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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觞茕是一个象征。掩盖我至高无上的恐慌。让我相信,我的心始终如女儿般纤细,我非冰冷的狐兽,我亦有爱。有寄托。

不寂寞。

命煞毁了我的寄托。

于是,我毁了他。

我剥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将他丢入灵蛇岛的废墟。很长的时间,无法平静。

十六

有一夜我梦见命煞。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幻觉。是妖精的元神。命煞用他的最后一口精气,凝聚成淡薄的影象,在我面前,嘲笑我的暴殄天物。

嘲笑我不懂珍惜他对我的那份痴迷。

我惨淡地笑。命煞,你毁了觞茕,是因为你的嫉妒,有我如此爱他。

命煞哭哭笑笑,有爱有恨,还有掩饰不住的仓皇。他说我自修炼成形的那一天起,便跟着蛇君,无论这修罗的妖界是多么的盛大繁华,没有谁真正爱过我,他们对我,不是畏惧,便是憎恶。我很早便知道,在青鸾宫里,有一只獐精,而你,修罗的女王,为之不惜一切。起初,我是羡慕他的。当我亲眼看到你,我的羡慕成了嫉妒。我多希望,能有你这样的女子,爱我,恨我。无论是怎样的一种情感,都可以填补我的苍白,让我不太空虚不太寂寞。

你做到了。我淡淡地说。

我也以为,我做到了。命煞的影象在空中悬浮起来。他说但是当我看到你对蛇精如此疯狂地报复,我才明白,你原来是可以将怨怒倾注在你的王位上的。换句话说,你杀光了所有的蛇类,你满足于自己无上的权力,满足于修罗对你的畏惧和臣服,你便会不记得自己为何要做这些事情,因为你知道觞茕再也回不来了,你会放弃,会忘记,从而,也忘记令你失去他的我。

我扬手,射出一道白光,穿过命煞透明的身子,我不断咒骂着他,命煞,你这个疯子。疯子。

命煞仍是不急不徐地说,得不到,便只能让你永远都记得我,记得,是我给了你这份遗憾,珠玑,你杀我,我故意不做任何抵抗,因为我一旦死了,你将再不可能知道,觞茕他究竟在哪里。

珠玑,我没有毁掉觞茕,他是完好的,只是,你找不到他了。

十七

我不甘心。诏告修罗四千九百个部族的妖精,寻找觞茕的肉身。

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命煞他真的做到了。我想着他,想着他可能会把觞茕藏在哪里,指甲嵌进掌心,不觉痛。

十八

我的不安,缓缓的,在这年复一年的失望中,冷静下来。看到风火珠,我才想起,无论有没有觞茕,找到转世以后的修罗舍利,能提升自己的修行,那也是好的。

我去了明镜湖。

将风火珠投入波平如镜的湖水里,涟漪变做漩涡,扩散着,直到覆盖整面湖水。然后湖的中心有白色的圆盘,似月的倒影,圆盘中显露的,是一个女子明艳的笑脸。

修罗舍利,三千年一轮回。一世化做露珠,一世化做甘泉,一世是藏于深山的万年灵芝草,一世是土地门前的七夜还魂丹。

修罗舍利,此一世,竟投入了芸芸众生,有妖的道行,有女子的形貌。

我将湖水抹平,恹恹地回了宫殿。这时,秃鹰使者来报,我的觞茕,他原来就被藏在废墟中的灵蛇岛。

十九

觞茕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安静的,沉睡着。

我的坐骑悬停在灵蛇岛上空,我俯视着他美好的容颜,潸然一叹,拂袖,海水漫过来,彻底淹没。

原来真是一场愚弄。

二十

明镜湖的玄光中,女子的脸。

是我。

我苦心寻找的,转世的修罗舍利,是我自己。

道行,权位,生命,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我都无法舍弃。惟有,舍弃觞茕。

一场愚弄。一场笑话。一场空牵念。一场空欢喜。

二十一

我毁了明镜湖。

若要安身,必须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埋藏。

我的悲喜,亦随之埋藏。

寂寞千年。

心如枯槁。

二十二

千年,享妖界无数荣华。呼风唤雨。指鹿为马。

但始终,不笑,不哭。

我终于可以体会命煞曾有过的心境。除了权力和地位,我一无所有。难以排遣,难以寄托,迷失,癫狂。

我对命煞的恨终于能够转为同情。但不知,同情的是他,还是我自己。

千年以后,我的法力衰减。有狐妖夺权,逐我离开万妖殿。

我回到当初修炼的深山,荒烟蔓草间,踽踽而行。遥遥的,有男子移步靠近,问我,哪一条路能去到万妖殿。

他的容貌,似觞茕,几乎没有分别。我多想和他说一声,抱歉,但他终究不是觞茕。

我指向右边,他拱手告辞,转身望住那匆匆的背影,冻结了千年的泪,扑簌而下。

:【嫣然作品】嫁衣

草长莺飞的三月我在梦里遇见了一个女子,青衣素面,苍白的容颜。

姑娘能否帮我缝制一件嫁衣?粉色缎面,忍冬绕肩,兰草满袖。她和我说话,眉目间没有待嫁女儿青涩的娇羞,只是愁,无边丝雨细如愁。

而我也被她三言两语的概述吸引。我是一个专为别人做嫁衣的女子,惯了用鲜红的绸缎做底色,也从来都是绣些鸳鸯凤凰,粉色忍冬兰草,会不会成就一段不一样的风情,或者爱情?所以我着手了,在一个梦的指引下飞针走线。我想也许是有什么契机的,否则不该如此,玄妙到凑巧。

这天,院子里的玉兰花开得最艳的时候,陌生的男子造访了我的绣坊。

宋姑娘是吗?他问我,颀长的身躯清淡的五官还有温柔的微笑都在我抬眼的时候陈列出来,绝对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我点头,说是,又不好把眼神放他身上,就偏了头望那一株白色的玉兰。

我想找姑娘帮我做一件新娘的嫁衣。

你的新娘?我脱口而出。话一出来就觉得唐突了,不是他的新娘,一个大男人何必往这绣坊跑。于是我赶忙笑笑,转移了话题想掩盖自己的窘迫。好的,当然可以,你现在就要挑选布料和花式吗?

不用了,她说要粉色的缎面,肩上绣半开的忍冬,衣袖以兰草做边。

看来新娘的要求你都能倒背如流了。我低下头笑,庆幸他没有对我刚才莫名其妙的发问太在意。可是,忽然的忽然,我愣了。粉色缎面,忍冬绕肩,兰草满袖。竟和那梦中女子的托付一模一样!

宋姑娘,有什么问题吗?他许是见我神情有些僵硬了,也跟着紧张起来。

风起,一片玉兰单薄的花瓣坠下来,轻飘飘掠过我眼角的刘海。没什么。我笑。我会尽快做好了衣裳送去府上的。

有劳姑娘了,我会亲自来取的。他颔首,末了,又补了一句,我叫商寂。

我说你可以直接叫我伊憔,或者,宋伊憔。

然后我又开始做嫁衣,针针线线纠缠得生死难离。奇怪的梦,奇怪的商寂,同时在心头错节盘根。我想,将有什么会发生了。

我以为我会对这个男子从此念念不忘,遭遇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天上人间地等。可是,没有。我终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期待他的出现,心湖依旧是波澜不惊,不想念也不淡忘。我想爱情不该是这个样子,也许他注定要与我擦肩。

三天之后商寂又来了,带足了做嫁衣的银子,沉甸甸搁在桌沿。手里,还抱着另一件女子的衣裳。

他摸着自己的脑门,孩子似的笑容明媚,我真糊涂,不把惜然的身段大小告诉你,做出来的嫁衣怎么合身。

惜然,很好听的名字。我放下手里的嫁衣去接他递我的衣裳。可她怎么不亲自来呢?这样也许更好一些。

这话当然是有心才出口的。我想知道,嫁衣背后的新娘究竟是什么模样,柳眉杏眼,会不会真是我梦境的访客。又或者,这场奇遇,内藏了波澜壮阔的隐情,只等时机破茧。——这世间连鬼都能安居乐业,已经没有什么是我不敢想象的了。

她,病了,一直病着。商寂说话有些吞吐,收敛了笑容,剩下落寞,忧郁,在皱紧的眉间。

对不起。我望着他,苦涩地笑,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惜然唯一的心愿就是成为我的新娘,商寂说。

我知,这男子神色凝重,想必惜然的病不会是一场涟漪。而他们彼此深爱,这就足够,足够让二人除了婚姻,心无旁骛了。又想起初见商寂时我天真的幻想,爱或不爱在这一刻泾渭分明。那种感觉不可以突兀,它应该有山无棱天地合的信仰。而对于商寂,欣赏或叹息,都是我于爱情望尘莫及的幻象。

商寂走后我打量着他送来的衣衫-,这才想起,自己竟也是头一回忘了尺寸大小的问题。更恍惚的,是嫁衣竟完全照了梦中女子的身段缝制,满脑子,也只有她着上这一席粉红,病如西子弱柳扶风的模样。不由得笑了。

笑过之后寒意顿起,两件衣服居然是门当户对!窄肩,细腰,尺寸一致的巧!又一次翻起了最初的疑惑。究竟,梦与醒的背后,还有什么是我不能预想的,它带来什么,又会带走什么,看来,只好在嫁衣做成之后,再等谜底揭晓了。

绣忍冬和兰草,是比缝衣服更费力的活,我足足用了七天的时间,在玉兰花与风的摩擦中浸着,伴星辰日月。

这是我做过最满意的一件嫁衣了。简而不繁,雅致无尘,看得久了也不由得我心生向往。若能因着所爱的人,配上这一身彩衣,红烛下的自己,会不会是这一生无与伦比的美丽?

商寂再来的时候我把叠好的嫁衣交给他,说,你拿好了。

谢谢。商寂又笑了,他是一个乐观的男子,我以为,微笑是常有的记号。但我仍然忧心忡忡。惜然的病好些了吗?我问他。

商寂沉默,轻抚着嫁衣如丝的缎面。良久,他抬头问我,伊憔,你能来做我们的主婚人吗?

我?诧异之极。

是的,现在。商寂,肯定的答复,请求的眼神。

我没有拒绝。新娘的真面目一直是我渴望见到的,事情有了前因,不见后果,终究会遗憾。

所以我跟了商寂,往城外的雾猎山走去。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因这方圆六百里过逝的人,几乎都葬在山里,坟冢林立。阴森,是里面最大的传闻,所以除了清明,很少有人进山。

商寂怎会住这样一个地方?又或者,他与惜然,是为了逃避家人的反对,私奔到这里的鸳侣?不得而知。

 我想他总会给我答案的,否则也不会让我随行。所以一路上我只默默跟着他,看他略显孤单的背影,对着层层林木的阴影,盛放在我们轻柔的鼻息之间。

走到一座木屋面前的时候,商寂停下了。靠崖而建的木屋,背后有嶙峋裸露的山石,一直向上,延伸到我目不能及的地方。原来我们竟走到了雾猎山的谷底。

你就住这里?很大程度上我的语气不带疑问。

商寂回过身来,对我点头,这儿离那些坟冢很远了,你不要怕。

我忍俊不禁。一路走来我都没有退缩,更何况现在。惜然,你的新娘呢?我迫不及待。

商寂指着木屋右面那一小片空地,说,在那边。

我走过去的时候有钻进山谷的风撩动我的裙摆,似乎还夹着忍冬若有还无的微弱清香。我心醉,心醉之后旋即心碎。

因为我看见,爱妻许惜然之墓。

苍白的墓碑,苍白的谜底,回眸,还有苍白的商寂,悲哀泛滥。

她今天十九岁了,她说过十九岁那天要穿自己最喜欢的嫁衣,做我美丽的新娘。商寂一面讲述,一面把崭新的嫁衣搭在墓碑上,展开,裙身盖着坟堆湿润的泥土,铺一地繁华。可是一年前她死了,得很重很重的病,咳得可怜。之后我就来这里陪她。

一次死亡,一场挚爱,亏空了两个人的心。没想到我牵肠挂肚的谜底,竟是这样。酸涩汹涌,但我知道,我该做的只有安慰。她会明白,她也会因你而感动。

是的伊憔,商寂灰暗的眼里忽然有了光亮,明明欲绝,也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伊憔,我昨天在梦里见到惜然了,她说今天会回来和我成亲。我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和她相守,我只想,完成这个我们都盼了一生的仪式。

这便是相思成灾了我想,若我是惜然,生前能有一个男子如此待我,即便死了,也要极力回来填彼此一个完整。可我终不是惜然,我给不了商寂所要的期待。但不知道,数日前我的那个梦境奇遇,是否真是惜然婉转的暗示?接下去,还有什么?

我陪你一起等她。我对商寂说,我相信奇迹。

等待,竟如此憔悴。

商寂在惜然的坟前,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等待的女人,望断秋水也没有出现。我那样看着他,好象那越等越孤寂的背影,正在缓慢被绝望融化。

她不会回来了,商寂忽然说。伊憔,是我太思念她,胡思乱想了,真抱歉让你受累。

我忽然笑了,笑靥如花。我狠狠地盯着坟冢背后的树林跟商寂说,她会来的,她既然托梦让我替她做嫁衣,她就一定还想和你成亲。除非,她是虚情假意。

别那样说她伊憔,她已经死了,回不来了。商寂的坦然,叫我意外,如果情到深处无怨尤,连绝望都可以被麻木盖过,还有什么是不能一笑置之的。

可是许惜然还是出现了,其实从我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看见她站在树林里,青衣素面,苍白的容颜,果真和我梦里所见一模一样。商寂命悬一线的希望,因许惜然的出现,回光返照。

惜然。

商大哥。

他们只是彼此喊了对方的名字,对视的目光里有千帆过尽的沧桑。没想到两个人从生盼到死的一刻,竟成了无语凝噎,千言亦无言。他们行礼的时候商寂一直握着许惜然的手,如果可以,他会愿意这样握她到老,我相信。

只可惜了红尘弄人。

许惜然穿着那件粉色的嫁衣,虽然依旧有眼底眉梢的郁郁,却给了嫁衣无以复加的灵气。我想到绣坊的玉兰花。

宋姑娘,谢谢你。她和我说。

这嫁衣很配你。我莞尔一笑。但为什么你要我替你来做这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