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织虹的手机响了,大家立即止住说话声。她接着电话笑得很甜蜜,闲着的左手变成了兰花指的样子,一改以往男性化的表情。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乔织虹的脸上,似乎要从这张灿烂的笑脸上捕捉到什么信息。接完电话,乔织虹笑吟吟地说:“刘书记已经进入市区了,咱们到门口接一下吧。”
鞠功这时突然说:“小乔书记,省委副书记来咱们天野指导工作,你们也不搞界接,太没有礼貌了吧?老李你说呢。”鞠功望着李直想让李直也表一下态。李直很圆滑,只笑了笑没有表态。
乔织虹笑道:“老领导,你真的以为小女子就那么不懂礼貌吗?是刘书记不让搞那一套,他一向反对界接界送。走吧,咱们到门口接领导去。”
鞠功讨了没趣,不再说话。常委们鱼贯而出,李直和鞠功很不情愿地跟在后边。
来到市委门口,在会议室里那种松松垮垮的样子已经不见了,领导们全部都肃然挺立,有些人还习惯性地把领带再整理一下,生怕自己的形象不佳,给省委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站了时间不长,大家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这时刘远超的车总算是到了市委门口。刘远超还没有下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急忙开了后车门,刘远超仪态稳健地从车上下来,大家一片掌声。刘远超与大家一一握手问好。
王步凡原以为给刘远超开门的年轻人是秘书,等刘远超指着年轻人向乔织虹介绍说:“这位就是欧阳颂同志。”大家这时才明白这位文弱书生般的年轻人就是未来的市长,于是又涌上前与欧阳颂握手问好。
王步凡与欧阳颂握手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这位未来的市长虽然斯文白净,但却少些阳刚之气,脸上甚至还有些稚气。欧阳颂是原省委书记杨再成的秘书,杨再成退到人大当主任之前把他下派到平州当了市委副书记,因年龄资历关系排名比较靠后。这次到天野来当市长,只怕仍是锻炼,要不了几年,省委也许会把他调到其它地方委以重任。因为现在的省委书记马风疾是原省委书记杨再成推荐上去的,他不会不关照老书记的秘书欧阳颂,况且杨再成现在还是省人大主任,是个实力派人物。
大家说说笑笑,向市委办公楼走去。乔织虹一直伴随在刘远超的身边,神采飞扬,脸上始终挂着永不消失的红晕,几乎有些矜持和做作。她顾不得扑打自己身上的雪花,而是把刘远超身上仅有的几片雪花拍掉,样子显得很从容。这就更使王步凡相信她与刘远超的关系特殊了。
市委这个小会议室又称207会议室,常委会一般都在这里召开。当然偶尔也有到天道宾馆或西郊湖畔的渡假村里去召开,至于在哪里召开会议更合适,完全取决于市委一把手的兴趣。据说前几年该会议室叫208会议室,有人说七上八下,八字不吉利,李直就把208改成207了,谁知改正后他没有上去,倒是让边关和井右序上去了。
会议开始前,刘远超与各位市领导亲切地交谈着。他五官端正,一副美男子形象,宽阔的脸和闪闪发亮的额头,给人以慈祥和温和的印象,大背头显示出他非凡的气度,两只深邃的眼睛又让人觉得他城府极深。他有一个良好的习惯,逢人就握手,见面就微笑,说话必问好。现在坐在那里也常用亲切的目光与周围的人交流,他身上天生有一种磁力,能够让人不自觉地把他作为中心。
会议开始后,乔织虹首先提议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刘书记的到来和欧阳颂、王步凡两位同志的到任,接下来刘远超代表省委宣布了欧阳颂和王步凡的职务。顺便谈及省市县三级抽调得力人员组成帮教工作队进驻农村,落实“小康战略”的有关事宜。说到这里他就问市委副书记雷佑允,“佑允同志,我上次提议从天南选派一些干部充实到其他县去,落实没有?”
刘远超说的是陈玫、肖乾、花英嗣和逯一山他们那一批干部。
雷佑允笑道:“我们执行刘书记的指示是不打折扣的,已经到位开始工作了”
刘远超微微点头一笑,接着强调了要为农民解决实际困难,为群众办事实。还要求天野市委成立专门的帮教机构,并建议说:“王步凡同志在落实‘小康战略’重要决定方面很有成绩,我建议你们让王步凡同志主抓这项工作,他在天南的时候可是落实‘小康战略’重要决策的先进典型呢。”
乔织虹微笑着不停的点头,欧阳颂还没有进入角色,木木讷讷地坐着毫无表情,雷佑允一脸奸笑,暴平军嘴角挂着一丝讥讽,林涛繁脸上的表情暗淡。
刘远超接下来讲了落实“小康战略”重要决策的现实意义和全省上下掀起落实省委“小康战略”重要决策高潮的大好形势……
刘远超讲着话,王步凡就开始观察在座的这些天野巨头们。文史远与他坐得最近,文史远的长相有点像青年时代的毛泽东,只是风度和气质与老人家无以伦比,他的特点就是一双眼睛特别黑,也特别灵活,不停地环视着每一个人,每环视一周,最终都要落到乔织虹的脸上,再定位到刘远超挥舞着的右手上。文史远在看别人的时候总报以微笑,看乔织虹和刘远超的时候就有些谄媚的味道。文史远最早是市委宣传部的科长,到天西县从宣传部长一直升到县委书记,后来又调到天野市委宣传部当部长,据知道内情的人说他是省政协主席文景明的侄子,叔侄两个人的共同特点都是好色,文景明离了五次婚,最近好像与比他小二十岁的小老婆又闹别扭了。也正是这个毛病误了文景明,不然他可能会干到省长,省委书记的。
乔织虹昂首挺胸,有些军人风度,短发黑里透明,两只大眼睛始终盯着刘远超那张很有男子汉风度的脸,尽量显示出聆听教诲的样子。王步凡猜想乔织虹一定是个为人谨慎、谦和、宽容,且具有一般女性所不及的优秀。遇事肯定会特别冷静、理智,尤其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能够处理各种复杂问题,是个足以驾驭天野这帮男子汉的女强人。
林涛繁中等身材,头发有点稀疏,他不善言词,是个多干事少说话的人,市委这边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哑巴。”
欧阳颂先是木呆呆的,现在又变成笑呵呵的样子,他的笑让人弄不懂他为什么要笑,每隔半分钟他就不自觉地点点头,作深思状态,更让人弄不懂他为什么点头。他是秘书出身,可能在领导身边呆的时间长了,养成了这种习惯。他看上去只有书生气,而没有领导人物独有的风度和魄力。
王步凡望着雷佑允、暴平军和李直,就想起天野机关干部说的一狮一狼一毒蛇来。
“狮子”是说常务副市长暴平军的。他人高马大,黑脸方鼻,一副斗狮面孔,天生带着几分威严,在市政府那边特别霸道,其他副市长们都要让他三分,机关干部更是怕他。当年连井右序都拿他没有办法,只怕日后欧阳颂更是难以驾驭这头狮子。此公偶尔贪色,经常贪财,且每每狮子大张口,这几年在市政建设方面弄了不少钱,也玩弄了不少女人。
“狼”,说的是人大主任李直。李直未到人大前是市委书记,那时头发染得黑明,此公不知受什么高人指点,认为最靠不住的人往往是身边的人,于是对谁都不相信,好像机关干部人人都有狼子野心,因此只相信他的情妇梅秀外。可能因为操心过度,身体比较瘦弱,于是机关干部反而把他比作狼。自从退到人大之后,李直不再染发了,现在头发苍白,身体也发福了。他有些虎死不减威的样子,坐在那里仍挺腰收腹,竭力保持着他原有的风度。
“毒蛇”,是说市委副书记雷佑允的。雷佑允背头油光可鉴,面部总是堆满笑容,但他的笑容明显有些做作,老百姓说他是“笑面虎”,当面尽说好话,过后不办一点实事。机关干部说他是“黑蝎子”,总在笑容背后把人蜇了,特别是那些给他送了礼而没被提拔的人更是怨声载道。老干部说他是毒蛇,总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向你进攻,把你搞下台。还有一种说法是,暴平军是“明枪”,雷佑允是“暗箭”,李直是“陷阱”。暴平军在不顺气时就明火执杖地跟你干,当面用枪扎你,让你下不来台。说雷佑允是“暗箭”也很形象,即使有再不顺心的事,他也不会当众发火,反而总要装出些笑容来。但到了合适的时机,开始秋后算账,凡是让他不顺心的人,他都想着法子去整你,不少人吃了他的亏。他这几年一直抓组织管干部,不仅在各市县培植个人亲信,市直局委中也有一大批经他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位置就那几个,上来的高兴,下去的骂娘,于是“毒蛇”、“笑面虎”、黑蝎子”和“色狼”这些绰号统统加在雷佑允的头上。说李直是“陷阱”是指他特别有心计,总爱设圈套,干部们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李直精心设计的圈套中。
政协主席鞠功,身材又胖又矮,皮肤稍黑,坐在椅子上就如同一只企鹅,望着谁都一脸无奈,露出满口的假牙。他今年还不到六十岁,不知是什么原因牙齿全坏了,只好镶了假牙,有些时候当着人把假牙从嘴里取出来摆弄,让人看着直恶心。政协干部们给他下的定义是该发火的时候不发火,不该发火的时候发邪火,平时说话办事没有一点原则,是个甩子。
廉可法正襟危坐,永远都是那么严肃,似乎从来就没有笑过,好像天生就是搞纪检的料子,他是军转干部,这么多年对地方上的事情仍然没有适应过来。
组织部长侯寿山还真像只猴子,不光眼睛灵活,老在别人脸上瞧来瞧去,连头也像快掉了似的,不停地在扭动,他和鞠功咋看也不像当官的料子,然而一个是政协主席,一个是组织部长,可能这就是老百姓说的男人难得猴儿相,女人难得鸭子样吧!
秘书长墨海好像天生就是干秘书的料,样子很谦和,不时起身给各位领导杯里续水,他站起来时像个老管家,坐下时总要用手去梳理一下大背头,既显出文气,又提醒你他也是市委的领导,并不是秘书。最有特点的是墨海手里始终不离笔,总在记着什么。
刘远超在最后说:“天野市这几年在经济建设中成绩显著,希望新一届领导班子团结一心,在省委领导下,把天野的事情办好,向着更高的目标奋进,早上走上小康之路。”
大家的掌声刚落,乔织虹就讲了话,她把刘远超的讲话概括为重要指示,要求大家认真贯彻落实,还强调新一届领导班子是站在巨人肩上的,前任留下了很好的基础,新一届班子一定要团结一心,努力工作,向省委和天野八百万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还宣布三月二十六日天野市召开十届人大五次会议。
欧阳颂作了表态发言,无非是在省委和市委的领导下,尽职尽责,争取做一名合格的市长。他这话说得有点不合时宜,他现在还是个代理市长,在代理市长和市长之间毕竟还存在着必要的法律程序,他应该加上“如果天野人民信任我,支持我,我一旦当选……”这类客气话,但是他因为政治经验不足,没有加上这些话,似乎他现在已经是市长了。这也难怪,到目前为止省内还没有出现过上边派下来的市长被选掉的先例。人们也总是把代理市长和市长等同看待。正因为这样他没有什么顾忌,也许会很自信地认为今天的代理市长就是明天的市长。可雷佑允分明就流露出一脸的讥笑,他庆幸车行止的死使他失去了一个竟争对手,他恨这个欧阳颂,认为是他抢了自己的市长位置。
王步凡也要表个态,他的表态就显得老练些,“虚心学习,熟悉情况,不尚空谈,努力工作,团结奋斗,廉洁奉献。”只有了短短二十四个字就把他要说的话,要表的态全部概括了。刘远超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乔织虹也流露出满意的表情。
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由于来人推力过猛,门“哐”的一声重重地碰在了墙上,把大家吓了一跳。门口站着的是个很秀气的女人,气喘嘘嘘地说:“乔……乔书记,不好了,有人……有人在市委门口自焚了……”
全场的人都惊呆了。刘远超忽地站起来说:“走,看看去。”刘远超走在前边,市委领导们在后边跟着,急匆匆地奔向市委大门口……
三
大家奔到天野市委门口,见门卫正用拖把扑打自焚者身上的大火,死者已经烧成黑炭团,肚子也炸开,因为火大,看不到血迹,只看见一堆模糊不清的东西。既像是人,又不像人。雪地上被烧化了一个圆圈儿,格外引人注目。
乔织虹有些气急地问门卫,“这是怎么回事?啊?”
门卫手里提着拖把怯生生地说:“他……他用塑料桶提了半桶汽油,来到市委门口就把汽油浇到身上打着火机……然后高喊着他是天野汽车厂的下岗职工水向东,没法活下去了……然后就点着衣服,可能……可能他还喝了汽油,一股火苗从他嘴里喷出来,等我……等我来扑火时,他就爆炸了,火势很大,一时扑不灭……然后……然后……”
乔织虹一时惊吓得无话可说,脸色苍白,嘴唇直抖。
刘远超倒是很冷静,“水向东?是不是天野汽车那个水向东?是不是当年那个‘新长征突击手’啊?他可是劳动模范呢!佑允同志,我记得你是天野市下岗职工安置管理小组的组长吧?你是怎么安置下岗职工的?啊?你到天野汽车厂去过吗?”
雷佑允一脸委屈,“刘书记,天野汽车厂是省直单位,仅下岗职工就有一万多人,天野市的下岗职工也有两万多人,天野又是经济欠发达地市,仅天野市的下岗职工我们就安置不过来,天野汽车厂是个倒闭企业,省里说是要负责职工最低生活保障金的,可是从去年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拨下来,你说让我这个组长怎么当啊?况且汽车厂的事情一直是车行芷同志主抓的。”
雷佑允把责任都推到刚刚死去的车行芷身上,刘远超恼怒不起来了。天野汽车厂虽然处在天野地盘上,可是责任是要省里负的。“佑允同志,你就没去向呼延雷省长反映过这个情况?”
“去过,我和天野汽车厂厂长向天吟以及车行芷同志一块儿去过一次,车行芷同志去过三次,可是省长说省里也有省里的难处,说是要想办法尽快解决,可是整整等了一年也没有解决。”
这时公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向天歌带着公安人员来,录了像,拍了照,察看了一下现场,然后把尸体抬到一辆垃圾车上拉着走了。这时不断有群众向这里涌来,市委门口很快就要被堵塞了。
刘远超对着乔织虹故意大声说:“小乔书记,你安排一下,现在咱们就到天野汽车厂去调研。我们做为党的干部,怎么能这样不关心人民群众的疾苦呢?我们要永远记住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说罢,主动到围观的人群中了解下岗职工的困难去了。
市委的领导们都垂头丧气地回市委去,王步凡走在最后,他在天南就经历过酒厂职工集体上访的事件,如果今天上午刘远超不给天野汽车厂的下岗职工带去点实惠,只怕是好去不好回的。王步凡想到了“民以食为天”这句话,现在下岗职工连吃的都没有,不集体上访才怪呢?他真没想到来天野上任的第一天就碰上了这种事情,看来以后的路会更加难走。
王步凡忽然觉得今天应该给下岗职工办点实事,既算是帮助一下困难职工,也算是对刘远超知遇之恩的报答。于是他分别给天南县县长王宜帆,天西县县委书记李光源,天北县县长时运成和东南县县长孔放远打了电话……
乔织虹和其他人员急匆匆回到207会议室,吩咐墨海把车行止的办公室整理一下,让王步凡用,让欧阳颂和王步凡暂住天道宾馆,让暴平军引着欧阳颂到市政府那边去熟悉情况,然后宣布散会。
散会后乔织虹让墨海调来市委的中巴车,叫上王步凡和雷佑允来到市委门口,刘远超还在围观的人群中间问寒问暖,由于刘远超今天的表现让市民们很感动,一时没有出现什么骚乱。刘远超见中巴车停在天野市委门口,就高声说:“乡亲们,我是从天野走出去的干部,对天野的一草一木是很有感情的,对人民群众的疾苦也决不会不管不问,我们现在就去天野汽车厂搞调研,为下岗职工解决实际困难,乡亲们,请你们相信党,相信政府,再见。”
围观的群众慢慢散去,刘远超上了车,中巴车驶离天野市委门口。
路上,等乔织虹再次把刘远超身上的雪花拍掉后,刘远超不无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我是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考上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我们是老三届学生,一九八一年毕业时我就分配在天野汽车厂,在这里干了一年技术员,当了两年团委书记,一九八四年老地委书记边际同志把我推荐到团省委任了副书记,再后来当过团省委书记,又到平州当过市长,市委书记,然后调到省委组织部去工作。我和你们乔书记是同班同学,可是我比她整整大了十岁,她毕业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我那时都三十二岁了,女儿刘再娜已经八岁,唉!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
听了刘远超的话,王步凡才知道原来他也在天野工作过,还与乔织虹是同学。他一算年龄,刘远超已经五十二岁了,乔织虹只有四十岁,比他还小两岁。更让他惊奇的是刘远超与边际也关系,与向天吟是同事。
乔织虹插话说:“刘书记是我们班里的老大哥,老班长,那时候处处关心我这个小妹妹。”她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突然转了话题,“刘书记,是否抽空去看望一下边老书记?”
“是该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因为工作忙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刘远超说。
(王步凡以为刘远超真的会去看望边际,他还希望到时候一同去的,可是后来刘远超再也没有提起过去看望边际的事,王步凡弄不懂刘远超的心思,是自己地位升高了不需要再看望老书记,还是跟边关有什么过节。)
走进天野汽车厂的大门,给人一种荒凉怆然的感觉,若大一个厂子,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走动。厂里停放着一千多辆卖不出去的天野牌中巴车,有些已经锈迹斑斑,车上边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两年前因为产品无销路,负债过重,这个厂子倒闭了,债务由省里负担,但工人的低保问题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解决。
刘远超一行下车后,踏雪在厂子里转悠,王步凡注意到这个厂子里所有的水泥路面都破损了,有些地方的坑洼还很深,如果不是白雪掩盖着,可能是“惨不忍睹”的。来到天野汽车厂,对于刘远超来说无异于故地重游,这里的老式建筑,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改革开放的春风似乎没有吹到这里,没有给这个厂子带来任何生机,而给这里带来的只是阵痛。过去是计划经济,天野汽车厂是人人向往的好单位,厂长也享受正厅级待遇。天野汽车厂是当年苏联援建的项目,属于大型国有企业。产品不愁销路,职工曾经是天野的高贵一族。自从经济转轨变型之后,天野牌汽车因质量差,款式旧,再也没有人购买,厂子走了下坡路,职工只好在转轨变型中承受着巨大的磨难……
走到厂子的一角,刘远超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前方说:“小乔,那里就是我当年住的地方。”
王步凡他们顺着刘远超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一片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造的小平房,平房周围是一派令人触目心酸的破败景象,昔日的辉煌与高贵已经找不到一点踪影,这里与厂门外的高楼大厦和霓红灯产生了巨大的反差,简直是两个世界,两重天。
刘远超感慨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我上大学前已经结婚了,女儿再娜已经出生,你们的嫂子那时还在农村,后来才带出来的,到省城后又生了个小子,儿子今年都十五岁了,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就像一场梦啊!”
乔织虹、雷佑允和王步凡都微笑着点点头,只管听刘远超感慨,谁也不说话。
刘远超走近平房,听见平房屋里传出来少女的哭声。刘远超很吃惊地问:“怎么会有哭声?走,咱们过去看看。”
等王步凡他们随刘远超进了小平房,只见两个女孩子正伏在床边啼哭,大的有十四五岁,小的有十二三岁,因为天冷,两个小姑娘冻得浑身战颤,牙齿发出格格的响声。刘远超急忙上前问:“孩子,你们这是怎么啦?”
大点儿的女孩哭着说:“我妈妈病死了。”
乔织虹忙问:“爸爸呢?”
小点儿的女孩哭着说:“爸爸自焚死了。”
王步凡心头一惊:莫非自焚于市委门口的水向东就是这两个女孩的父亲?
小女孩哭着用颤抖的小手从桌子上拿过来一张纸递给刘远超说:“伯伯,这是我爸爸留下的遗书。”
刘远超接过那张纸,看着看着手也颤抖了,眼泪夺眶而出。他看后传给了乔织虹,乔织虹看后又传给了雷佑允,雷佑允看后再递给王步凡,王步凡看到的遗书内容一阵阵地心痛。
亲爱的孩子们:
别怪爸爸狠心,爸爸是个只会在工厂里做工的工人,爸爸曾是个“新长征突击手”和劳动模范,可是现在不行了,你们的妈妈有病,因爸爸没钱,她得不到及时医治病死了,你们又因交不起学费退学了,家里已经断炊,爸爸养活不了你们,爸爸决定离开这个世界让你们自谋生路了。如果有好心人收养你们,你们就做人家的女儿吧,如果没有人收养你们,你们就去讨饭,别指望依靠厂里了,厂子是靠不住的。也千万别走了邪路,厂里很多女人去卖淫渡日,爸爸临死求你们了:再穷再苦,宁愿讨饭也别当三陪小姐……要永远记住你们的爸爸曾经是“新长征突击手,”是河东省的劳动模范……
王步凡的眼睛模糊了,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水向东的遗书似乎有千斤之重,让王步凡的双手有些拿不动,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刘远超这时发话了,“小乔,在改革开放和转轨变型的特殊时期,改革既是攻坚战,也是突围战,在攻坚和突围中都是会有牺牲的,市场经济体制的进程和知识时代的到来是不可逆转和阻挡的,大锅饭已经没有生存的土壤了,产业工人注定是要为时代的前进做出历史性牺牲的,但是要把这种牺牲降到最低限度。政府也要采取积极措施,使处在阵痛中的产业工人有饭吃,使他们的孩子能上学。为改革付出代价的不应该是孩子们啊。”
乔织虹听了刘远超的话很动情地拉住那个大的女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上几年级?”
大点的女孩说:“我叫水涟,今年十五岁,上初三。妹妹叫水漪,今年十二岁,上初一。我们家里穷,因交不起学费都辍学了。”
刘远超红着眼圈问:“孩子,想上学吗?”
水漪眼泪花花地说:“想,做梦都想上学,可是我们没有钱。”
刘远超长叹一声,无奈地仰起了脸,眼泪顺着他保养极好的双腮往下淌,然后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也是农家出身,他知道穷人的无奈和失学的困惑。他脱下自己身上的风衣,给水涟穿上,乔织虹也脱下自己的大衣给水漪穿上。
乔织虹不待刘远超发话,拉住水漪说:“我叫乔织虹,是天野市的市委书记,正好我无儿无女,你们姐妹俩就跟着我生活吧,以后我来做你们的妈妈……”乔织虹说到这里已经满脸泪水,泣不成声了。
王步凡不等乔织虹说完就插话说:“乔书记,你收养两个负担太重了,我收养一个吧?”
雷佑允也急忙说:“乔书记,你一个人生活很不方便,就让我和王书记一人收养一个吧。”
乔织虹这时如同愤怒的母狮一样吼道:“不能让她们姐妹分开,我知道分离的痛苦,还是我一个人收养吧。”乔织虹说完这话,水涟和水漪就跪着扑进乔织虹的怀里叫了一声妈妈,乔织虹紧紧地搂住两个孩子,已经幸福得说不出话了,她也是个女人,她四十岁了是头一次听人喊她妈妈。
乔织虹的愤怒原于她父母的离婚。他父亲原是省民政厅的副厅长,跟单位里的一个女人好上了,就回老家与妻子离婚。乔织虹的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竟然很爽快地与丈夫离了婚,两个女儿一人一个,乔织虹随母亲生活,妹妹乔织彩随父亲生活。可是父亲与那个女人结婚后生了个儿子,后娘对乔织彩很不好,举手就打,开口就骂,后来妹妹就疯了,跑出去再也没有找回来,直到现在二十五年过去了,妹妹仍然没有音讯。乔织虹的母亲也没有再嫁人,硬是靠着自己的勤劳,供乔织虹考上大学,可到了老人该享福的时候,却得了子宫癌,五十九岁就离开了人世。为此乔织虹恨透了父亲,她再也没有和父亲见过面。去年父亲死的时候有人通知她去参加葬礼,她硬是没有到场,至今也不认那个与她异母同父的弟弟。乔织虹的这种心情只有刘远超知道,她向刘远超倾诉过。因为从小缺少父爱,她把比自己大十岁的同学刘远超既视同兄长,又视如父亲,以致后来两个人的感情弄到了“升华”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