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教育卫生计划生育工作从上边往下看,有两个突出的问题,从下边往上看,有一个明显的漏洞。为什么这样说呢?两个突出的问题各单位都存在,我就从三方面说吧,第一方面是对教师的质量重视不够,许多下岗职工通过关系调入教育界,本身就不具备教师资格,要么吃闲饭,要么误人子弟;对教师的工资发放落实不够,致使教师生活困难,几近断炊,影响了他们教书育人的工作积极性。这是教育上的两个突出问题。第二方面是对卫生系统的硬件设施配备不够,因为缺少先进设备,许多患者不肯来孔庙卫生院就医,即使来了,误诊现象也屡有发生。我记得有个乙脑病人,医生给人家按重感冒治疗,一个心肌梗死患者按急性胃炎治疗,一个盲肠炎患者按一般性肚疼治疗,结果给人家耽误了。这些不该发生而已经发生了的情况,影响了卫生院的声誉,降低了经济收入;对医务人员的医德和服务态度教育不够,许多医生护士脸难看,事难办,在患者面前大摆臭架子,玷污了白衣天使的形象。这是卫生院存在的两个突出问题。计划生育方面,对工作人员的素质重视不够,随意招收临时人员,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一切向钱看,让老百姓骂他们是土匪进村,无恶不作;第三方面是对计生办的财务开支管理力度不够,计生干部一天到晚吃喝嫖赌,影响极坏。这是计生方面存在的两个突出问题。
“一个漏洞也分三个方面说吧:教师不发工资,学校并没有少收钱,这些钱哪里去了?肥了校长,穷了教师,却没人过问,这是学校经济开支疏于管理的漏洞;镇卫生院的医生乱收红包,甚至把公家的药品拿到自己家里,然后给别人看病挣钱,结果穷了寺庙,富了和尚,这也是经济管理上的漏洞;镇计生办面对镇里下达的创收指标,似乎就得到了圣旨,对计生对象以罚代管,罚了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人家超生,生过之后再罚,罚过之后再与有关医生勾结起来搞假结扎;罚来罚去,有的钱上交了,有的钱则中饱私囊,结果人口没有降下来,经济没有搞上去,这也是管理上的漏洞。我个人认为,以后我们要紧紧抓住上边那两个突出问题,彻底堵住下边这个漏洞。”
王步凡说的这些事情是孔庙镇在实际工作中确实存在的,马风和前任镇长孔隙明都是主张计划生育工作重罚轻管的,因此马风认为王步凡夸大了反面,低估了正面,脸早沉下来了。王步凡原来就听说孔庙有“三迷”,副镇长万励耘平时比较爱财,被镇干部称为“财迷”,他是抓教育卫生计划生育工作的,十分清楚王步凡讲的这些事情存在已久,但他认为这种结果不是因为他造成的,所以他一脸不高兴,一言不发。李浴辉因为经常活动着想当乡镇长,被称为“官迷”,这次他原以为自己会当镇长,没有想到让王步凡给占去了,一脸阴阳怪气。傅正奇已经干了多年纪委书记,本来应该提拔副书记了,可是因为经常有花边新闻传出,被称为“色迷”,也一直没有提拔上去,他一脸不冷不热。王步凡这么一说,好像把孔庙镇过去的工作成绩全部否定了,下边的镇干部们都在偷着乐,镇领导没有一个高兴的。
别人一笑,王步凡才意识到平时人们总把上边两个突出问题,下边一个很大的漏洞比作女人。现在别人都在笑,说不定会以为他庸俗下流。他就后悔刚才为啥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竟然在到任的第一次讲话中就出了丑。既让别人笑自己是个酸缸子,又让书记脸上无光,而最难堪的莫过于万励耘。同事之间到任的第一天就闹了不愉快,总不是件好事,以后合作共事就难了。更为严重的是经他这么一说,孔庙镇以往的文教卫生计划生育工作以及其他工作简直就是一塌糊涂,千疮百孔。好像他王步凡像诸葛亮那样是受任于危难之际,适逢多事之秋了。
想到这些王步凡就又恨自己嘴臭,一说话就捅了娄子。转念之间他又自我安慰起来:讲真话是好同志啊,党中央不是一直强调要党员干部讲真话吗?不过有一点王步凡还比较满意,那就是他说了政府工作要围绕在党委周围。中国的官场是很有讲究的,按理说他和马风是平级,但在实际操作中书记是一把手,镇长是二把手,一切都得听书记的。
按照官场上的规矩,王步凡讲完话之后马风应该做一下总结,他今天显然有点儿不高兴,没说啥话挥挥手宣布散会,拿了水杯自个儿先走了。
走出会场的时候,万励耘不阴不阳地笑着,不时把目光投向王步凡;李浴辉沉着脸没有搭理王步凡;傅正奇一脸不高兴,多多少少有些恨王步凡;只有夏淑柏和王步凡说了几句话,样子比较友好,其他人则望着王步凡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王步凡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看来真话是不能乱讲的,在官场盛行官话假话的时候,说了假话很正常,说了真话却显得不正常,小而言之是他太迂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而言之是他与党委不能保持一致,不能统一口径,不能正确看待孔庙经济的大好形势。
8
散会后,镇政府秘书张沉已经把王步凡的办公室安排好了,引着他去看了看。张沉问王步凡还需要什么,王步凡说越简单越好。张沉说以后需要什么东西跟他说,样子很真诚,给王步凡的第一印象很好。
王步凡见张沉转身要走,急忙叫住他问道:“小张,今天我讲的话是不是哪里讲错了?”
张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镇长讲的都是实情,但与前任镇长孔隙明平时讲的不是一个口径。马风书记来的时间不长,不熟悉孔庙的情况,他一般是靠老孔介绍情况的,因此他认为孔庙的政治经济形势一派大好。今天你这么一说,马书记肯定有些接受不了,李浴辉、万励耘和傅正奇他们肯定不高兴,只有夏淑柏镇长比较赞同你的观点。”王步凡见张沉不再说啥了,就点着头挥挥手让他去了。张沉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人很精干,精干中又含有几分真诚。
王步凡正在看报纸,教育组长白无瑕拿了两条阿诗玛烟来了。
老白职位不高,却梳了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身材高大肥胖,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平时吃得好,营养过剩造成的。从举手投足的姿态上也能提醒你他是个富有经验的老教育工作者,他还有个特殊身份是天南县组织部长白无尘的哥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天南,在这里已经工作三十年了。教育组长的到来,让王步凡感觉到此人的政治嗅觉很灵敏。老白说是来向王步凡汇报工作,但工作上的事情一点儿也没有提到,拿腔拿调地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就告诉王步凡说他三妹王步平最近就可以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了。老白说话时的样子很谦和很亲切,不时还用手拢一下自己的背头,说完之后就走了。
王步凡觉得教育组长简直是个人精。自己的妹妹步平干了十年民办教师,一直没有机会转正,她曾经多次和他说让他找人说一说,他没有找人说,偏偏他调来孔庙当镇长,今年妹妹就该转正了,这不会仅仅是巧合吧?接下来张扬声、于余等初中校长来王步凡这里坐了坐,汇报了一下各个学校里的情况,然后是其他单位的头头脑脑们来向王步凡汇报他们主管的工作……
王步凡上班的第二天就从马风那里领了指示,要他加大计划生育工作的力度,计生办加大力度处罚超生对象。他正准备通知计生办主任来开会,计生办的车来了,计生办主任慌慌张张地从车上下来,擦着汗对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王步凡说:“王镇长,计生办那边出人命大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王步凡一听,来不及细问急忙坐上车,径直向卫生院去。到了卫生院不见人,计生办主任一问,医生说死者家属已经把尸体拉走了。王步凡问怎么回事,主任哭丧着脸说:“今天计生办副主任带人下乡抓大月份超生对象,到孔庙初中门前见到一个大月份孕妇,他们没有问清情况就把那个孕妇抓上车,拉到卫生院关在一间暗室里,说等弄清楚情况后如果是超生对象就要做引产手术。等他们到那个孕妇家里一了解,人家是第一胎,有准生证,就赶紧回来放人。谁知道那个孕妇有心脏病,经过这么一惊吓就死在暗室里了。你看这事弄得糟不糟?”
王步凡一听就火了:“你们办事咋能这样盲目,不问清情况就抓人?你们惹下大祸了知道不知道?弄不好你这个主任就当不成了。”计生办主任的头早已低下了。“走,回镇里再说。”王步凡没好气地让司机把车开回镇政府。
一到镇政府门口,王步凡傻眼了,原来那家人走小路已经把死人拉到镇政府门口了,几个妇女抚摸着尸体哭天号地,很多群众在围观。
王步凡赶紧从车上下来大声说:“乡亲们,你们不要哭,我刚刚得知消息就赶到卫生院去,你们却来镇政府了,出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也很痛心。请先把死者抬回去安葬,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有关人员,给死者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
“放屁,问题还没有解决,就让我们先安葬死者,我们拿什么去安葬?你们搞计划生育专捡老实人欺负,支书村长生了一个又一个,计生办的人眼睛瞎了?我们这是第一胎,正常生育光办证就花了一千五百元,到现在人又被你们抓起来整死了,我们要为死者讨还血债。”
“不给一个圆满的答复我们绝不答应。计生办就知道他妈的罚款,像土匪一样!”
“不行我们就到市里省里去告状,省里不行就到北京去,总会有人能管住计生办这帮乌龟王八蛋的。”
群众乱骂一气,已经分不清谁骂谁没有骂。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形势逐渐在恶化。如果失去控制,愤怒的群众也许敢砸了镇政府。这时候有些群众举着手要打计生办主任,他像兔子一样从人群中钻出来逃到镇政府里去了。抓计划生育的副镇长万励耘始终没有露面。
王步凡见一时难以说服愤怒的群众,准备想办法脱身。他高声说:“乡亲们,大家冷静些,我现在就去向马书记汇报,商量处理意见,等一会儿来给大家回话。”
马风和万励耘已经得到计生办的报告,正在马风屋里研究对策,计生办主任也在。王步凡一进屋就没好气地说:“计生办真是他妈的一群蠢猪,本来群众对计划生育政策一时难以适应,还有抵触情绪,现在又出了这种事,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三天两头给镇政府添乱,这个事情让群众如何能够接受?”马风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乱转。万励耘一脸无所谓,计生办主任低头不语,大气也不敢出。马风这时拍着桌子说:“反啦,刁民,纯粹他妈的刁民,谁说老百姓中间没有刁民?不是说是因为有心脏病死的吗,现在竟敢围攻镇政府,没一点王法啦?不行让派出所的人去抓几个关起来,给这些刁民一点脸色看看!”
王步凡这时虽然也心急火燎,但他显得特别冷静,劝马风坐下,然后说:“马书记,千万不能抓人啊,众怒难犯,法不治众。一抓人事态就扩大了。就这件事来说,计生办不占一点儿理,群众没有一点儿错。谁家的孕妇也不会一天到晚把准生证挂在脖子上吧?计生办的人下去抓计划外怀孕对象,应该调查清楚再说,哪能见孕妇就抓?人家办了准生证又是第一胎,抓错了人不说,还把孕妇关在卫生院的暗室里,现在孕妇因为有心脏病死了,人家来闹事有闹事的理由。现在不但不能抓人,而且还要和平解决这个事件。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众怒,不至于使事态失控。真要是让上边知道了,或者让记者给曝了光,孔庙的形象何在?”
马风听王步凡这么一说,也觉得抓人确实不妥。就自我打圆场说:“刚才那也是气话。不行该赔多少就赔人家吧,老万你工作是怎么搞的?计生办纯粹他妈的自作自受,你们该赔偿多少就赔偿多少。不过计生办的工作不能放松,现在镇政府可是全靠计生办过日子的。”
万励耘仍然不说话,计生办主任一脸委屈。镇政府每年都给计生办下达创收任务,可总是在出麻烦的时候挨骂,群众恨死了,镇政府花着钱也没有说好。
马风又说:“让那个计生办副主任立即他妈的滚蛋,再罚他五千块钱,其他参与抓人的人员全部开除,罚款两千五百元。反正那个孕妇自身也有病,人已经死了,谁能再把她救活?再说也不是故意把她打死的,纯粹是意外事故嘛!”
“那咱们研究一下解决办法吧,也不能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万励耘好像找到了台阶终于不急不躁地说话了。
“步凡,你点子多,谈谈意见吧。”马风说。
万励耘也附和着说:“是啊,王镇长说吧。”
王步凡现在也渐渐学圆滑了,不再提计生办乱抓乱罚的事,他怕马风不高兴。“马书记,这件事我看得慎重处理,让卫生院来一个人,计生办来一个人,和万镇长组成个善后处理小组,再让死亡孕妇的家属派个代表参加,只能在商量之后再说。有了可行的方案我们最后定夺。”相比之下,王步凡还是很会处理事的,他的基层工作经验比马风丰富,对于群众连哄带劝的手法是很高超的。
马风很满意地点点头,万励耘说:“嗯,这个办法好。”然后向计生办主任招招手出去了。
万励耘领着计生办主任来到镇政府办公室,用电话通知卫生院的院长火速到镇政府来,让计生办主任去通知孕妇家属派代表来参加谈判。
过了十分钟,卫生院的院长和死者家属代表来到了万励耘的办公室里,万励耘代表计生办向死者家属道了歉,他看上去很痛心地说:“党委政府对此事件非常重视,已经决定开除计生办副主任的公职,罚他本人五千元,其他参与抓人者全部开除,罚款两千五百元。计生办天天去罚别人,也让他们尝尝被罚的滋味。出了这种事我知道大家都很痛心,但我们必须面对既成的事实啊,再闹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们说是不是?”
死者家属哭着说:“万镇长,两条人命啊,真让人无法接受,枪毙了计生办的人也不过分。”
万励耘很和善地说:“是啊,要我说他们确实该枪毙!不过那是气话啊,再说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一切都要依法办事,是吧?”
“那就赔偿我们十万元,两条人命难道不值十万元?”
“这也太离谱了,你们也知道现在镇政府穷得叮当响,教师一年没发工资了,机关干部也是一年分文未见,我认为赔偿一万五千元还好说点,再多镇里也拿不出来,很不现实啊。”万励耘很耐心地说。
死者家属一听这话忽地站起身就要走,万励耘急忙拉住他赔着笑脸让他坐下,然后又说:“有话好商量,好商量嘛!你说多少?太多了确实不现实,镇里恐怕也真的拿不出多少钱,你们没有看到连买国旗的钱都没有,旧国旗都该换新的了,硬是没有钱买。”
“谁相信没有钱买国旗?你们吃喝就有钱了?起码也得八万,再少一分也不行。没钱,没钱还坐小车?”
万励耘一提国旗就知道说漏嘴了,急忙岔到正题上说:“这样吧,以我看最多不能突破两万,如果真私了不成那就只好公事公办让法院去解决了,想和政府斗那你们就试试吧,到时候法院判多少是多少。如果判得少了你们也别后悔,别埋怨,判得多你们就多得。”万励耘软硬兼施地说。
那个死者家属听万励耘说真不行就让他们去法院告状,心里发虚了。他知道如今官司不好打,老百姓告官并不容易,就说:“那我去和别人商量商量。”说罢出去了。万励耘和计生办主任只好等着回话。
死者家属到镇政府门口找了个年龄大点儿的老头商量,把赔偿的数额说了,并说嫌赔的太少。那个老头摇头叹气地说:“傻孩子,得让人处且让人,老百姓千万不要和政府较劲儿。俗话说老百姓屈死也别告状,官向官,民向民,老百姓斗不过公家人。咱胳膊能扭过大腿?到了法院说不定只判一万元呢。你没见那些上访户,一跑就是几年,运气好的遇上个体察民情的大官,大官作了批示,状子还是一级一级地传下来,告来告去最后弄得倾家荡产官司才告赢。李洼村的狗剩不就是先例?因为计划生育的事他可是告状告了几年也没有告赢,傻孩子,见好就收吧。唉,你没有看看,现在镇政府也穷啊!”
死者家属听了那老头的话,很无奈地转回来了,对万励耘说:“就按万镇长说的两万吧,不过要立即兑现,不能打白条子。”
万励耘见死者家属答应了他说的条件,急忙去向马风和王步凡汇报处理结果。马风和王步凡商量了一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
万励耘回来让计生办主任赶快回去取钱,计生办主任才松了口气,跑着取钱去了。计生办主任走后万励耘又对死者家属连哄带吓劝导了一番。等计生办主任跑得满头大汗取来钱交给万励耘,万励耘很细心地让死者家属打了收条,并签了同意镇政府处理意见,以后永远不再追究责任的书面文字,才把钱交给死者家属。
死者家属们抬着死者的尸体一路哭着走了,围在镇政府门前的群众才议论纷纷地慢慢散去。
镇政府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仍然是那么庄严,那么肃穆,那么神圣。天也渐渐黑了下来。万励耘拍着计生办主任的肩膀很自豪地说:“我的同志,对于群众该哄要哄,该骗要骗,该吓要吓,不能一味迁就,群众工作奥妙无穷啊!”
这天王步凡刚上班,县信访办打来电话要他带上计生办的主任去天南拘留所领人。他弄不清楚去领什么人,在电话里还没有来得及问明情况,对方已经挂断电话了。没法再打电话问,他只好打电话给计生办主任,让他过来一下。
计生办主任跑着过来了,他坐下后王步凡问:“县信访办让我带上你去拘留所领人,领啥人?”
计生办主任显得有些气愤,“肯定又是那个老上访户狗剩,这家伙老到北京去告状,真他妈的邪门了。”
王步凡听计生办主任这么一说觉得问题不小:“这年头最怕群众进京告状,有理的也进京,没理的也进京,好像一进北京没理也变成有理了,上边总有领导批示下来让认真落实解决,其实有些是真有冤屈,下边拖着不解决,逼得他们进了京,有的纯粹是对现实不满,到上边去胡闹,让下边的干部丢丢人,以解心头之气。”王步凡点了一支烟抽着问:“狗剩究竟有啥冤屈老去北京告状,在地方上解决不了?”
计生办主任说:“这个狗剩是李洼村的,平时不爱干庄稼活却特别能生孩子,越罚越生。已经生了四个丫头妻子仍不结扎,计生办去抓人他们就跑。家里啥东西也没有,想罚也没啥罚,根本拿他没办法。三年前有人反映他在天南租了房子收破烂,计生办派人去县里抓了他的妻子强行结扎。结扎后狗剩的妻子得了肠粘连整天卧床不起,他就来镇里闹事,后来经万镇长的手做了个一次性解决。计生办赔给他三千块钱,他写了个书面保证,答应以后不再闹事,也不再上访。可是过了两年钱花完了就又来镇里闹事,万镇长的意见是坚决不管。于是他就一级一级往上告,听说最近竟到北京去告状,还在有关单位门前装疯卖傻,影响了国家机关的正常工作。北京那边来了电话,让天南县委去领人,县里就让公安局副局长陆顺达带着警车去北京把他弄回来押在拘留所里,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王步凡说:“人家又没犯罪干吗把他关起来?”
计生办主任说:“听说定的是扰乱公共秩序罪,可能现在觉得拘留狗剩有些不妥当又让咱们去领人,我也弄不清楚。”
到了拘留所,办完有关的领人手续狗剩就被放了出来。他背着个烂铺盖卷儿,头发披散着。天气已经热了,他身上却穿着破棉袄和破棉裤,俨然一个叫花子。王步凡看着狗剩这种可怜相,就有些怜悯。计生办主任拉住狗剩让他上车,狗剩却用恐惧的目光看着王步凡不敢上车,生怕是往外地的监狱里送。狗剩擦着鼻涕说:“我,我不到别处去,我要回家,屈死我也不再告状了,我知道斗不过你们当官的,我不告状了行吗?”
计生办主任火了:“这是镇里的王镇长,特意来接你回家去的,不是让你到别处去,你看你真是玩大了,还到北京去闹呢,公安局长进京把你接回来,镇长再用车把你送回去,狗剩,你小子可真风光了啊!”
王步凡用手势止住计生办主任:“说那些风凉话干啥?别说了,让他上车送他回去,怪可怜的。”
计生办主任去拉狗剩,狗剩怯生生地望着王步凡的脸,很不情愿地上了车。
路上,狗剩用脏兮兮的手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哭,劝也劝不住,好像有天大的委屈。王步凡干脆不劝他,让他哭个够。
到了李洼村,王步凡走到狗剩家中一看,他心里更加难受。两间破瓦房没有门,院里也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任何畜禽,听见屋里不停地传出女人的呻吟声。王步凡和计生办主任随狗剩进到屋里,屋里昏暗暗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躺在床上不停地哼着好像很难受。床上只有一条烂被子没有褥子,铺了些草。床边站着四个小女孩,大的有十岁,小的也不过四五岁,四个孩子穿的都是破衣烂衫,脸上的灰尘看上去像足足有一个月没洗过。在王步凡的记忆里,六十年代见过讨饭的外乡人就是这个样子。这年头王步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贫穷的农户,他到孔庙当镇长后虽然多次下乡,孔庙镇三十多个村几乎跑遍了,还就是没来过李洼村。在其他地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贫困的人家。老百姓竟然过到如此贫穷的地步,作为镇政府不管不问怎么说也是失职行为。难怪人家要上访要告状,日子过不下去了难道还不让人家去诉苦?王步凡调整一下情绪,拉住那个大点儿的女孩问:“孩子,爸爸不在家,你妈妈又有病,你们怎么吃饭?”
小女孩哭了,用黑糊糊的小手擦着眼泪说:“就在村里讨饭吃,讨不来就饿着。”
王步凡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那么疼:“看样子你已经该上学了,想上学学习吗?”
“想,就是没钱交学费,老师不收俺。”
“唉,老师怎么能够这样……”王步凡听小女孩这么一说泪就流下来了,扭过头去问计生办主任,“你口袋里装钱了没有?”
“有,五百块。”计生办主任说着话把钱掏出来递给王步凡。王步凡又把自己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一块儿递给狗剩说:“狗剩,这是一千块钱,算我和主任救济你的,从今天起镇里每月给你救济一百块钱,只要我王步凡一日不调走,每月都有你的钱,政府不出钱我自己掏腰包,绝不食言。我即使调走了也会把你的情况介绍给继任者,让他们来照顾你。孩子们该上学读书了,明天就让孩子到学校里读书吧,我和他们说一下免了孩子的学费,以后好好干农活别再去告状了,计划生育是国策,这种事再告也告不出啥结果。一个老爷们不好好干活,不能养家糊口多寒碜啊!”
狗剩捧着钱跪在地上哭了,那个大一点的小女孩很懂事,见她爹跪下也赶紧跪下。狗剩泣不成声地说:“王镇长,我要是早点儿遇上您这样的好官我哪能去告状呢?我找万励耘就是想让他帮我说说话,救济救济我,他却说乡干部还不发工资呢你还想要钱,要个狗蛋,想告就去告吧,市里、省里、北京想去哪里去哪里,有本事到联合国也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啊,一气之下就去告状了。今天有您这句话我不告了,一次也不去了,以后我听您的话好好干农活。”
离开狗剩家,王步凡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一句话也不想说。他为中国的百姓悲哀,为政府因几个贪官坏了名声而惋惜,甚至为现在的用人制度感到不平。在车上计生办主任小声对王步凡说:“王镇长,你刚才出村的时候看见纪委书记傅正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