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依然大雪无痕。驶过最后一个村子,车停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岗地前。雪野在阳光下熠熠地静躺着,与蓝天的纯净对照出另一番纯净的厚度。丁洁前后左右打量了一遍,笑道:“请我吃雪?你够浪漫的。”方雨林淡淡一笑,从随身带着的那个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大罐可口可乐和一个硕大的面包,还有两根香肠。丁洁笑道:“上这儿来吃忆苦思甜饭?”方雨林说:“这当然没有西餐好吃。”
提起“西餐”,她脸立即红了,不高兴地说道:“你派人跟踪我?”
方雨林说:“我干吗要跟踪你?”
“那你说什么西餐东餐的!”
“丁洁,我俩交往这么多年,在充分意识到你是大军区司令员的女儿,我只不过是个平民的儿子以前,我俩曾经有过一段非常非常真诚的交往……”
“这种可悲的封建意识是你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我没有这种意识,我的父母也没有这种意识。”
方雨林淡淡一笑道:“就算我自卑,行了吧。”
丁洁坐直了身子问道:“方雨林,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你让雨珠给我打电话,说你负伤了,特别想见见我。我来了,你又没事儿找事儿地刺激我伤害我!”
方雨林说:“我……的确受伤了,挨了一棍子。”
丁洁说:“你让人伤害了,心里不平衡,就来伤害我?”
方雨林笑道:“我干吗要来伤害你?我怎么会给你留下这么个恶劣印象?”
丁洁赌气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方雨林说:“我对你从来是非常实诚的……”
丁洁说:“没发现!”
方雨林哈哈一笑道:“难道连我是个实诚的人你都没发现?那好,那好。我就是个坏人!”他一边说,一边走下车去。丁洁跟着也下了车,说道:“你也许在你老爸老妈面前。
在雨珠面前、在你那些战友们面前,的确很透明,也很实诚。
但是一到我面前,你就是……你就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无法忍受、但又让人无法唾弃的家伙……“”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食之还有点味道,但拣起来就总是那么扎手!“”居然还能让你感到有点味道,荣幸!荣幸之至!“”你能不能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一直想问你,你敢不敢承认,你心里还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敢承认,还是根本就不喜欢?“”……“方雨林依然没做任何回答。”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心里明白不明白,我是喜欢你的!“方雨林脸微微一红:“……“”怎么了,连这个问题也不敢回答?没出息!“丁洁生气了,一边说,一边转身向车子走去,准备上车走人。
方雨林却一步抢到车门前,拦住丁洁,逼问:“你说我什么?”
丁洁冷笑道:“没出息!”
方雨林说道:“想逼我犯错误?”
丁洁又冷冷一笑:“对不起,我还没那兴趣哩。”
方雨林大声说道:“转过身来!
丁洁打了个寒颤,迟疑了一下,本能地转过身来,直瞪瞪地看着方雨林。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喝令”自己转过身来,是要向她表示什么?还是……还是想对她做出一点爱的举动?
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似乎都在往上涌。一时间,以至脸部的肌肉都僵硬了。一秒钟……两秒钟……方雨林就在离她几十厘米的地方站着,脸对着脸。严寒中,他粗重的喘息,炽热地形成一团团雾似的花簇,在有限的那一点空间里,不断地扩散、稀释,又形成,又扩散,又稀释……丁洁的这些“怨恨”,方雨林早有觉察。他早想跟她认真地谈一谈,认真地沟通一下。丁洁的可爱,在于她透明,她任性,她极善良的任性。她坚信一切可能都在可能之中。走近她,你会觉得是在走近一片蓝天。但蓝天同时又可能是风暴的场所,雷电冰雹的场所。特别是在经历了那样一件事情后(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因为当事的另一方要他承诺不向任何人说),他的确渐渐地觉得“蓝天”的高远不是对任何人都是等距离的。
“蓝天”也不是纯粹的。他于是开始疏离,在沉默中疏离。
“我……我会向你说明白这一切的……但不是在今天……”
方雨林说道。丁洁极其失望地转过身去开车门。方雨林再一次按住了车门。丁洁平静地反诘道:“干吗?我饿了。我去吃你安排的‘忆苦饭’。”方雨林说:“丁洁,今天我找你出来,的确是有话要跟你说。”丁洁背过身去,望着远处被阳光和雪的洁白虚化了的地平线,冷冷地说道:“那就快说。”
方雨林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和思绪,说道:“你说我喜欢你……”
丁洁猛地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打断方雨林的话:“别再跟我倒那些无用的废话,我不爱听!”
方雨林却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方雨林总还算一个正直的好人吧?”
丁洁好奇了:“从来不矫情的你,今天怎么这么矫情?这样的道德判别,留给替你写悼词的同志去做吧。”
方雨林好像没听到丁洁在挖苦他似的,只顾自己往下问道:“我们这么多年,的的确确也曾经两小无猜过。是吗?”
非常了解方雨林的丁洁开始意识到,“这家伙”一定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她说。他这是在为后头的话做铺垫哩。她稍稍打量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往下说。”“到如今,我俩虽然每次到一块儿总是磕磕绊绊、顶顶撞撞,但我俩依然是真心在为对方着想的。是吗?”“说下去。”“请你先确认这两点。”“大概是吧。”“那好,今天我有一件事相求。”
(开始了,丁洁的心免不了有些慌张了。)“你求我?”“是的。”“说下去。”“你能暂时不跟任何人谈恋爱吗?……”
丁洁一楞:“什么?”
方雨林用心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加重了语气说道:“我说的只是暂时……”
丁洁也加重了语气:“我问你为什么?”
方雨林耷拉下眼皮,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为什么。”
丁洁却叫了起来:“没什么为什么?‘没什么为什么’你方雨林会说出这种愚蠢至极的话?”
方雨林抬起头,让自己的眼睛正对着丁洁,极严肃地说道:“请你明白,方雨林今天一没有喝醉,二没有发神经,三没有吃错药。他只是真诚地请求你,暂时别跟任何人谈恋爱,请你一定相信他的话。”
丁洁怔怔地看着方雨林:“没有理由?”
方雨林犹豫了一下,为难地:“是的……没理由……”
丁洁又追问了一句:“没有任何理由?”
“是的,没有任何理由……”
丁洁不做声了。两个人在冬日极明媚的阳光下默默地又站了一会儿,上车走了。一路上,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车子开到一个岔道儿口。方雨林请丁洁把他搁到这儿。这儿有一趟公共汽车可以直接到他家的胡同口。丁洁居然一声不吭地把车停了下来。方雨林下了车,在关上车门前,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丁洁说。他试探性地去看了看丁洁。丁洁依然板着脸,似乎不想再跟方雨林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觉得没趣,什么也没再说,便关上车门走了。走了十来米,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
只见丁洁依然没启动车,仍在原地停着。她也没注视他,只是板着脸,呆呆地视而不见地盯着正前方。后来公共汽车来了,这是一辆挺脏的公共汽车。方雨林走了,走很远了,丁洁却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呆坐在她那辆精致的墨绿色欧宝车里,久久地……久久地没有启动。她什么都没想,只是有一点发蒙。她明白,方雨林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本性十分正直,既然他说了她暂时最好不要跟“任何人”谈恋爱,一定是有十分正当的理由的。而且一定是为了她着想的。“任何人”——指谁?周密?
第二天早饭桌上,丁司令员和丁母都觉察出丁洁神情挺郁闷,但又都怕“碰钉子”不敢贸然开口问。两个“可怜的”老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丁母往丁治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个小包子。丁洁马上把小包子又夹回到小笼屉里,不高兴地说道:“想撑死我?”说着便撂下碗筷,取出一张餐巾纸,抹抹嘴,回楼上房间去了。了母接踵而至。
“你到底怎么了?昨天回来就吊着个脸,跟谁都不理不睬的。”丁母堵在房门口说道。“哎呀,你们烦不烦!”丁洁跺着脚嚷道。看她这会儿任性的娇小模样,你绝对想像不出在电视台新闻部全体编辑记者大会上,她居然能做得那般宽容厚道深沉睿智明慧。小女子,难道你们的名字就该叫“善变”?!
半个小时后,丁母一无所获,下得楼来,闷闷地坐在老头儿的边上。丁司令员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正在翻阅着大参考以及中央、军委下发的文件。丁洁穿着整齐,收拾停当,拿着皮包,“噔噔噔”跑下楼。正要开门,丁司令员一下叫住了她,然后又对丁母做了个手势。丁母会意地回避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父女俩。
丁司令员温和地说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丁洁眼眶立即湿润了,强忍住眼泪,摇了摇头:“……”
丁司令员继续轻声细语地:“谈一谈的可能性都没有?”
丁洁犹豫地:“爸……”
丁司令员点点头:“说下去。”
丁洁恳切地看着父亲:“最近……您……关于……关于周密,听说了什么?”
丁司令员意外地:“周密?周密他怎么了?”
丁洁惶惶地:“他没什么……”“他没什么,你干吗要这么问?”“真的没什么……”“小洁,爸从来不干预你的个人生活……”“我知道。”“你好像也过了那个需要家长经常用伦理道德教条来敲打的阶段。虽然有时还常常爱使点小性子,在喜欢你的人跟前撤个娇什么的,但总体上,在一系列大的问题上,你是能让我们放心的。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你。
俗话说,高处不胜寒啊!别让这高处的‘寒’,妨碍了你自己……“”谁也没妨碍我。您真的在有关场会没听到什么人议论周密?“”没有啊!“”没有就算了。”
上午开完新闻部全体编辑记者例会,布置了下周的报道重点。待大家散去,丁洁单独把专跑政法口的女记者小高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你最近好像不太来劲儿,怎么了?一点新的东西都搞不来。”她嗔责道。“你让我怎么弄嘛,这也不让报,那也不让报……”小高埋怨道。“谁不让你报了?”丁洁喝了一口凉白开,润润干燥的嗓子眼儿。这两天上火,总觉得哪儿都不得劲儿。“不是您自己宣布的嘛:上边有谕,未经允许,不得擅自报道‘12.18’大案!”“那也没让你不去报道别的案子。最近他们内部有啥惊人消息,关于上层人物的?”
小高慢吞吞地:“反正,名堂总是有的……”
丁洁眼皮一跳:“是吗?”
小高凑近丁洁坐了下来:“原先搞‘12.18’大案的那一帮人突然失踪了。据说都集中在一个什么地方,闷头大干哩。”
丁浩说:“有什么具体新闻线索可以抓的?”
小高叹了口气道:“不行啊!连人都见不上,还抓啥新闻线索。有时偶尔见上一面,那嘴也好像灌了铅似的,一点风都不透。真怪了!”
丁洁故意说道:“怎么,凭你小高这魅力,也拿不下他们?”
小高世故意叹道:“不行喽,老了!”
丁洁静下神,布置道:“说正经的。这一段给我留点神,摸摸那边的情况,包括反贪系统的,看看他们内部又有什么人犯了什么事……”
小高敏感地问:“有什么特殊需要吗?”
丁洁忙掩饰:“有啥特殊需要,就是想抓点新闻线索呗。”
小高调皮地打了个立正:“YesSir!”然后又关切地说道:“丁姐,最近你太辛苦了,瞧你眼目都黑了,瞧着像个风尘女子似的……”
丁洁啐道:“你才像个风尘女子!”
小高正经过:“人家正经关心你嘛。听说资生堂的眼霜能防治黑眼圈。就是贵了一点,有一千多一瓶的,也有八百多一瓶的。用雅诗兰黛也行,一瓶也就六百多。”
丁洁笑道:“口气不小,六百多,还‘也就’!我一个月才拿几个六百?!”
小高笑道:“哎呀,你跟我哭啥穷嘛!我又不跟你借钱。”说着,“格格”地留下一串笑声,赶紧跑了。等办公室里只剩下丁洁自己一个人时,她又烦躁不安起来,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陆天明--大雪无痕--四十六
四十六晚上刚擦黑那会儿,九天集团公司本部的大楼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准备下班回家的廖红宇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向楼下走去。刚走过冯祥龙办公室门前,冯样龙突然从门里走了出来。
廖红宇吓了一大跳,叫了一声:“我的妈呀!”拍拍自己的胸口,对冯祥龙说:“我的大经理,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冯祥龙却一语双关地说道:“我以为你廖红宇天不怕地不怕,鬼也不怕哩!我正要找你哩,上我屋里坐一会儿吧。”
冯祥龙把廖红宇让进自己的办公室,告诉她:“昨天上边转来一封揭发信。有一个叫‘民心’的浑蛋家伙,你知道不?”
廖红宇装糊涂:“民心?咱公司有叫‘民心’的吗?”
冯祥龙一边注意廖红字的神情变化,一边哼哼道:“自以为代表民心。哼!你要是能找到这个浑蛋,就替我转告她……”
廖红宇忙说:“我怎么能找得到他?”
冯祥龙说:“我想告诉这个家伙……”
廖红宇说:“冯总,你的话还是等找到那家伙了再说吧。”
冯祥龙却继续往下说道:“……俗话说,为人应该多栽花,少栽刺。后退一步,天宽地阔。多个朋友多条路。何苦非要把人往死里整?”
廖红宇说道:“我想这个‘民心’也不是为他自己争点啥,也不是非要整死谁。冯总,但凡管那些下岗职工想想,替那些本来可以办得好好的国营企业想想,大概就能心平气和些了。”
冯样龙没再跟廖红宇争辩下去,只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两厚摞百元一张的人民币,往廖红宇面前一推:“请转交那位‘民心’女士,我冯祥龙想跟她交个真正的朋友。以后不管她有什么样的为难事,都可以来找我冯祥龙!”
廖红手忙说:“我……我……哪儿去找这位‘民心’同志?”
冯样龙突然语调温和起来:“廖助理,你今年高寿?45?
46?我们是同一代人啊!当过红卫兵,有的下乡,有的去当兵;有幸的,恢复高考赶上个头班车,下海游泳混个大小老板当当。不幸的,回城进厂子当劳工,说得好听点,当家做主人。当年高举‘革命大旗’的是我们,现在为改革开放当先锋的还是我们。我们这代人有幸、不幸,全在于这一点:我们总是替他妈的别人着想。我们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呢?就像眼下这20啷当岁的这一代人那样,三个饱一个倒,卡拉OK去干嚎!你为你自己想过没有?你真的一点都不为自己想想?四十五六岁的人了,真的不为自己今后想想?“说着说着,他脸色阴沉下来,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不平和愤懑。
廖红宇忙站起来:“对不起,我能走了吗?”见冯祥龙并没阻拦的意思,便赶紧走了出去。听着关门声,冯祥龙似乎在心里做了个什么决定,他闭起眼睛,又默默地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把那两摞钱放回抽屉里,抓起电话,给他的人下了一道命令。
后来的事,廖红宇当然是想像不到的。从大楼内部自行车存车处取出自己的车,一路向家骑去。她本想去老街取回复印的账本。已然骑进了那条老街,却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她索性放慢了速度,从老街另一个街口骑了科去。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跟前,停了下来。跟踪她的那个人(也转着一辆车)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紧不慢地从她身边骑过去,骑到前边20来米处一家小店门前,也停了下来,略略地倒转身子,斜过眼来注意地观察着廖红宇。
廖红宇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略有点慌张地告诉老肖(就是那家的男主人),今晚她不能去他家了,有人跟上她了,让他把那些复印的账本妥善保管。老肖挺关心地问:“又出啥事了?咋的突然间又有人跟踪你了呢?”廖红宇告诉他关于‘民心’的事:“……没想到上边把这封信转下来,交给了冯祥龙。”老肖忙说:“那会不会是冯祥龙这小子派人在跟踪你?”廖红宇说:“好了,我不能跟你多说了。我在外头打公用电话哩。你千万替我把那些复印件藏好了……”尔后者肖又告诉她,从昨天开始,省里市里好多家新闻单位突然猛劲宣传九天集团公司,宣传冯祥龙。“这是咋回事呢?这边群众意见一大堆,吵吵着检举揭发的,那边扯着嗓门给评功摆好!”老肖愤愤不平地说道。廖红宇解释道:“嗨,这你还不懂?最近这几天的宣传都是冯祥龙拿钱买的。我的肖大哥,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以为报纸上的东西全都代表党中央,再不是那么回事了。好了,我挂了。”说着,急忙挂断了电话。待她骑着车拐进自己那个住宅小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存车时,她注意到在楼的另一边,一辆很旧的桑塔纳轿车从黑黢黢的楼影里开了出来,向廖红宇住的那幢楼开去。等她急急地走到自己家楼下,那辆桑塔纳车已经停在楼门前了。
廖红宇一开始并没怎么把它当一回事。下班时间嘛,来个车走个车,常有的事。但她从这辆车旁经过时,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这辆车居然没挂车牌号,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旧车不挂车牌号,想干吗?这才有一点紧张。她稍稍留心地看了一眼,车里黑乎乎地,悄没声息,好像也没人。她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周围一片寂静,也没发现别的什么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大胆地向自家楼门洞里走去。
楼门洞里,漆黑一片,可以说是你手不见五指,又冷得很。廖红宇站了一会儿,让自己适应了门洞里的这一片漆黑,然后伸手摸墙上的灯开关。就在她的手快要接触到灯开关的那一瞬间,突然有人从后面低低地叫了一声:“廖红宇?”(后来她分析,这是那帮家伙动手前在做最后的确认。他们不想砍错了人。)廖红宇一惊,回头应了一声:“谁?”黑暗中又有人闷闷地问了一句:“你是廖红宇吗?”廖红宇本能地把皮包往怀里一抱(事后她说,当时以为自己遇到了劫贼哩),大声喝斥道:“你想干啥?”接着便有一个凶猛的声音从一旁窜出:“想送你回老家!”只见隐隐地刀光一闪,廖红宇只觉得自己头皮上冰凉地一麻,身子着了重力似的摇晃了一下,脸上便有热乎乎的东西往下流淌。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头,一边仓皇往楼上跑,一边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迎面站起一个黑影,照准她的头部又是一刀。
廖红宇一下子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她没有停止叫喊,但声音显然已经有些嘶哑了:“杀人了……快来抓坏人啊……有人杀人了……”又有几条黑影周上来,对准她砍了三四刀。廖红宇在地上挣扎、爬动、喘息,低低地叫喊:“快……快……快抓……抓坏人……”事后分析当时的情况,楼里住着那么多人家,我们不奢望他们一起冲出来逮住这些暴徒,但至少可以做到在听到门外的叫喊声后,赶紧冲出来,齐声叫喊,把暴徒们吓跑,让廖红宇少换几刀。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住二楼的一对年轻夫妻闻声已经冲到门口了,。却不敢再往外冲了,他俩浑身打着额,在门背后呆站着,完全吓呆了。三楼,住着一个单身中年男人,租的这房子,大约有半年工夫了,每天打的上下班,谁也弄不清楚他在哪儿“高就”,从来也不跟楼里任何人打招呼。他听到外间的动静后,只是摸黑坐在破旧的沙发里,紧紧地抱着那只凶恶的狼狗,瞪大了双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倾听着,却一动也不动。但还是有几家的门打开了(一道道灯光顿时从这些门里窜出),也出来人了,但头几分钟里,他们只是在自己家门前低声言语,相互询问:“咋回事?”
“搞什么名堂呢?”……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了一起行凶报复杀人的恶性案件。
一直到廖莉莉听出在楼下求救的是她妈妈,惊叫了一声:“妈——”便向楼下冲去时,他们才纷纷惊醒,跟着往楼下冲去。这时,几个歹徒相互掩护着,已有计划地分批撤出“阵地”,坐上那辆没有挂车牌号的桑塔纳旧车,扬长而去。
廖莉莉抱起倒在血泊中的廖红宇,一个邻居老先生忙提醒她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这时廖红宇头上的伤口已火烧般灼疼起来,被切断的皮肤血管肌肉筋胜凶凶地好像都要爆炸了,汩汩流下的血已把她的眼睛整个糊住,但廖红宇还竭力保持着清醒。她挣扎着让廖莉莉先不要叫救护车,先扶她去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离小区不远,就在煤气站隔壁。但不知为什么,当晚的那个值班民警对依然还血流如注的廖红字极其冷漠:“你就是那个廖红宇?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人打架?”廖莉莉一听,肺都要气炸了,真想冲上去揍他一顿,但此刻不是打架的时候,只好强忍着气愤,咬着牙喊道:“谁跟人打架了?是他们砍了我妈!”
那个值班民警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看他那神态,事先好像是得到过某种“暗示”。比如说是这种暗示:“嗨,哥们儿,今晚你值班?保不齐会出什么事哩。要是有个姓廖的丫挺的脑袋开了瓢,你少管那闲事。这丫挺的,最不是个玩意儿了,吃饱了撑的,净他妈的装孙子,跟咱大哥过不去。”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幕后交易,就不知道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晚,他自始至终对报案的这对母女持爱理不理的态度,连笔录都没好好做,只是浮皮潦草地写了二三十个字,说了声:“行了行了,写个情况,回家等着吧。有什么结果会通知你们的。”就把廖家母女俩打发了,连现场都没去看一下。一直到“12.18”大案结案,杀害张秘书的凶手被押赴刑场,绳之于法,那晚对廖红字行凶的几个凶手却还依然逍遥法外。
生活中,我们都痛恨腐败和腐败分子。数落这些人和事时,我们都能做到咬牙切齿,挥斥方遭。但一旦“腐败”笑嘻嘻地扭动着腰肢以各种不同的形式贴近你的时候,你又会觉得“她/他”挺可爱,因为“她/他”能超规范地满足你种种本能的欲求,种种消费的欲求,让你轻松获取轻松——以伤害他人和社会的规范为代价。这时,你会讨厌像廖红宇那样的人,觉得他们不近人情,不谙世事,没有人味,视之为“怪物”,轻则疏离他们,甚至于处处跟他们过不去。并不是说大家都应该喜欢他们,但至少在他们迫切求助时,都能伸出手去拉一把。中国进步到今天,只知道拿一块馒头去蘸革命者砍头后流下的鲜血治自己儿子的病的人肯定是不会再有了。但是拿着其他种种的“馒头”去蘸“改革者”和“反腐败者”的鲜血,以望填满个人欲壑的人,绝对还没有绝迹。至于为了一己私利(往往只是蝇头小利)而麻木不仁地钢架为虐的事情也许还会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不能说这样的现象日趋严重,但如不很好解决,它的确会影响我们民族的素质和历史的进程。如若不信,请稍待时日(比如20年左右,你我都还能活着看到那一天),便可见出一个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