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窑没门,父亲砍了些荆棘栽在门口;没有床,父亲找了些干草铺在地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家人盖一床被子。为了不让孩子受冷,两个大人只好靠着墙睡一夜。半夜时分外面有猫头鹰的叫声,声音刺耳。有时还能听见狼嚎,声声凄厉,孩子们吓得紧紧搂在一起,不敢睡觉。大黑狗守在洞外狂吠不停,父亲于是在洞前生了火,狼始终没有围上来。那些日子,还多亏了那条大黑狗给他们壮胆,一家人跟它的感情与日俱增。有一次半夜三更老二虫返胃,疼得死去活来,父亲背着他翻山越岭一路狂奔来到县城,孩子的命才算保住。那时父亲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两口子铆足了劲儿,不相信命运会捉弄人。他们开了许多荒地,养了几头猪,两年后带着足够的粮食回到了塬上。农民一有粮食就什么问题都好解决了。父亲卖掉一些粮食,然后跟母亲一起倒了一窑砖。
倒砖是个苦力活,一般人是受不了那苦的。一车车黄土从远处拉来,从涝子里挑了水把土泡上,然后用脚在里面来回地踩,直到中间没有干土,泥有韧性了才可以使用。倒砖的时候一个人抱着三个格子的大砖斗,双手把泥揽在里面,然后用手抹平,在地上撒了灰,快速地倒了下去。来回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因此一切都在跑步中完成,这样才能保证一天的出砖量。好的砖工一天可以倒一千多块砖,不会倒的人可能连三百块也倒不了,并且会因为泥没和好,中间夹着生坷垃,不能用。烈日下,秀兰父亲挥汗如雨,母亲的衣服已经全粘在了身上,头发像刚洗了似的。有一次她刚跑了几趟,人就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把秀兰父亲吓坏了。后来就不让她摸砖兜子。好不容易倒好了一窑,眼看就要干了,一场突然光临的大雨在一瞬间把它们都变成了泥浆,两个人坐在雨地上徒唤奈何,泪水伴着雨水,几天都打不起精神。秀兰母亲是个不服输的人,擦干了眼泪便默默地又走到了砖厂。
那时孩子们都住在沟畔的烂窑里。窑比猪圈大不了多少,人进去都挺不直身子,特别是一出窑就是沟畔,孩子一不小心就可能跌下去,母亲因此常常提心吊胆,边干活边牵心着家里。后来,砖终于倒够了,却没有钱买煤。没有煤就无法烧成。秀兰父亲于是把地里的麦草拉了过来,又低价收购了人家的麦草,一把一把地往窑里塞。
烧砖火焰要硬,要把一块泥巴变成石头,没有上千度的高温是不行的。麦草填进去一哄就没了,马上又得往进填。这样几个麦秸垛都完了,砖还没烧好。由于一直在火跟前跪着,衣服都烤着了,脸上脱了一层皮。眼睛由于过度熬夜和烟熏火烤,粘得已经睁不开了。有一次甚至昏倒在麦草旁,幸亏母亲及时赶到,才避免了一场灾难。
经过几天的煅烧,砖的颜色变成了橘红色,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说明已经可以住火了。住火之前要饮窑(把窑顶用泥封了,然后在上面圈一个池子,用水把池子灌满,水顺着缝隙渗下去,砖就慢慢地变成了蓝色),饮窑时从很远的涝子里把水挑来,一担担地灌进去。一窑砖饮下来,肩膀都压烂了。饮窑很关键,饮不好砖就变成花色,灰不灰红不红的,很难看。这种砖如果出售是没人要的。砌在窑上很难看,要被人嘲笑一辈子的。
秀兰父亲咬着牙把砖烧了出来,这一举动轰动了全村。这种以往靠集体劳动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几乎一个人就完成了。砖烧出来后成色很好,出窑的时候来了很多人给他们帮忙,大家赞不绝口。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他们修起了三孔崭新的砖窑,在村里独树一帜,令人刮目相看。那一年,秀兰的父亲被选为生产队支书,母亲成了妇女队长,包产到户被停止,大家又回到了大锅饭,靠挣工分吃饭。秀兰父母都很能干,他们一年分的粮食差不多都够吃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们承包了队里的一百多亩荒地,庄稼获得巨大丰收,被县上评为劳动能手,并奖励了一台拖拉机。粮食上缴后,他们成了北塬上第一个万元户,成为全乡干部群众学习的榜样。
光景过起来了,人在村里说话腰杆也直了,孩子们出来人们也不敢小觑了。
秀兰家成了万元户后,父亲给她买了许多漂亮衣服,买了一辆自行车和手表,让女儿在人前扬眉吐气,不输给城里人。那时农村自行车还不普及,能买起自行车的人不多,茂生、茂强每天上学连走带跑,从来没骑过车子。骑着车子的秀兰在同学面前有一定的优越性,加之她的衣服很时新,大家还以为她是城里娃,或者有在外面工作的亲人。毕业后,秀兰不想在农村劳动,父亲给她在镇上开了一间门市,经营烟酒百货。那时供销社的垄断经营刚刚打破,能够开起门市的人还不多,秀兰家的门市生意兴隆,没多长时间,塬上的人便都像当初认识茂莲一样很快认识了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秀兰出名后,麻烦的事情便接踵而至。先是镇上不良少年经常去门市骚扰,进去不买货,为的就是跟秀兰说话。秀兰不理他们,这些人便赖着不走。后来,父亲找到乡上的干部,秀兰家是乡上重点扶持的万元户,于是派出所出面,不良少年们不敢再来了。他们不去门市了,秀兰的家里却挤满了人,媒人络绎不绝。秀兰早就厌恶了这帮小子,一个也看不上。父亲尊重她的意见,女儿不同意的事情决不强求,结果媒人满怀信心而来,灰心丧气而去。
其实父亲也很关注女儿的婚事。秀兰已经二十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跟她一样的女子有的已经抱上了孩子。前来说媒的不是所有的人父亲都看不上,有一个在乡上工作的小子就让他动了心,并且开始做女儿的工作了。
这个在乡上工作的年轻人叫黄新,大家都叫他小黄。小黄是西塬上人,二爸在县城工作,靠走后门到北塬乡当干事。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对吃皇粮的人都有一种本能的敬意,总觉得人家比自己高一等。就像当初茂莲和茂英一样,成了北塬上的人物。

  秀兰家境(2)

  小黄比秀兰大一岁,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姐姐已经出嫁,家中没有拖累,小黄又参加了工作,小伙子人长得也不错,因此秀兰父亲从一开始便喜欢上他了。
小黄得到了准岳父的默认,当然很高兴。因为他知道,秀兰现在已经是北塬上的名人,争她的年轻人很多。人哪,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小黄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来追秀兰的。
父亲让女儿表态。秀兰未置可否。因为在遇到茂生之前,她还没遇到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但当对方提出订婚的时候,秀兰坚决反对,说再给她一年考虑的时间。父亲有些着急,但女儿的脾气他知道,别看她整日笑嘻嘻的,说话柔声细语,遇到关键问题,这女子拗着哩!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茂生闯进了秀兰的心里。
从黄泥村回来后,她饮食无味,夜不能寐。她觉得世道对茂生太不公平,不应该把他埋没了。后来她就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就是早日拯救,让他成就一番事业。凭着姑娘的直觉,秀兰认为只要能给他提供一定的条件,茂生一定会成材的。即使待在农村,也不应该活得这样窝囊!后来,这种感觉便成了一种渴望,一种强烈地想见到他的渴望。她想跟他沟通,想了解他有什么想法,哪怕作为朋友,她想给他提供一定的帮助。也许他不一定会接受这种恩赐,但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知道这个一贫如洗的穷小子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居然把她的心给勾走了!
“茂生,你觉得那女子咋样?”过了几天,贵芳去她姐家路过黄泥村拐了进来。说实话,如果茂生家里不是这样穷,她一定会把自己嫁给他的。茂生是优秀的,贵芳知道。
“哪个女子?”茂生不解地问。
“哎呀,就是那天我带到你家里来的那个女子,她叫秀兰。”贵芳有些着急了。
“没有印象。”茂生正在拣烟,家里很乱,没地方让她坐下来。
“你觉得她长得咋样?”贵芳找了个地方,蹲了下来。
“她长啥样我又没注意。”茂生心不在焉地说。
“那我再把她带来,这回你可看好了。”贵芳不肯放弃。
“你最好别带她来,来了我也不会跟她谈的。”茂生说。
然而贵芳还是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把秀兰带来了。
俩人骑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飞鸽牌的,车子的斜梁上缠满了废弃的电影胶片,乌黑明亮。秀兰今天明显是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穿一件橄榄绿色的列宁装上衣,一条黑蓝色的咔叽裤子,脚穿一双白色的网球鞋,一双长长的辫子直搭到腿弯,显得朝气蓬勃,神采奕奕。茂生上次确实没有注意她,光顾和贵芳说话了。今天明摆着知道她是来相亲的,心里倒局促起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并不时地瞟她一眼。秀兰的脸上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才骑车时蹬得过快。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茂生的书画作品。
“这回可看仔细了呵!”贵芳在一旁说着,秀兰羞得低了头,哧哧地只管笑。
茂生也笑了。

  尴尬的茂英

  茂英的身子越来越臃肿起来,这让她的生活很难堪。
茂英曾把自己的事情悄悄地告诉了同伴,要她给自己出主意,她也是唯一知道茂英事情的人。茂英要她为自己保密,女孩生气了,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咱们的关系你是知道的,你能告诉我,说明看得起我,我怎能告诉其他人呢?——放心吧!没人的时候,就悄悄地拽了茂英的衣襟,看她的肚子是啥样子。好家伙,茂英的肚子已经明显鼓起,肚皮上的血管蓝莹莹的,很明显,肚脐都有些往外翻了。茂英说赶快给我想个办法吧!女孩让她去找赵磊,她不肯。后来又建议她去县城的医院做掉。“反正这孩子你不能要,要了你就完了!”女孩很果断地告诉她。可是县医院没有家人是不给做的,无奈之下她又回来了。女孩给她找了个乡间的接生婆,听说经常给怀孕的大姑娘打胎,保险没事。于是两人在一天晚上来到接生婆家。接生婆看了看茂英的肚皮,摇起了头。茂英说咋啦,不能做吗?接生婆说你早干啥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月份大了,大人会有危险,我不敢承担你这责任。说完头也不抬地要她们赶快离开。
回到家里,茂莲因为要照看孩子,所以做饭洗衣服等家务活全是茂英的,茂英也乐此不疲。在家的时候她就是个勤快的孩子,经常帮母亲干活。茂英把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只要姐夫脱下来衣服,不管是否脏了她都要洗,洗完后拿熨斗烫得平平的,叠起来搁在柜子里。当然,姐姐脱下来的衣服她也给洗,茂英知道,没有姐姐就没有她的今天,自己全凭姐姐才能在供销社立足。后来有了小侄子,小孩的尿布衣服等也由她来清理。姐夫回来后直奔卧室,抱起小孩就亲,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相处。
然而茂英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有些吃力。
茂英洗衣服的时候已经不能蹲下了,只有坐在地上,样子很可爱,连姐夫都笑了。姐夫说茂英你可真得减肥了,要不都没小伙敢娶你了。茂英就嘿嘿地笑,说没人要才好呢,我就一辈子呆在这里。茂莲说你愿意我还不要呢,等儿子大点的时候,你就搬出去住吧。
最让人难受的是茂英后来不能闻腥荤的东西,一炒菜就恶心,跑到外面哇哇地干呕,像极了当年母亲的样子。茂莲毕竟是过来的人,有一段时间她都开始怀疑了。乘男人不在,她把妹妹叫到卧室,悄悄地问她怎么回事?茂英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起来,说姐姐你想哪儿去了?——什么呀!茂莲就放心了,说不行你得到医院去看看,这几个月你突然胖得很厉害,女子娃肚子大得像怀了娃娃似的,难看死了。茂英说我这人就是,喝凉水都长肉,没办法。姐姐你就放心吧,不会有啥事的。茂莲也就放心了,懒得再理她。
镇上逢集的时候大妈想她的小外孙,来到了茂莲家。大妈一看见外孙就搂住亲,小孩被亲得哇哇直哭。茂莲看见孩子脸上有两排牙印,说你咋亲娃的?跟咬似的。大妈说我就是想咬他一口,长得心疼死了!来,让外婆再亲一口!孩子刚不哭,看见她来了,哇的一声又开始了。
中午的时候茂英回来了。茂英一回来就动手做饭。炒菜的时候她又开始想吐,发出哇哇的干呕声。大妈感觉出了不正常,她像一条母猫似的围着茂英左看右看,最后眼睛盯在了她的肚子上,像不认识闺女似的,看得茂英有些发慌。茂英红着脸说:“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怎么老盯着我看呀!”大妈没理她,拉着茂莲到外屋,低声问道:“茂莲你说实话——茂英那肚子是怎么回事?”茂莲说:“没什么事呀!茂英后来胖了,所以看起来就跟怀了娃娃似的。妈,你就放心吧,我都问过了,没事的。”大妈说茂英一天都跟啥人接触?茂莲说没跟什么人接触呀。大妈说这女子是不是晚上经常在外面疯?茂莲说茂英自从到了乡上,还没有在外面过夜哩。于是大妈就喊来了茂英,茂英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她知道,今天肯定瞒不过母亲了,正在考虑如何对策,大妈开门见山就问:“谁的?”眼睛直盯着她的肚子。茂英低了头,紧紧地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大妈原以为她要狡辩一番,没想到这么快就承认了。茂莲大吃一惊:“茂英,这是真的?!”茂英点点头,眼泪刷刷地落了下来。大妈上去就是一巴掌,茂英没躲,身子晃了晃又站稳了。大妈说不要脸的东西,让你跑这里丢人来了!快说,是谁的野种,老娘找他算账去!茂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茂莲说你是死人呀?快说话呀!茂英满脸是泪,看着她使劲地摇头,就是不开口。这时,王杰回来了,被眼前的一幕愣住了。王杰说怎么回事?三个女人都不说话,大妈更是愁容满面,愤愤地盯着他看,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事情。大妈说这个家不能待了,赶快给我回去!说完拉了茂英的手就走。茂莲上前去挡,被母亲狠狠一推,差点坐在地上。
王杰问茂莲怎么回事,茂莲只管哭,也不说话。王杰说你们这一家人怎么了?——神经病嘛!说完狠狠地把门带上,拂袖而去。
大妈回到家里,把茂英狠狠地骂了一顿,茂英只是哭,就是不开口。她于是拿了一把笤帚,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打了起来。茂英弟弟想从母亲的手上夺下笤帚,被母亲也打了一下。
天黑的时候,茂莲带着孩子也回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姐姐,她不能没有责任。母亲的眼神她看懂了,那就是这个孩子是王杰的!想到这里茂莲真是伤心欲绝——罪孽呀罪孽!让人知道了以后可怎么在镇子上待下去?
大妈把茂莲也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妹妹跟你男人睡觉你咋不管?!”大妈甚至想象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地侍奉着王杰,想起来都恶心!茂莲说王杰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要冤枉他!于是就抓住茂英让她自己说。茂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就是不说话。这样一来,大妈愈认为自己正确了。思来想去,觉得王杰太欺负人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我把女子给了你,茂莲都给你生了那么可爱的儿子,还不知足,居然把我这个女子的肚子也搞大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妈一向做事干练,于是一大早就去拖拉机站大院了。她要让王杰知道这个丈母娘的厉害!
母亲的脾性茂莲是知道的,她什么样的事不敢做?年轻时有一次就因为父亲被批斗,母亲大闹公社革委会,被抓起来批判了几天,母亲面不改色,回来后跟没事似的。平日跟村里人吵架,Ë都不是她的对手。到了单位如果一闹,王杰以后还咋工作?她和儿子怎么过活?
母亲前脚走,茂莲撇下孩子后脚也跟着来了。母亲一路上走得飞快,她都快撵不上了,茂莲怎么喊她都不理。
孩子醒来后发现母亲不见了,就大声地哭了起来。茂莲弟弟茂军于是给他穿了衣服,抱起来到外面走走。走到槐树下后,福来家的芳娥说她要抱抱,茂军就回去了。刚回来不久,就听见芳娥边跑边哭地回来了,茂军忙问怎么回事?芳娥说孩子让麦娥抱走了!茂英正在蒙头睡觉,一听也慌了,猛地跳下炕,鞋也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
这可不得了!那个疯子把孩子抱走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几个人于是来到老槐树下,哪里还有麦娥的影子?芳娥、茂军都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着孩子的名字,四处寻找。
大妈快到拖拉机站的时候让茂莲给撵上了。毕竟上了年岁,比不得年轻人了。茂莲死死地拖住了母亲,娘俩在大路上拉扯起来。
茂莲给母亲磕了个头,说妈呀!你是帮女儿还是害女儿哩?你还想不想让我活呀?!说完泪如雨下,头都磕出了血。过了一会,大妈终于冷静下来,一把搂了女儿,娘俩抱头痛哭……

  喜欢秀兰的小黄(1)

  乡干事小黄有事没事就到秀兰的门市上去。小黄那时负责乡政府的采购工作,于是就把乡上日常开销的东西全部定在她那里消费。小黄每次来了都不说话,一进门就帮秀兰干活,把烟酒副食堆放得整整齐齐。他知道秀兰喜欢听歌,就拿来许多流行曲子的磁带,秀兰在听这些曲子的时候便会忘记了一切,甚至于小黄的存在。小黄于是便开始帮她销售一些商品,他很认真地和人家讨价还价,对所有商品的价格都很熟悉。后来,秀兰便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她看不出小黄有什么大不顺眼的地方,年轻人张狂一点不是毛病,何况他又是乡长重点培养的对象。但秀兰就是从心里对他产生不了感情,不知为什么。
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小黄买了丰厚的礼品来到秀兰家,临进门时怔怔地呆在那里——原来秀兰的几个兄弟都在。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小黄讷讷地叫了声“叔叔”,秀兰的父母便以新女婿的规格接待了他。小黄长得不赖,高挑的个头,方形脸,眉清目秀,一看就像干部子弟。在乡上工作的小刘姑娘对他好,但他从来都不正眼看她一眼,他讨厌小刘那媚俗的打扮。秀兰的性子很倔,开朗直爽,什么事情都敢作敢为,小黄很喜欢。但秀兰对他却不冷不热,令他不解。
秀兰的父亲是大队书记,和乡上的干部关系都很好,因此他非常满意这门婚事。秋收下来的时候,他宰了一只羊让儿子给亲家送去,过年的时候让儿子又送去了年糕和猪肉。而小黄也是礼尚往来,他常常会带了上好的茶叶、香烟和铁盒饼干来看未来的岳父岳母,受到隆重的礼遇。
秀兰也努力地想让自己接受这一现实。是啊,人家是乡干部,自己是农民的女儿,除了长得俊,还有什么优越条件?村里的姑娘都羡慕她的婚事,说秀兰是在人前有意拿捏,内心里不知早偷着乐了几十回。
只有贵芳知道秀兰在心里是不喜欢小黄的。秀兰说女人如果一辈子嫁了个不喜欢的人,光景过得再好有啥用?贵芳就真诚相劝,要她珍惜。那天带她去茂生家,就是想让她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是穷人。
秀兰从小就没受什么罪,也很少见过这么破落的家庭,因此震动确实很大。但令贵芳不敢相信的是她同茂生一见钟情,从那天回来后便像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从此以后,她开始不理小黄了,小黄莫明其妙。但茂生那边也没有消息,贵芳说茂生要秀兰给他一段考虑的时间。其实茂生压根就没有去想这事,他整天还沉浸在做城里人的梦想中,想得发昏。茂生只知道他与贵芳结束了一段说不清楚的同学关系,有些暧昧,却又非常纯洁。至于和秀兰的婚事,他不愿去想。
那其间,贵芳与秀兰又来过两次,茂生都不在。茂生回来后母亲便一遍遍地说,要他订下这门婚事。
“人家好女子哩,人长得俊,又灵醒,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光景。”
“妈,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事。”茂生说。
“憨娃呀,你大都六十多岁了,等着抱孙子哩,村里的人都笑话咱问不下媳妇,现在送上门的你不要,可是要后悔的。”母亲说。
“我不会后悔的。”茂生说完便走了出去,急得母亲在屋子里捶胸顿足,骂茂生跟他老子一样没出息。
秀兰看上茂生的消息一下子便传遍了全村,人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他,说瓜娃子你真有福,村里条件比你好的小伙一大茬,愁得还没个对象哩,你个瓜娃咋就有人看上了?后来他们听说茂生不同意,惊讶的神色丝毫不亚于刚开始知道这件事情。
“这小子太张狂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属甚的,还看不上人家!”红星说。
“学没考上,干活又不是个好把式,还敢弹嫌人家,我看这娃八成神经有问题了。”二胖说。
“茂生,你真不同意么?你要是不同意,我可给我家红卫去说呀!”宝栓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嘻嘻地问。
“你就说去吧,跟我有啥关系?”茂生说。
“咋就跟你没关系哩?”茂生忙回头看,见是大妈过来了。
“娃哎!”大妈说。“不是大妈说你,就咱家那光景,能有女娃看上就蛮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个啥?那女娃我知道哩,是东李村旺福家的女子,人长得俊,又识字,家里可是咱塬上有名的万元户,人家不弹嫌你,你还要图个啥?”
“娃哎!你都二十岁了,也不小了。你看你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他还能等你几年?你不要扳过黄河没渡口,到时候把你娃耽撂下了。”大妈继续说。
茂生低下了头。他不想跟大妈多说什么,说也白说。
“要是人家女子愿意,咱就把这事订下了。——娃有啥主见?不要听娃的。”大妈对茂生的父母说。
是呀,女子都出嫁了,家里也没个替换的人做饭。自从茂强当兵后,母亲的脸上整天挂着泪花,病恹恹的样子,一睡就是一整天。茂生没考上学,这屋里也该有个做饭的女人了。
茂生父母于是便央了媒人,正式去东李村提亲。

  喜欢秀兰的小黄(2)

  秀兰得知茂生家的消息后,果断地向小黄提出结束恋爱关系。小黄不知所措,慌乱得没了头绪。尽管他们俩还没正式订婚,但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事,两家的大人也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并且各自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的家庭一员。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小黄的家里来说并没多大影响,因为他们对此事一直不是很热,这也是秀兰反对这门婚事的重要原因,她觉得自己以后会被他们瞧不起。秀兰要找一个条件比自己差的人,那样她到家后就能说得起话。
秀兰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她这么做,特别是她竟然看上了黄泥村周崇德家的儿子,大队书记怒火万丈。
“你知道周崇德家是什么情况?——他家原来是地主成份,土改后不名一文。周崇德不学无术,又不好好劳动,三十多岁才混上个女人,整天日鬼捣棒槌的瞎折腾,一家人肚子都填不饱!你咋就瞎了眼!”父亲骂她。
“一双筷子一只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咱们家原来不是也很穷吗?现在什么都不缺。穷我不怕!”秀兰坚定地说。
“你知道啥叫穷?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人家小黄有多少女子想高攀没攀上,小黄那娃我看也不错,又聪明,又灵醒,堂堂正正的乡干部,哪一点配不上你?”父亲气得青筋爆裂,手抖得连烟也点不着,打火机一把摔在地上。
“他再好我不稀罕!茂生家穷我愿意受罪。”
秀兰毫不让步。
“啪!”父亲一抡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哭出来。
长这么大,父亲这是头一次打她。
“有话好好说,你干吗就动手?”母亲冲了过来,一下就挡在了老头子面前,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秀兰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推开母亲,一个人跑到西房,把门关上,任谁也叫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