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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说:“老张又不是党小组长,找他谈有什么用!”  
老孙说:“我让你找他谈,你就找他谈。你找他谈,管用管用!”  
小林就去找老张谈。果然管用,老张连连说:  
“老乔这样做不对;哪个同志没有缺点?不能抓住不放!我找她谈,我找她谈。”  
老张接着就找女老乔谈,让她端正对小林的认识。女老乔果然听老张的话,说:  
“我也是一时生气,老张不要大在意。下次开党小组会,我们再复议一下。”  
老张满意地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女老乔为什么听老张的话?原来女老乔也有心思。女老乔所以闹腾来闹腾去,工作忽冷忽热,一会上班一会不上班,内心深处是对自己的待遇不满意。工作了一辈子,再有一年就退休了,还是一个一般工作人员,她心里不服气。她倒不是想在这次领导变动中当处长副处长,她只是想在退休之前,单位能给她明确一个副处级调研员。这样,她退休面子好看,回家对儿女也有个交待。而副处级调研员,得几个局领导研究,所以她听老张的话。  
一招奏效,小林情绪有些高涨。但谁知下次开党小组会,女老乔并没有将小林的事拿出来复议。她又从另一个侧面对小林不满意:他小小年纪忒不老实,竟因为这事背着人跑到局里告她的状,果然不是东西!本来,这事情倒可以复议,现在看,就更加不能复议了。所以小林的事就又拖了下来。小林得知以后,情绪又低落下来。虽然仍是该打水打水,该扫地扫地,表面上仍有说有笑,只是内心打不起精神。老何见他说:  
“小林,不要打不起精神,像我,可四十五岁才入党!”  
小林说:“我没有打不起精神!”  
但小林却常常一个人在那里苦闷。有时回家还苦闷,夜里失眠,想想这想想那,有天到凌晨五点还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同屋睡着妻子、母亲和小女儿),真是急得两眼冒金星,对女老乔恨得要死。可第二天到单位,仍得强打精神,打水扫地,见了女老乔还得想办法怎样才能跟她搭讪上,解开这疙瘩。  
女小彭这几天也情绪不好。她倒不是为了入党,而是向老孙请假,要到石家庄她姑妈家去玩。老孙拉着脸说:  
“这个不上班,那个要请假,这还办公不办公了?咱们解散算了!”
女小彭说:“别人上班不上班我不管,我要休我每年十二天的假!”
老孙说:“七月份休就不行了?七月份你姑妈家就从石家庄搬走了?石家庄我去过,像个大村庄似的,有什么玩的!”  
女小彭说:“就玩!”  
老孙说:“我就不准假!”  
老孙不准假,女小彭就去不了,所以女小彭情绪不好。整天又见女老乔在办公室趾高气扬的,走来走去,连老孙都让她三分,不由骂道:  
“这老孙也是他妈的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  
老何眼近视,这天正好不小心又碰倒了女小彭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一桌子,又流了一抽屉,急得女小彭蹦跳,骂老何:  
“你眼瞎了!几十年白活了,碰我茶杯!”  
老何倒没生气,只是“嘿嘿”地笑,拿起抹布给女小彭擦桌子和抽屉,甩流到纸张上的水。  
女小彭对老何发过脾气,情绪似乎开始好转。该上班上班,该说笑说笑。第二天下午,办公室就剩下女小彭与小林。小林正一个人在那里闷头想心思,女小彭悄悄来到他身边,猛然照他肩上拍了一掌。小林吓了一跳,刚要发急,扭头见是女小彭,也就笑了。女小彭问:“想什么呢?”女小彭也没追究,只是说:  
“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下午三点半的,你敢跟我去看不敢?”  
小林看看办公室已没有别人,说:  
“怎么不敢?走,我跟你看去!”  
两人收拾东西,便去看电影。临出办公室门,小林又犹豫一下:  
“老孙不会再回来了吧?”
女小彭说:“看把你吓的,为入一个党,至于吗!告诉你,他今天去部里听报告,回不来了!”  
小林放心了,于是又走。刚要迈出办公室,女老乔从外边回来了。小林又犹豫了。女小彭看到小林一见女老乔犹豫,心中不禁发火,大声问道:
“小林,这电影你还敢看不敢看?”  
小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看了女老乔一眼,嘴里边说“敢看敢看”还是跟女小彭走了。  
第二天老孙上班,女老乔就找老孙汇报,说,看看,不发展小林入党还是正确的,昨天你一不在,就上班时间拉着女小彭看电影去了,嘴里还说着“敢看敢看”。老孙皱着眉听完,说:  
“我知道了,我找小林谈谈!”  
然后就找小林谈了谈。小林一边向老孙解释当时情况,一边还说:  
“那电影写中越战争的,没意思极了!”  
老孙说:“不管写中越战争也好,写中法战争也好,下次要注意!特别是在老乔眼皮下怎么能干这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小林边点头说:“下次注意,下次注意”,边恨女老乔这人真不是东西,“真不是人×的”!但他又不敢把老孙的谈话告诉女小彭,怕由此又会引起什么新的争端,那样对自己会更加不利。



老张家在局长楼已经住了一个月了。房子住着倒是满舒服的,老婆孩子都满意。但作为老张,出来进去倒是有些别扭。因同楼住的其他局长,过去都是他的上级,出来进去,上来下去老碰面,老张感到有些别扭,还不如住在原来的楼中自在。但时间一长老张就习惯了。他们是局长,自己也是局长,何必见他们不自在?于是再碰面,别的局长跟他打招呼:  

“吃了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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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他总是脸上堆着笑说:  
“您吃了局长?”  
现在也随随便便地说:  
“吃了老徐?”  
上班别人拉车门上轿车走了,他也拉车门上轿车走了。车一前一后地走,他靠在后背上前后打量,也不觉得自。坐轿车多么不自在。倒是其他局长都知道老张是怎么上来的,对他运气这么好有些嫉妒。大家从心里并没有一下子就把他当作局长,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见他倒先把自己放到平起平坐的位置,心上有些不自在,私下议论,都说老张当副局长以后,有些自大不谦虚。所以有一次他到正局长老熊家串门,说了些别的,老熊又吞吞吐吐对老张说:  
“老张啊,刚走上领导岗位,要注意谦虚谨慎!”  
老张听了一愣,接着马上点头称是,出了一身汗。但等回到家落了汗,又愤愤地骂道:  
“别他妈的跟我装孙子!我都当上副局长了,还让我像处长一样谦虚?让我谦虚,你们怎么不谦虚?”  
骂了一阵,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脱脱衣服就躺在老婆身边睡了。第二天早起,见人该怎么打招呼,还怎么打招呼;该怎么碰车,还怎么碰车。时间一长,大家也不好老说他“不谦虚”,只好由他去。渐渐也就“老张”“老徐”随便了。随便了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自然了,自然了也就等于承认了。倒是正局长老熊心里说:  
“这他妈老张还真行,别看长了个猪脖子,还真有些特点和个性!”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老张一天一天和别人一样在单位与家之间来来往往。一切都很正常。可到了八月二号,老张出了一件事。这件事出得很偶然。不过这件事对老张影响不好。一开始是小范围知道,后来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弄得全局都知道了。  
这天小林和往常一样到单位上班。到了办公楼,小林就觉得气氛有些反常,大家出来进去都急匆匆的,脸上都带有一种神秘和兴奋。一开始小林没在意,以为又是单位分梨分鸡,后来扫完办公室的地,拎着暖瓶到水房打水,在水房碰到七处的小胡,小胡神秘地问他:  
“知道了吗?”  
小林说:“知道什么?”  
小胡说:“真不知道?老张出了事!都两天了,你呀!”  
小林吃了一惊:“老张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小胡更加不满意地:“你可真是,老张出了作风问题!”  
“啊!”小林更加吃惊,弄得一下子手忙脚乱,瓶塞子一下盖错了位,“嘭”地一下弹到天花板上。但等小林从地上找到塞子,又重新盖好暖瓶,连连摇头说:“老张出作风问题,不可能,不可能,你别胡说!”  
小胡拍着手说:“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你不相信!”  
说小林“不相信”,小林倒有些犯疑乎,问:  
“和谁?”  
小胡说:“你猜!”  
小林将单位几个风流女人想了,说:  
“张小莉?”  
小胡摇头。  
“王虹?”  
小胡摇头。  
“孙玉玲?”  
小胡摇头。  
小林说。“这不结了!我就知道老张不会出事。就是出事,也不会出这事。就是他想出这事,他那个样子,一副猪脖子,谁和他出呢?”  
小胡笑眯眯地说:“可就出了呢!我给你缩小一下范围,女的在你们办公室!”  
小林又奇怪起来:“我们办公室?和女小彭?”  
小胡摇头:“不是”  
小林拍巴掌:“这不结了,别的就没有了,再有就是同性ng,”  
小胡“咕咕”地笑:“你忘了还有一个女的,我告诉你吧,和女老乔!”
小林差一点自己像瓶塞一样弹到天花板上:“和女老乔?这怎么可能!那么大年纪!再说,这怎么能拉在一起,这怎么可能!”  
小胡说:“这你就不懂了,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才会玩!知道他们在哪儿干的吗?就在老张的办公室!据说捉住他们的时候,一对老鸽子还在玩花样呢!人到老了才会玩!”  
小林懵在那里。小胡拎着暖壶一个人走了。走到门口又伸回脑袋:  
“再告诉你吧,捉住他们的,还不是别人,是老张的老婆!据说操了好几天心!”  
小林继续在那里懵。娘啊。这是哪跟哪的事呀!这怎么可能!这老张、女老乔,都是一本正经的人啊!平时怎么一点看不出?但接着想了想,这两天女老乔没有来上班,也没讲明什么原因,昨天中午还见老孙老何在那里兴奋地交头接耳。看他进去,忙不说了,装着说别的事,看来有点像出了事;又想起似乎在办公楼见到老张的老婆,红着眼睛从熊局长办公室走出。当时他还心里纳闷:帮他们搬过家,怎么见面连招呼都不打,怪他们忘恩负义,现在一想,是啦,出了事!娘的,不知不觉中——出了事!  
小林一边想,一边摇着头感叹,回到办公室。由于今天不像昨天,老张出了事已不算秘密,大家已没必要像昨天一样相互封锁和防范,所以大家也在办公室公开讨论了。老孙也开朗了,红光满面地,见小林提水回来了,大家也都在,于是像传达中央文件一样,敲敲杯子说:
“上班之前,我说一件事。可能大家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像当年林彪叛逃一样,大家一听传达都吃惊,说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怎么会叛逃?可他就是叛逃了!所以我说一件事,大家也会吃惊,那就吃惊吧!不过吃完惊再一分析,也许就不会吃惊了。我刚一听说也吃惊,后来就不吃惊了!什么事都不是三天两天酝酿起来的,都有一个过程,只是我们平时麻痹大意,对这个过程注意不足。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大,但也不小,就是从咱们办公室出去的老张,和咱们办公室的老乔,出了作风问题,让人给捉住了!本来这事不该咱管,咱们处不管这事,也没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捉奸的是老张同志他老婆,他老婆告奸告到了局里。也许有的同志要问,这事既然与咱们没关系,上班之前传达它干什么?但我想了想,觉得也有必要,也与咱们工作上有联系,于是给大家说一说。就是老张同志出了问题,组织上已经让他停职检查,他以前不是分管咱们处和六处七处吗?现在局里通知,六处七处由徐副局长兼管,咱们处呢,就有熊局长亲自管起来……”
老孙传达完,大家又开始议论。议论起这种事就没个完。小林抽空到楼里转了转,别的处室也同样在议论,而且大家补充了许多细节,老张与女老乔是怎么挂上的,具体干了几次,干这次时在房间里的具体细节,老婆是怎么知道的,这次捉奸是怎么撞开门的,撞开门两个还是光的,老婆不让两人穿衣服,喊来了熊局长,让熊局长开了眼界等等……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下班,从下班坐班车,一直到班车把各人送到站,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并且每人又把这新闻带回了家,传达给了自己的丈夫或老婆。  
其实,老张出事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复杂。事情是这样的。这天中午,老张在办公室吃完饭(中午吃的三两大米,一份炒芹菜,一小碟猪肚),剔了剔牙,就要躺到长沙发上因个觉。这时女老乔推门进来,说要找老张汇报工作。老张当时还有些不满意,怪她打扰自己睡午觉。但想起自己已经是副局长了,不能跟下边同志一般见识,就拍了拍沙发,让她坐下。女老乔说是汇报工作,其实是想争取自己副处级调研员的事。说了半天,说请局领导考虑,自己反正是快退休了,找领导也就这一次。老张想快点把她支走好睡觉,就说:  
“好,好,下次局里开会,我帮你提一提!”  
老张这么痛快地应承下来,没想到女老乔激动起来,激动得像个少女,一下将手拍在老张的像蛤蟆肚一样的厚手背上,说:  
“老张,你到底是咱处出来的!别人都欺负我,惟有你关心我!”  
接着就抽抽嗒嗒有哭起来的意思,还用纱巾擦眼睛。老张见她将手放到自己手掌上,心中也有些激动。因为活了五十多年,长了一副猪脖子,世界上除了老婆对他有意思,别的女人没对他有过什么意思。女老乔又一哭,他心中不禁有些骚动,转脸一看,看她哭得像个少女——老张与女老乔前后脚进单位,当初女老乔年轻时,模样还是不错的,比现在的女小彭还好。于是就拍了拍女老乔的肩膀:  
“不要哭小乔,不要哭小乔,有我哪!”  
老张一说“小乔”,女老乔真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少女——也是一时疏忽大意,就将肩膀靠到了老张的怀里。老张也是一时疏忽,忘记控制自己,就笨拙地在女老乔身上胡乱摸起来——正在这时,老张的老婆推门进来——老张老婆一般从来不到老张单位来,也是活该出事,这天身上不舒服,请假提前回家休息,到家又发现忘带了钥匙,便来找老张,谁知一推门发现老张正干这事,本来身体就不舒服,情绪不好,现在瞧见老张背着她和别的女人在办公室摸摸索索,就醋意大发,当场闹了起来,扯住女老乔扇了两个嘴巴,然后哭哭啼啼跑到隔壁老熊屋子里,让老熊去看看老张在干什么!老张当时给弄懵了——本来他们俩从来都正经,正经了几十年,没想到老了老了,出了问题,所以直到老熊进来,老张的手还没有从女老乔腿裆里抽出去(隔着裤子)。老熊当时就说:  
“看看,看看,老张,你成了什么样子!”  
镇定下来,女老乔、老婆、老熊都走了,老张一身瘫软,才明白自己今天干了什么。他后悔不已,娘的,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不是。他一下午没出办公室门,尿泡都憋疼,也没有出去。第二天就不好再来上班。局里也通知他,让他在家写检查。女老乔也自动不再来上班。老张与女老乔身处两地,冷静下来,都开始后悔,开始相互埋怨对方。女老乔埋怨:  
“这个贼老张,原来不安好心,你不该乘人之危!”  
老张埋怨:
“这个鸡巴老乔,果然不是东西,她一挑逗不要紧,把我给毁了!”
但老张到底是领导,比女老乔强,女老乔只埋怨老张,好像自己没有一点责任,在家委屈得哭,老张还想:  
“当然,老乔不是东西,我也有责任!”  
老张一不上班,老张老婆也不上班,用沙发抵住门,不让老张出去,不让他写检查,让他先给自己解释清楚,让他交待一共多少次,和女老乔之前,又有多少个,每个多少次……老张输了理,也不好发脾气,只是一遍遍地说;  
“我不是说了,没有真干,要不还不插门!”  
老婆哭道:  
“我不管你插门不插门,如果没干,她会让你的手摸她那个地方?我还不如抓电或是喝它瓶农药。”  
所以老张还得防着,不能让老婆抓电或喝农药。  
老张一出事,单位热闹了。原来老张所以能提副局长,是部、局两派斗争的结果,提了他这么个中间派。现在中间派出了毛病,部、局两派又都开始利用此事攻击对方,说老张是对方提的,看提得多么不合适!双方一相互攻击,又都积极起来整治老张。证明老张不是自己提的。于是部里、同里作出决定,一面让老张在家写检查,一边就停了他的职,一边让组织处重新调查老张,于是组织处就下到老张过去当处长的办公室调查他。  
一听说要调查老张,老孙高了兴,高兴得手舞足蹈。连明打夜整理发言,连星期日也没过。他想:  
“鸡巴老张,大概没有想到今天,过去你总×我的娘,×了二十多年,现在我好好××你!”  
接着又找老何,说:  
“老何,组织处让调查老张,你也准备准备!”  
老何还有些犹疑:“老张以前跟咱们在一块,这样做不大合适吧!”
老孙对老何又生了气:  
“你也真是太没立场了!以前是在一块,可他升副局长以后,给以前在一块的同志办了多少好事?不办好事咱不怪他,还净他妈给人垫砖头!你我为什么提不起来?还不是他在那里捣蛋!现在这尊菩萨要倒,你不管,他要再站起来,又没你我的天下。活了几十年,这点道理都不懂……”  
经老孙开窍指导,老何明白过来,连连说:  
“对,对,老孙,我听你的,整他的材料!过去他在处里,也爱跟七处的王虹嘻嘻哈哈!”  
老孙:“这就对了,你再找找小林,让他积极性也高一些!”  
老何就去找小林谈。小林本来对这事已不感兴趣了。他看到单位一片混乱,连老张女老乔这样的人都乱搞男女关系,自己还帮他们搬家,找他们汇报思想,“五一”给他们送礼,整天低三下四看他们的脸色说话,现在他们出了事,让小林怎么办?真感到自己这积极是荒唐,于是决定自己今后破碗破摔、不再积极了。他要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谁也不怕他孙子。所以这几天他上班来得晚,天天迟到,也不扫地打水了,上班坐一会,又溜出去打乒乓球去了。可因为这几天单位混乱,老孙老何并没有发觉小林反常,拎起水瓶没水,以为是自己喝光了,没有想到是小林没打水。于是老何找小林,让他也揭发老张,当时小林刚打完乒乓球,要穿衣服回家看女儿,就带搭不理地对老何说:  
“你们揭发吧,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党员!”  
老何听这话吃了一惊,但并没有理解小林的意思,而是接上去说:  
“小林,怎么跟你没关系?你不是党员,还不是女老乔闹的?现在女老乔倒了,你不是可以入了?这点道理,你怎么不明白呢?”  
老何用老孙对自己的一套,开导小林。
小林一经开导,马上恍然大悟。可不,事情差。点让自己给耽误了。老何说得是,过去积极不见成效,就因为女老乔是障碍,现在障碍倒了,自己不是可以过去了?事到如今,自己不该失去信心。如现在失去信心,那真是太傻了,过去几年都白积极了。还是自己一时糊涂,要破碗破摔。太大意太大意,破碗不该这时候摔,还是要积极。于是朝自己脑袋上猛拍一掌,连连对老何说:  
“老何,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接着就又积极起来,忙扫地;扫完地,又忙去打水。老何跟在他身后说:
“不是让你扫地打水,是让你揭发女老乔和老张!”  
小林累得满头大汗,说:  
“揭发,揭发!”  
第二天,小林准时上班,上班扫完地打完水,开始和办公室其他同志一起,整理老张女老乔的材料。  
女小彭也恨女老乔,她也参加进来。但她革命只革一半,不整老张,老何擦着新眼镜启发她:  
“你忘了,老张说过你‘思路混乱’!”
女小彭说:“那我也不整老张,我只整老乔。这事肯定不怪老张,只怪女老乔。我早就看她不是东西,老妖精似的!那时她一不上班,老孙还怕她,到她家里请爷爷奶奶一样请她!看看,请出事来了不是!当初要不请她来上班,还出不了这事!要揭,我还揭老孙,老孙对这事也有责任!”  
老孙在一边说:“好啦好啦,你爱揭谁揭谁,光揭老乔也可以。”  
于是大家分头揭起来。  
这天下牛,组织处来人,听他们揭材料,组织处处长痔疮也好了,也来听会。大家发言都很踊跃,组织处很满意。



女老乔的丈夫到单位来了,来代女老乔办理提前退休手续。据说她在家连续闹了好几天,子宫又犯了毛病。她有气无处撒,就将枪口对准了小保姆。小保姆见她犯病,就提出辞职。女老乔打了她一巴掌,撵了出去。然后女老乔就将枪口对准了丈夫。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你看怎么办吧!是分居。还是离婚,逼丈夫表态。女老乔丈夫是个白白净净的小老头,怕女老乔怕了一辈子,这时心里虽然窝囊,但看老乔要死要活的,逼他表态,他只好硬着头皮一个劲儿地说:
“老乔,放心,我相信你!”  
说“相信”还不成,女老乔又说:  
“我今后没法活了,你说怎么办吧!”  
丈夫说:“单位不好,咱不去单位,咱提前退休,我去给你办退休手续!”
丈夫来到单位,到组织处办退休手续。办完退休手续,又来办公室搬女老乔的东西。这白净小老头很有意思,他似乎并不为女老乔出了事感到羞愧,来到以后,像到这来联系工作一样,客客气气与每个人点头致意。然后就收拾起女老乔的东西。大家虽然平时都讨厌女老乔,但在前几天揭材料过程中都揭了;现在人家丈夫来了,不能太过不去,都与他客客气气点头,老何小林还过去帮他捆扎东西。惟有女小彭不理睬人家,人家与她点头,她将脸别到了一边。女老乔丈夫走后,大家说女小彭太小气,女小彭说;  
“恶心!”  
又继续照起了自己的镜子。  
老张在家检查十天,又开始重新上班。本来部里局里的意思,老张得再停一段才能上班,上班后的工作要重新考虑,但副局长老徐突然心脏病复发,住院治疗,局里一下顾不过来,便通知老张提前来上班。本来出了这事,老张是要降职的,部里局里两派人,都要将他搞下去,但两派人为了换谁又打起架来。情况反映到部长那里,部长有些生气,说还像个国家机关吗?整天争来斗去的,还是让不争的当好。恰好部长国庆节前要出国访问,于是快刀斩乱麻地决定,副局长还是由老张来干,不撤职了。两个人没有真正在一起,问题也不是太严重,党内处理一下算了。于是老张又捡了个便宜,行政上没受处分,只在党内给了个警告。老张重新上班,自然对部长十分感激,于是下决心改正以前的缺点,把工作抓上去。虽然老张有这个决心,但他毕竟是出了事,局里其他局长就暗下低看他三分,不再把他放到平起平坐的地位。由于出了这事,老张也知趣,比以前谦虚谨慎许多。局长楼里出来进去,上来下去,碰上别的人,人家跟他打招呼:  
“吃了老张?”  
老张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别人不在乎,而是弯下身说:  
“您吃了孔老?”  
坐小车上班,他也不再跟人比着碰车门,悄悄关上门,跟在别人后头走,眼睛也不东张西望,对司机和颜悦色许多。到单位也不乱串门,就在办公室马不停蹄地办公。时间一长,大家倒说;  
“老张出事也是好事,比以前谦虚谨慎许多。”  
在家里,老婆也不再跟他闹了。像治枪伤一样,时间一长自然就好了。只是睡觉老给他个脊背,脊背就脊背吧,只要安静就好。家庭又开始正常运转。倒是老张听到女老乔提前退休,从此不再来上班的消息,心中有些黯然,私自感叹:
“都是我害了她!”  
怀着一份内疚,对下属的同志们更加体贴。只是单位的女同志作怪,自老张出事以后,不敢跟老张多说话,似乎谁多接触了老张,谁就跟老张一样不正经。连送文件的小姑娘,都是放下就走,不像以前那样站下说两句话。这倒引起了老张的愤怒:  
“都他妈的装假正经,像是我见谁操谁一样!”  
过了有十天,处里也突然发生变动。局里突然下文,提老何当副处长。老何当然高兴,咧着大嘴在办公室笑,不时摘下眼镜在衣襟上乱擦。老孙没提,没能由副处长提升为正处长。按说这次提升,应该有老孙。老孙自我感觉也不错,该忙乎的都忙乎了,觉得有把握,谁知事到临头却没有他,弄得几个月瞎忙乎了。老孙觉得受打击很大,弄得挺惨。而新提升的老何,那不掩饰的高兴,又激怒了老孙。老孙和他结成联盟,领他干这干那,没想到临到头自己什么没捞着,倒让他弄了个合适。老孙前后左右找原因,找来找去,又找到老张头上,准是自己要提升,提了提了,提之前这家伙又上了班,看我前几天揭他的材料,给我的打击报复。他感到部里局里对老张的处理太轻,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他身为局长,不在里面办公,在里面乱搞男女关系,却只给了个党内警告,太轻。这也是不正之风。不然自己也不会受打击报复。其实老孙弄错了,又一次错怪了老张。这次他没得到提拔,和老张没关系,应该怪组织处那个长痔疮的处长。本来前几天局里已内定提拔老孙当处长,提拔老何当副处长,就等下文件了。没想到长痔疮的处长到办公室听揭老张女老乔的材料,那次会上老孙发言很积极,满腔愤怒,满嘴唾沫星,给处长留下的印象很不好。当然,揭材料是要揭,但也不至于这样不稳重。于是回去向老熊汇报,建议这次提拔只提老何为副处长,不提老孙,让他先“挂起来”,先全面主持工作,而职务等考察一段再说。组织处长这么说,老熊没有言声。在下次局委会上,他将这事提出来让大家重新议一议。老张这时已经上班,参加了这次会议。但老张没说对老孙不利的话,倒是经过一次挫折以后,对任何人都良心发现,提出建议提拔老孙,说他工作能力不错。虽然他也听到老孙揭他材料很积极,他还是良心发现,认为同志们不容易。局委会上有人替老孙说话,本来老孙可以过去组织处长设置的一关,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替老孙说话的是老张而不是别人,这就使问题复杂了。因老张刚犯过错误,各方面不应该和其他局长平起平坐,老张也自觉,在各方面做得不错,不与大家平等。但听他在局委会上发言的态度,似乎还是要平等,于是大家心里不服,纷纷说:  
“建议挂一段!”  
“老张不要感情用事,提拔干部慎重为好。提错了,就不好再打下去。这是有教训的!”  
“观察一段再说!”  
就这样,老孙就得再“挂一段”,“观察一段”,防止提错。老张替老孙说话,谁知还不如不替说。但这些情况老孙哪里知道,还以为真是老张使了坏心,兀自一个人在那里生气。有时想着想着又想通了,当官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当来当去没个完,何必去赌气;可有时想来想去就又想不通了,凭着自己的工作能力,并不比人差,为什么别的人能升上去,自己倒被人暗算。有时在外边能想通,可一到单位就又想不通了。到办公室又见过去的同盟现在的同级老何那么肤浅,在那里高兴个没完,心里更气,后来急火攻心,得了肝病,住进医院。  
老孙住进医院,办公室就由老何主持工作。说是主持工作,其实女老乔退休,老孙住医院,就剩下小林与女小彭。但老何也十分满足,挺知心地跟小林女小彭说这说那。老何说:  
“就剩咱们三个人了,咱把工作搞好,也不会比别的处室差。人多怎么了?人多也不一定力量大!”  
由于老何当了副处长,元旦前单位调整房子,里面调整的户头就有老何,让他由牛街搬到右安门一幢楼房里,两居室。老何喜事一个接一个,听到这消息,瘦高的汉子,一下蹲在办公室哭了。把刚买不久的新镜片也给弄湿了。也是一时激动,当时办公室女小彭不在,就剩下小林,老何当时对小林说:  
“小林,你不用怕,我不会当了领导,就忘了过去一起工作的同志。你放心,这不是女老乔在时的办公室了,你的入党问题,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下次党内开会,我一定给你争取!”  
小林好长时间没有好消息了,听到老何的话,心中自然也很高兴,说:
“老何,咱们在一起也好几年了,谁还不知道谁?虽然现在你当了领导,为人处事的态度并没有变。我也争取把工作干好,不给你丢脸!”  
两人说得很知心,下班时,老何买回家一只烧鸡庆贺,小林也跟着买回家一只庆贺。回家小林老婆却有些不高兴,问为什么买烧鸡,花那么多钱。小林兴冲冲将原因说了。老婆说:  
“那也不该买烧鸡嘛!为入一个党,值得买那么贵的烧鸡吗?买一根香肠也就够了!”


十一
元旦到了。单位又从张家口拉了一车梨,给大家分分。这次车没有坏,梨拉回来都是好的。分梨时,杂草在办公室楼前弄了一地。老何、小林将梨抬到办公室,又借杆秤进行第二次分配。大家又都分头找盛梨的家伙。由于梨好,大家在办公室都没舍得吃,所以地上梨皮不多,省得小林打扫。 
老孙出院了。出院以后,精神状态仍然不太好,脸蜡黄,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也不说话,处里的工作也不大管,交给了老何。老何积极性倒蛮高,遇到工作楼上楼下跑。但他有时积极不到地方,容易出现差错。一次局里让处里起草一个文件,老何亲自下手,洋洋三十页交上去,被老熊批了个“文不对题”,并将组织处长叫上来,说这么一个同志怎么提上来了?把组织处长弄得满头是汗,承认提拔干部提拔错了。但既然提上来了,两居室也住上了,就不好再将他弄下来。老熊也没顾上追究,只是说:  
“下次注意!”  
本来局里是让老孙全面主持办公室的工作。因老孙耿耿于怀没给自己提正处长,所以也不主持。鉴于这种情况,局里认为,这办公室领导需要加强。老孙这么一个精神状态,“挂”他一段就受不了,肯定是不能再提正处长。所以决定适当时候从外派过去一个正处长。老孙得到这个消息,更没了积极性,上班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还迟到早退,自己的办公桌也不收拾,蒙满了灰尘,有点破碗破摔,像小林刚来单位不懂事的时候。组织处长看到这样倒高兴,说虽然提拔老何是错的,但当时没有提拔老孙却是对的。这个人太小心眼,太经不起风浪,如提他当正处长,肯定也会像提拔老何一样,挨老熊的批评。  
小林情况这一段倒不错。上次老何说帮他入党,倒真给他用劲,在支部会上提出来让大家议。可他这个人虽然提了副处长,鉴于他平时的罗嗦和女人作风,大家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说话没什么市场。老孙那时又在医院,没有参加会,老何势单力薄,所以小林的事并没引起大家的注意,倒是别的处的党员,说话占了上风,确定了几个发展对象,都是别的处的。  
小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当然沮丧。可沮丧两天又来了一个好消息。老何搬家住进了两居室,牛街大杂院的一间平房腾了出来,那地方太偏僻,又是回民区,大家都不愿意到那里去住,最后平衡来平衡会,决定叫小林搬家。小林一听这消息很高兴,甚至比听到让他入党还高兴。因为入党还不是为了提拔,提拔还不是为了吃、穿、住房子?现在这时候,崇高的话都别讲了。虽是牛街,虽是回民,房子也不大,但总是自己独立,不再跟那家泼妇合居;但他不知道这地方对不对老婆的心思,所以带着好消息回家,也有些提心吊胆,接受上次教训,为了庆贺,买了一根香肠。没想到回到家,老婆听到这消息例高兴,说:  
“牛街好,牛街好,我爱吃羊肉!再说只要脱离了这个泼妇,让我住到驴街也可以!”  
又问为什么买香肠,不买一只烧鸡?  
小林说:“上次买了只烧鸡,落了一顿埋怨!”  
老婆说:“上次是入党,这次应该买烧鸡。”  
所以小林这一阵情绪,倒是比别人好些。  
女小彭情绪还那样。自从女老乔提前退休以后,女小彭没了对立面,活得倒挺开心,经常在办公室打毛衣。但作为一个女同志,长期没有对立面也别扭。老何是新提的副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经常让女小彭这样那样,久而久之,女小彭就把他当作对立面,动不动就戗他两句。好在老何是肉脾气,大家让着他他就来劲说人家,人家戗他两句他也不恼,反过来还担心别人心里窝气不窝气,所以两人还合得来,没像跟女老乔一样,成为对抗性矛盾。
老张仍坐着轿车来单位上班。和女老乔那件事已过去两个月了,大家也感到那话题没了什么滋味,例都开始与老张接触。女孩子再也不像见了老虎。老张呢,夹着尾巴做了一阵子人,熬过了艰难时期,也就熬出了头,精神仍恢复到了出事之前。家里老婆也不闹了,有时还把那件事当玩笑开开。局长楼上来下去见到其他人,开始感觉到可以平起平坐、平等问候了。上下班仍可以放胆碰车门。一次在单位老张上厕所,正好碰到老孙。厕所的间隔板坏了,拆下去修补,两个茅坑成了一间。两人蹲到一间屋里,都感到别扭。这时老孙仍记着许多疙疙瘩瘩的事。倒是老张经过一次挫折的洗礼,心里纯洁许多,自动拆去了和老孙的一些隔阂。他也知道老孙因为没有提上去心里委屈,于是语重心长地说:  
“老孙哪,我想对你说句话。”  
老孙也不好一下掰了面子,说:  
“你说,你说。”  
老张说:“你这个同志呀,各方面都好,就是缺少一个字,缺少一个‘熬’。熬过艰难时候,往后情况就好转了。”  
当时老孙没有说什么,但等揩过屁股提上裤子走出厕所,心里发了怒,不禁心里骂道:  
“你他妈人面兽心,自己乱搞男女关系。还教训我缺这缺那片……”
心里又骂世道不公平,老张犯了那么大的错误,行政上没有处理,又让他当副局长熬过了错误时期;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为党拉马坠镫,最后被一脚踢开,这怎么能调动人的积极性?  
三十号这天,上午分梨,中午会餐。大家又分头买菜在一块吃。不过吃得很沉闷。老孙不说话,女小彭打毛衣,小林给大家分过梨,盘算要占草篓,好当一个搬家的工具;只有老何想调节气氛。为了调节气氛,他故意说了几个笑话。不过笑话说得很蹩脚,大家没笑,倒更加觉得没意思。于是草草吃完就各人提着各人分得的梨,分头下楼回家。  
小林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因他要搬草篓。等他搬着草篓来到楼下,不巧碰到女老乔。女老乔突然在单位出现,确实让人吃惊。几个月不见,女老乔似乎比过去消瘦一些,眼睛下边多了两个肉布袋。虽然女老乔过去限制过小林入党,处处与他为难,但前一段揭发女老乔时,小林该揭的都揭了,现在人家成了落水狗,自己也没必要非学鲁迅;倒是现在一见消瘦下去的女老乔,小林还为过去揭发她的材料感到内疚,于是主动上前与女老乔打招呼:
“老乔,你来了?”  
女老乔看到小林,也有些吃惊;见小林来跟她说话,又有些感动。过去自己毕竟在入党问题上卡过他。现在这年轻人不计前隙,来与自己说话,品质果然不错(刚才老孙与女小彭见了她,除了露出吃惊,都没与她说话),于是说:  
“小林,下班了?”  
小林说:“下班了,今天你有空了?”  
女老乔说:“有空了。我给你说小林,我从明天起,就不在北京住了。”
小林说:“不在北京住,那你往哪里住?”  
女老乔说:“我随我丈夫到石家庄。临走,来这看看。我从二十二岁来到这单位,在这干了三十二年。现在要走了,来这看看。”  
小林明白了女老乔的意思,忽然有些辛酸。他想对女老乔再说些什么,但这时班车已经快开了。小林只好一手提着一包梨,一手提着一个草筐,匆匆忙忙说:  
“老乔,再见!”  
女老乔说:“再见!”  
1988.12,北京十里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