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张铁胆皱紧了眉头。
小伙子抬头看了张铁胆一眼,然后继续掏屎,一边说,大伯,这个孩子生来就没肛门,屎尿都得从这儿出来,有时屎不好出,就得这样给她掏。唉,没办法。爸在家时是他掏的,他不在家我就得下手。
张铁胆又长叹一口气。
大伯,这孩子很危险哩。大便不通时,她常常憋得出不来气,加上她还有心脏病,说不定很快就没命了。
张铁胆忽然想到该为小伙子准备下洗手水,于是就到压水井前压了半盆水,正弯腰去端,被小伙子止住了。
大伯,我端吧,我要到外面去洗。
小伙子在栅门外洗了手,泼掉脏水,回到院子里清理了脏物,然后接着话茬又说起来。
大伯,你都看见了,俺都是残疾孩子。不是俺爸,俺早就死掉了。刚才你问我姊妹几个,我真说不清楚。听俺爸说,他在十八年前捡了第一个女孩,到现在大概已经捡了二十多个,到底是多少,他也记不准了。俺爸脑子有病,他说记不准捡了多少个孩子我也相信。可他却能记得准我们谁得的啥病,谁该吃啥药,谁又是啥脾气。爸光靠国家发的钱不够俺用,就只有靠捡破烂来挣。有时我也去捡,但家里得留个大人照看孩子,所以我就和爸轮着出去捡。爸待俺比亲爸还亲。他在外头跑一天,晚上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甚至没睡过干床。孩子尿床了,他就把孩子挪到干地方,自己躺到湿地方去。有的孩子不会说话,但对他也很亲,就像对亲爸一样。不,说真的,俺爸比亲爸还亲,因为亲爸不要俺啊!俺这个家,爸说是红色家庭。每次捡到孩子,爸给起名时,都带上个“红”字。现在剩下的俺这八个孩子,名字都有个“红”字。我叫李红国,另外几个叫红山、红水、红桃、红梅,还有红海、红花、红叶。大伯,俺这个家,只有俺爸的名儿没带“红”字,可他是个共产党员,本来就是红的。他说,俺这个家不能给国家添麻烦,要靠自己活下去。真的,大伯,俺都是靠爸爸才活下来的。小伙子说到这里呜咽起来。
第一章 春 花(53)
张铁胆觉得脑子轰然作响。他垂下头,大口大口地抽烟。他多想痛哭一场。但他知道在孩子面前无论如何不能哭。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最后实在不能自抑,就匆忙站起来往外走。
大伯,你不等俺爸了吗?他天黑前一定能回来。小伙子在身后喊着。
对不起,孩子,我出去一下……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张铁胆向小伙子摆摆手,声音颤抖着说。
出了栅门,张铁胆向北没走几步,便蹲在一个水坑前痛哭起来。
他很久很久没哭过了。他曾多次哭过失踪的荷花,也哭过善良的母亲,除此之外他很少落过泪。这一次他不能不为一位老战士而哭,不能不为一个好人而哭!老李,这几十年你就是这么生活的吗?你太吃累了,连上帝也照顾不了那么多残疾儿啊!老李,你受的苦难有谁能想的到呢?你做的事情有谁能做得到呢?老李,你为自己找的这条人生之路多么艰辛,又是多么崇高啊!
张铁胆哭了很长时间,后来不哭了,就又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约摸过了半个钟头,他站了起来,不经意地向西望去。突然,一块巨大的石碑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走了过去,一行碑文赫然入目:革命烈士永垂不朽。旁边还有几行小字,他又急忙过去辨认:
一九四七年九月八日,为配合刘、邓大军跃进大别山,豫、皖、苏独立旅奉命解放娲阳。经过两天一夜激战,全歼娲阳守敌,我军一百九十八名官兵壮烈牺牲。
张铁胆看着看着,不由地又蹲下身子呜咽起来。老李,你曾对我说过,你在解放娲阳时参加了担架队,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没想到几十年之后,你为了拯救被命运捉弄的生命再次来到这里。然而这里并没有你的栖身之所,你只有选择这偏僻荒凉的墓地安居下来,从事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这事业诚能惊天地、泣鬼神啊!
大伯,你回家歇会儿吧。你不要太伤心。我爸很快就回来了。那个小伙子不知何时来到张铁胆面前,再三对他进行安慰。
张铁胆回到院子里等到傍晚,李向东终于一瘸一拐地拉着一辆空架子车回来了。面对这位老战友,张铁胆竟然不敢相认了!在落日的余辉中,一张又瘦又黄的脸酷似一片秋后的椿叶,上面布满了岁月的尘迹和啮痕。银灰色的胡须又密又长。一件褪了色的草绿褂子没扣纽扣,露着嶙嶙肋骨。破旧的蓝色裤腿上打着几个歪歪斜斜的补丁,上面污垢斑斑。微微一笑,一颗不规则的门牙即刻凸现出来。是他,他就是当年那个冲锋陷阵的李向东!
一双洁净白皙的手伸了过去。
然而,那双肮脏不堪的手却僵着没动。
我是张铁胆呀!难道李哥你忘了吗?
噢,张铁胆?真是你?
老李,李向东!张铁胆向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李向东。
李向东也紧紧地搂住了张铁胆,可是转瞬又急忙松开了。铁蛋,我的手太脏了,我去洗一下,你先坐。
张铁胆没坐下,他随李向东走到压井旁边,帮他压了半盆水。
铁蛋——唉,我这样叫你惯了,老连长让改我就是改不过来——我真不敢认你了,仔细看还有点像,咱分别快四十年啦!
是啊,老李,岁月不饶人啊,我们都老了!
李向东草草地洗了一下脸,随后把张铁胆让进北边一间棚子里。张铁胆先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李向东接着说起了自己的遭遇。
老张,你走后不到两个月我也出院回来了。我回来后过了十年的光棍生活,后来跟俺村一个寡妇成了家。她带了一个儿子。过了几个月,儿子便离家走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他。老婆本来有点神经病,加上这么一气,很快就死了。没过多久我娘也去世了。就这样,家里只剩下了我自己。
老婆和我娘死后,我心里很难受,简直活不下去了。可能因为连病带气,我的关节炎复发了。头几个月我一点也站不起来。后来我就慢慢地试着站会儿,倒下了再爬起来,扶着墙慢慢学走。时间长了,我的病渐渐地轻了,再后来竟能拄着双拐走路了。一年以后,我就丢掉了双拐,只是走路时腿有点瘸。
老李,你的头没有后遗症吧?
头还是不定啥时就疼,不过也不要紧。
你疼时就吃点药吧,老李。
唉,老张,我这一摊子可能红国已经给你说了,你可能也看见了,花钱的地方太多了。没事,我的头不碍事。
老李,你真是好样的!我敢说咱们那么多战友,谁也不能和你相比!你这个老党员,真的为党争了光啊!
老张,你看我这个样子,一点本事也没有了,孩子跟着我净受罪啊。
不,老李,你对孩子已经尽心尽力了。你这样操劳下去,真让我担心。
第一章 春 花(54)
老张,我是不要紧的。我有抚恤金,家里还分五亩地,国家又给我免去了提留款,红国也能帮我干些活,邻居们又不断地帮我,没事的。钱不够花,我和红国都能捡些废品卖。老张,我能过得去。
老李,咱都老了,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老张,以后也不要紧,没有过不去的桥。我的情况县里乡里都知道。去年民政局派人来找我,说是我跑不动了,要把我送回村里,给我盖几间新房,把孩子也都接回去。我想现在自己还能跑,就不能给政府找麻烦。等我跑不动时,还有红国呢。红国这孩子可好哪,我捡到他时他才两三个月。当时他正发着高烧,眼看就不行了,我在雪窝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给他找医生看病。现在他十七岁了。去年他爹来找他,想把他要回去,可他就是不肯回那个家。谈到以后的事,红国说不让我挂心。他永远不走了,永远留在这个家里,也不准备结婚,等我下世后,他就接着伺候他这些残疾的弟弟妹妹。
李向东说到这里开始用手抹起眼泪来。
张铁胆没再哭。他的心情不像初来时那样沉重了。他觉得坐在他面前的李向东是一位完整的英雄,因而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李向东眼下所面对的生活的严酷程度,远远胜过枪林弹雨的战场。对一个人而言,战争往往是短暂的,而平常生活却是漫长的;面对漫长的严酷的平常生活,而能自得其乐地坚持下去,这需要超出常人多少倍的勇气和胸怀?况且这种严酷的生活并不是命运强加给他的,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像他这样有着高贵人格的人,对英雄之名实在当之无愧!
哭吧,老李,英雄有时也流眼泪。但英雄的眼泪与庸人有别,它消溶的是人生的怯弱,催娩的却是生命的坚韧!看着李向东连连抹泪,张铁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心里暗自低诉。
老张,你跑这么远来,有啥事吗?停了片刻,李向东又抹了一把泪问。
老李,我是来看望你的。
张铁胆脱口而出,丝毫也不觉得别扭。他原是为了寻找自己昔日的情人而来的,可当他在大李庄了解到李向东的职业后,便放弃了自己的初衷。他不能指望一个收废品的人帮忙,但他必须返回娲阳县城看望一下战友,摸清这位有功于国的人何以陷入如此窘境!他来了,而且见到李向东后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因为他找到了一位真正的人,一位大写的人!
老张,我这里条件不好,咱到外面去吃饭吧?
老李,我应该请你去酒店干一杯。你安排红国给孩子们做饭,咱这就走。
那天夜里,张铁胆喝了很多酒,最后就住在了那家酒吧楼上。李向东不会喝酒,几杯下肚便当场吐了出来。
次日凌晨,张铁胆匆匆赶回那个窝棚,向他所崇拜的战友告别。临走时,他掏出二百块钱,偷偷地放在了李向东的床上。
32
黑色皇冠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疾驶。
车上一家三口。张胜利坐在前面,王晓红和飞飞坐在后排座上。由于起床早,飞飞上车不久便枕着妈妈的腿睡了。张胜利很长时间不再说话,正处在昏昏欲睡之中。司机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抽烟,借以刺激乏困的脑子。王晓红没有睡意,一直眯着眼睛想心事。
这次旅游,用张胜利自己的话说,是他献给妻子和儿子的一碗心灵鸡汤。他惹恼了母子俩,想借此缓和一下家庭局势。王晓红对此并没表示过多的热情,但一看飞飞很乐意,就不冷不热地说,胜利,你当市长两年了,还没带我和飞飞出去玩过。既然你现在有这份心意,我和飞飞就领你的情。后天就是“五一”,利用假期玩一回也好。在定旅游点时,王晓红说她无所谓。因为她以前根本没去过什么风景区,这次到哪儿都一样新鲜。而飞飞首先选中了少林寺。张胜利说,好吧,咱依飞飞。两天时间能转几个地方。看了少林寺,可以去洛阳看看龙门石窟。在洛阳住上一宿,第二天回来时可以拐到开封看看相国寺和龙庭,还有包公祠。王晓红和飞飞同意了。张胜利接着说,为了腾出时间多转转,咱就半夜启程。如果瞌睡的话,就在车上打盹。王晓红和飞飞又同意了。
为了安全起见,王晓红用一只手揽着飞飞。她思绪不断,反复咀嚼张胜利安排这次旅行时说的话。奉献一碗心灵鸡汤,说得好鲜。但心灵的创伤并不是这样一碗鸡汤所能治愈的。在帮助任小明上学的问题上,她对张胜利的了解又深入了一步。她早就知道他平时所热衷的都是官倒、倒官和行贿、受贿的勾当,目的都是为了捞钱。可她并没想到他居然对平民百姓如此麻木不仁,变得使她不敢相认。好在她不顾他的嘲笑,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说服了校长,全免了任小明的学费,并亲自把任小明接回了学校。
第一章 春 花(55)
轿车颠簸了几下,然后又平稳地向前飞驰。王晓红受到惊动,睁眼看见前面灯火通明,知道已经到了临娲。她觉得腿有些麻,想从飞飞头下抽出来,侧脸一看飞飞睡得正香,就又停住不动了。她也向张胜利瞄了一眼,见他正在酣睡,还打着很响的呼噜,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厌恶,但她又很快把这种感觉驱散了。是的,她不能把张胜利想得太坏。虽说张胜利是一个浑身每个毛孔都充满了欲望的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能干得出来,但在张雪莲的问题上,对他的怀疑未必正确。为了解开这个哑谜,她每天都在默默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然而两个多月过去了,她并未发现张胜利对张雪莲有苟且之举。有时,张胜利甚至于还使张雪莲难堪。比如说,老爷子出外访友,他想让张雪莲随行,理由是怕老爷子路上犯病。此次旅游,家里只剩下张雪莲和老爷子,张雪莲知道消息后说,张市长,我和大叔也去吧。但他一口拒绝,理由是车上坐不下五个人。其实呢,完全可以挤挤。他不去满足张雪莲的心愿,足见他对张雪莲的情义已经烟消云散。张胜利这个人,现在注重的也许只有权力和金钱。是的,事实就是这样,现在再猜疑下去是没道理的。张胜利的毛病是太自私,而他的自私有时又在情理之中。他爱这个家,他的所作所为,用他自己的话说,完全是为了这个家。唉,作为妻子,也应该理解这一点儿。但张胜利的自私的的确确过了头,使人实实在在难以忍受,弄不好这个家会完全毁在他手里,毁在他的自私上。人是社会动物,应该活得高尚。活得伟大难以做到,但完全可以活得高尚。张胜利不是天生的坏坯,家庭环境本应使他高尚起来,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老子称得上高尚,但轮到他和他的弟弟都丢失了高尚,成了地地道道的不肖之子。可喜的是,到了飞飞这一代又向高尚复归了。人是否能够高尚,这取决于个人的价值选择。高尚在我,卑鄙亦在我。选择的权利在于自己,是自己使自己成为现在的自己。她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这些类似的话,觉得有一定道理。但是一个人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还会受到别人的影响。她想自己对张胜利的重新选择负有责任,自己不能放弃这种责任,一定要引导张胜利回到正道上来。不信改造不好他。她坚定了这个信念。
灯光渐渐地消失了,车已驶出临娲。王晓红想打个盹,可又怕栽着飞飞,只好又打起精神来。
又过了几个城镇,王晓红发现车外已透曙色,前方天幕下,可以看到山的轮廓了。
少林寺大概快到了。终年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一旦看见那千姿百态的山峦,心中自然会生出一种难以言传的美感。此时此刻,王晓红就沉浸在这种异乎寻常的美感之中。她有点陶醉了,挺直身子向外眺望。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疑窦忽然闪现出来。这次出游,难道真是张胜利想让她和飞飞乐乐吗?这多么值得怀疑啊!这几天她和飞飞都有点凉他,他因为害怕失去家庭的温暖,而用旅游来弥补感情的裂缝是说得通的。但他为何不让老爷子和张雪莲乘车同行?他和老爷子不是也早有芥蒂吗?为何不让老爷子出来?为何只想让老爷子单独和张雪莲守在一块?并且这已不是一次,哦!难道他是在……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然而……不!这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想象!不能……
这时,王晓红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便断然刹住了思绪。
33
白痴认识馒头,但不一定认识美色。张胜利想。
34
是的,自己今天必须到街上转转。吃早饭的时候,张铁胆终于拿定了主意。
说实在的,他平常并不愿意出外见人。他愿意整天整夜孤身独处。卧室和书房是他乐于栖身的巢。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乌龟,只有把头缩进壳里才感到安全。
然而今天,当儿子、媳妇和孙孙走后,家里只剩下他和保姆,他觉得自己应该到外头走动一下,不能和张雪莲两人长时间地呆在一起。他平时对张雪莲既爱又怕,既想亲近又想疏远。当张雪莲忙着洗衣服的时候,或者从远处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会偶尔站在暗处瞄上几眼。但更多的时候,他又怕看她,一看便会想起他昔日的恋人。尽管两人之间隔着一条宽宽的岁月之河,可他总是把二者联系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从来也没敢去想。
吃罢早饭,张铁胆便动身了。临走的时候,他向张雪莲打了招呼。
大叔,中午您不回来吗?张雪莲正在洗碗,隔着窗户问。
是的,不回来了,你不要等我了。
张铁胆不想到老渡口那里去坐了。他害怕睹物思人。去老干部活动中心?不!也不能去。那个地方,自从妻子死后他就没再去过!下棋,打牌,打乒乓球和羽毛球,虽说他对这些玩意儿不甚爱好,但也偶尔为之,有时缺了人手,他也会听人招呼玩上一阵儿。可是现在不,确切地说,当他发现了长子的不轨行为后,他就没脸到那个地方去了。那里是一个发泄和扩散牢骚的地方!儿子的事他们不会不知道!有些话别人不当你的面吆喝,但也会彼此挤眼点头地议论你。这一切他能猜测到,因为以前他知道那些老干部常常议论别人,议论一些当政的年轻人。
第一章 春 花(56)
那么,自己该到哪里去呢?
他的脚步已经迈出了红楼小区。由于没有想到合适的去处,他只好穿过滨河路,在河堤上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为偌大一个娲城没有自己的可去之处而久久叹息。最后他总算拿定了主意,便顺着河堤向东边一片杨树林走去。
是啊,树木是不认得他的,也不可能了解他的家庭秘事。
到了杨树林里,他往四周瞅了几眼,便开始一棵接一棵地观察起来。说也奇怪,看到苍老的树皮,他的身心一时全放松了。他倚在树干上,觉得胜似靠着挚友的肩膀。抬头仰望,枝叶交错的树冠蓊蓊郁郁,几缕阳光穿隙而下,一片片绿叶在不停地抖动,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尽情地歌唱和跳舞。
唉,假如我的荷花也在这里该多好啊!张铁胆不由地自言自语。
然而眨眼之间,他的意识又清醒过来,开始责备自己不该去想荷花。起码今天不能去想。今天是过节,不能再想人生的不如意处,不能再去回味那段爱情经历。爱情,爱情啊,你真真是一剂甜蜜的毒药!一把温柔的利刃!一条让人窒息而又不想割舍的绳索!
于是,张铁胆就又竭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蓝天,白云,一一在他眼前掠过。他让这些东西填满了自己的思想空间,心情渐渐轻松起来。过了片刻,他想往树林深处走走。
张铁胆刚走几步,忽然听到一阵笃笃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一只啄木鸟正在树上啄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油然生出无限敬意。是的,啄木鸟虽小,可它对这个世界却很重要。张铁胆正这样想着,心里蓦地又烦躁起来,因为这时他想到了自己和儿子。这是张铁胆的另一种致命的苦恼!他对此经常持回避态度,但又总是挥之不去。儿子是害虫吗?现在自己为什么不能作出明确的判断?如果儿子是条害虫,那么自己应不应该去啄呢?
张铁胆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急忙走出杨树林,远离了那笃笃的声音。最后,他想去南岸一家古玩店看看。可是当他将要走过最东边的那座娲河大桥时,又突然回心转意了。我去那里干吗?莫非还想去看他们货柜里的那把古剑?不错,那把剑与自己的有相同之处,上面的图案一模一样,然而那无疑是一件赝品,因为它上面没镶宝石。而自己的这把剑,柄和鞘上都分别镶着两颗宝石。他几次曾想把那把古剑买下来,然后把剑扔掉,留下鞘跟自己的剑合成一体。可是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便被他打消了,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种自欺行为。有了这个替代的剑鞘,难道就意味着已失的恋人回到自己身边了吗?不!这种想法是多么荒唐啊!是多么令人可笑啊!可笑,实在可笑!
张铁胆在桥头驻足良久。他需要拿定主意到哪里去。他想到了新华书店,可即刻又否定了,因为那里有他的许多熟人。他又想到了荷花商城,然而也很快否定了,因为他认为今天这个日子应该回避“荷花”二字,让自己真正能够放松一下。
然而,他想放松一下委实不易。就在他想避开荷花这个名字的时候,与荷花相关的另一件事又浮出脑海。就在一个月前,他打算在院子里砌个小水池,然后设法移来几株幼莲,这样一来,不出家门,到时候就能看上妍丽的荷花了!后来,由于害怕睹物思人,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张铁胆想着想着,不禁喟然长叹一声。随后他步下桥头,在庆丰路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时近中午,他碰上了市电视台的老贾,非拉他到酒店去喝两杯不可。他原想中午自己在街上随便吃点儿,由于和老贾私交不错,便点头应允了。
在去酒店的路上,又碰到了老贾的另一个故交老童,于是三个人一块走进了好再来酒店。
喝了几杯酒,张铁胆不愿再喝,只是一直端着茶杯不放。老贾提议划拳,他摇了摇头;又提出猜宝,他又摇了摇头,然后说,这段时间他血压高不大喝酒了,只能陪坐观战。
老贾惊讶地看了张铁胆一眼,然后把目光落在老童脸上。哎,这真让人纳闷了,难道人一退下来,连酒也要退休吗?你不是身体有病,是思想有病吧?
老童也搭上腔:老张,咱仨都退下来了,好不容易才聚到一块,应该开怀畅饮。况且,今天喝酒花的不是公款,不是老贾掏就是我掏钱,你还有啥顾忌的?
张铁胆拗不过,只得让步说,我实在身体不适,不能再拼酒了,这样吧,你俩交战,我不时陪上一杯。
这样也行。老贾说,我和童弟拼几下,你坐观成败。不过,今天拼酒得变变花样,不划拳不出宝,只讲笑话,并且笑话中至少有一个是老人。如果讲对了,对方就喝一杯。如果讲错了或讲不出来,就罚讲家三杯,你俩看行吗?
第一章 春 花(57)
行。行。张铁胆说。
老童犹豫了一下:好吧,我肚里的墨水没有老贾的多,我多喝点也认了。
老贾先讲。他说,一天深夜,一个退休医生家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个不停,原来这是他的同事请他去打麻将。医生抓起电话,听懂了对方的意图后说,好,我马上就到。这时,他老伴问,是谁病重了吧?非得现在去吗?医生说,是的,需要四人会诊。
老童只好干了一杯,然后想了片刻说,一个妙龄少女嫁给一个年过花甲的富翁。进洞房后,富翁说,亲爱的,你嫁给我,难道不嫌我老吗?少女回答,不,亲爱的,我正相反。
老贾笑后干了一杯,紧接着说,一个退休工人喜欢上了科普书籍,得空就读一篇。其中有一篇说,女人的寿命平均比男人的要长。他看后问老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要先走一步?老婆想了想说,我想,总得有人留下来收拾一下屋子。
老童听罢随即端起酒杯,干后又说,有一个人到一家餐馆吃饭,发现鸡块里沾了一根鸡毛,于是便问老板怎么回事。老板说,这个嘛,先生,这是我们特意制作的防伪标志。
老贾听后说,童弟,这次你输了,你喝三杯吧。
老童一时不解。老贾解释说,你讲的这个笑话里没有老人,老板并不意味着岁数就大嘛!
老童认输了。他连喝三杯,让张铁胆陪了一杯。
三人如此讲着喝着,笑声频频传到邻桌。
邻桌四个年轻人比张铁胆三人先坐下,酒喝着喝着拼不下去了,听到老贾二人用笑话拼酒,觉得有趣,也就效仿起来。讲到后来,他们的笑话引起了张铁胆的注意。
一个留长发的讲了这样一个笑话:一天妻子问丈夫,亲爱的,当初你是怎么想起给我写情书的呢?丈夫回答,当时我想知道究竟谁在爱我,没有办法,就给咱班的女生一人一封情书,只有你才有回音。
隔了一会儿,一个瘦子讲起了由老干部引发的笑话。他说,有一个老干部想开洋荤,一天晚上他洗过澡后,偷偷地溜进了按摩间。小姐给他按摩时问,先生,你还打炮吗?他愣了一下说,我早就从部队转业了,还打什么炮?小姐本来就不乐意和他玩,按摩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在后面喊,喂!我还没干那事。小姐回头责怪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说话不算数?
瘦子的话刚落音,邻桌便传出一阵大笑。
由于这个笑话讲的是老干部,张铁胆听起来格外仔细。可听着听着他愤怒起来。当邻桌又传出一阵疯狂的笑声时,他的怒气想爆发出来。然而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恶狠狠地瞪了邻桌几眼。他想,自己并没有适当的理由发作。人家是在嘲笑嫖娼的老干部,你为何接受不了?难道你和那个嫖客是同类吗?这样想过之后,他只好转过脸来频频饮茶,以此平息自己的恼怒。
老贾和老童刚才只顾逗笑拼酒,对邻桌讲的笑话一概不知。只是在老童又输了三杯,两人转过脸来让张铁胆再次陪酒时,才发现张铁胆脸色不好。
老张,你是怎么了?又想起什么不称心的事啦?老贾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张会有什么不称心的事?自己当了多年领导,儿子又很争气,一个当市长,一个当总经理,要是像我这般光景,你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老童现出一脸苦相。
唉,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出来喝酒就别再想其他烦人的事。人哪,得自己给自己找乐子。老贾笑劝。
是啊,是啊,记得谁说过这样的话,能处处找到快乐的人才是世上最富的人。老童又说。
对对,这话很对。老张,看来你现在还算不上咱娲城的富人。你这二年显老了,恐怕不是因为你没好心情,而是给儿子在后面磨蹭累的吧?老贾又开玩笑说。
听了这话,张铁胆更是气上加气。但他也发泄不得,只是一个劲地喝茶。停了片刻,他说,二位老弟,咱吃点主食吧,以后说话喝酒的机会多着呢。这几天我确实身体不好,所以咱们不能再长坐了。
那好,那好。两位故交不敢强求。
张铁胆一回到家便躺在了床上。张雪莲见老人喝了酒,就泡一壶茶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为他拉上了门。
下午四点,张胜利三口旅游归来。他们没按预定计划遍览胜景,原因是张胜利的话又刺伤了王晓红,她不愿再看下去了。无论张胜利怎样劝说,王晓红非执意回家不可。这事仍是关于意识形态上的分歧。那是在游少林寺时,飞飞见有不少人给佛烧香,便问爸爸,信佛可以让人变善良吗?张胜利解释说,飞飞,你要是信佛就上当了,你变善良了,而别人却照常顽恶,到头来吃亏的便是你。飞飞问爸爸信仰什么,张胜利想了一下说,我只信仰自己,自己是自己的上帝。这时,王晓红听不下去了,就和张胜利争论起来,游兴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