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廖市长家楼下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廖家的房子是在阳江市中心的一个高档小区,虽然不是别墅,却占了一幢四层公寓的一个单元,外观不起眼,内里相当宽敞,装修也非常考究。

  黄一平打开后备箱,搬下一只硕大的纸箱,里面是从阳城带回的芦笋、腐乳、草鸡蛋等当地特产,还有黄一平专门从老家捎来的两捆小白菜。

  “一平弟弟,辛苦啦!”苏婧婧闻声迎了出来,热情地与黄一平打招呼,同时接过丈夫手上的外套。

  这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中年女子,娇小玲珑的身材,圆圆的脸庞微微发福,未曾开口先传来爽朗欢快的笑声,操一口甜糯的吴侬软语,夹杂其间的普通话发音有些嗲气。眉眼间,那种盈盈笑意,既含志满意得、养尊处优的快慰,又带夫荣妻贵、母仪天下的雍容,一份收放自如、把握适度的自信,更是荡漾在一道道舒张的眼纹里。

  “婧姐好!”黄一平赶紧回应。

  东西搬到屋里,黄一平就要告辞,却被苏婧婧拦住,道:“那不行!晚饭快好了,怎么说也得吃了再走。再说,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以后凡是到婧姐这儿来了,一定要吃了饭才可以离开。这既是一个家规,也是一条纪律哟。”

  黄一平连忙点头:“好的,我听婧姐的。”

  看得出来,苏婧婧对黄一平的热情,并非假装出来,而是发自内心。显然,她对丈夫选的这个秘书相当满意。

  说来也许是某种缘分,黄一平第一次送廖市长回家,就得到苏婧婧的好感。那天一进门,苏婧婧盯住他看了好久,然后一惊一乍地将丈夫叫来,说黄一平特别像她的一个弟弟。廖志国看了半天,神情有些犹疑,嘴上也说有些像。后来黄一平才知道,苏婧婧的那个弟弟,其实是一个表弟,五年前在美国出了车祸去世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认下你这个弟弟了。”那天,苏婧婧留下黄一平吃了饭,并且拉住他坐下说了好长时间话。其实,黄一平也明白,第一次见面的那种谈话,多少带有考察性质。作为妻子,苏婧婧肯定希望丈夫身边的秘书,是一个踏实、忠诚的可靠之人。结果,黄一平交了一份不错的答卷。

  “我不喜欢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秘书,那样的人媚态十足,没有骨气,跟在领导身边,会降低了领导的品位与档次。太过神气的秘书也不讨人喜欢,那种人往往聪明有余、诚实不足,很容易就把领导给耍弄了,甚至出卖了。” 苏婧婧直言不讳。“姐姐就把姐夫交给你了,平常我也照顾不到他,只能拜托弟弟你了。”

  这两个多月来,黄一平坚持随车接送廖市长,有时甚至亲自开车往返于阳城与阳江之间,除了照顾司机老仇外,自然也有一点特别的用意——他已经看出来了,表面阳刚十足的廖志国,居然非常惧内。而貌似柔弱的苏婧婧,反倒是个控制欲特别强的女人。况且,苏婧婧对阳城官场的热情,丝毫不逊于自己的丈夫。对于一个秘书而言,遇到这样一位市长夫人,若非幸事,即是悲哀。换言之,一旦搞好了与这位市长夫人的关系,那自己这个秘书也就做成功了,相反,要是不小心得罪了,恐怕也就厄运连连了。

  或许真是因为长得像她弟弟的缘故,仅仅数次往来,黄一平便成了阳江廖府的熟客,更是最受苏婧婧欢迎的客人。

  苏婧婧毕业于省工艺美术学院,曾经担任过阳江文化馆副馆长、书画院副院长,现在是阳江文联专职副主席。他们夫妇有一个儿子,在省城读的是双语教学的私立学校,据说从初二开始就要国内国外轮流读书。苏婧婧母亲早逝,八旬老父和她一起生活,请了两个农村亲戚帮助做家务,并不需要她亲自操劳。因此,除了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她的业余时间主要就是在家搞点创作,且热衷于艺术品收藏,挂着阳江市收藏协会副会长的头衔。也因此,她才有大把的时间与精力关心丈夫的政事。

  晚餐非常丰盛,其中一条罕见的长江鲥鱼,是苏婧婧催促丈夫回来的主要理由。

  黄一平与廖志国、苏婧婧三人坐在楼下餐厅,老人年纪大行动不便,由亲戚在楼上服侍用餐。一条珍贵的鲥鱼便一分为二,楼上楼下各半。

  餐桌上的气氛很轻松、融洽。像所有注重保养的贵夫人一样,苏婧婧吃得很少,尤其荤腥更加难得动筷。她的任务,除了不停给丈夫和黄一平搛菜,就是说话。

  “已经好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鱼了。”黄一平细细品味着鲜嫩的鲥鱼,由衷赞叹。

  “是不容易搞到,别看只有二斤多,据说出了一万多块钱才抢到手哩。”苏婧婧回应道。

  黄一平听了,心里一惊——天哪,如此说来,刚才那一口,岂不吞下百元以上?抬头看看苏婧婧,似乎只是随意说说,并无半点显摆之意。至于男主人廖志国,则从容吃喝,更无半点讶异之色。黄一平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苏婧婧始终是谈话的掌控者。闲聊了一会儿鲥鱼、菜色,话题很快由经济转换到政治。

  “知道吗,最近阳江这边又有大动作了。”苏婧婧所说的阳江这边,听上去似乎是泛指,实质特指从阳城过来担任阳江市长的冯开岭。也许是因为黄一平曾经担任过冯开岭的秘书,所以一般不直接点名道姓。

  “唔?”廖志国习惯性发问,筷子虽不停歇,眼神却一下就警觉起来。

  苏婧婧谈论官场上的情况,无论事涉阳城还是阳江,从来不避黄一平。刚开始,廖志国会表示一下态度,或是用眼神,或是以语言,可苏婧婧总是笑着辩驳道:“一平弟弟是自己人,随便说说何妨!”

  黄一平赶紧停下碗筷,唇齿也不再蠕动。涉及冯开岭的话题,虽然不便插话,却不能不有所表示,否则就假了。

  “还是在你那个‘航母城’上做文章。现在又不搞改制退股了,据说干脆准备卖给一个港商,好像正在商谈,对方开价十二亿元港币,这边商定的底价十六亿元。”苏婧婧自顾轻声细语,娓娓而谈。

  “混账!”廖志国突然“啪”的一声摔下碗筷,脸色立时铁青。

  黄一平暗自一抖,知道这是戳到廖市长的痛处了。

  刚才苏婧婧说的那个“航母城”,是一座高达六十六层的商贸大厦。五年前,廖志国担任阳江市常务副市长期间,分管城市建设,主持规划、设计、建成了这座建筑。当时,这座大厦不仅创全省层高、占地面积、使用面积之最,而且其独特的舰船型外观也非常别具一格。建成之后,这座建筑很快成为闻名遐迩的一处地标性建筑,阳江人自豪地称之为“航母城”。借助这座庞大建筑的地标效应,廖志国一时名气大振,随后他又亲自主持了大厦的招商引资,使之成为有三十多家全球着名公司加盟的“总部大厦”,他自己也亲自担任大厦董事长直到离任。

  黄一平两周前送廖市长回来,就曾听苏婧婧说过,阳江市府正在考虑转让“航母城”的国有股份,理由是大厦建设与运营成本过高,实际亏损相当严重。眼下,冯开岭是阳江市行政一把手,阳江市府自然与他画着等号。

  “这个项目是阳江的一个形象嘛,如果转让股份或者卖掉,那还不说散就散掉了,那些公司总部很快就会退出,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一艘航母!再说,花二十亿建成的一个工程,开价十二亿、还价十六亿,亏他们想得出来!”廖志国义愤难抑。

  “人家还不是看着你的政绩碍眼,急于要拆你的庙嘛,听说卖掉大厦的资金都有去处了,准备在运河两岸搞什么系列主题公园哩。”苏婧婧依然笑意吟吟。

  听到这里,廖志国干脆撂下碗筷,不吃了。黄一平见状,只好赶紧把碗里的饭扒了。

  “生什么气呀,人家在这边塌你的台,你在那边再建就是了。你不是说要准备搞个什么‘鲲鹏馆’嘛,抓紧就是了,而且要建得更有气势!”苏婧婧安慰道。

  涉及冯开岭的话题,黄一平自然不便插话。

  坐了一会儿,廖志国起身到浴室洗澡,黄一平见机告辞回返。

  苏婧婧照例送到门口,站在车前,拉着黄一平又说了些悄悄话,无非还是拜托黄一平,如何照顾好廖志国,一口气交代了十几条注意事项。比如,记得催他按时吃降压药啦,空闲时帮他按摩一下肩和腰啦,吹完头发要用护发素啦,染头发只能用某种法国品牌啦,抽烟要少、喝茶要鲜啦,等等。黄一平自然一一点头,表示记住了。

  “姐姐还是要啰嗦一句,你姐夫在阳城,绝对不允许有人给送钱送物,清正廉洁放在第一位,这个你一定要帮我把好关!”苏婧婧叮嘱道。

  “这个婧姐你放心,所有人找廖市长,都得经过我这儿哩。”黄一平说。

  等到黄一平坐进驾驶室,苏婧婧又追加一句,说:“其实我们做人也并非不讲人情礼仪,只是慎重些罢了。有些可交的朋友,一定要先带到家里来,我帮你姐夫把把关。如果正常往来一概拒绝,我们就不是凡人了。”

  初夏的风暖暖地从窗口吹来,空气里有幽幽的花香。黄一平深吸一口气,用心细细辨别着花香的成分。是的,有芍药,也有丁香,似乎还有广玉兰。那种略带清淡甜味的香气,则是绿叶和青草经过了白天充足阳光照射,遭遇夜露滋润后散发出的特有味道。

  “流放”党校后勤处那六个多月,作为一名享受正科级待遇的主任科员,他的固定职责只有一项——负责校园绿化,换言之,就是伺候那些花卉林木。不过,跟着那个跛腿花工老耿头,他倒是认识了很多形态各异的花木,也熟悉了那些花蕊、叶片、草芯中沁出的不同香味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假如再给他一年半载,说不定就会多一个花木园林方面的专家哩。 黄一平打开车载CD,一首柔美徐缓的《春江花月夜》,顷刻间便轻烟流泉般漫溢在耳畔。离开廖志国家,阳江市区上到高速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路上车子比白天明显少了许多。黄一平将车速放到一百二十公里,基本上是匀速行驶。

  窗外,是阳江市灿烂如花的夜景。

  想起刚刚和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共进晚餐的场景,黄一平心情依然难以平静。谁能想到,自己这个曾经遭贬流放的罪臣,不仅回到市府做起市长秘书,而且前后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竟然与廖市长夫妇关系融洽到如此境地。这种境况,简直恍然如在梦中。

  事实上,廖市长当初亲*板,决定让黄一平担任秘书,并且官升副处级调研员,不光在机关里引发了强烈震动,黄一平本人也是深感突兀,一时不知所措。

  八个月前,阳城市府换届在即,正值省里研究确定市长人选,有人举报时任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若干问题。其时,作为冯市长秘书的黄一平为形势所迫,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受到党内警告处分,由市府调至党校后勤处,做了一名伺花弄草的普通科员。风波过后,冯开岭与廖志国分别在一江之隔的阳城与阳江间对调,并顺利由常务副市长当选市长。黄一平本已做好在党校与花草相伴到老的准备,对于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希望。孰料,幸运之神还是眷顾了他。

  那天,他头顶着仲春的阳光,身穿粗布工作服,正指挥一帮临时请来的花工,给党校花房拆除越冬的保暖层,忽然接到市府秘书长江大伟的电话,说是市长廖志国亲自找他谈话,让他马上赶到。

  这边黄一平电话还没放下,那边党校几个校长、副校长就急忙蜂拥而来,有的夺黄一平手中的工具,有的摘他头上的草帽,还有的递给他擦汗的纸巾。不一会儿,后勤处长亲自开着党校最好的轿车,来催黄一平赶紧上车,接受市长召见。显然,江大伟的电话,已经先一步打到校长室。

  他懵懵懂懂走进市府大楼,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换,引得廖志国一阵哈哈大笑。这一笑,搞得站在一旁的江大伟满面尴尬,倒使黄一平瞬间解除了紧张心理。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廖志国上来就这么一句,听上去似乎没头没尾很唐突,却让黄一平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心照不宣的亲切。

  “不要在那边伺候那些花花草草了,还回来,跟着我干。唔?”廖市长说话时肢体语言非常丰富,尤其右手忽而变掌、忽而握拳,不停在胸前挥动,目光直逼对方,有一种强大且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黄一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那个“唔”,却不料,廖市长马上就转到另一个话题:“过去的事,责任不在你,以后慢慢把它消化掉。现在回来,也不是简单的回来。我已经和市委洪书记交换过意见了,先解决副处级调研员,任命与调令一起下。你爱人是叫汪若虹吧?我也和卫生局讲好了,调到局机关来管管文档吧,减轻你的负担,方便我们工作嘛。以后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以慢慢解决。唔?”

  廖市长说完了,并不征求黄一平的意见,而是吩咐他赶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到他这里来上班。

  黄一平当时就像做梦一样,什么激动啦、感激啦等等,统统都来不及体验和感觉。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足有整整一个中午,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种哭,排解宣泄出来的到底是惊喜还是委屈,已经分辨不清了。

  似乎也不完全是喜从天降。事后,黄一平仔细想想,此前也还有些微蛛丝马迹——黄一平刚到党校两个月,人代会还没开,政府还没有换届。有一次,身为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的廖志国,前来党校参加一个处级领导干部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合影结束时,黄一平与后勤处一帮临时工忙着往回搬椅子,正好碰到市府秘书长江大伟陪廖志国走向汽车。黄一平一愣,低声叫了秘书长就打算从旁边溜过去,不想被廖志国用目光紧紧捉住。江大伟是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叫住黄一平,向廖市长作了介绍。

  “哦,原来你就是黄一平!”廖市长的手主动伸过来,握得很有力。话语与目光里,皆有意味深长且令人捉摸不定的东西。

  黄一平当时也无暇多话,抽出手就逃也似的避开了。事后,他也反复回味过廖志国的目光、语气,解读下来的潜台词不外乎两种含意:哦,你就是那个打着领导旗号,在外边胡作非为的市府秘书?能耐不小嘛。此其一。其二,呵呵,你见义勇为帮了冯开岭的忙,让他到阳江占了我的窝儿,却害得我调到阳城这破地方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在党校碰到廖市长看似偶然,可廖市长的那句话,以及伸出手来的用力一握,却富含另外的深意,至少说明黄一平其人其事于他并不陌生,且不十分的反感。

  另外还有一件事,则是发生在廖志国当选市长之后不久。那时,国家建设部要来阳城搞一个调研,主题是关于城市建设与保护。此前,冯开岭为了竞争阳城市长一职,曾经在省委机关刊物《理论前沿》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保持城市特色,彰显城市个性,以建设文化大省的宏大气势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这篇文章不仅得到省委龚书记的青睐,而且被推荐到北京一份重要专刊上,引起国家建设部领导的注意。现在,北京来人调研,自然主要是循着那篇文章而来。廖志国新官上任,对情况还不熟悉,准备一份像样的汇报材料便成了当务之急。对于阳城的城市建设与规划,除了曾经分管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外,黄一平乃最为熟悉情况者。况且,那篇文章从思考提纲到撰写初稿,及至后来请托N大方教授修改润色,皆由黄一平直接操作。因此,廖志国亲自指令,急借市委党校后勤处科员黄一平,前来市府协助准备汇报材料,时间一周左右。

  黄一平接到通知,并不感觉奇怪,其余包括党校领导和市府同人在内的各色人等,也不觉得有什么蹊跷。试想,一个曾经在市府工作了十年的前秘书,临时借回去帮忙提供点资料,完全属于正常范围内的事。至于这一借,是否还有其他的意图,所有人都不可能朝那个方向想。想当年,洪大光书记的秘书涉嫌嫖娼被辞退,后来有传闻说是遭人设局陷害,折腾了好几年还是石沉大海。最终,与洪书记亲近的市委秘书长放出话来:“即使是冤案,也不行!一个秘书的清白与前途事小,市委和书记的脸面事大。”已经造成了的影响,就如泼出去的水一般,岂能轻易收回?

  借到市府准备汇报材料期间,黄一平就像一个从事卧底潜伏的地下工作者,尽量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缩得很小,开会讨论时也专挑角落处坐。可是,廖市长却不放过他,经常把他从角落处拎出来,提些问题“请教”他。黄一平也听得出来,廖志国对冯开岭的那篇文章颇不以为然,所提问题难免刁钻古怪,或是冷嘲热讽,颇有故意揭丑的意思。黄一平对于这个新任市长,倒也不怯,回答时不卑不亢、拿捏有度,既不为旧主粉饰遮掩,也不做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勾当。

  不过,经过那短短几天的借用,黄一平凭借自己十年秘书过人的洞察能力,倒也把廖志国揣摩了个大概,尤其对其独具特色的肢体动作、语言风格、思维习性等观察了个七不离八。因此,等廖志国日后钦点他做了秘书,反倒省去了很多过渡与磨合。

  事后,廖市长也曾经坦言,他来阳城之前,因为涉及与冯开岭互换位置,特别在意阳城这边的情况,自然熟知黄一平其人。党校见面握手,黄一平给他留下颇佳观感。至于之后借来帮忙准备汇报材料,那就已经有调他回来的想法了。

  下了高速,进入阳城市区,接到信息处秘书小马的电话。

  “黄哥啊,我是小马。”小马的声音很柔,与他瘦弱矮小的身材非常吻合。场面上,小马像市府办的同事一样,称呼黄一平黄处长,私下里则称他黄哥,这种特权得到了黄一平的默许。

  小马原是市府文印室的一名打字员,其舅舅曾担任市委副秘书长,因此才调到信息处当了秘书。前些年,这位副秘书长因为经济问题被判刑,小马在办公室里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以前,黄一平也不怎么瞧得起他,感觉这种完全靠关系生存的人,既没有尊严,也不值得交往。可是,自从黄一平遭遇挫折下放党校之后,小马却三番五次主动找到他,或是送些书籍、茶叶、影碟,或是拉他到乡下亲戚的渔场垂钓,有时还约他一起找个小饭馆,喝点小酒,通报点市府那边的情况。虽然小伙子外表有些委琐,可心地善良,对人也真诚。那期间,几乎所有过去的同事、朋友都突然疏远了他,只有小马是市府里唯一与他保持热线联系的人,也算是给黄一平孤独的灵魂些许慰藉吧。

  一来二往间,黄一平竟然与小马成了朋友。

  重回市府办后,黄一平高调保持着与小马的友谊,意在报答那段雪中送炭之情。

  “今天我值班,刚才规划局于海东局长来过,说是冯开岭市长从阳江给你捎来一些茶叶,是今年刚出的*新茶,好几千块钱一斤哩。”小马声音怯怯的,显然是怕黄一平责怪。

  听到冯开岭的名字,黄一平心里像被什么硌了一下。那种感觉很奇怪,虽然过去大半年了,可是每次听到冯开岭的名字,他还是会有这种反应。

  自从调离阳城后,冯开岭除了让邝明达转交过一封信,还曾经捎带过一些物品与问候的话。黄一平只说谢谢冯市长关心,我在阳城党校会好自为之,云云。信与问候语都收了,礼物则全部退回。此后,冯开岭看看这边确已平静,就再没同他联系过,邝明达、于海东、郑小光等几个冯氏亲信也几乎断了联络。现在,冯开岭忽然送来茶叶,肯定与他重回市府担任廖志国秘书有关,似乎倒也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就显得自己太小气。可是,刚刚在廖志国家听到了那一番议论,这个茶叶显然不再是普通的人情往来,也不那么轻易好收下。

  “这样吧,你把茶叶收好,不要告诉任何人,等我星期一上班后再作处理。”黄一平吩咐小马。

  收了电话,他把车速放到很慢,关了音乐,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盘算:自己回归市府,到底与冯开岭有无关系?

  对于黄一平重新回来,阳城政界猜测议论一直不断,他本人心里又何尝不是疑窦丛生!

  记得那天从廖市长办公室谈话出来,黄一平当天下午就到党校收拾东西,装了两只纸箱,由校里派车送回家,算是与党校做了告别。党校里从校长到炊事员、花工,几乎全部出动,依依不舍送到大门外。临上车的那一刻,校长忍不住拉住他,避开旁边那些人,悄悄问:“恕我多嘴,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来党校,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谓处分、下放,只不过是做一个形式,走一个过场?假如真是这样,我们党校的领导就傻到家了。你来党校这几个月,受了不少委屈,算是我们有眼无珠。现在,我代表党校领导和同事,向你表示真诚的歉意!”

  黄一平当即摇头否认,说:“怎么会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自己也不清楚。你也知道,我来党校,一直做好要在这里退休的准备。感谢你和校里各位同事对我的关心,我会记住在这里短暂而难忘的时光!”

  可是,环顾周围那些人的目光,黄一平知道自己的解释颇显苍白,且难以令人信服。

  回到家里,汪若虹居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今天忽然听说你又回到市政府,不仅医院里炸开了,就连我自己都震惊了。后来才知道,不仅你调回机关了,就连我也被调到局办公室,说是廖市长亲自指令卫生局,为的是让你腾出精力做好工作。老公你说实话,是不是今天的局面,当初你和冯市长早就计划好了,只是怕泄密才没告诉我?”

  看着汪若虹脸上遮盖了半年多的愁云惨雾,瞬间又烟消雾散、云开日出,黄一平心里既觉快慰,也感到一丝酸楚。可是,对于妻子的疑问,他也只能摇头。

  这之后,黄一平陆续接到很多祝贺的电话,其中不少原本相处甚好的朋友、同学、同事,免不了会提出各种疑问,或者直接道出各自的猜测。总之,就在廖市长找黄一平谈话之后,阳城机关大院里迅即风起云涌,种种猜测、非议甚至谣言如春天柳絮般飞扬起来。概言之,主要不外乎以下四种说法。

  冯开岭临别“托孤”说。当初,阳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冯开岭临近换届提拔之际,突然遭遇竞争对手的匿名信,控告其利用明达集团巨额资金打点官途,为省城某公司老总郑小光在阳城承揽工程谋利,等等,冯一时难以脱身,便使用了舍车保帅之计让秘书黄一平代为受过,自己则顺利金蝉脱壳。冯氏在即将赴任阳江之前,将黄一平作为工作与权力交接的一个重头,郑重托付阳城诸公,得到同样郑重的承诺之后,方才放心离去。半年时间,是冯开岭给出的一个最长期限。

  省里“压力”说。省委杨副秘书长、组织部年副部长等几位要员,因为冯开岭的缘故,曾经在阳城得到很多实惠,并与之形成利益同盟,也由此与黄一平结下不浅私交。或者,黄一平在这过程中留有一份备忘录,记载着那些权贵不可告人的秘密。上述诸公出于自保,给阳城方面施以巨大压力,要求给予黄一平重见天日的机会。洪大光之流,迫于人情与压力,只好答应。

  冯开岭与廖志国“交易”说。冯开岭告别阳城任职阳江,事出有因,事后虽由黄一平顶了包,却也留下诸多麻烦,如同中越边境那些地雷,不知何时便会引爆。同样,廖志国在阳江任职多年,也是出于类似缘故才易地就职,二人正所谓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既然大家屁股后边都不干净,何如彼此伸出援手相互拉兄弟一把。廖氏这边把黄一平安抚好了,冯氏那边自会投桃报李。官官相护,实乃官场独特、亮丽之一景,并且传统久远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