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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幕已经将帷帐拉合,大地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氛围中的时候,一辆军用吉普车高鸣着汽笛驶进了黄泥村。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是专为茂强而来的!
寒暄几句后,小小的陋室内便挤满了人:乡委书记、乡长、乡武装干事、接兵干部以及村干部共十几人。好奇的村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竞相来看。霎时间,小小的院里站满了人。
原来是让茂强去参军的,且明天早晨就要出发,今晚必须得到达县城——而此刻,茂强却在界子河跟冬有拉茅粪哩!
同家长稍事商量,便驱车去寻找茂强去了。
周崇德和妻子都愣住了:“不是没有茂强吗?”
乡委书记说:“你们周茂强是个好孩子,积极响应党的号召,要求参军。虽然他年龄不够,可这孩子态度很坚决,几次来乡里要求去,真是好样的!”
“就是去也不能这会来叫人家走吧?——亲戚未见,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是否太仓促了?”豆花快人快语。
“是有些仓促。可是没办法呀!北头村的一个娃出事了,今天下午被抓了起来。周茂强体检合格,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本人又强烈要求参军,所以我们才决定让这孩子去。农村孩子没念下书,待在家里有什么出息?不如让他出去闯一闯,说不定就能闯出名堂来。你们也知道,这种例子多得是了。我们让孩子去,也是为了他的前途考虑呀!”书记滔滔不绝的一番演说,茂强父母心就动了。
“让茂强去吧!这小子年龄不大,志向不小,一个人都跑出去闯了几回了。你们如果不同意,他还会跑的,说不定这回出去就不回来了!”村长关宝栓眨巴着眼睛,唾沫星子乱溅。
“让孩子去吧。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你们如果不同意,孩子会恨你们一辈子的!”乡长说。
可能是害怕家长不同意,乡领导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茂生想让乡委书记坐下,奈何家里连把椅子也没有,只好去凤娥家借了几把。父亲拿出自己的卷烟,让了一圈没人抽。刘乡长拿出自己的香烟,给了茂生父亲一支,然后打着了火机。
活这么大岁数,这是最高领导给自己发烟了,并且亲自点燃。崇德的手有些颤抖。由于贫穷,村里人都瞧不起他。老槐树下的男人堆里,很难见到他的影子。大家跟他说话声音都很大,语气多有揶揄的味道。如果去谁家人家发了烟,他会拿回来炫耀半天。茂强很生气,说一根烟值得这样吗?父亲火了:“这是纸烟,不是旱烟!有本事你也买一盒回来!”茂强不屑一顾地说:“我要买就买一条,等我挣钱了,给你买一箱回来!”气得父亲直叹息,摇摇头,不理他了。
乡长的烟让崇德老汉激动得浑身不稳,嘴唇一抖一抖地说不出话来。
“老人家有啥要求吗?明天让人给你拿一袋面来,村上今年报贫困户,不要忘了给周茂强家救济。”书记看着一贫如洗的家对宝栓说。
“没嘛达没嘛达!今年的困难户肯定有茂强家。”宝栓拍拍胸部,当即表态。
“就是……就是茂强还小哩,不懂事,去了你们可得多担待些。”母亲低声地啜泣着,满脸是泪。
“到了部队我们一定会好好待他,没事的,你放心吧!”接兵的武装干事说。
因为情况特殊,村里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别说茂强妈一时难以接受,乡亲们一时也难以接受,感觉太突然。于是,白秀、豆花等都眼睛红红的。
这时茂强回来了,服装已经变成了绿色,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人们都对他行注目礼,弄得茂强有些不好意思了。
月亮悄悄地钻进云层,没人理会,便又慢慢地溜达出来了。初冬的高原已经很冷,夜雾浸湿了人们的衣服。
已经凌晨时分了,大家还不肯离开。
白秀拿来了刚刚烙好的白面饼子,要茂强带在路上;大妈摸索了半天,拿出两元钱,要茂强带着;豆花煮了几个鸡蛋,用红水染了,说图个吉利,要茂强带着;茂华给了弟弟五元钱,茂强不要,她就生气了。茂霞离得远,没有来,准备一会儿捎带去一趟。最感人的是茂强童年的伙伴冬有,搂住茂强痛哭不已,临行将头伸进车里,泪流满面地握着茂强的手使劲地摇……
车到寨子村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黑蛋和茂霞早就睡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喇叭声,茂生大声地叫着姐姐开门,把茂霞和黑蛋着实吓了一跳!黑蛋顾不得穿衣服就跳下炕,茂霞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穿鞋就跑了出来。边跑边问:“咋咧?——茂生咋咧,出啥事了?”声音里已夹杂着哭音。
“二姐!”茂强一下子扑了上去,把茂霞抱住。茂霞一时没反应过来,看见一个穿军装的人,还以为是谁哩,把茂强推开了。
“二姐,是我,茂强!”茂强说。
“你咋穿了这衣服?黑更半夜的,姐都认不出来了!”茂霞这才看清了是谁。
一阵解释,一番唏嘘,姐弟恋恋不舍地分开了。茂生陪着弟弟跟随吉普车一块去县城里。
到县城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县城招待所静悄悄的,人们都休息了。
兄弟俩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卫生间,卫生间有浴盆、毛巾、香皂和牙刷牙膏,还有一面大大的镜子,很气派。房间里开着暖气,两张床上铺着厚厚的毛毯。茂强在上面坐了,感觉有弹性,一下子又站起来了。长这么大,茂强还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房间,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睡吧,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茂生说。
“就睡这上面?——那么软,怎么能睡得着?”茂强看着洁白的床单,脸红红地说。
“就睡这上面。宾馆里都一样,都是这么软的床。”茂生跟袁厂长去过省城,曾经住过带卫生间的房间。
茂强没有在床上睡,拿了毛毯在地上,把被子盖在身上。
茂强参军(3)
茂生看着弟弟,好像很陌生的样子,一时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哥,你生我的气吧?”停了一会,茂强说。
“——没有。”茂生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当初茂强报名的时候他也坚决反对,甚至告诉在乡上做文书的同学,坚决不能让茂强得逞。可是事情突然这样了,他心里却觉得放松了,很释然,甚至为茂强的决定感到自豪。
“哥,你明年一定还要复习,参加高考。千万不能放弃,要不我们家就没希望了。你考上了学,给父母争一口气,让红星他们不敢小看咱。等我复员了,就去做生意,赚很多的钱,然后在村里盖最好的房子,让咱大咱妈住着。咱大咱妈一辈子受罪,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惜惶着哩!”
茂生没有说话。他不知该怎样跟弟弟讲。
高考后袁玫又来了一次,这次她直接来到黄泥村,找到了茂生。
“呀,才多长时间,你就变得又黑又瘦,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你就完了!”袁玫看着茂生,大惊小怪地说。
“你咋这样说话?好歹也是我的家,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年,怎么就不能住下去了?”茂生有些不高兴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理解我的话,我是说像你这样有理想的人待在农村,是没有发展前途的。”袁玫被顶了一句,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
“人家大老远来找你,也不问吃了没有,喝不喝水……人家随便说了一句话,你就劈头盖脸给我个拿不起……”姑娘说着便掉下了眼泪。
“袁玫,我不是冲着你。家里一堆事,高考没考好,现实很残酷,我心里一直很烦躁,却又无可奈何。因此说话有些冲,请你谅解。”茂生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把家里安顿一下,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吧,厂里需要你。”袁玫看着茂生,几乎是恳求的语气。
“不行。起码现在我不能走。我弟弟出去打工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家里现在就我一个儿子,我走了,父母没人照顾的。”茂生突然觉得那个黑陶厂离自己很遥远。
“要不带着你的父母,跟我们一起住在厂里?”袁玫说。
“开什么玩笑?他们怎么可能离开家乡?”茂生觉得很可笑。
“那我们怎么办?”袁玫有些伤心地说。
怎么办?茂生也觉得有些头疼。凭直觉,他觉得两个人不会有结果。黑陶厂一年,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下,他别无选择。现在冷静下来,觉得他们真的不合适——两人的条件相差太远。
“要不你看这样吧: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一想,把家里的事情安顿一下,如果想通了,我再去找你,怎么样?”沉默了一会,茂生说。
“那如果想不好呢?你就不来了吗?”姑娘紧紧地盯着他不放。
“怎么会想不好?好赖都会有一个结果吧。——相信我!”茂生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发现袁玫穿得很少。
“陕北气候冷,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他说。
“感冒就感冒吧,反正死了也没人心疼的。”袁玫嘴噘得老高。
“赶快回去吧,穿这么少,天越来越冷了,我送你去县城吧。”茂生说。
“那你说话算数,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来看我!”袁玫临别时突然亲了一下他的脸蛋,眼睛红红的。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
“哥,你想啥哩?”茂强见茂生盯着墙壁发呆,半天没讲一句话。眼看都要天亮了,没一点睡意。
“没,没想什么。你到部队一定要听领导的话。”茂生说。
“哦,知道了。——哥,你说等咱们有钱了,盖什么样的房子?”茂强问。
“房子?哦,你说房子。当然要盖最好的,咱们每人一间,父母住一间。”茂生说。
“哥,你说盖房好呢还是修窑好?”茂强问。
“窑修好了也美着哩。挂个面墙,比房还气派!”茂生说。
“那我们就修窑吧!要修全村最好的,把面墙挂上!”好像方案已经确定,就等着实施了。
雄鸡啼破了漆黑的天幕,像一幅水墨画一样从高原之巅开始晕染。拂晓的时候,兄弟两个带着甜蜜的梦睡着了。茂强的脸上笑眯眯的,涎水流了一毛毯。
一大早,新兵列队检查以后,便开始进餐。早餐摆在县招待所餐厅,很丰盛。长这么大,茂强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饭食。
虽然才十一月,县城的早晨却冷得人发抖。招待所的院子里挤满了送行的人们。
上午九点,随着一阵震天的锣鼓声,人流纷纷向北教场拥去,那里早就停着三辆大轿车。茂强要上车了,紧紧地握着哥哥的手,好一会才放松。车子走了,带走了亲爱的弟弟,同时也带走了茂生的心。
两天后,他们来到了目的地——甘肃陇西。
四十天以后,他们就走上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战场,茂强和他的战友们在老山前线浴血奋战,经受了血与火的考验。
母亲病了(1)
茂强参军后,大妈经常来坐。大妈现在功成名就,受村人另眼相看,因此,作为大嫂,她有必要来帮弟弟一把。
大妈把茂生母亲接到镇上,享受城里人的生活。素云住了几天,尽管茂莲姐妹对她很好,还是觉得很不方便。素云受不了茂莲那种教训人的口气,说茂强是个倒材,成不了什么事情;二大一辈子窝囊,把光景过成那样;茂生没有出息,考不上学还不好好下苦,不如赶快给他说个媳妇,一结婚就安稳了;茂华、茂霞没良心,光顾自己过光景,不管娘家人的死活。等等。素云虽然不爱听这些话,但茂莲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她给娘家添加了不少,特别是那三面砖窑,不是一般人能修起来的,茂莲有自己骄傲的资本。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让侄女这样数落,毕竟心里不是滋味,素云觉得待在那里很别扭,就回来了。
回来后的第二天,大妈就来了。
大妈说:“我给咱茂生看了一个媳妇,西塬上的。女子很灵醒,能干活,又皮实,一看就是个会过光景的人。他二大一辈子没棱水,他二妈你可要有主意哩!不能由娃的意思。”素云说:“茂生现在可能不会提这事的,前些天白秀来说东源上的一个女子,茂生连看都不看一眼。再说,咱这么焦拮的光景,哪个女子愿意上门哩!”大妈说:“咱穷是穷,可茂生长得排场,心灵手巧会画画,又有文化,女娃见了会喜欢的。”
茂生回来后母亲把此事给他说了。茂生坚决反对。第二天,大妈就将西塬上的女子带来了。
女子长得很敦实,个头不到一米五,眼睛很小,嘴唇肥厚,眉毛粗重,黑黑的皮肤很粗糙,一看就是个能干活的人。大妈让她坐,女子环视四周,见四壁徒清,一贫如洗,露出鄙夷的神色。茂生回来后又匆匆地走了,压根没把这事当成事情。女子出来后大妈问咋样?女子撇撇嘴说:“咋还有这么穷的人家呀?可惜了这个娃哩!”大妈说:“光景穷是他大没本事,我茂生可是个有理想的娃,跟了他你一定能享福的。”女子轻蔑地一笑:“那就留着给有福的人享受吧,我可没那个福分!”女子回去后又哭又闹,说大妈欺负她,给她说那么穷的人家。
凤娥来信了,邮递员送到队部,一看是写给茂生的,红星兄弟就偷着拆开了。
信上,凤娥除了讲述她在学校的一些情况,力劝茂生再去补习,同时明确表达了她对茂生的爱慕。
第二天,这个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传开。人们议论纷纷,感觉不可思议。
福来气咻咻地跑来质问,看是不是茂生勾引了她的女儿,给她写了求爱信,凤娥才会产生那样的念头。
“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啥货色,敢动我大学生女儿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休想!”福来气势汹汹地说。
茂生拿了一把镢头砍柴去了。这种事情越说越粘,不如不理。
母亲坐在炕上流泪,一方面在想茂强,一方面为茂生操心。
豆花跑了进来,一盆凉水就泼在她的头上。
“让你好好清醒清醒!”豆花说完哈哈哈地笑着走了。
母亲病了,躺在炕上发烧得很厉害。茂生气坏了,跑过去找豆花算账,一家人紧闭房门,任他怎么呼喊也不开门。
茂生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几年后,茂强当兵回来,把豆花狠狠地揍了一顿。福来老了,已经不是他的对手,被茂强一推就倒。
当然,茂强也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将是半年的牢狱之灾。这个曾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有功之臣一回来就被请进了县城的看守所。
几天后,镇上逢集,茂生想把圈里的猪娃卖了,给母亲看病。他来到牲口交易市场,看见已有很多人等在那里。市场很脏,到处是牲口粪便。交易的双方用草帽做掩护,一只手在里面捏着价格,表情很丰富。拖拉机堵住了路口,茂生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头猪仔赶了进去。
市场旁便是服装市场,花花绿绿的衣服在绳子上迎风招展,接受来来往往的人们检阅。摊主在高声地叫卖着,不断有妇人把衣服撩起来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一个孩子在一件衣服前不走了,被父亲狠狠踢了一脚,哭着被拖走了。集市上灰尘很大,人们蓬头垢面地打着招呼,匆匆地忙着自己的事情。路边的小锅灶浓烟滚滚,香气袭人,生意旺盛。一股风沙携着碎纸飘在了锅里,卖饭的用勺撇了,吃饭的人装着没看见——饿了一天,没人在乎这些。这时,茂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看时,原来是中学同学王贵芳。王贵芳跟茂生同桌,一直很喜欢他,毕业的时候还给他送过照片和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一封信,说她一直喜欢他。
茂生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一篇作文在全校引起轰动,后来他的作文便被其他班级甚至高年级作为范文讲读,茂生成了北塬中学的名人,全校没有人不知道他。每天下课的时候都会有其他班级的学生等在外面,看到一身棉袄棉裤的他愣是不敢相信,那些奇妙无比的文章出自他手!后来茂生利用暑假在沟里放牛的时间画了一本《西游记》连环画,把全校的师生都镇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美术老师于是把他的作品推荐到县文化馆,文化馆老师也觉得茂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便免费让他上培训班学习速写、素描、国画、水彩。学习班结束后文化馆给他举办了个人画展,在县城引起很大的轰动,前来赶集的人都说北塬上出了天才,画的画跟买的一样分不出真假。这小子日后必定有出息。一些传言甚至说茂生已经被人接到了省城,成了公家人。
茂生学画画很辛苦,那时他还在北塬上初中,每逢周日一个人起大早赶三十里山路来到县城,下午六点再赶回去,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了。
一个人摸黑走三十里山路,茂生常常会惊出一身冷汗,一路小跑回到家里,衣服已湿透。令他终身难忘的是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他来到县城的亲戚家想暂住一晚,亲戚怎么都不同意。茂生只好冒着大雪往回赶。大雪封路,不一会他就迷失了方向,昏倒在山上被大雪覆盖,差点冻死,后来被一个放羊老汉救了回去。
后来各乡成立文化站,县文化馆的老师力荐茂生,乡上的教育专干也答应了,茂生于是就给他买了瓶好酒,没想到最后定下来的并不是他,而是北塬乡镇上有名的混混小子。茂生气急了,跑到乡上一脚踹开了教育专干的门,要了那瓶酒就摔在地上,屋里顿时溢满了酒气,教育专干愣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
母亲病了(2)
王贵芳也没考上学,靠了当乡干部的二爸当上了民办教师。后来她跟凤娥还到他家里,明确表示不嫌茂生家贫,但她的父亲坚决反对,她就退缩了。
茂生忙缩了头,不想理她,贵芳却说话了。
“茂生,坐那里干啥嘛?过来吃饺子吧!”
“我不吃。”茂生坐着没动。
“再下一碗饺子!”贵芳对卖饭的说,然后又冲着茂生喊:“过来嘛!我已经给你要了。”
茂生只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整天忙啥哩,连个人影也见不到?”贵芳忽闪着一对大眼睛问。
“修理地球嘛,还能干啥?”
“我给你说个事。”贵芳笑眯眯地看着茂生,表情很暧昧。
“啥事?”茂生头也没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村有个女子叫秀兰,跟我关系很好。秀兰心眼好,人又不撩滑(轻浮),心灵手巧,是个过光景的人,我想把她说给你。”
“我现在不考虑自己的事情。”茂生想也没想就回绝了。
“那是个好女子,你见了就知道了。跟我一块耍大的,我能糊弄你?”贵芳有些急躁。
“关键是我现在不想结婚。一结婚就等于把人拴住了,这辈子就全完了!”茂生说。
“很少在集市上见到你,你今天来有事?”贵芳问。
“也没啥事情。家里有一对猪娃,想处理一个。”茂生说着就低下了头。
“卖了没有?”贵芳关心地问。
“还没有。我得赶紧过去,说不定它都跑了。”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来帮你吧。”贵芳付了饭钱,跟着茂生来到了交易市场。
“谁要猪娃?良种猪下的猪娃,肯吃肯喝能长肉,便宜卖了!”贵芳冲着市场就喊了起来。
人们都回过头往这边看。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高声叫卖猪仔,这种情况还没见过。茂生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不一会就围了一堆人,纷纷询问猪娃的价钱。茂生原想着能卖十五元就不错了,结果买了二十元!
“咋样?我做生意还行吧?”贵芳得意地望着茂生。一只手把头发拢上去,哧哧地笑。
“反正比我强。”茂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天后,贵芳来了,跟她一块来的还有那个叫秀兰的女子。
秀兰并不知道贵芳让她来干什么,只说是到她的一个同学家玩。那时家里已经给她说对象了,男方是乡上的干事,有工作的人。秀兰见过几次,觉得自己不喜欢那个男的,父亲却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贵芳说我有一个男同学,喜欢画画,很有才华,学习也很好,就是因为家里穷,没钱让他再复习考试。秀兰知道茂生的事情——北塬中学的名人,咋会不晓?她也知道贵芳喜欢他,就说只要人好,穷一些有啥?穷又不能扎根,完全可以改变的。贵芳说你不知道那穷是什么样子,那不是一般的穷!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秀兰对茂生也一直有些好奇,两人于是就来了。
走进院子的时候,秀兰尽管思想上已有充分的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状吓了一跳:一座残垣断壁的院落,几间破旧不堪的瓦房支撑在院子的西边,像是随时就要倒掉的样子,瓦房上长满了苔藓,绿汪汪一片。屋外简易的方格窗子向外支撑着,窗子的旁边挂满了绳子、篦子、锄头、镢头以及一些牛革头等农具。门上的对联已经晒成了白色,斑驳得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
进了屋,黑黝黝地竟一时看不清什么,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发现脚地和炕上全是烤烟,一对老人正在佝偻着身子解烟架上的绳子。老汉胡子苍白,头发上挂满了烟末,脸上的皱纹像核桃皮一样地铺着,显得沧桑无比。秀兰在心里估摸着他的年龄,起码也有七八十岁了吧。若干年后,秀兰觉得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再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穿了一件对襟的夹袄,上面的灰尘厚厚一层,腰间勒了一条麻绳,在前面打了个死结;老婆婆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是腊黄的颜色,一个大括弧套着个小括弧,正在努力地挤出一堆笑,但让人看着却比哭还难受。屋里除了一个旧得发亮的柜子外,没一件像样的东西。几只鸡仔正在灶火的柴草里觅食,见有人进来,惊得一下子冒了起来,带起满屋的灰尘。
茂生见贵芳带了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进来,脸上是极不自然的表情。他放下手里的烟叶,把贵芳和秀兰招呼到院里。
院里有一棵枣树。
秀兰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值秋季,枣树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茂生摘了一碗红枣来招待她们。在秀兰看来,茂生的个头不算高,一米七的样子,却生得细皮嫩肉,浓眉大眼,比在学校时成熟了许多;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很洋气,让人咋看都不像农村娃。
秀兰看着茂生家一屋的破烂直皱眉头。但不一会,她的目光就停留在墙上:墙上是茂生画的画和得过的奖状。秀兰知道他曾在县城办过»展,那时就从心里对他钦佩,但并没想得太多。她看得很细,一股由衷的喜欢写在脸上,以至女友催了好几遍才恍恍然地离去。从此,茂生的画便挂在了秀兰的心里,茂生的影子开始在姑娘的心头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秀兰家境(1)
秀兰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庭,小时候家里也很穷。兄妹六人,就她一个女娃,因此从小就得到父亲的宠爱。两个哥哥也很喜欢她,不管什么事情都让着她。
秀兰的父亲也是兄弟五人,十几口人住在三间瓦房里,光景过得很不好。分家的时候,作为老大的他什么也没分到,母亲因为和婆婆不和,一家人被从院子赶了出来。秀兰的父亲挑着一副担子,带着四个孩子大声地哭着离开了村子。那时老四老五还没出生,秀兰还小,被母亲拖着,怀里还抱着老三(秀兰在兄妹中排行老三,但当地排行是不含女子的,因此老三就是她的大弟弟),一家人来到偏僻的山沟,在那里找了个放羊人避雨的山洞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