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你跟那个伯季明做这样的交易,事先得到过省里的某位领导首肯?”
冯祥龙狡猾地忙否定:“我没这么说,没有。”
周密追问:“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祥龙声色不动地:“我想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在你们大张旗鼓地折腾这件事情前,请你们跟省里的相关领导通一下气,别闹到后来,不好收场。”
周密试探道:“你能明确地告诉我,这位‘相关’领导,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要你把这橡树湾贱卖给那个伯季明呢?”
关键时刻显得十分老练的冯祥龙又一次闭上了嘴,多一句也不肯再说了。送走了冯样龙,周密独自在办公室里又闷闷地坐了好大一会儿。关着门,闭着灯,在黑暗中默默地坐着,甚至把电话插头都拔了。“难道真有哪位省里的领导插手了橡树湾这档子事?”第二天一早,他又破天荒地赶到冯祥龙家去找这家伙敲实这件事。
冯祥龙家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笼。冯祥龙的妻子虽说只有40多岁,长得也不能说不端正,但终因体态已经发福,家务牵累和夫妻关系中出现的裂痕,已多少显得有些憔悴。她一边紧着催两个宝贝儿子大宝二宝起床,一边忙全家的早饭。待门铃响起,原先死活赖在床上不肯起的两个儿子却一下蹦了起来:“爸!爸回来了!”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跑去开门。这一年多,他们的爸爸冯祥龙,一个星期里,大约总有三四天是不回来住的。开始为了这件事,他们的妈妈还声嘶力竭两眼放光地跟爸爸争执。这半年,她已经不争执了。还在读小学的两个儿子特别崇拜他们的爸爸,他们闹不清妈妈为什么不再跟爸爸争执了。
打开门,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叔叔。他俩不认识周密。冯祥龙的妻子也不认识周密。她赶紧把光着大半个身子的两个儿子赶回房,迟疑地问周密:“您……您找哪一家?”自从冯祥龙不常归家后,一早一晚来这儿找他们的人也少多了。
周密带着一丝歉意地问:“这儿是九天集团冯总冯祥龙的家吗?”“您……”“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对不起,这么早就来堵门。他在家吗?”冯祥龙的妻子疑惑地又打量了一下周密,既然自称是冯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冯早已在外头“另有一个家”了呢?她满脸不痛快地说道:“谁知道他在哪个家!”周密笑道:“哪个家?他还能有几个家?”冯妻瞟了他一眼:“您到底是他什么朋友?”周密忙说:“好朋友,当然是好朋友。”冯妻疑惑地又打量了周密一眼,断然回绝道:“他不在这个家。”说着便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关上门后,回身一想,又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再想一想,觉得门外的那个人有点眼熟。这时,大宝二宝从房间里冲出来,对她喊道:“妈,那位叔叔好像在电视上见过……”她这才想起来了:“周副市长?我的天老爷!”赶紧冲出门,周密还在门外等着哩。
“叫叔叔,快叫啊!这叔叔可是个大官哦……大宝,你把茶叶罐又给我们哪去了?”不一会儿,那个叫“大宝”的儿子,把一个脏兮兮的茶叶罐送了过来。“不好意思……您坐……坐……”
周密环顾四周:“这么多鸟,谁养的?你?”他问两个儿子中的一个。“这么多!”
“什么呀,全是他爸的。”冯妻纠正道。
“冯总平时不住在家里?”周密“憨憨地”问。
冯妻不说话了。也许是因为面对能管束冯祥龙的一位领导人,她平日积攒下的委屈一下高涨澎湃起来,眼圈顿时红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掉。而在近郊新开发的一个住宅小区里的冯祥龙此刻还没醒哩。四室两厅的越层建筑,虽然新装修过,但因为还没来得及买更多的新家具,房间里显得有点空。
因为拉着窗帘,房间里也显得特别的暗。床上,免不了还躺着另一个女子。这女子此刻已经醒了,她轻轻地推了一下冯祥龙,冯祥龙没动弹,于是便蹑手蹑脚地下床,光着脚向外走去。来到客厅,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鸟笼,走到大阳台上,打开窗,刚要把鸟笼连同养在笼子里的那只白头翁一起扔出去,这时有人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惊骇地回过头来。
那人正是冯祥龙。惊骇之余,她气愤地推开冯样龙:“你怎么又醒了?”冯祥龙从她手里夺过鸟笼:“我再不醒,这鸟就没命了!这儿我就养了这一只鸟,你还容不得它?我家里养了二三十只哩!”
这女子叫杜海霞,是九天集团公司财务部的一个出纳员,再早是近郊一家内部招待所的服务员。因为长得浓眉大眼,是冯祥龙特别喜欢的憨厚又内秀的那种,一来二去地就让冯祥龙给“收”到了自己身边。听冯祥龙又提他“那个家”,这个杜海霞便尖声说道:“那你回你那个黄脸婆那儿去呀!”冯祥龙冲过去一把卡住杜海霞的脖子:“不许叫她黄脸婆!”
杜海霞拼命挣扎,叫骂:“松手……你给我松开你这臭手……你这土匪……兵痞……”冯祥龙得意兮兮地笑了笑道:“对,我就是土匪,就是兵痞,怎么的?”一边松开手,一边提着鸟笼回那个大房间里去了。杜海霞哭着抓起一个玻璃杯就往地上摔去。冯祥龙笑嘻嘻地探回头来:“摔,摔得好!再摔出个响来我听听,我喜欢听这响。”杜海霞又抓起个杯子,咬着牙向冯祥龙摔去。冯祥龙一偏身,杯子从他耳边擦过,“哐”地一声,在他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冯祥龙漫不经心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玻璃渣,笑道:“摔,那儿还有一套新买的捷克水晶杯哩。”杜海霞哭笑不得地冲到他怀里,扑打着骂:“流氓!你个臭流氓!”冯祥龙趁势一把紧紧搂过杜海霞,让她一点动弹不得,尔后轻轻地吻了吻她带着泪痕的脸颊,说道:“好了,别闹了。去把热水器给我打开,我要洗澡了。”那边水刚放上,这边音乐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两个人狐疑地对视了一下。很少有人知道他俩住在这儿。
知道的人又多是知己,都懂事,一般大早晨的不会来搅他们的幽梦。冯祥龙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警觉地从猫眼儿里向外张望。杜海霞见他的神情一下变得紧张了,并立即做了个很激烈的手势,让她赶紧回房去。杜海霞一时不明白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冯祥龙这时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紧张,还在那儿发着呆哩,冯祥龙却已经冲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严厉地喝斥道:“周副市长来了,快进屋去!”安置了杜海霞,他才去开门。虽然已镇静了许多,但仍有些尴尬:“周副市长,您真是大智大贤,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进屋,快进屋。”
周密不是来当这个“风化警察”的,当然不便进屋,只是淡淡地一笑道:“我就不进屋了。有点急事,你快收拾收拾,我在楼下的车里等你。”冯祥龙的心猛地一收缩,脸色顿时就青白了。你想啊,市领导一早亲自上门,一见面就让自己“赶快收拾收拾”,“楼下的车在等着”。犯案了?他愣那儿了。
周密笑道:“不是来抓你的,快收拾去吧!”说着便先下楼去了。冯祥龙这才回到屋里,赶紧穿戴整齐,匆匆跑下楼去,正向自己那辆凌志车走去,就听到杜海霞在阳台上向他叫道:“办完事,打个电话回来!”冯样龙脸大红,心里恨得什么似的,只朝她白眼,没答理一句。倒是周密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笑道:“给人回个话呀!”冯祥龙恨很地说道:“甭理她!”赶快发动着了车。
奥迪车在前,凌志车在后,两辆车相随着开到郊外水库旁一个旧工棚区前才停了下来。这个工棚区显然已废置好长时间了。等周密开了口,冯祥龙反倒放心了,原来还是为了橡树湾的那档子事。“我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话,伯季明到底走了省里的哪个关系,逼你把橡树湾贱卖给他了?”到这时,冯祥龙从容得多了:“周副市长,这话,你让我怎么跟您明确?”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说什么了?你什么也没说。”“我还没说?您还要我说到什么份儿上?我还能说到什么份儿上?周副市长,您也算是这个道上顶级的聪明人。您说,我还能怎么说?”周密迟疑了一下,然后放低了声音,问:“是顾副书记?是他给你发了话,让你在橡树湾的问题上,照顾一下这个伯季明。是吗?”
冯群龙狡猾地看着周密,不否定,也不肯定,就是不做声。又过了一会儿,周密说:“省里的领导只是让你照顾一下这个港商,他没让你只收500万……但是,最后你用这么大的差价把这份国有资产给贱卖了,你说你能不负一点儿责任?”
冯祥龙说:“谁说他没让我只收500万?”周密抓住他这句话,立即发起“追击”:“他明确给了这个数字?”冯祥龙长叹了一声:“市长先生,不要再套我的话了,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还得在这块地面上活下去,我还得养活几千口子人。
因为看着是您,我才硬着头皮给您透了这么一点儿风,差不多就行了。您以为真还能怎么样?“应该说,冯祥龙这几句话,说的是”掏心窝的话“。尔后他又接着说道:“伯季明这小子过去我没接触过。最近接触了一下,这家伙还行,还能办点人事儿。他非常想认识您,跟您交个朋友……听说他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那些地方也挺玩儿得转的……什么时候,我做东,约你们两位见一面,喝一盅?”
周密却问:、“伯季明给那位省领导什么好处了?”
冯祥龙叫了起来:“行了,我的市长大人!什么省领导?
我说过是省领导吗?干吗呢?周副市长,您还想干吗?您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看来,这家伙是绝对不会再往深里多说一句了。周密不做声了。冯祥龙见周密突然沉闷起来,心里倒有点发毛。他当然也不想得罪了这位正在走红的“新星”,便试探着想去套个近乎,叫了声:“周副市长……”周密突然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大叫一声:“走!给我走!”冯祥龙愣住了,知趣地呆站了一会儿,见周密神情依然没转过来,便赶紧钻进自己那辆凌志车,走了。周密呆呆地站着……站着……眼睛里有许多的茫然和激愤……过了一会儿,他颓然地坐倒在一个废机油桶上。
凌志车颠簸着开出二三百米,突然又停下了。十分不安的冯祥龙当然不敢真的就这么走了,但也不敢再去找周密解释(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正在左右为难、万般不知所措的时候,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显示屏上显示的来电号码,知道是周密打来的,赶紧拿起手机答话。“祥龙,你在哪儿呢?”周密问。冯祥龙忙答道:“嗨,我还没出这工地哩。
您不走,我哪敢走远啊!“”刚才我有点儿不冷静,你别在意……
今天的谈话,你别跟任何人说。咱……哪说哪了。“”那当然……那当然……“”今天,你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什么也没听见……咱俩什么也没说……“”我明白。那个……那个伯季明……您还想见一见吗?“周密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吼叫道:“别跟我再提那个伯李明!“把冯祥龙吓了一大跳,赶紧开着凌志车走了。
周密又稍稍地坐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刚才又失态了。最近自己常常失态。“这样不好……很不好……”他缓缓地摇摇头,重重地告诫自己。
回到市政府办公室,秘书告诉他,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市来了一个经贸代表团。顾副书记让他去接触一下,了解一下对方此行的意图。不知道他下午能安排开不?周密说:“回顾副书记,下午我一定腾出时间去见这个俄罗斯的经贸团。”秘书提醒道:“下午,您原定要到省财经学院给研究生讲课……”周密拍着脑门儿说道:“真忘了,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总爱志事……你跟学院领导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上课时间改到晚上?”“晚上原定出席亚东娱乐中心的开幕晚宴。”周密说:“我没说我一定去参加这个开幕晚宴。”秘书说:“这个娱乐中心是亚东集团在我市搞的第一个项目。亚东集团的总裁是……”周密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是某某人的女婿!但我得给研究生讲课!”秘书却说:“周副市长,讲课可以再推一天,这开幕晚宴是没法推的。”周密又有点火了:“你怎么这么罗唆?那边少我一个,开幕晚宴还会照常进行。可这边,我不去,这课就得停下。喂喂喂,子壮同志,我调你到我身边来当秘书,不是要你来当我的家的!”一向不喜欢对自己身边的人说太重分量的话的他,这一下把话说得很重了。那个叫子壮的秘书十分诚恳地说道:“我已经当了20年的秘书了,这个道理我当然是懂的。如果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种关系都不能处理,我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机关里待20年。20年来,我伺候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领导。您……
跟他们都不太一样……我从心眼儿里希望像您这样的年轻领导能一步步高升……“周密反驳道:“不参加这样的晚宴,就不能高升?“秘书说道:“其实,这种话,不应该由我来对您说。如果您经常不去参加这样的应酬,不经常在这样的场面上露脸,不去经常润滑上上下下各种关系,您的仕途究竟会怎么样,还很难说……“周密冷笑一声:“学习过中纪委制定的干部八条吗?“秘书平静地答道:“市委市政府机关干部学习这八条精神的总结报告,是我起草的。“周密说:“那你还跟我叨叨这些废话?“秘书说:“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并没有在执行这八条……“周密说:“有人不执行,我们也就应该不去执行?“秘书说:“在有人不执行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有一定数量的人是在假心假意、半心半意地执行的情况下,如果你一心一意地去执行,你就会吃大亏!“周密冷笑道:“荒谬至极!整个事情就是让你们这样的人搞糟的!“秘书沉默了一会儿:“周副市长,我大学毕业20多年……“周密挥挥手:“别再跟我叨叨你那个资历了。“秘书苦笑笑:“是的,我只不过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但我可以跟您这么说,这些年,我是绝对忠诚地执行了中央和省市委发布的所有规章制度。我这个人能力有限,更谈不上什么才华和勇气,但有一点,我是做到了的,那就是在领导身边工作,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老实老实再老实。现在有的秘书比领导还要贪心还要大胆,没有几千几万的送,你就不可能通过这样的秘书,得到首长的接见,更不可能拿到首长的批示题词签名。但我从来没这么干过。”
周密说:“你跟我白话这些干吗?”秘书说:“我想让您了解我的心情。”周密说:“行了,子壮,我知道你年年都是机关的模范党员先进工作者……”秘书说:“您挖苦我?”周密说:“喂喂喂,你今天怎么了?跟我干上了?还有别的事吗?”秘书说:“没了……”周密站了起来:“那就忙你的去吧。”秘书不做声,但也不走。周密板起脸向门那个方向做了个手势。秘书悻悻地转身走去。
门关上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密一个人。周密神情十分复杂地呆站了一会儿,摁了一下呼叫电铃。可以听到,外间响起了电铃声,但外间却没有动静。周密又摁了几下电铃,外间还是没有动静。
周密大步走到外间。秘书正伏案写着什么。
周密高声问道:“你没听见我叫你?”
秘书忙站了起来:“听到了。”
周密问:“听到了,你不回我?”
秘书红红脸:“我……我想……”
周密一下打断他的话:“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回家去想!”
秘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一份刚写完的东西交给了周密。周密拿过来一看,是一份请调报告。便问:“不想在我这儿干了?”秘书说:“不是。我想……我大概是没有这个资格再在您这儿干了……”周密厉声说道:“通知省财经学院,研究生课,改明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去参加亚东的那个开幕式。
但下不为例……“秘书忙说:“那当然,那当然……不能什么开幕式都去参加。但亚东集团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的。您给他面子,他就会给您方便。”
周密沉吟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子壮,谢谢你那么为我操心!”说着,把那份请调报告撕了。秘书赶紧说:“不管您是信,还是不信,像刚才这些话,我不会当着任何领导的面都说。我的确是真心诚意地希望像您这样的领导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好、干长,的确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周密点了点头:“谢谢!有谁给我来过电话吗?”
秘书忙说:“有。九天的冯总打了好几个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
在水库旁边,冯祥龙跟周密说了半天话,却偏偏把他自己想要问的两件事给忘了。他想问周密市里还派不派工作组了?
他还想请求周密把廖红宇给他弄走。“她在橡树湾,整个一个火上浇油。”
周密说:“你不要,我往哪搁?”
冯祥龙想了想说道:“让她回东钢。”
周密断然回答:“那不可能。”
冯祥龙无奈地叹道:“那……好吧……我就不为难你们当领导的了,我自己来消化她。”
周密忙叮嘱:“别太为难她了,这个女人吃软不吃硬。”
冯祥龙没好气儿地说道:“这您就别管了,瞧我的吧。我肯定把她身上那点儿火药味儿全灭了,让她真正老实了。”
陆天明--大雪无痕--三十
三十那天晚上,丁洁从机场自己打的回到家,她老妈听说她把人家周副市长一个人撂在机场,就她自己回来了,气得跟什么似的,非逼着丁洁立马给周密打电话“道歉”不可。但丁洁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打。她觉得没法跟周密张这个嘴。多大一回事儿?有什么歉可道的!再说,还不知道谁欠谁的呢?啧!
在卫生间里,由着热水肆意地浇淋自己,酥软了疲乏的身躯,让自己充分松弛。回到房间里,一边拿吹风机吹着湿源源的头发,一边随手打开电脑,调看出差这几天朋友们发来的电子邮件。上床后,靠在那个米黄色的松软的碎花图案大靠枕上,又浏览了一下这几天寄到家里来的那些普通邮件,这才关了灯,钻进被窝,准备睡觉。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淡淡的半个月亮在高大漆黑的树梢间慢慢游戈。周密那诚恳的脸庞也总在她眼前晃动。尔后,丁洁的视线慢慢地落到了桌上那个精美的木相框上,相框里的那张大照片上有四五个笑得特别甜美的年轻人。其中有丁洁,也有方雨林。仿佛在大雨中的旷野上,他和她在争论着什么。(他俩总在争论,为什么?)方雨林在激烈地诉说。(他总在激烈地诉说,为什么?)她也在激烈地诉说。(她太不愿意诉说了,可也总是在诉说。为什么?)方雨林在做着激动的手势,大雨完全把他的衣服和头发浇湿了。
她也在做着激动的手势,大雨也把她的衣服和头发浇湿了。尔后,方雨林板着脸大步向前走去。丁洁忙跟了上去,并仍在对他激烈地说着什么。方雨林起走越快,丁洁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为什么?)丁洁孤零零地在大雨中拼命地叫喊着。方雨林渐渐消失在雨雾迷蒙的远方……旷野……一望无际的旷野……层层乌云堆砌在境蜒起伏的地平线上。云缝里不时闪出一道道晶蓝的闪电。接着一声巨响从云堆的背后进出。
……而窗外,月亮仍然是那么明亮。
丁洁一下从床上坐起。她略略地坐了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尔后开亮了灯,下了床,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走到电话机旁,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电话,一时间她认真地想了想,这个电话到底应该拨给谁。是方雨林?还是周密?是周密?还是方雨林?是周密还是方雨林是方雨林还是周密……是方……还是周……是周……还是方……方……周……周……
方……后来,她终于睡着了……
陆天明--大雪无痕--三十一
三十一跟周密谈过话的第二天,冯祥龙把廖红宇找到集团公司总部,对她说:“我们几个当家的碰了一下头,决定给你变动一下工作。你到公司总部来,协助我工作。具体的职务嘛,总经理助理,正科级……”廖红宇笑道:“真高抬我了。那橡树湾那边……”冯祥龙说:“从现在起,橡树湾跟你没关系了。”
廖红宇说:“听说马上要进工作组了?”冯祥龙说了句:“进防暴队你也甭管。”既然是组织调动,廖红宇还能说什么呢?
况且还提了半格哩!
打发走廖红宇,冯祥龙又把人事部长找到自己的办公室,跟他布置:“你去跟大伙儿交待一下,廖红宇这个总经理助理,只承办我交办的事,跟别人不发生任何横向工作关系。他们也不从她那儿接受任何工作指令,也没有那个义务向她报告任何情况。”小汪在一旁笑道:“那您要不给她安排个活儿,她在这儿不就等于是聋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了?”冯祥龙瞪了他一眼:“什么聋子瞎子的,我让你们这么说了吗?”
冯祥龙使的这一招,是官场上常用的“拙招”。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明升暗降”,打入“冷宫”。让你陷入这么一个境地:老牛落井,有劲儿没法使。别看它拙,有时还挺管用的。
没几天,廖红宇便觉察出这里面的名堂来了:在集团公司总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忙得脚后跟不沾地,只有她却闲得发慌。没有一个电话是打给她的,没有一次会议是请她去参加的,没有一个材料是交她看的,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办公室那么多台电脑该怎么使……常常是,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一只冬天里极罕见的大头苍蝇在屋里“嗡嗡”他叫,得意洋洋地飞来又飞去。她收拾办公室,整理报纸架,清洗烟缸,擦抹桌椅板凳。她自嘲道,这下可好了,我成了正科级清洁卫生员了。倒是有无穷多的时间来熟读《人民日报》和《求是》杂志了。有一天,楼下传达室的收发员上楼来给冯祥龙送当天的报纸邮件,恰好冯祥龙不在(他经常不在办公室待着)。廖红宇对那收发员说:“我是刚来的总经理助理。把冯总的报纸邮件搁我这儿,我替你转交。”廖红宇想,我是总经理助理,别说这些普通报纸邮件,就是机要专递,我也有这个资格为之保管转交。但却没料想那收发员犹豫了好大一会儿,问了句:“您……您……训是那个廖……廖红宇?”“是啊,怎么了?”廖红宇答道。“没……没啥……没啥……”那收发员又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竟飞快地转身走了,连个纸片都没给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