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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你相信梦境,不拘泥于俗尘。我常听他们议论你,还有曲凉。

忽然之间,像有浮萍荡漾,在百感交集的心底落下一粒尘埃,生根,很牢很牢地种下。我瞬息沉默。

我想我不仅是要躲开这凄美的缠绵,剩他们在天地间执手相看泪眼,也是因为那么突兀地就想起了曲凉,和一段若即若离。

曲凉是一个鬼差。人死之后魂魄离开躯体,就由鬼差用追魂锁锁了带回地府。而我,自始至终未让商寂知晓的身份,是一个眷恋红尘的女鬼。曲凉与我有过两次交涉,他要带我回地府接受轮回,我不愿。这花样的年华死去本就是冤枉,人间还有如此繁华的春秋没有被我经过,我不甘心。所以我选择了与命运抗衡,我要让曲凉见识我的倔强。

曲凉第一次来锁魂的时候,我负隅顽抗。打斗中我伤了一条腿,很痛苦地痛。我拿半恐惧半仇恨的目光盯着他,很不友好地说,放过我,我还不想离开。

曲凉说放了你是我的失职。

那你能不能让我再逗留一段时日?说话的时候我依旧强硬,但已忍不住泪,眼红了一圈。当时我看见曲凉僵硬的面部有了些许犹豫,就趁其不备略施暗算,在他眼皮底下化为一阵烟逃走了。但我知道世间没有一个鬼的行踪可以瞒过鬼差,我以为曲凉随即又会拖了追魂锁寻我而来,哪里想到这担惊受怕的日子竟维持了七个月之久,风平浪也静。

七个月之后曲凉找到了绣坊,跟我说宽限的日期已到,我必须随他回地府待命。

我知道自己逃无可逃了,但仍不放弃一线希望。曲凉冷漠的外表下其实并不是一块顽石,从七个月前的犹豫中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选择了最愚蠢的办法,色诱。我是一个对爱欲似懂非懂的女子,我以为我可以靠肉体做他的掌控。因为我听说,男人与女人,是水与火的缠绵,遇到了,就在劫难逃。

白日里我除去层层衣衫,不遮不掩把自己暴露在这个见面才两次的男人面前,冬的气息残留,我禁不住发抖。

曲凉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没能把眼光自我身上挪开。但他毕竟是修炼多年的鬼差,短暂的惊诧后,曲凉依旧是曲凉。他拾起衣服给我裹上,手不小心触到我的肌肤时,我记得自己有了羞涩的感觉。

留在人间,真对你这么重要,值得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第一次听见一个鬼差略带人情的责难,慌乱中只好把头深深地埋着,不敢看他。可我分明想知道,那时的曲凉有否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说我才十七岁,对这世界还那样陌生,我害怕活一次却一无所知。我看不透,所以才那样执著留恋。声音细若游丝。

十七岁,我死的那年,好象也是十七岁。十年了。曲凉浩叹一声,走到窗前,我觉得他的声音忽然温柔,也忽然苍凉。

难道你死的时候就不痛心?你甘愿?我问他。

我从小就是孤儿,受尽了世人的欺凌辱骂,十七岁那年一场瘟疫,我死得干净。我想能去下一个轮回也好,起码我不要再是孤儿,不要再重复今生。

可是你没有如愿,阎王选择你做了鬼差,永不堕入轮回。我看见曲凉背对我的肩,稍微颤抖了一下。

是的。不过我没有你的倔强,我无法同命运抗争。曲凉回过身来,有冰冷背后的凄然。究竟,这波澜的尘海,还有多少如我如他一般不能遂愿的悲哀?

曲凉又一次放过了我,走的时候他说你好自为之,我帮不了你一辈子。我看他逐渐消失的背影,思绪难平。以后的一年,除了偶尔会想起他,再无枝节。

宋伊憔。有人在背后喊我,掉进记忆的意识突然间又回来。

转过身。深邃的眉宇,冷漠的眼神,遮盖了原本英俊的脸,整个人因此黯淡。曲凉,只有曲凉。

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别这么快带她走。我拦在曲凉面前,惊觉他的眼底已经没有暴戾之气,只剩下我前所未见的憔悴。

为什么你总要与鬼差作对?曲凉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商寂与许惜然身上,而千劫万难的有情人尚不知晓,重逢的美梦即将幻灭。

我冷笑,为什么你们鬼差都这样愚忠,不谙人情?曲凉无言。

许惜然靠在商寂怀里,面自己的坟墓而站。也许,她会哭,说商大哥我终于如愿成了你的新娘;也许,她要笑,说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辛苦。我都无从知晓。我只是深情地凝望,她身上粉色的嫁衣,衣袖间的纤纤兰草,真有如在风中萌动,舞一场醉人的香。我叹息,好景总是不长。

又一阵风起,小小的空地上忽地又多了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两个鬼差。所以片刻之内,这里就发生了一场骤变,山谷重又静如死灰。

商大哥我要走了。许惜然放开商寂的手,梨花带雨。

惜然。惜然。商寂越是呼喊,许惜然就离得他越远。鬼差的追魂锁碰到她的时候,空气里就只剩一片粉红,像断翅的蝴蝶,飘进商寂怀里。第一次,我看见一个男人的眼泪。曲凉在我身边,惋惜不减。

我说一切会过去的,等你醒来,会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于是商寂靠着许惜然的墓碑,昏睡过去,是我施法迷醉了他,隔离了他撕裂的伤。我想,即使思念依旧,也至少能减轻他得而复失的遗恨。

接下来我要面对的,只有曲凉。

你是因我而来的?起初我以为他是要将惜然带走。

曲凉点头。

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这是宿命。曲凉凄然的笑。我们都是命运的傀儡。

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我看着商寂,紧闭双眼睡的时候眉间还有一道深深的皱痕。原来,他的悲观,是留给黑夜留给自己了。我那样同情他,又那样心疼他对宿命无言的控诉,可到头来,千帆过尽也不过成黄粱一梦,空自嗟叹。也许,我也应该放弃这可笑的固执了。

 你和我再战一场吧,赢了,你得自由。

再战一场又能怎样,我想,如果我继续留在人间,就会继续有鬼差来捉拿我,曲凉不是唯一。所以我打算说算了,我跟你走,逃难似的日子让我厌倦。

可我还没说得出口,曲凉就执了追魂锁向我袭来,出于本能,我还手了。谁知曲凉竟在顷刻之间收回了所有进攻和抵挡的招式,硬生生做了我的活靶子,所有的真气被我一招打散。

为什么?为什么?我扶着曲凉失去重心的身躯,泪滴在我手背上,缓缓浸过他的衣衫。我没有想过杀你,从来没有!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放过你两次,三年以来我每天都在为了自己的渎职受着阴间最严酷的刑法。这样近,我才看见,他的手布满了一道道幽深的裂痕,像用斧砍又无法愈合,溃烂的疤贴着皮肤,形成沟壑似的曲线,凹凸不平。判官给我最后的机会,让我带你回去将功赎罪。

我不想亲手抓你,不想看你的梦碎裂在我手里。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我忽然间恨极了自己,如果能早那么一点点告诉曲凉我愿意跟他回去,事情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可惜,迟一步就是沧海桑田。

对不起,曲凉,对不起。我抱着他,窒息得快要死去。我知道,鬼如果再死一次,就要消失于天地人三界之中,永不存在。所以无论我抱得多紧,曲凉终究会自我怀里烟消云散,我将永远失去他,失去我们之间生死相交的暧昧。

伊憔,我甘心情愿这么做,你的存在教我明白,不情愿的事永远不要委屈自己去做。我现在,何尝不是解脱。

曲凉,你告诉我,你如此为我,是因为爱吗?

曲凉笑了,很艰涩地笑,傻丫头,这个时候你还计较这个。

我摇头,曲凉,我从来没有爱或被爱的时候,但我知道商寂和惜然的生死相许就是爱,现在你为我而死,我们之间又是因为什么而如此纠缠呢?

我跟你一样,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曲凉顿住了,很久,才说出四个字,教我从此生死不忘的四个字。我心疼你。之后他就从我的视线里淡然退出,走得不留一点痕迹。我的泪滴在地上,落了一个空。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当我的悲哀还没有苏醒,周围就出现了四个和曲凉有着相同装束的鬼差。我知道,他们要完成曲凉遗留的使命,只不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再成为不了曲凉。

我看一眼不省人事的商寂,嫁衣在他怀里,散着柔柔的光。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我因着曲凉而穿上这件嫁衣,是否能成为一个不朽的传奇。

可惜曲凉,一切都太仓促了。我还来不及细想究竟是爱你不爱,就落单了。我并不想追究,既然那件绝世的霓裳,将永远不会属于我,那个能了结此生弥留的心愿的女子,也绝不是宋伊憔,我还能怎样。

能够肯定的,就是我将从此颠沛流离殊死相抗,有你这个心疼我的男人,用最昂贵的代价,保持我一心坚持的倔强,我怎能辜负你!

:【嫣然作品】离歌

【绾青丝】

七月初七,圣旨下。

琉国郡主绾絮,嫁曲国国君玄楚为妃,两国修秦晋之好,干戈化,恩怨消。

举国欢腾。

此后,绾絮没有再见到玺闻。

出嫁的前一天夜里,绾絮倚着门,巴巴地望着,狭长幽暗的走廊,影影绰绰,却没有她渴望见到的那副轮廓。风一吹,沙砾入了眼,泪珠子蹒跚而下。

青梅竹马。白首一心。都成虚妄。

绾絮不怨玺闻,她知道,即便他来,也不过徒增伤感。况且玺闻那样中规中矩的男子,又哪里会忤逆圣上的旨意,在彼时仍与她往来呢。

“他定是想让我死了心,好好的去和亲吧。”绾絮喃喃自语,“可是玺闻,我还是那么不可遏止地想再见你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天却亮了。

此去经年,君当陌路。

绾絮乘着镶金的琉璃马车,穿越荒山和戈壁,七日后,未时,抵达曲国都城雍靖。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玄楚,宝殿之上正襟危坐,气势逼人。

玄楚说,“朕便封你为兰妃。”随口说出,好像一点不放在心上,连绾絮的模样,他也只是走马灯似的看了一眼。

绾絮回礼谢恩,堂下一干大臣也俯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天夜里,绾絮按照曲国宫廷的礼节,好好梳洗了一番,玄楚却到三更也没有出现。绾絮暗中庆幸,但也有说不出的苦涩感觉,到四更天她终于熬不住疲倦,渐渐睡过去,梦里看到玺闻,又哭着醒来,天已大亮。

接连很多天,玄楚都未亲近绾絮。别说她居住的小小幽兰宫,就连偌大的曲国宫殿,目之所及处,绾絮觉得,那也是寂寞铮铮响。

后来逐渐听得一些传言,说蓉妃黯蓝才是玄楚心之所系,怎奈皇后善妒,见黯蓝得宠便设计陷害她,将她关进了冷宫。玄楚为救黯蓝,费煞苦心。虽说皇帝的权位至高无上,但玄楚更明白人心向背的厉害,他不能毫无理由就赦免一个被称为“祸水”、“妖姬”的女人,时机和证据一日不足,黯蓝便要在冷宫受多一日的煎熬。这也是玄楚的煎熬。至于后宫佳丽三千,对他而言,都甚为寡淡,可有可无了。

绾絮听这传言,心中好奇,想知道这位蓉妃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于是撇开侍女,独自来了冷宫。门口的两名侍卫拦住了她。

“皇宫禁地,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我是兰妃娘娘。”绾絮以为,自己的身份压制一干小兵小卒,当是绰绰有余。谁知道背后忽然有人义正词严回答她,“就算是兰妃娘娘,没有皇上的圣谕,您也是不能进这冷宫的。”

绾絮回头,见一白袍绿甲的少年,手把着腰间的剑,笑微微的,对她欠身作揖,“禁军统领明夜,见过兰妃娘娘。”

绾絮也不好责怪他什么,恹恹的,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冷宫大门,便往御花园的方向去了。

大约是明夜的身形和年纪都跟玺闻相仿,绾絮的心事又被扯出来,满眼的红墙绿瓦,都成了回忆的凭证,越是要摈弃,越是难以承载。绾絮于是摘了一片翠嫩的树叶,学着玺闻的样子吹奏起来。

呜咽的声音,如泣如诉。

“兰妃娘娘。”有人从围墙外唤她。

绾絮恍惚着问道,“是谁?”

“禁军统领,明夜。”

“哦。”绾絮点头,“你有何事?”

“卑职听见娘娘的住处似有女子的哭泣声音,于是过来看看,娘娘可安好?”

“女子的哭泣?”绾絮愣了愣,绕过那一排梅树,明夜依旧是白袍绿甲,挺直轩昂。她扬了扬手里的叶子,“是本宫闲来无事,学着吹曲子,吓到你了。”

明夜连连欠身,“不,不,是卑职不懂音律,冒犯了娘娘。”

绾絮淡淡地笑,“你不必这样拘谨,我是不会与你计较的。”一边呢喃着,一边幽幽的转身,明夜望那背影,单薄,却似附着了沉重不堪的心事,仿佛风一吹就要被折断,或者瘫倒在地。有些许怜悯涌上来,这森森皇宫,如她这样的女子,着实太多。

入秋以后,明夜时常看见绾絮,在幽兰宫西北角的一处阁楼上,向日落的方向凝望。那么呆呆的如木桩一样站着,一站便是数个时辰。

明夜觉得好奇,每次经过,总要停下步子多看几眼。

后来绾絮也发现了他。

有一次绾絮从阁楼上下来,正好遇见明夜,她便问他,“你怎么总在下面看我?”

明夜很窘迫,低着头轻声道,“卑职不敢有冒犯娘娘的意思,只是好奇。”

“好奇我在望着什么,又或者等着什么?”

明夜心里说是,嘴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噤若寒蝉。绾絮便又吐气如兰地叹着,“我不过是想念我的家乡罢了。”

过了没几日,明夜送一篮新鲜的马蹄糕到幽兰宫,绾絮见状,诧异至极。

“你这是做什么?”

明夜恭敬地答,“兰妃娘娘前几日不是说思念家乡么,卑职在宫外有个亲戚是做生意的,经常在琉国和曲国往返,所以卑职托他带了些琉国特有的糕点,希望娘娘吃了,能减轻一点思乡之苦。”

绾絮掀开篮子上盖着的花布,白玉一样绵软的马蹄糕,香气饱满。绾絮清浅地笑了,“明统领的一番心意,本宫不胜感激。”

明夜欠身,“娘娘莫怪卑职多事就好。这里宫墙万仞,既来之,则安之,其中的道理,娘娘想必也是清楚的。”

绾絮心中疑惑,加之她向来也藏不住话,便盯着明夜,问他,“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对我的态度,不应该…”

“娘娘多心了。”明夜已经掩饰不住他的张皇,头埋得很低,拱手作揖道,“卑职尚有要事在身,暂且告退。”

但明夜不说,绾絮却派人查了出来。偌大的皇宫,没有不透风的墙。传言说明夜的亲姐姐五年前入宫,却因为姿色平庸,未受到皇帝宠幸,于是捱不住寂寞,悬梁自尽。绾絮一听,心里有了数,想必明夜受此打击,怕了再见到像他姐姐那样苦命的妃嫔,又或者自己的眉眼神态,某些地方与他的姐姐有相似,才让他爱屋及乌了吧。

原来他们都是,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牵挂的人。

而绾絮也由此,对明夜生出怜悯来。

【风飘絮】

绾絮有时会在宫里遇见玄楚,那个低沉的男子,冷漠得让绾絮畏惧。除了说平身,不必多礼,惟一的一次,他问了绾絮,“你近来可好?”

绾絮答,“好。谢皇上关心。”

再没有下句。

倒是明夜。碰见了,都是热乎乎的喊着,兰妃娘娘万福,兰妃娘娘近来身子可好,兰妃娘娘有何差遣尽管吩咐就是。也许,他是这皇宫里惟一让自己感受到生的气息的人了,绾絮如是想。这皇宫,像墓地一般死寂,寒凉。她多么希望有奇迹出现的一天,让她能重返琉国,见到苍老的父亲,以及她朝也思暮也想的男子,玺闻。

来年春尽,这奇迹,梦幻般出现。

带着赤裸裸的血腥与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