样做。”戴天娇也特别不像是平常的那个乖女孩。
忽然,妈妈哭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做啊……”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
戴天娇懵了,尽管她对于可能发生的事做过想象,可她还是被眼前的一切吓懵了,她向爸爸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可是爸爸根本就没有看她,而是垂着头,靠在那张宽大的老式沙发上,看上去爸爸和沙发都苍老极了。她急忙走向妈妈。妈妈长叹一声,抓住她的手,用哭腔说道:“你可不能做出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说完又大声啜泣着。
戴天娇“哇”地一声哭了。
夏阿姨颤颤巍巍地扑过来,“哎哟,我的女子哦,我的乖宝,我的心肝,莫哭、莫哭。”拉扯着戴天娇走出书房。
小的时候,她知道电灯亮了的时候,爸爸就坐在那个可以放下三个她的那个大沙发里看报纸,爸爸戴着眼镜,大大的房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她总是在外面疯玩完以后,大声喊着:各口各家,扁担开花。跑口自己的家。她要穿过一个很大的院子,蹦跳着上五个台阶以后,才能进到屋里,房子里还有很多房子,她只向一间房子跑去,那里面有看报纸的爸爸,还有夏阿姨专门为她放着的凉开水,她总是跑着进屋,只要她那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传进来,她的老爸爸就把下巴一收,让眼镜掉在鼻尖上,眼光从眼镜架上越过,嘴里嘟囔着:“我们家的女英雄回来了。”她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冲到放水杯的地方,举起水杯就咕嘟咕嘟起来。放下杯子,用手背横扫一下嘴唇,就跑到爸爸坐的沙发前,用手撩开爸爸手里的报纸,拱进爸爸的怀里。这时,爸爸准会乐得发出雷一样的笑声,爸爸边笑边喊着:“我们家的女英雄。”如果这时恰巧遇到母亲下楼,那么戴天娇就会受到母亲一次莫名其妙的训斥,让她好半天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这时戴天娇就会满腹委屈地离开书房,到围墙边夏阿姨的那间小屋子里去。
她举着小脑袋问夏阿姨:“妈妈怎么又不高兴了?”
夏阿姨总是叹一口气,“唉,没事找事。”说得小小的戴天娇莫名其妙地。
这时,戴天娇也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收了回来,她在那些墓碑与墓碑的间隙里,看到了盛开着的小花,她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可是她发现这些花都是那么的经看,第一眼总是不打人的眼睛,可是一旦看见了,就会贪婪地看下去,站着看不过瘾就蹲下来看,看上去它们是好几个家族的,它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然后又有另一个家族的成员三五成群的挤在它们的旁边,它们共同散发着一种香味,不是一种普通意义上的香味,是一种清淡的但是深刻的味道,能够直接进入胸腔,穿梭在肺叶上的各个细胞里。戴天娇忽然感到气味铺成了一条通道。使她以另一种形式离开了这里,她走进了一个曾经熟悉的地方。在她已经经历的生活里,有一段时间她是生活在现在的这种气味中的。
事实上,在这个明亮的早晨,她所处的环境没有给她提供一个可以顺着那条气味通道走下去的条件。于是,在她处于一种沉浸状态的时候,一个陌生人的突然出现,实实在在的把她吓了一跳。很久她想不通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的走动为什么没有任何声音?等她发现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脚,那时她还蹲在地上,她在看地上开着的小花,在想一些关于花的问题。一双过于破烂的灯芯绒布鞋出现在花的中间,并且踩倒了一个花的家族,后来就是她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她用地站了起来,全身的每一块肌肉立即进行了一次紧急集合。男人在对着她笑,那是一种有障碍的笑。于是她就断定她遇到了一个疯子。在她的经验里疯子有可怕的也有不可怕的,可怕的会不分青红皂白把他见到的任何一个人打一顿,然后坦然离去。她断定眼前的疯子是不可怕的,首先这个疯子没有一张像上了油彩的脏脸,男人脸很自,真正的白,使皮肤透亮甚至反光,一眼能看出这样的白皮肤的质地很细嫩,只是这样细嫩的白皮肤,现在已经松弛了,尤其是两个腮帮子,像老女人的一样向下赘着。男人脸上最醒目的是他的鼻子,红色的鼻子,但决不是通常说的那种酒糟鼻,它没有粗大的毛孔,也不是血一样红,它就是一种单纯的浅红,这一切都让20岁的戴天娇断定他是一个不可怕的疯子,戴天娇甚至还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缠绵的温情来。
男人看她站了起来,就对着她笑了,谦卑的笑,启开湿润的嘴唇,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戴天娇也对他笑了笑,好像是害怕后退出来的笑。戴天娇笑着就向后面退着,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和这样的人是无法交谈的,它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男人依然在笑,看着一步步向后退去的戴天娇谦卑的笑着。这时,太阳就挂在男人的身后,戴天娇有一种感觉,太阳就在男人的身后,很近。似乎她只要跑着越过男人,她就能用手够到太阳。这样想着,她还在退着,她准备退到不远处一个空一点的地方,赶快离开这里,主要是离开这个莫明其妙冒出来的男人。可是她看到了男人伸出来的手,男人向她伸出了手,那是再明显不过的,男人要过来拉她。看到这,戴天娇陡地紧张了,她猛地一转身,跑了起来。她越过一个又一个墓碑,她忽然感到,这个墓地简直是太大了,而且她明显地感觉到那个男人在后面追她,这是她最害怕的。
莫不是遇到夏阿姨说的鬼啦。小时候,夏阿姨一给她讲关于鬼的故事,妈妈就会对夏阿姨说:“不要告诉孩子这些迷信的东西。瞩在说完这话以后,妈妈又会对戴天娇说:“孩子,世界上没有鬼。”
每当妈妈转身离去,夏阿姨就摇着头说:“怎么没有?我都亲眼见过的。”
戴天娇就扯着夏阿姨的衣服说:“你说,鬼是什么样的?”
夏阿姨一本正经地说:“人是看不到鬼的,可是鬼能看到人。”
“那你说你是亲眼见到鬼的?”
“是呵,我看到过鬼留下来的脚印。鬼在天黑的时候来,天亮的时候他就离开。”
“鬼很害怕吗?”
“鬼也有好鬼和恶鬼。好鬼尽做善事,恶鬼尽做坏事。”
可是鬼在哪里呢?这是童年时的戴天娇最不解的事,也是她最想碰到的事。
显然,身后的男人不是鬼,因为他是在阳光下山现的。戴天娇就想,是自己判断错了,这个疯子是一个可怕的疯子。戴天娇跑得踉踉跄跄的,因为地上是一层细碎的石子,每走一步都要滑行一下,并且踩在上面会发出“喳喳喳”的响声,另一个“喳喳喳”的响声就紧跟在身后。20岁的戴天娇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这时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太阳,满眼的墓碑,时刻提醒着她是在一片墓地里。她突然感到大腿发紧,想解小便。可是,身后“喳喳”声依然响着,怎么办?她知道现在大喊大则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走到这里来,戴天娇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过身去,她看到男人也站住了,她大喊了一声:“你要干什么?”男人笑了,还是那种谦卑的笑,笑着走近戴天娇,伸出他的手拉住了她。
男人拉着戴天娇,用劲把她朝一个方向扯。戴天娇又喊道:“你要干什么?”男人笑笑,嘴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戴天娇猛地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哑巴。男人转过头看着戴天娇,“依依呀呀”地说着,他放开了戴天娇的手,举起自己的手指着一个方向。戴天娇冲着他点了点头,他就走到了前面,戴天娇跟在后面,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带她到什么地方,也许还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在一个地方等着她,需要自己的帮助。想到这戴天娇感到心里获得了一份安静,她默默地跟着走着。它忙穿梭在墓地里,男人非常熟悉墓地,他像走在一个城市的街道上,像城市里的老住户一样,领着戴天娇越过一个个墓碑。
终于,他把她带到了一个墓碑前停了下来,戴天娇惊奇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墓碑很奇怪,原来,这个墓碑上没有刻任何字,是一个无字碑。戴天娇用惊奇的眼光看着男人,男人用手比划着,一会儿指指戴天娇又一会儿指指那个墓,戴天娇听着看着,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他知道什么吗?
10
正像夏冰猜想的那样,朱丽莎的确与一五八有一种她所不知道的联系。
那是半年前的事。那时朱丽莎在军医学校附属的陆军一四三医院实习,五队在一四三医院实习的学员有20名。她们被分到各个科室轮训,起先朱丽莎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比起学校生活来,实习生活多了许多情趣,首先再也不必因为要上趟街而去向谁请假了,也就是说,只要不是违法乱纪,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朱丽莎的家在外地,而和她住一个宿舍的两个同学家都在本市,因此,三个人的宿舍,其实就朱丽莎一个人住。当兵近四年了,朱丽莎总算有了自己的空间。
可是平静的生活没有多久,朱丽莎便陷入了一场不平静的感情中去。她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击中。
那时,实习学员和进修生住一个楼,实习队的学员大都是护士队的女兵侗,而进修生大都是一些男医生,无形之中,男医生和女学员成了两个阵营。护士队的女兵们总爱对进修生评头论足,几乎每一个从她们眼前走过的男医生都被评点了一番,她们的目光近乎苛刻,因此能在女学员眼里挂上号的男医生少而又少,渐渐的,女学员们议论得最多的是从一五八医院来进修的皇甫忠军。
在进修医生中,皇甫忠军有些与众不同,首先他的外表在南方人居多的进修生里,有一种天生的高大魁梧,他的口音是标准的北京话,与那些从地县上来的上医生相比,他有一种洋味,加上他总爱一个人对着汽车班车库的墙壁打网球,在姑娘们的眼里他又新鲜又神秘。姑娘们总爱爬在进修楼走廊的栏杆上,看皇甫忠军击球奔跑的样子。回到宿舍,皇甫忠军自然成了话题中的主角。姑娘们更多的是对他好奇,她们只知道他是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外科医生,而他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姑娘们一无所知。因为不知,就会有许多联想,朱丽莎也进入了这样的联想中。
等朱丽莎轮科轮到外一科时,就正好和皇甫忠军在一个科;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值班医生就皇甫忠军。等病房熄灯后,朱丽莎就到了医生办公室,坐到了正在写病历的皇甫忠军的对面。
“我们女生经常背后议论你。”朱丽莎说。
“是吗?”正低头写字的皇甫忠军拾起了头。
“你知道议论你什么吗?”
“那,我怎么知道?”
“你想知道吗?”
“有意思吗?”
“你不想知道女人对你的看法吗?”
皇甫忠军笑了,“什么女人?都是些小女孩。”
“那我也是小女孩了?”
“当然是。”
“哦,真让人失望,我们之间有代沟了。”
皇甫忠军没有接话,只是嘿嘿笑笑,又埋头写病历了。
半夜里忽然来了个急诊,是一个车祸伤员,朱丽莎一看到浑身上下布满了血迹的伤员,头就晕了,她慌慌张张地敲开了皇甫忠军的门。
那一天晚上,皇甫忠军的举动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在她看来皇甫忠军的一举一动都像在完成一个艺术构思。真的,在那样一个紧张的场合,她居然想到了艺术这两个字。她感到了沉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品质。他的确没有惊慌,相反他有了一种平时无法看到的亢奋,他手臂一扬把王光片举到了看片灯前面,紧锁起眉头,一副指挥员战前看地图的样子。后来他就投入了战斗,一场不是消灭生命,而是再创生命的战斗,而朱丽莎是这一场战斗的旁观者(大部分时间),朱丽莎从来没有想过,做一个医生还能做出如此精彩来。
如果说那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是朱丽莎对皇甫忠军的第一印象的话,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朱丽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皇甫忠军的情感生活中,这样的进入无疑是一次人生的冒险。那一次是给一个气性坏疽的病人换药,朱丽莎的带教老师因为讨厌那一股难闻的气味,就把这事交给了朱丽莎。朱丽莎进了治疗室,立刻一股恶臭像一张蚊帐一样,把她罩了起来,尽管她戴着口罩,但是,那样的恶臭又像一根竹签一样,穿透口罩直插她的鼻粘膜,她忽然有一种窒息一般的感觉,她猛地一转身冲出了治疗室。她大口地喘着气,一抬头她的目光一下子撞到了带教老师那阴郁不满的目光上,只听得带教老师用严厉的声音说:“进去。这么好气怎么行?”朱丽莎被那个声音搞得满心的委屈,进了治疗室差点流出眼泪来。最可怕的是,她定睛一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的那条腿,在腐烂的黄肉中掺杂着鲜红,她被惊吓地往后跳了一步,眼泪“唰”地流进了口罩。可是,她知道她没有退路,就是眼前摆放的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她也不能逃避。她手里捧着治疗盘,任泪水模糊着眼睛,无奈地面对着治疗床,忽然,治疗室的门被推开了,朱丽莎看清是皇甫忠军,因被臭气熏着的皇甫忠军正要转身离开,他的目光碰到了朱丽莎的那一双泪眼,他喊了一声:“怎么能让你来干这个?”朱丽莎一听到这句话,她感到委屈终于有了通道,竟呜呜大哭了起来。皇甫忠军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治疗盘,对她吼道:“出去!你出去!”朱丽莎边哭边向后退着,突然,她冲到了治疗室的窗户边,把身子依在窗棱上埋着头呜呜哭着。皇甫忠军又对她吼道:“出去!你出去!你没看到这有病人吗?”朱丽莎这才离开了治疗室,她站在走廊的尽头,用眼睛盯着治疗室的门,心里特别特别感谢皇甫忠军。
后来,她对皇甫忠军说:“那天,我觉得你是一个可靠的男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就是朱丽莎陷入一种感情的日子里,她总在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他究竟什么在吸引我?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是不容易说清的。
他们相爱了,在陆军一四三医院的边角树丛里,他们偷偷地约会。他们在黄昏时,到城里的大公园里,手牵手漫步。那是一种既紧张又甜蜜的体验,皇甫忠军每每激动地拥抱朱丽莎时,总是内疚地说:“我真想完完全全属于你。”朱丽莎就轻松地说:“现在不是吗?”朱丽莎知道皇甫忠军说这话的意思,就说:“我什么都不要求你,我只要现在和你在一起。”
一天,皇甫忠军对朱丽莎说:“过两天我要回一趟一五八。”
“我也去。”朱丽莎几乎想都没有想,就这样说了。她知道一五八是皇甫忠军的医院,她还知道在那里有皇甫忠军的一间单身宿舍,她还知道一五八医院是皇甫忠军的出生地。她想去,她渴望了解皇甫忠军的过去,一个还没有她的过去。
于是,在一个夏天的黄昏,皇甫忠军带着朱丽莎回到了一五八医院。到达医院的时候一样已经是天黑了,等车站安静下来后,皇甫忠军带着朱丽莎像搞地下工作的人一样,悄悄潜入了医院,第三天的早晨,他们离开了一五八。
11
王萍平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挤着爬在戴天娇床上向外看的夏冰和任歌,她还看到了一地的阳光,她不知道自己居然会睡了这么大的一个觉。她想也许太累了,想到这昨天的旅途情景又历历在目,看来一五八的确不怎么样,她想,自己是不是太冒险了?难道为了达到一个不成熟的目的,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她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冷,用两个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肩。
她没有立刻起床,她也没有大动作的翻身,但是她大睁着眼睛,她看到新白的夭花板,是用石灰水刚刚刷过的,白得可以晃她的眼睛,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这是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这么白的墙壁,可是,在这样的白色上竟莫明地挂上了那种旧黄的、带着水渍的、挂着黑色蜘蛛网的墙壁,她太熟悉那样的情景了,那种陈旧和破烂就像植人她身体的细胞,并且在她的体内迅速地繁衍、生长,让她永远也无法摆脱。是的,那是她的家,是她生长的地方。想到这,她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她进了军医学校,走进了那些“八旗”女兵们,她就有了最大的自卑和最大的自尊。她在黑夜里莫明地羡慕着她的这些“八旗”同学,她满脑子想象着她们的家庭,她想象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做她们的爸爸该是多么地幸福,她想象着她们家里的餐桌上摆放的大碗的肉和金黄色的芒果,她想象着她们小的时候,灯芯绒的衣服兜里装着上海奶糖。可是,到了白天,当她出现在她夜里羡慕过的人的面前时,她总是高抬着她的头,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笑容,她在她们感兴趣的对象前投以轻蔑的目光,她在别人坐她的床时铺一块花布,她用开水烫她洗好的内裤,她用的毛巾总是那么干净,她把她的东西整齐地放在一个地方,她在做每一件的时候,都似乎在告诉别人,她是一个有着极好教养的女孩……
这一切她都能做到,人们、她的同学们相信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可是,惟独有一件事让她在想起时,就不敢再用目光看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那才是她最大的自卑,是长在她心上的一块疤痕,是永不脱落的疤痕。
她的心一阵绞痛,她翻了一个身,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的心脏,突然,她看到了放在地上的行李包,那是她们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行李,她突然再次明白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和那个可怕的人,是的,这是在一五八,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单身宿舍里,这应该是一个让她开始一切的地方。
想到这,王萍平坚定地坐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她尽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道。
爬在窗户台上的两个人同时转过了头。
“你终于醒了。”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后两个说话的人都奇怪的看着对方笑了。
“快起来看,风景可美了。”任歌忍不住喊道。
夏冰一脸的骄傲,“我就说嘛,一五八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可怕。”
“现在还不能这样说,我们还没有开始呢?”王萍平边穿衣服边向窗户这边走来。
“怎么样?”夏冰赶快把自己的那个位置腾了出来。
“哦,树真多。”王萍平说道。她用手系着扣子,“哎,那是什么树?”
夏冰忙扯了扯任歌,“别告诉她。”又对王萍平说:“你猜。”
“不猜,我最不爱猜什么了。”王萍平已经爬到了夏冰原来的位置上了。
“听她卖关子,其实就是花红树。”任歌说道,接着她又说道,“我们别老在这里了,我们出去走走,她们俩早都跑了。”
说完就得到了其他两人的同意,接着她们就忙洗漱、梳头,任歌回到了隔壁的房子。
一走出宿舍楼夏冰就说:“我带路。”
夏冰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五八的线路,尽管那时她是一个战士,并不经常到单身干部宿舍来,可是她们女战士在路过单身干部宿舍楼时,总要对一些干部议论几句,有不知道的她们就爱向班长打听,班长总是一虎脸,说:“不要去管那些事。有时间到炊事班帮帮厨。”夏冰心想怎么又想到了班长?自己偷偷笑了。
出了单身宿舍楼,如果向右转很快就能到一条大路上,向左转就是另一栋一模一样的单身宿舍楼。夏冰征求她们俩的意见时,两人都说向右转,到大路上走走。
这是一条直通医院大门的路,也是全院最好的一条路。从里向外走是呈上坡状,相反一进大门就是一直下坡。她们走到了大路上,又向左拐,那是通往医院中心的路,走不远在路两旁各有一个养鱼池,是很大的那种,好像是自然形成的一样,因为在养鱼池的四周长满了垂柳,很有诗意。任歌的心自然又不平静了,她左右看了看,轻轻惊叹道:“真美呵。”这一切让她感到满足,一五八的环境的美丽超出了她的想象,确切地说,她就从来没有想象过,在她看来有一个地方能接纳她就不错了。
过了养鱼池,在路的左手边立即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竹林,铺天盖地,视野里是一种从地下到天上的墨绿,这是一片有一定年代的竹林了,长得蓬勃充满生机,使走过它的人都忍不住要从它的脚底一直看到尖尖,这时已经把头抬得老高老的了,如果戴了帽子,帽子就会滚落在地。
走过竹林,一股清香又扑鼻而来,在一个拐角处,也是路的右手边,一片桂花树就进了看不过来的眼睛,鼻子被香味吸引。凑近桂花树一看,小小的桂花挂了一树枝又一树枝,就只剩下惊讶,这么小的花却这么大的香。
还是看路的右手边,和桂花树紧挨着的是一片山茶树,现在山茶花已经开过了,可是树的叶子却健康的绿着,看上去质地很坚硬,很像一群山里正在比武的年轻小伙。
再有什么牡丹花、玫瑰花、腊梅花、菊花,那都在更里面了,不靠近大路,只觉得到处都是绿色,把眼珠子都染绿了。
“咦,怎么没有见到人呢?”走着走着,王萍平突然问道。
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大院里静悄悄的,的确没有见到一个行人,就是有人也不一定能看得到,随便走在一条林荫小道上,真是一点也看不到。
“这里就是这样的。太大了,这是全区面积最大的医院。记得当新兵的时候,在洗衣班那边,停满了乌鸦,看上去黑黑的一片。后来,我们那一年一下子来了96个新兵,乌鸦也都一下飞走了。医院的人说,我们这些人阳气重。听说这两年医院的人又少了好多,都调走了,到大城市去了。”夏冰一开口就有一种自豪感。
“这里多好呵。”任歌说道。
“院内环境不错,但是周围环境不好。”王萍平说。
“主要是孩子上学问题、工作问题不好解决。”夏冰说。
“哦,最好不要说这些了,离我们太远了。我们还是继续走吧。”任歌说道。她在18岁的时候,不需要谈论关于上学问题和工作问题的话题。
于是她们继续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医院的中心位置,在大路的右手边出现了一个花坛,似乎在所有单位的中心位置都能见到那样的建筑,一个圆型水池,在水池的中央用石头水泥乱七八遭地堆砌起一座假山来,由于时间的久远,假山上会长出一些青苔样的藻类物质。她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不过一五八的花坛与别的地方的不一样,就在于在它的周围是一片茂盛的绿色植物。站在花坛边上,仰起头来看,一栋巨大的房子就立在眼前。宽阔的大门,气派的立柱,明亮的落地窗户,一切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一种有别于曾经见过的建筑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