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道:“当时坐在我左手边的就是这三人,而且昨晚的事有许多地方太巧合,我总觉得那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谋算很久了。暗算一次,必然会有下一次,我得在此人再出手前,想法子把这人揪出来。”

杜庭兰低头一想,忽又露出骇然的神色:“这三人都在书院学生名单上,倘或在开学前还不能查出此人底细,入学后岂不是整日要与这人打交道。”

滕玉意闻言没接话,而是蓦然想起在玉真女冠观的桃林中荡秋千的那一回,记得当时大伙正夸赞她的衣裳,旁边却突然投来两道古怪的目光,那目光阴冷至极,分明对她满怀恨意。

假如这个人跟昨晚布局的是同一个,那么此人对她的敌意绝不只一日两日了。

她忽然冒出个念头,她前世的死会不会与此人有关?不对,这三人都是世家娘子,如何能跟皓月散人养的那帮黑氅人扯上关系。

还是说……她目光一颤,前世害她的黑氅人是个女人?!

记得阿爷说过,这样的黑氅极好遮盖容貌,因为极为阔大,里头只要穿上高靴就能增长身高,双肩垫上东西就能让身形看上去魁梧……所以那人在动手时,才会那么怕她们主仆认出自己。

原来是熟人么?

很好,线索似乎越来越明朗了。先前她一直排斥进香象书院念书,这一刻突然动摇了。

或许,入香象书院念书是找寻真相的一个契机。不论这个人为何要害她,等到进入香象书院念书时,绝对会频繁出手,

肯动手就好说,她正愁对方没有破绽呢。

杜庭兰看妹妹只顾着发怔,不由推了推妹妹的胳膊,滕玉意微微一笑,抬眸对杜庭兰说:“阿姐,昨日我不是还说不想进香象书院吗,现在我突然很期待进书院念书了。”

***

青云观。

宋俭的尸首摆在堂前,尸首上蒙着玄色方布。

尸首前设一案,案上供着姜贞娘的生辰八字,案两边竖着招魂幡。

风一吹,幡就动,香炉中的烟气却纹丝不动,三缕青烟笔直向天。

绝圣和弃智在庭院里洒好止追粉,跑回井边对蔺承佑说:“师兄,弄好了。”

蔺承佑淡声道:“记得护好阵。”

“是。”

蔺承佑径自用朱砂在井前画好“玄牝之门”,从袖中抖出银链,施咒将其变为长剑。

与此同时,经堂内飞出一条极细的红线,绝圣和弃智上前捉住那根红线,将其系在井口周围。

他们知道,这回跟上回帮安国公夫人招魂一样,帮忙辅阵的仍然是圣人。

原本师公要主阵招魂的,但拼凑残魂会损伤自身修为,他老人家年岁已高,圣人和师兄都坚决不允清虚子插手此事,商量到最后,到底由圣人从宫里出来帮忙护阵。

不过师公也没闲着,师兄和圣人一外一内合阵,他老人家就镇守在经堂里。

一切准备周详后,蔺承佑时挥出一符,击向地上的玄牝之门,符火点燃了门框,他飞身跃到井上立住,挥剑直指墙外,喝道:“姜贞娘,还不回么?”

话音未落,院落上空的穹窿骤然一暗,阴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绝圣和弃智心头直跳,玄牝之门一打开,厉鬼全会源源不断聚拢到此处来,为了及时找出混在其中的姜贞娘,他们接下来片刻都不能懈怠。

这一招魂,一直从清早招到下午,院子里的止追粉上踏满了各类鬼魂的脚印,却迟迟不见姜贞娘的魂魄现身。

绝圣和弃智为了驱赶那些不告而来的厉鬼,累得气喘吁吁。

僵持到最后,蔺承佑已是满头大汗,清虚子因为暂时插不上手,只能在经堂里焦灼地踱步。

末了绝圣和弃智都有些灰心了,姜贞娘四年前就被害得魂魄亡佚,说不定早就拼凑不齐了,哪怕他们使劲办法,恐怕都是徒劳无功,颓然一回首,却看到师兄依旧坚持不懈主阵,这等大阵最消耗心神,师兄却没有半点灰心丧气的意思。

绝圣和弃智默默望着师兄,师兄不管遇到何事,好像从来不会打退堂鼓,这样一想,忙也抖擞精神,继续帮忙甄别厉鬼。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蔺承佑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裳,却仍坚持着,他既然答应了宋俭,就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况且这等大阵一旦启动起来,不能说停就停。

忽见大门敞开,止追粉上落下一大堆凌乱的脚印,看样子又有大批游魂被引来了。

蔺承佑依旧没听到红线上的铃铛作响,原本不报指望,却听到师公在经堂里说:“来了!”

蔺承佑暗觉诧异,铃铛和案上的符纸都未响,师公如何知道姜贞娘的魂魄来了,心中一动,难道是——

他吃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宋俭尸首,一望就知道答案了。

宋俭那双一直睁着的眼睛里,忽然淌出一行泪。

愕然回过头,就见一缕鬼影晃晃荡荡朝宋俭的尸首前走来。

宋俭的面庞很安静,那行泪顺着他的脸颊一直往下淌,一直往下淌,直到滴落到衣领上,消失在衣料中。

蔺承佑有些动容。

那枚鬼影一走近,红线上的铃铛就开始大震,与此同时,条案上写着姜贞娘生辰八字的纸人也倏地立起来了。

游魂飘荡到宋俭的尸首近前,陡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紧接着,黑暗中听到一声叹息,另一缕幽魂从灵床上飘下,影影绰绰走到姜贞娘的魂魄前,将其搂入怀中,两枚游魂相依相偎,仿佛融为一体。

***

圣人已经被禁军们护送回宫了,绝圣和弃智仍在啼哭。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只是想到刚才的那一幕就难过,眼泪抹了又流,流了又擦,止都止不住。

蔺承佑仿佛没听到师弟的啼哭声,令人收好了阵法,自顾自斜靠在一旁游廊的阑干上,漫不经心盘弄着那管玉笛,脸上若有所思。

清虚子拾掇好出来,扬声喝问两个徒孙:“哭够了没有?”

绝圣和弃智跑到师公面前,抽抽嗒嗒地说:“……徒孙们……徒孙们是觉得宋世子和姜贞娘太苦了,师公……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这样的一对恩爱夫妻……为何就不能白头到老呢。”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清虚子望着两个小徒孙清亮的泪眼,怅然叹了口气:“这还不明白吗?这就叫造化弄人。如今好歹找回了姜贞娘的残魂,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夫妻二人今生缘分已断,至少能谋个来生。”

说着看了眼那边发怔的蔺承佑,若有所指道:“你们瞧,哪怕相隔四年,哪怕姜贞娘只剩残魄,宋俭也能从一堆游魂中一眼认出自己的妻子。不怀着这样的一腔执念,连来生都未必谋得到,正因为情比金坚,千难万险都不在话下。”

蔺承佑仿佛有所触动,目光微微一漾,再抬头,师公已经到了跟前。

清虚子想起绝情蛊的事,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臭小子,这回该明白何为“情”字了,苦不苦?怕不怕?

他抬手就是一个爆栗:“你自管消沉。”

消沉?蔺承佑把头往后一仰,他在琢磨怎么才能让滕玉意喜欢上自己呢。

他笑了笑道:“师公手下留情,疼啊。”

清虚子道长一愣,随即重重哼一声:“看来还是没吃够苦头。”

蔺承佑暗想,昨天这个生辰对他来说,是够苦的,不但苦,还涩,像喝了一大口黄连,连舌根都是苦的。

但苦了一晚上之后,早上又振作起来了,无非是滕玉意还没对他动心,现在想想,也不算天塌下来了,要知道这回他可是遇到了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了,就此放弃是想都别想的事。

只不过这事对他来说算是个全新的难题,他以前可从没讨小娘子欢心,想来想去,身边这些长辈里,好像只有过皇伯母最懂小娘子的心思,所以适才一闲下来,他就在心里盘算如何请教皇伯母。

眼看师公拾掇好出来了,他顺势起身:“您收拾好了?那我们进宫吧。”

清虚子把脸绷得紧紧的:“既然不消沉了,晚上你可别吹笛子了,师公昨晚都快被你吵死了,走吧走吧,别让你伯父他们久等,正好师公也有事要跟你伯父商量。”

第90章 第 90 章

大明宫, 拾翠殿。

殿里喜气洋洋,为了这顿家宴,皇后和尚食局提前筹备了好几日, 考虑到清虚子道长的牙口不如年轻人那么好,桌上几乎全是细软清淡的素膳。

席几就设在外殿中, 圣人和皇后坐在上首, 清虚子道长坐在东侧第一位, 太子、蔺承佑、淳安郡王、昌宜、阿芝等一众小辈,分别按照长幼顺序而坐。

这场家宴没有外人,甚至连伺候的宫人都无,席间无拘无束,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膳毕, 殿里依旧热气腾腾, 昌宜和阿芝围在清虚子身边,一边揪他老人家胡子,一边打听缠着师公讲故事。

清虚子一贯严肃, 可他打心眼里喜欢孩子, 对着几个孩子粉嘟嘟的团脸, 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太子更是将清虚子视作骨肉至亲, 亲自奉了一盏茶后, 坐到清虚子道长身边, 一个劲地问长问短。

皇帝因为记挂皓月散人一案,饭后单独将蔺承佑招到里头寝殿问话。

蔺承佑将目前所掌握的线索一一说了。

“宋俭临终前说自己曾经撞见皓月散人在房里招待客人, 然而不等他进门, 那人便已离开了, 这几日大理寺的同僚们在玉真女冠观搜查下来, 原来皓月散人假扮静尘师太的这十几年, 暗中在寝房内挖了一条通向坊外的暗道,如果宋俭说的那人就是皓月散人的幕后主家,可见此人每回都是通过这条密道进入观中谋事。”

皇帝点点头:“关于这个幕后主家的身份,你们现在可有什么头绪?”

蔺承佑:“现在知道的有三条线索。当晚那帮黑氅人为了抢夺皓月散人的魂魄,赔上了三十三条人命,可见幕后主家与皓月散人颇有些情谊,侄儿据此猜测文清散人还活着,他与皓月散人不但是师兄妹,还有着共同的复仇心愿,说不定文清散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家,或者起码是幕后主家身边的另一位得力助手。当然还有一种截然相反的猜测:就是此事无关文清散人,幕后主家本身与皓月散人有情谊,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文清散人也可能在另一位主家手下效力。

“除了这两大线索,皓月散人还留下了一处重要的纰漏,就是彩凤楼的那位假母萼姬。依侄儿看,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是学到了乾坤散人的大部分本事,但本领还不到家,所以在驱役大邪物时屡屡出岔子。例如耐重现世那日直接降临在玉真女冠观,此事应该连皓月散人自己都没预料到,当日有个黑氅人潜进观中,想来就是赶来与皓月散人商量应对之法。”

说到此处,蔺承佑蓦然想起滕玉意也曾梦见一个黑氅人会对她不利,此事会不会太凑巧。

怔了片刻,他又道:“不只耐重,皓月散人驱役双邪时显然也力不从心。双邪的出阵时日可能比他们预想中要早,侄儿曾怀疑过楼中帮忙遮掩妖气的人就是彭玉桂,可经侄儿调查发现,彭玉桂甚至都不知道后院镇着大邪,不然他不会跑到阵眼上用七芒引路印折磨田氏夫妇的鬼魂,并因此留下了致命的破案线索。

“萼姬就不一样了,她是平康坊的老人,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主动说出匠作打坏地基的事,当晚我们在前楼打双邪,她也借故跑到前楼,面上是要帮我们的忙,焉知她不是为了暗中照应尸邪和金衣公子。后来金衣公子事败,她怕它说出助它们出阵的人是谁,情急之下露了破绽。可惜侄儿派人监视了这些时日,此姬依然未露出马脚。我想她应该是皓月散人那帮人埋在平康坊的一枚重要棋子,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启用。”

皇帝赞许地看着侄子,短短一番话,清晰地将几桩大案串连起来了,他想了想,忽道:“那个牢中的庄穆呢?他身形矮小,又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有没有可能他就是文清散人,只不过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故意与皓月散人做出这个局?”

蔺承佑道:“侄儿考虑过这个可能,但庄穆是胡人,侄儿仔细看过他的眼珠,是淡茶色,不,甚至接近金色,一个人再会易容,也没法改变眼珠的颜色,文清散人可是标准的中原人,光这一点就能说明庄穆不是文清散人,不过关于庄穆的幕后主家,侄儿倒是差不多有点头绪了,只是现在还没有掌握关键线索,一切都只是猜测。”

皇帝:“无妨,说说你的猜测,让伯父听一听。”

蔺承佑沉吟片刻,笑道:“侄儿随便猜一猜,说错了伯父也别见怪。先说说这几桩杀人取胎案吧,几位受害者看似毫无关联,但有意思的是,案中与受害者有瓜葛的几个关键人物却都在各重要部门任职。

“受害人小姜氏的丈夫宋俭,在北衙禁军任职(注①)。

“受害人舒丽娘的表叔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职。

“舒丽娘同时又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别宅妇,郑仆射是当朝宰相。”

皇帝面色凝重起来,北衙禁军-京兆府-宰执,分别对应宫卫-京畿要务-朝堂。

这会不会太巧。

蔺承佑接着往下道:“侄儿先说宋俭。

“宋俭与姜贞娘门第悬殊,当初伯爷和老夫人极力反对这桩亲事,碰巧淮西节度使彭震的夫人随夫进京,为这事特地登门拜访伯爷和夫人,说姜贞娘的母亲当年救过她,姜贞娘算是她的外甥女,正因为有彭夫人的作保,伯爷和夫人才同意相看姜贞娘,一看之下,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由此可见,宋俭能娶到姜贞娘,彭夫人居功至伟。这件事面上做得毫不露痕迹,但光是冲着这份媒人的情谊,日后彭家以后有事要找宋俭帮忙,侄儿猜宋俭是绝不会推脱的。

“再说舒文亮,此人朝廷制举落选后,就跑到淮西道彭将军麾下任幕僚,回京没多久,舒文亮又在彭将军的推举下进了京兆府,过后没多久,他就把自己家乡来的美貌外甥女舒丽娘送到了郑仆射面前……”

蔺承佑顺势将郑仆射是如何在中秋夜与舒丽娘“邂逅”的事说了。

“由此一来,北衙禁军、京兆府、乃至朝堂上的宰相,都与彭家有了关联。”

皇帝愕了半晌,缓缓坐到髹金漆的胡床上:“好孩子,继续往下说。”

“除了朝堂里的这三人,庄穆在此案中的作用也很关键,他故意在西市兜售那种黑氅人惯用的银丝武器,本意估计是想引出黑氅人的幕后主家,没想到引起了皓月散人那帮人的警觉。

“皓月先是栽赃庄穆,后又诬陷舒文亮就是文清散人,这样做的目的无非为了对付这两人背后的主家,从舒文亮的履历以及他回长安后的一系列作为来看,他背后如果真有主家,最有可能是彭将军,而假如庄穆与舒文亮是同一条线上的人,那么庄穆的幕后主家也就很好猜了,他二人,一个被安插在京兆府,一个被安插在最热闹的西市。”

皇帝万分震异,这些事实在做得太隐蔽,假如不是小姜氏一案碰巧有人闯入了现场,纵算彭家在长安各衙门和坊市内安插再多人,短时日内也很难引起朝廷的警惕。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做局陷害彭震?旋即又在心里否认,不说别的,帮宋俭说亲这件事,可是彭夫人亲自出面操办的,舒文亮在淮西道任了多年幕僚,凭资历是进不了京兆府的,之所以一回京就能进该处任职,也绝对少不了彭震的暗中助力。

“稍后侄儿会把严司直整理的案宗送进宫给您过目。”蔺承佑道,“查到现在,皓月散人那位幕后主家的城府实在出乎侄儿的预料。”

皇帝有些动容:“哦,你且细说说。”

“此人把庄穆和舒文亮推到大理寺面前,无非是想让我们顺着往下查。如果查出来彭震真有反心,朝廷这边的动作必定瞒不过彭家,朝廷一动,彭家也会做出反击。

“假如彭震并无反心,朝廷这样明察暗访,无疑也会成功挑起彭家与朝廷之间的嫌隙。所以无论朝廷接下来怎样做,这件事都会为日后埋下祸根。侄儿在大理寺办过这么多案子,头一回见到心术如此缜密之人。”

皇帝默然许久,颔首道:“所以你在利用庄穆‘越狱’一事成功引出宋俭后,就一直将庄穆那枚棋子扣在牢里不动,是因为知道一动就等于中了对方的圈套?”

“是。”蔺承佑说,“侄儿可以利用庄穆做局,也能保证这个局逼彭家露出马脚,但别指望皓月散人的幕后主家会有什么举动。接下来彭家无论是顺势造反,抑或是暗中做别的举措,都只会造成朝廷与彭家相互博弈的局面,皓月散人那一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侄儿是觉得,与其急着逼彭家露出马脚,不如先查清皓月散人背后那个人到底是谁。”

皇帝按耐不住起身踱步,慢慢将脑中的思绪彻底理清,这才沉声道:“好孩子,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全。如果此事真与彭家有关,这其中的缘故也不难猜,这些年朝廷屡屡抑藩振朝,彭氏父子应是不愿将兵权尽归朝廷,才暗中生出了反心,淮西道如今已有十几万兵力,又与山南东道、淄青等互为奥援,倘若他们在长安也暗中安插了人马,反旗一举,朝廷少说要两三年才能平叛。

“而另一位幕后主家既然急着逼彭家造反,说明此人也早有不轨之意,朝廷一旦与淮西道开战,此人说不定会趁势谋逆,京中兵力一空,此人的胜算会大为增加,所以你的顾虑不无道理,与其急着对付明面上的彭家,不如先将暗处的另一人揪出来,只是有一点,假如庄穆真是彭家的棋子,让这枚棋子长期呆在大理寺的牢中,彭家定然会昼夜不安,伯父认为,哪怕不用庄穆做局,也得赶快找个借口将这枚棋子从牢中放出来。”

蔺承佑正色道:“侄儿正是这么想的——”

顺便将自己打算将庄穆顺理成章“释出”的计划说了 。

伯侄二人细细商议了一番接下来的举措,待事情差不多议定了,就听到外头传来昌宜和阿芝的咯咯笑声,皇帝这才想起师父还有事要对自己说,温声对蔺承佑说:“先说到这吧,我们出去寻你师公。”

不一会在外头鱼池边寻到了清虚子,皇帝过去扶着师父的胳膊:“您老人家有话要跟阿寒说?”

清虚子侧目看了看那边的蔺承佑:“到里头说去吧。”

蔺承佑摸摸下巴,师公该不是要跟伯父说他的事吧,忽听那边亭子里皇后道:“阿大,过来,伯母有事问你。”

这边皇帝扶着清虚子进了里殿,摆手再一次屏退宫人:“是不是要说佑儿的事?昨日您令人送话说这孩子有了心悦的小娘子,我听了高兴了半夜,可今早到观里一瞧,这孩子后颈的蛊印未消。”

清虚子神色凝重:“所以说这件事透着古怪,不知你还记不记得,百年前弄出这绝情蛊的邪道名叫不争散人。”

阿寒点点头:“这名字大约是取自‘不争之德’了。”

清虚子冷哼:“名为‘不争’,干的却全是背德损人的龌龊事。无极门那位乾坤散人的一身臭本事,有一大半是承袭自不争散人这一脉。这贼道因为对一个娘子求而不得才想出这样的符蛊术,将其写成秘籍自是为了让后人跟他一样为情字所折磨,佑儿自中蛊后,每年头痛发作一次,可到了该晓事的年纪,还是对小娘子动了情,我知道这孩子喜欢上滕娘子以后,这几日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再厉害的蛊术也压不住一个人的心念,忧的是这蛊虫至今还在他体内,蛊虫一日不除,就没法预料其中的变数。今年又到了这孩子的情劫之年,唉——”

阿寒:“您老人家是担心这孩子会吃大苦头?”

清虚子:“不争散人缺德至极,为师是怕这个蛊毒没那么简单。”

阿寒思考片刻,乐观地说:“我倒是觉得,您老人家不必过于忧虑,您不是给佑儿算过卦吗,这孩子一生顺遂,哪怕中途栽几个跟头,末了也会逢凶化吉的,原先我们担心他一辈子都无法动情,现在他又有了中意的小娘子,这下子连最大的担忧也没了,蛊虫除不去又如何,兴许也只是每年头痛一次,您与其忧心忡忡,不如先放宽心,说不定这孩子日后会有什么际遇,且走一步看一步。”

说话间外殿飘来孩子们欢快的笑语声,这笑声极富感染力,连带着清虚子神色也松快了几分,他默然半晌,长长叹口气:“那就先瞧着吧,听说滕娘子的名字也在香象书院学生名单里头?把这孩子的生辰八字给我吧,我来替她瞧一瞧。”

阿寒看着师父的神色变化,心头也是一松,忙扶师父起身: “好。”

***

皇后笑眯眯问蔺承佑:“瞧上滕娘子了?”

蔺承佑脸皮厚归厚,被长辈这样兜头一问,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幸而亭子里没旁人,就连阿芝姐妹俩都在外头跟太子和皇叔玩。

“是。”蔺承佑点头笑道,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茶。

刘冰玉就等着侄子亲口承认呢,闻言大喜过望,欣然抚掌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是不是想求伯母给你和和滕娘子指婚?别急,伯母马上就拟懿旨。”

蔺承佑刚将茶盏举到唇边,听到这话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忙放下茶盏,清清嗓子道:“等等,等等,伯母您别心急,侄儿是瞧上她了,可她还没瞧上我呢。”

刘冰玉一愕,这才发现蔺承佑脸都红了,她笑靥越发深,忍笑点点头:“伯母懂了,现在只是你这孩子一厢情愿?”

蔺承佑即便再不想承认这事,也得点头承认,点完头一抬眼,发现伯母似在忍笑,他怪不好意思地:“伯母,您别光顾着笑话侄儿啊,您最懂小娘子的心思了,侄儿今日进宫,就是想请教伯母,有什么法子能让滕娘子也喜欢上侄儿。”

刘冰玉兴致勃勃地问:“滕娘子现在可有心上人了?”

蔺承佑下意识望向亭外,鱼池边,皇叔正耐心帮阿芝摘花,那晚滕玉意一心想着把紫玉鞍送到他手里,紫玉鞍还没送出去,又怎会在致虚阁与皇叔相约,所以当时那一幕,不过只是凑巧罢了。

“她——应该是没有心上人。”

刘冰玉对这个答案似乎不大满意,追问道:“到底有还是没有?”

蔺承佑暗忖,滕玉意那么倒霉,光是避难就够她忙活的了,这段时日他又是救她又是教她防身本事的,她连他都没相中,也绝不可能瞧得上别人。

“没有,绝对没有。”这回换了肯定的语气。

刘冰玉心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面上却很严肃:“你先得确认她有没有心上人,滕娘子才及笄,这个年岁的小娘子喜欢上某个郎君,无外乎是才华和相貌叫她倾心——”

说话间作势端详侄儿,论理很难有小娘子瞧不上这孩子的相貌,才能和本事么,那就更不用说了,就这样也没让滕娘子动心,该不是这孩子脾性不对滕娘子的胃口吧。

她想她明白这件事的症结出在哪了,她想了想,委婉地说:“滕娘子没对你一见倾心,说明比起皮囊和才能,她更在意男子的脾性。要叫滕娘子对你动心,你首先要拿出诚意来,当年伯母喜欢上你伯父,就是觉得你伯父靠得住。你听好了,第一条,你得在滕娘子面前格外有耐心。”

蔺承佑眸光一盛,昨晚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何滕玉意没瞧上他,原来答案在这里。

从前他好像是对她不够有耐心。

他琢磨了一下,颔首道:“侄儿懂了。要对她有耐心。”

“第二条。”刘冰玉又道,“你得叫她知道你很在意她。”

咦,这个也简单,叫她知道那匹赤焰马是他送她的就好了,这个足够证明他早就在意她了吧。

蔺承佑认真点头:“明白。”

“第三,你得学会迁就她。”

啧,这个更简单了,不就是打不还口骂不还嘴吗,滕玉意以前也没少在他面前发脾气,只要她不太过分,横竖他都依着她好了。

“懂。”

末了刘冰玉做总结:“做到以上这三点,伯母相信滕娘子就会对你改观了。”

蔺承佑充满信心地说:“侄儿明白了。”

刘冰玉狐疑地看着侄儿:“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从前是他大意了,原来这事这么简单。

这有何难。

他敢肯定,不出十日滕玉意就会倾心于他的。

刘冰玉还是不放心:“你光心里明白可不够,你得确保每一条都能做到。”

“能。”极为笃定的口吻。

刘冰玉略一踟蹰,这孩子自小聪明过人,想来是真懂了,于是脸上喜色又添一层:“你和滕娘子平日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不过别担心,这事伯母自有法子。正好你伯父让伯母安排香象书院这群女孩子去骊山游玩,到时候各家的公子也会前去,别怪伯母没提醒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候该怎么做。”

蔺承佑在脑中盘算一番,笑着说:“侄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

翌晚,大理寺,大狱中。

蔺承佑把庄穆身上的铁链一一解开,顺手打开手边的包袱:“你要的东西全在这儿了。除了两百金和你要的过所,连快马都给你准备好了。”

包袱里堆满了黄澄澄的金块,庄穆牵牵嘴角:“阁下倒是重诺。”

蔺承佑淡淡道:“能这么快抓住皓月散人,你也算是出了一份力,既然提前说好了,事成之后自然要按照说好的来办。”

庄穆却不动:“你就不好奇我幕后的主家是谁?”

蔺承佑笑了笑,抬手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淮西。

这个举动出其不意,庄穆面上无动于衷,眼波却极微妙地颤了颤。

这抹稍纵即逝的变化立即被蔺承佑捕捉到了,这是源自本能的一种反应,哪怕庄穆这等经过训练的死士也没法完全抑制。他在心里道,果然是彭震,他扬了扬眉:“你我事先说好的这些条件里,并没有‘说出幕后主家’这一项,趁我没改主意前,赶紧走吧。”

庄穆默了默:“我之所以答应帮你做局,不过是为了报一箭之仇,如今陷害我的静尘师太已死,那么我也算是心愿已了——”

他话音未落,面色突然染上了一层乌黑色,严司直和衙役们远远看见,顿时大惊失色。

蔺承佑并未阻拦,只静静看着庄穆毒发倒地。

“这、这可如何是好——”严司直等人好不容易跑到铁牢前,不由重重跺脚,“到底叫他咬毒身亡了,这还如何做局引出他背后的人。”

蔺承佑望着庄穆的尸首,脑中却想着皓月散人的那位幕后主家:阁下不就是想借大理寺之手逼彭震提前造反吗,不好意思,叫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庄穆这一死,彭震那边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接下来大理寺可就要腾出手来专心对付你了,别急,早晚把你的假面具撕下来。

***

次日上朝,大理寺卿张庭瑞再一次在御前禀报了最新的调查结果。

随着静尘师太的伏法和庄穆的自杀,这桩震惊长安的剖腹取胎案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为庆贺此事,当日皇上下旨,近日骊山花明景秀,正是赏春的好日子,着朝中大臣、大臣女眷及子弟、外地官员子女、以及香象书院女学生,伴驾去骊山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