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六子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因为他的下腹隐隐发胀了。小六子捂着肚子,问:“ 比不比?”

  “比!”小伙伴们挽胳膊撸袖子地响应小六子的号召。

  虽然是玩了多少年的游戏,但是小伙伴们依然兴高采烈,每个人都齐刷刷地掏出小鸡鸡 ,贴上墙根……这时小六子突然发现,已经“独立大队”的大斌孤孤零零甚至是可怜兮兮地 站在街道的另一头。

  “来呀,大斌。”小六子喊道。

  大斌像是听到了发令枪,一个百米冲刺加入了阵营,喜气洋洋地站在小六子旁边。

  小鸡鸡已经严阵以待,小六子正在等待大斌的铁哨一声令下呢,但是他却发现所有的眼 珠子,包括兴高采烈的大斌——他胸前的哨子不见了,都在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呢。小六子憋 得难受了,便高喊了一声:“开战!”

  小六子瞟了一眼,发现大斌的小鸡鸡比自己的又肥又大……小六子心里一下子酸拉吧唧 起来。好在仅仅酸了一点儿就不酸啦,因为小六子发现小伙伴们在撒尿的过程中,全部一心 两用,歪斜着脑袋,无比羡慕地巴望着自己身上的草绿色军装呢。

  墙上的尿线像海浪一样起伏汹涌,每一个浪头都在哆哆嗦嗦地勇攀高峰……但是,只有 小六子的峰线节节攀升越来越高,像一把闪闪发亮的红缨枪。

  很快,小六子发现自己滋了个第一名。多少年来,这是小六子第一次滋得比小伙伴们都 高。

  小六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看了一遍,确信自己的确是第一名。他尤其注意 到,大斌的尿线软拉吧唧地耷拉着,不仅水平低,“排水量”也不足。

  抖落最后一滴答尿水,小六子恋恋不舍地收起小鸡鸡。他知道这不仅是自己小鸡鸡的胜 利,也是军装的胜利,也是小匕首的胜利。小六子拨开衣服上的无数羡慕的双手,径直跑回 家里,翻出了很多年以前他从大斌那里赢来的“大中华”,又加上一个他最为喜爱的大花瓣 玻璃球,然后一溜小跑儿地找到大斌。在小伙伴惊奇的目光里,小六子得意地把“大中华” 和“大花瓣”赏给了大斌。

  大斌捧着“大中华”和“大花瓣”,眼里一下子涌动出几颗泪珠,泪珠打着转儿,摇摇 欲坠了……大斌咬着嘴唇,凑近小六子的耳朵,低声说:

  “告诉你,我爸爸算是工伤呢!”

  “什么是工伤呢?”小六子问。

  “工伤,就是好人受的伤呗。”大斌认真地说。

  从家里回来的当天晚上,外面就开始下雨了。雨下得非常突然,打在脸上一麻一麻的。 雨珠在地上跳动着,一些不太坚强的树叶子被秋风扫落了,半黄半绿地在地上残喘。

  晚饭后,李秘书带着一位年轻的阿姨,来到了徐爷爷的办公室。阿姨的刘海湿漉漉的, 两条小辫子在肩头一跳一跳的,身上飘着一股清爽好闻的香皂味。

  徐爷爷亲自为阿姨倒了杯茶水,问小六子:“认识不认识这位阿姨啊?”

  小六子摇摇头,但是觉得阿姨长得跟演员一样好看。

  “一会儿你就认识啦。”徐爷爷神秘地说。

  李秘书在茶几上摆放着一盘苹果,一盘橘子,一碟瓜子和几瓶橘子汽水。徐爷爷说,明 天是国庆二十七周年纪念日,我们今天就算搞一个小型的文艺活动了。

  阿姨轻盈地走进另一间屋子。一会儿出来时,变戏法一样,阿姨一下子变成了喜儿—— 脸上化妆上了红脸蛋,上身红衣服,下身绿裤子,脚下是红色的芭蕾舞鞋,小辫子也变成了 长长的大麻花辫子,辫梢儿上甩着鲜艳的红头绳……小六子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个阿姨就是 演喜儿的那个阿姨。

  “这回认识了吧。”徐爷爷说,“叫杨阿姨。”

  “杨阿姨好。”小六子说。

  “嗳——”杨阿姨高兴地答应着。

  徐爷爷吩咐道:“好,你们握握手吧。”

  杨阿姨不仅握手了,握手时还用嘴唇亲了一下小六子的前额。一股比父亲比于主任比徐 爷爷比所有人都好闻一万倍的香味笼罩着小六子,而且前额上还产生了一方湿润润的感觉。

  “真乖!”杨阿姨夸奖道,“怪不得首长说你是革命的红小鬼呢。”

  “不许叫我首长。”徐爷爷说,“我们是革命同志,你就叫我曰懋同志嘛。”

  “首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嘛?”杨阿姨说话声音比唱歌还要好听。

  “好啊。”

  “问了,你可不准批评我啊。”杨阿姨继续“唱”道。

  “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徐爷爷连声说。

  “首长,你的名字好怪啊。”

  “怎么怪呢?”

  “‘曰’和‘日’有什么区别呢?”

  大概还没人这样问过,徐爷爷耐心细致地讲解道:“这区别可大啦。首先,是读音不一 样;其次,是意思不同。这个‘曰’嘛,就是说话的意思喽;这个‘日’嘛……”徐爷爷瞥 了一眼杨阿姨,突然笑了,而且越来越笑,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并且声震寰宇。

  杨阿姨的红脸蛋更红了,两脚用力一跺地,剜了徐爷爷一眼,还觉得不解气,又用胳膊 肘儿拐了徐爷爷一下,瞥了小六子一眼,继续问道:“那么,你的名字里的‘懋’是什么意 思呢?”

  “懋嘛,就是勉励的意思嘛。”徐爷爷不生气,大度地说。

  “那么,它到底念miáo还是máo呢?”

  “念mào嘛……哎呀,不读书就是不行啊。”说着,徐爷爷一把擒过杨阿姨的手,一手 攥着,另一只手在她的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字。徐爷爷的两只大手就是老鹰的两张翅膀,杨 阿姨的小手就是一只小白兔。

  徐爷爷写完字,攥着“小白兔”,问:“这回明白啦?”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打在玻璃上“嘭嘭”直响,像是给这个缺少音乐的小型文艺活动 伴奏呢。

  杨阿姨演小常宝,杨阿姨演李铁梅,杨阿姨演阿庆嫂……杨阿姨又能唱又会跳,虽然穿 着喜儿的红衣服绿裤子,但是换一个表情就是一个人物。当然,杨阿姨演得最多的还是喜儿 。因为徐爷爷喜欢看《白毛女》,小六子已经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遍《白毛女》了,但是在 办公室里看戏,这还是第一次。

  徐爷爷让杨阿姨唱什么杨阿姨就唱什么,让杨阿姨跳什么杨阿姨就跳什么。小六子看得 出来,徐爷爷最喜欢看杨阿姨的戏,而且只有看见杨阿姨,他的脸上才有稳定持续的笑容, 甚至还会用手掌打着拍子。

  今天,徐爷爷看得高兴,让杨阿姨到他的写字台上跳舞。杨阿姨只轻轻的一跃,便燕子 一样飞上了写字台。红色的舞鞋在厚实的写字台上跳跃着,灵巧地躲避着一筐一筐的红头文 件,脚尖与桌面发出“噗噗噗”的沉闷声响。当然没有雪花,外面下着越来越急的雨,杨阿 姨在雨声里,摇着一根红头绳,一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一边踮着脚尖,斜着脖 颈,翩翩起舞。

  李秘书高举双手,用力地打着节拍,并且用嗓子低低地伴唱。

  杨阿姨的胳膊一撩一撩的,两腿“啪”地一字劈开,脸上一会儿热泪盈眶一会儿仇恨满 腔。杨阿姨的上衣又短又小,不一会儿,后背便洇湿了一大片,隐隐凸现出里面小衣服一横 两竖的背带,同时屋子里荡漾起杨阿姨身上好闻的香味。让小六子紧张不安的是,杨阿姨的 红衣服下面不时闪电一样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而且,就在这闪电的间隙,小六子还瞥见了 阿姨的肚皮上竟然也长着一个肚脐眼儿。更要命的是,在杨阿姨跳舞的时候,她胸口的两只 小白兔也跟着跳动,快一下,慢一下,或蹦蹦跳跳,或溜溜达达……小六子看得既胆战心惊 又荡气回肠。小六子觉得杨阿姨是这个世界里最漂亮的阿姨,而在这个最漂亮的阿姨面前, 自己却像一个偷偷摸摸闻着香味的小流氓。

  杨阿姨跳了一会儿,说累了。徐爷爷提议他跟阿姨、李秘书来一段《沙家浜》。

  于是,他们三个人唱起了一段《沙家浜》里阿庆嫂与胡传魁、刁德一智斗的戏。虽然只 有小六子一个观众,但是他们唱得却非常认真,有板有眼。

  说是三人唱,其实就是徐爷爷跟杨阿姨两个人在唱。徐爷爷嗓子一粗就唱胡传魁,嗓子 一细又唱刁德一。李秘书站在徐爷爷旁边,徐爷爷唱胡传魁时,他就学着刁德一的样子,歪 头斜肩;徐爷爷唱刁德一时,他就学着胡传魁的模样,挺胸腆肚……让小六子开心的是,杨 阿姨穿着喜儿的衣服却唱着阿庆嫂的歌儿,徐爷爷长着胡传魁的样子却唱着刁德一的调儿。

  “下面有请王爱娇小朋友表演一个节目!”徐爷爷有了新的提议,于是杨阿姨和李秘书 一齐鼓起掌来。

  小六子站了起来,心里还没有完全从小流氓的自责和享受里挣脱出来,眨巴着肿眼泡儿 ,不知该表演什么。表演什么呢?什么呢?

  小六子的脑子里几乎同时响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是公社小社员》、《我在马 路边捡到一分钱》什么的熟悉旋律……这时,外面“哗啦哗啦”的雨声更响了,小六子一下 子想到了“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儿歌。于是,他立正站直,又拽了拽身上的军装, 两臂下垂,十指并拢,认认真真地朗诵起来了……就在他一字一句地朗诵到第二句的“北京 来电话”时,徐爷爷桌子上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而且还是那部平时不声不响的红色话机。

  徐爷爷的脸色一沉,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严峻了。徐爷爷用跟他年龄不相称的灵巧动 作,一个箭步跨到办公桌旁,把手罩在电话柄上,然后向下一抓,缓缓地提起了话筒。

  话筒的那边一定是比徐爷爷更大的领导干部,所以徐爷爷攥着话筒,不断地说着“是” 、“明白”和“知道了”。

  放下电话,徐爷爷盯着红色电话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吩咐李秘书:“准备一下,明 天去北京。”

  说罢,徐爷爷转过头,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古里古怪地盯着小六子。

 

 

 
《国家机密》陈昌平                


结局
一只小鸟倏地飞进屋里,一起一落,就匍匐在地,两支翅膀一边支撑着一边扑腾着…… 小六子一下子来了兴致。他赶紧把窗户关上——关门打狗嘛,然后小心地凑近,看准时机, 一个卧倒把小鸟扑在手里。

  这是一只小麻雀,褐色的羽背,毛茸茸的前胸,瞪着浑圆透亮的眼睛,愣着紧张兮兮的头颈。

  小麻雀的到来,使得小六子的生活一下子生动起来了。他在院子里折来柳枝,编了一个 鸟笼子,把小麻雀放在里面。没想到麻雀气性大,呆在笼子里不吃不喝的。于是小六子又想 了一个办法。他在徐爷爷的桌子上找到一根红头绳——就是杨阿姨跳“北风吹”的那根。小 六子把麻雀放在鸟笼子的外面,用红头绳拴着麻雀的一条腿,这样就不怕麻雀飞走了。

  徐爷爷走了,带着李秘书走的。小院更安静了,偶尔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就是这 里最响亮的声音了。现在,小六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跟小麻雀玩。就在这天晚上,小六 子开始做梦了,而且是连续几天天天做梦,并且都是一些能抓住的梦。

  现在,哪怕是大白天,一闭上眼睛,那些阿姨就仨仨俩俩地跳进小六子的梦里……小六 子不仅梦到了白毛女杨阿姨,还梦到了吴清华孙阿姨、李铁梅赵阿姨、小常宝郑阿姨、阿庆 嫂孙阿姨、方海珍刘阿姨、柯湘张阿姨……他不是王大春,却从山洞里救出了杨阿姨;他不 是洪常青,却能够跟孙阿姨手拉手地跳舞;他也不是李玉和,却可以抚摩赵阿姨乌黑油亮的 大辫子……这些阿姨穿梭在小六子的梦里,或者一个人,或者成群结队,或者西皮二黄地唱 ,或者伸胳膊踢腿地跳,每一个阿姨都搂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小六子则拿着自己的小家 雀,让小白兔跟小家雀一起玩。小白兔和小家雀在一起又蹦又跳,并做出一些惊险的动作, 就像徐爷爷那本书里的姿势……每当这种时候,小六子下面的小鸡鸡就不由自主地翘立起来 ,而且,又一次流出了黄色的糨糊。

  可怕的糨糊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现在,小六子已经掌握了——这股黄色的糨糊, 就是从小鸡鸡里流出来的,闻一下,还有一股猛烈的豆腥味儿,不好闻。

  小六子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更让他难过的是,这股 可怕的糨糊,不仅让他尽做这些污七八糟的梦,而且,这些污七八糟的梦竟然让他觉得浑身 暖洋洋的舒服。

  不要脸地舒服。

  过了国庆节,天气凉得更厉害了。白天,小六子在院子里抓虫子喂麻雀;晚上,听着秋 风吹着树叶子“哗啦哗啦”地响动,闭着眼睛做梦。

  李秘书回来了,而且在他的前面、后面和旁边都没有徐爷爷。李秘书一出现,小六子就 觉得身子不舒服了,想一想,是左边的耳朵又开始疼了。

  “你的徐爷爷回不来啦。”李秘书一屁股坐在徐爷爷的座位上,身子一仰,把两条腿搭 在桌子上,五根指头在桌子上灵巧地敲动着。

  小六子知道,如果在学校,这就属于坐姿不端正;小六子还知道,如果这时候徐爷爷推 门进来,这家伙一定会屁滚尿流。想像着李秘书屁滚尿流的样子,小六子心里一下子高兴起 来了,再说了,徐爷爷不回来,他就可以不汇报那些让人害臊的梦了。

  “徐爷爷怎么回不来了呢?”

  “你说‘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结果电话就来了……你看,你的徐爷爷让你给害 了,回不来啦!”李秘书抱怨道。

  “……”小六子沉痛地低下头。

  “难过有什么用,你得想点办法啊。”李秘书开导道。

  “徐爷爷不回来,我怎么办呢?”小六子担忧地问。

  李秘书的五根指头灵活地敲动着桌面,用徐爷爷的腔调,说:“我可以考虑让你回家啊 。”

  “那我现在可以回去啦?”小六子马上高兴了。

  “但是,在你回去之前,必须配合组织做一件事情。”李秘书侧着脸,脸上一下子严肃 起来,薄薄的单眼皮像刀片一样闪动着,“你老实交代,你这两天都做什么梦啦?”

  小六子的脸蛋“唰”地一下子红了,红得他自己都感觉出火辣辣的热了,心跳也突然加 快了,他想起了杨阿姨和裤裆里黏黏糊糊的糨糊……但是小六子镇定地摇摇头,心里说,这 是国家机密呢。

  “那么,我问你,你说的‘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下面是什么?”李秘书问道。

  “下面是‘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啊。”

  “没有啦?”李秘书脖颈支棱着。

  “没有啦。”

  “不许撒谎!”李秘书身子一挺,“咚”地拍了一下桌子。

  李秘书这一拍,小六子的左耳朵跟着就倏地疼了一下。小六子觉得李秘书就是电影里的 坏副官和坏翻译。

  “谁撒谎谁就是汉奸走狗!”小六子大声骂着。

  “……这么简单吗?”李秘书嘀咕着,迟疑地旋开钢笔,把小六子说的话记在工作日记 上。

  小六子来到自己的房间。

  小六子脱下徐爷爷给他的小军装,找出自己来时穿的那套旧衣服和旧胶鞋。这时,小六 子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差头儿……只到小六子抬起头,他 被镜子里的那个人吓了一跳。

  这个人,这个人还是原来的王爱娇吗?!

  小六子发现镜子里的人物已经变样了,依然是肿眼泡儿和地包天儿,但是原来平凡的脸 上现在有了许多敌情:不知何时,嘴角滋出了几缕细密的胡子,脸蛋上也拱出了两个粉红色 的小疙瘩,周边又埋伏着几个更小的疙瘩。小六子紧张地研究着脸上突如其来的小疙瘩。他 隐隐地知道这类似于一座小山,翻过这座小山,男人就可以用另一种表情和腔调说话啦。只 是,没有哪一个男子汉喜欢这些小疙瘩,也没有哪个老爷们乐意翻过这些“小山”,所以哥 哥们总是对着小镜子拼命地又挤又捏这些小疙瘩,弄得脸上高低不平坎坷崎岖。

  小六子的目光向下移动,突然觉得胸前的乳头也变大了,变硬了,像两颗深陷的牙齿。 接着,更让小六子惊恐的东西出现了:下面的小鸡鸡周围,竟然也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胡子 ……小六子紧张得浑身僵硬,小鸡鸡吓得几乎缩回身体里面了。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小六子觉得自己让什么东西给长大了,措手不及地给长大 了,并且是错误地给长大了。

  心脏“砰砰”地跳着,像有一只拳头不断地捶他擂他。小六子慌张地四下环顾,发现墙 壁四周的英雄人物都在看着自己,或是怒目谴责,或是睥睨藐视。他在李玉和和李铁梅的背 后看到了王连举,他在杨子荣和小常宝的背后看到了栾平,他在郭建光和阿庆嫂的背后看到 了刁德一,他在洪常青和吴清华的背后看到了南霸天……他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候 ,他又在这些英雄人物的背后发现了那个叫王爱娇的自己。

  小六子非常清楚是什么东西让他跟叛徒王连举、坏人刁德一、土匪栾平、恶霸南霸天之 流的坏人站到了一起。他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他一只手拿起小匕首,另一只手拽着紧缩 的小鸡鸡,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切了下去。

  钝钝的刀刃让小鸡鸡痒痒的。他没觉得疼,反倒有一丝奇特的舒适感。这是他这几天才 熟悉的一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一出现,他的心里即刻涌起了铺天盖地的自责和羞愧。小六 子马上攥紧刀把,加大力量,狠狠地朝小鸡鸡割下去。一阵锋利而又细长的疼痛,一下子抓 住了他。他疼得几乎要大叫起来了。这时,他看到一股细密的鲜血倏地洇散出来,花朵一样 开放在白色的小鸡鸡上……他的头一下子晕了起来,手里的力量一松,小匕首差一点儿脱落 ,但是,凭着一股惯性,小六子依旧握着刀柄,仍然保持着切割的动作,来来回回,像是用 橡皮轻轻地擦拭着一个错别字。

  小六子把睡衣和军装叠好了,捧在手里,交给了李秘书。这时候,小六子发现李秘书已 经笑脸相迎了。

  李秘书弯着腰,眼皮像刀片一样闪动了一下,亲热地抚摩着小六子的脑壳:“叔叔最后 问你一遍,‘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的后面是什么?”

  “‘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啊!”小六子重复了一遍。这不都是坏人的招数吗?先 是来硬的——拍桌子瞪眼,后是来软的——糖衣炮弹什么的。

  李秘书的表情有点失望,但是依然不屈不挠:“那么,怎么才能长大呢?长大以后呢? ……嘿,你一定跟叔叔藏心眼儿了,对不对?”

  对啊,为什么不跟敌人藏心眼儿呢?!这个念头一动,小六子立即想起了父亲的教育— —“不许撒谎”。但是,我现在面对的是汉奸走狗卖国贼啊……小六子主意已定,只是表面 上装出不情愿的样子,心里却在快速地编写下面的几句话。

  李秘书哈下腰,脸上浮现出惬意的微笑。

  小六子凑近他的耳朵,说:“那么,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连徐爷爷也不能 说啊。”

  “你放心,我不跟那个老家伙说。”

  “那么,我们拉钩上吊吧!”小六子翘出了小拇指。李秘书也伸过小拇指,用力地钩着 小六子,主动表示道,“叔叔的嘴带锁呢,可严实啦。”

  这时,小六子已经把下面的句子编完了。他对着李秘书柿子饼一样的耳朵,一字一句地 恨不得咬一口地说:“要想快长大,自己打嘴巴,一二三四五,什么都不怕。”

  李秘书听罢,脖子一梗,怀疑地盯着小六子。

  小六子的肿眼泡儿跟他的薄眼皮儿对视着,两个人的眼睛都一眨也不眨。小六子在心里 不断地提醒自己:“别慌,要机智勇敢,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终于,李秘书身子一泄,移开目光,又一次摸出工作日记,把小六子刚说的话记了下来 。

  写完了,李秘书又蹙着眉头审视了一遍,突然问:“是左手,还是右手呢?”

  “……”小六子迷惑地看着李秘书。

  李秘书摊开两只手,轻声问:“是用左手打呢,还是用右手打?”

  “用右手。”小六子想了一下,进一步肯定说,“右手!”

  右手比左手打人更狠,小六子知道。

  李秘书指着那套小六子穿过的军装和睡衣,讨好地说:“你不是喜欢吗,就带走这套衣 服吧。”  “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小六子摇摇头。

  “没关系,拿走吧。”

  “不。”小六子坚决地说,“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李秘书撇撇嘴,随手把衣服上面的小匕首插在满是红蓝铅笔的笔筒里。

  匕首的刀尖朝上,闪闪发亮。小六子注意到,闪亮的刀尖上有一块鲜红的血点。

  走出小院,走出大院,绿色渐渐稀薄了,天空一下子辽阔起来。小六子蹦蹦跳跳地走出 了南湖大院,来到了人民广场。他的手里提着那个鸟笼子,里面是同样蹦蹦跳跳的麻雀。

  秋天的萧瑟凉意和繁杂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看着广场上的行人,望着远处的树梢和烟 囱,小六子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兴奋。更让他兴奋的是,想像着那个李秘书自己打自己耳光 的样子,而且还是用右手,一下一下地——“呱唧、呱唧、呱唧”。

  笼子里是小麻雀又抓又挠的,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小六子掏出麻雀,把这个小伙伴拢 在手心,脸对脸看了一会儿。他正想解开麻雀腿上的绳子,不料麻雀身子一纵,带着红头绳 ,“扑啦”一下子飞走了。小六子正在搜寻麻雀的踪影呢,小麻雀又“嗖”地一下回来了, 而且就落在小六子的脚边,歪着小脑袋,一边警惕地斜视小六子,一边一啄一啄地捣弄脚上 的绳结。那是死结,小六子正想帮忙解开,小麻雀又“呼”地一下飞了起来,腿上的红头绳 在小六子的眼前一荡,翅膀一夹,几下子就消失在广场的上空了。

  小六子的鼻子有点发酸。他伸出食指,紧压着右边的鼻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仰 头冲天,奋力一擤,一股浓稠的灰腥鼻涕如同子弹一样射出了鼻孔,划着清晰的弧线,“吧 嗒”一声落在广场上。

  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和呼喊口号的声音。小六子浑身一激灵,立即梗起脖子四下观望 。他看到一队灰蓝的游行队伍正朝着广场蠕动。队伍的前面是一条横幅、几面红旗和一排敲 锣打鼓的。接着,小六子连续发现几队游行队伍也陆陆续续朝广场会聚了。锣鼓声越来越密 ,口号声越来越响,小六子周围的人民像潮水一样涨了起来……小六子想了想,确信自己昨 晚除了梦见杨阿姨孙阿姨赵阿姨什么的再没有梦到什么国家机密——不论大的或者小的。他 有点惶惑,又有点怅然,惶惑和怅然的后面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庆幸。他原地站着,被人撞得 东倒西歪趔趔趄趄。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但是他觉得自己有点想家了,而且想家的念头 一出现,马上就不可抑制地茁壮成长进而汹涌澎湃了……于是小六子逆着游行队伍,向广场 外面走去。游行的人们不断地从他的面前经过,锣鼓的喧嚣里不断夹杂着打倒什么和庆祝什 么的口号声。

  广场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带着强烈的吸力,所有的人流都在往这里汇集。好像全城的 人民都来到了广场,小六子需要使劲儿地往外面挤了。挤着挤着,小六子就来劲儿了。他几 乎就是在人海里游泳了,而且是逆流而上。他缩着脖子,蜷着身子,用歪斜的脑袋和缩紧的 肩头开路啦。

  朝着游行队伍相反的方向,从腰和腰中间、从胳膊和胳膊中间、从腿和腿中间、从胯骨 和胯骨中间、从屁股和屁股中间、从工作服和工作服中间、从口号和口号中间、从鼓点和鼓 点中间、从汗渍和泪水甚至鼻涕甚至狐臭甚至屁啦嗝啦唾沫星子啦什么的中间,又是拱又是 钻,又是掀又是扒,又是推又是顶,又是滚又是爬,有时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有时高声大喊 据理力争……终于,小六子像从水里跳出来的皮球,扑通一下从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姐 的海洋里面挤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他已经狼狈不堪了——满脸脏 兮兮的汗水,颧骨上还带着一块擦伤,头发乱乱的,左脚的鞋子也挤丢了,扣子掉了两颗, 口袋也撕开了一道口子,而且,小鸡鸡上的刀口,让汗水杀得有点儿咝咝啦啦地疼。

  小六子跺了跺脚,疼痛顿时减轻了,于是他索性单腿蹦跳起来。右腿着地,左腿丢荡在 半空,斜着肩膀,两条胳膊像翅膀一样快活地扇动,轻松愉快的心情一下子回来了,向着家 的方向,小六子觉得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飞翔起来啦。

  这天晚上,也许是第二天凌晨,回到家的小六子即将完成他少年时代的最后一个梦。在 这个梦里,王爱娇同学将第一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红舌绿眼、尖牙利爪的大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