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某叩上”。
滕玉意眼睛里冒起了火,难道是邬莹莹?
但这行字遒劲刚硬,不大像女子的笔迹,何况若是邬莹莹,为何自称邬某?
她忙不迭拆开信,上头写着:“自南诏国一别……”
更深夜阑,书房里分外岑寂,她堪堪读了一行,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滕玉意寒毛一竖,把信收回原处,快步走到门前,贴着门低唤道:“程伯?”
无人应答。
滕玉意诧异到极点,把狐裘系在颈上,小心翼翼推开门。
今夜风雪都停了,天地间一片孤冷,月亮伶仃地挂在天空,昏惨惨的月光洒入庭院中。
滕玉意立在廊上凝神听了听,隐约可以听见刀剑与甲片相撞的声音,她心慌起来,看来真有贼子前来侵扰,端福又在何处?
她低声唤:“端福。”
依旧无人响应。滕玉意莫名有些心慌,端福一向不会离她太远,她在书房的话,他会一直守在庭外。
院中四处无人,她快步沿着游廊往外走,无论外头发生了何事,尽快回到内苑才是上策。
她奔出园门,前方的地上忽然无声无息冒出十来道人影,滕玉意悚然而惊,回头看,才发现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衣饰古怪的蒙面人。
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刀锋在月光下如雪浪般刺目,齐齐一挥臂,纵下房梁追了过来。
滕玉意拔腿就跑,边跑边惊叫道:“端福!程伯!”
刀戈相击,夜空中铿锵作响,程伯的声音远远传来:“娘子!快回内苑!”
滕玉意头皮一麻,原来程伯方才一直在书房外,为何出来时未看见他。
她循声回望,恰好看见程伯从垣墙上跌落下来。
他肢体看上去有些扭曲,身手也远不如平日矫健,短短几句话,像被人掐住喉咙说出来似的。
滕玉意奔了几步觉得不对劲,猛地再回头,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寒栗,那帮蒙面人凭空不见了,程伯带着十来名侍卫,正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奋力厮杀。
“程伯!你们面前无人!”滕玉意一边狂奔,一边胆战心惊提醒他们。
程伯踉跄了几步,来不及回身,那帮怪人忽又从斜刺里冲出来,程伯甚至都来不及变换招式,就被人刺中右肋。
他咬牙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忍痛刺中面前的怪人,拔出剑时,溅出大片薄薄的血雾。
“快走!”
滕玉意眼眶一热,没命地往前跑,这帮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施这样的邪术!
程伯仍在背后拼命厮杀,前方传来拳肉相击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吼叫,忽有两个蒙面人从拐角处被远远甩到滕玉意脚边。
端福满身血污,朝滕玉意狂奔而来:“娘子!”
滕玉意踹开脚下那名蒙面人:“这帮人有备而来,程伯受了重伤,有人出去送信了吗?要是一时半会杀不出去,府里谁也别想走了!”
“程伯刚才拼死放出去两人,应该很快会带人赶来。”说话的工夫,后头追来一群蒙面人,端福二话不说把滕玉意夹在胳肢窝下,飞快往外逃去。
“他们会异术,府内外的护卫大多遭了袭,而且似乎对娘子身边的人很熟悉,为了将老奴引走,特意找来个跟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诱老奴出府,老奴险些上当。”
难怪出来时未见到端福和程伯,滕玉意心像要从嗓子眼里出来:“你杀了那几个,可问出来他们受谁指使,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端福像是在强忍咳嗽,血顺着嘴唇淌下来:“问不出,不过应是要找什么东西,一来就瞄准老爷的书房。
他每说一句话,气息就弱一分,滕玉意的心迅速往下沉:“端福,你伤在何处?”
端福斑白的鬓角里满是汗珠:“老奴不妨事。”
滕玉意紧紧咬住嘴唇,父亲曾说过端福内力非凡,天下学武之人罕有其匹,但连端福都受了重伤,可见这些人事先连如何对付端福都已经设计好了。
端福腾身几个起落,很快就翻过了内苑的垣墙,只要穿过花园前的水塘,就能逃出府去。
水塘已经结冰了,冰面光影绰约,映着夜空里的一钩银月,塘前一株垂柳,枝条在冰面上瑟瑟摆动。
端福受了伤,行动不如平时那般轻便,背着滕玉意攀上那株柳树,正要顺势跳上外墙,夜色中悄无声息出现一人,这人身穿一件漆黑的大氅,不声不响站在外墙上。
端福吃了一惊,差点摔落在地。
滕玉意打量那人,心里升腾起强烈的不安,这人从头到脚都遮得严实,站在月色中,有种伶仃孤寂之感。
这人内力显然极高,连端福事先并未察觉。
端福化掌为拳,轻飘飘朝那人胸口击去,滕玉意心知这是端福常用的招式,假意卖个破绽,意在诱对方出手,只要对方接招,势必被重创。
端福使过许多回,从未失过手。
那人迎着拳风一动不动,斗篷里却探出一手,手指修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一物。
月光下银光闪过,一道利芒迎面飞来。
端福带着滕玉意往后一掠,然而那暗器像是施了什么邪术,如风如絮,凭空分作两道,端福只险险躲开其中一道,另一道不及避开,一下子埋入他右侧脖颈。
那人一击得手,抬手轻轻一拉,端福重哼一声,头被扯得往右歪去。
滕玉意忍不住惨叫,原来那人手中是一根银色的丝线,已经埋入端福颈部的血肉中,只要一用力,就会当场令端福血管爆裂而亡。
她浑身血液直往上冲:“你到底是谁!你放过我手下这些人,我可以把东西给你!”
那个人高高站在院墙上,似乎无声笑了笑。
滕玉意牙齿止不住地打颤:“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操办父亲丧事的时候我就找到了,这东西现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个庄子里,你想要的话,只要放过我和我的手下,我马上带你去找。但你胆敢再伤我手下一人,就永远别想找到那东西了。”
那人缓缓抬手,滕玉意霎时凉透了心肝,这人根本不是来找东西的,分明是来索命的。
那人收拢银线,看样子打算先解决端福,接下来就要解决她了。
滕玉意从未如此绝望,周遭寂静得可怕,程伯等人不知是否还活着,就算还活着,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说时迟那时快,端福低吼一声,强行带着那根线往右侧一撞,耳边血肉撕裂的声音噗噗炸开,滕玉意脸上一热,大片热血溅到她脸上。
她脑中一空,那人似乎也暗吃了一惊。
端福颈项上的血仍在喷洒,面目瞬间淹没在一片血污中。
他已经无法出声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带滕玉意攀上垣墙,外头不远处便是大街,就算府外设下了结界,跑出去总能碰到巡街的武侯。
滕玉意伏在端福宽厚的背上,眼泪滂沱而下,这老奴显然活不成了,跟了她十年,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是没别的法子了,那怪人身负邪术,凶戾异于常人,倘或不这样做,两个人都会死在怪人手下。
那人很快回过了神,慢慢朝这边踱过来,手指一抬,这回瞄准的是端福的另一侧脖颈。
“娘子,走……”端福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把滕玉意撇上墙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舍身撞向那人的小腿。
滕玉意悲愤地看端福最后一眼,含泪跃下垣墙,然而没等她落到地上,背后袭来一股大力,那人又将她拽了回去。
滕玉意探手一抓,要将那人一起拽下来,但这人一边绞杀端福,另一手轻飘飘将她抛向冰塘。
她两手空抓,凄声道:“你到底是谁?!”
扑通一声,滕玉意坠入池塘,冰寒刺骨的水呛入肺管,让她浑身激灵,心脏活像被人死死捏住,冻在了腔子里。
每回她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就会因为失去重心滑回湖心,身上的雪白狐裘本是保暖圣物,到水中却成了累赘。
她拼死挣扎,程伯派出去的两个人应该已经送出信了,或许很快会有人来,只要再支撑一阵,就有被救的希望。她答应过阿爷,要好好活下去。
她在水中沉浮,试图保持神智,身上越来越冷,力气仿佛被抽干,逐渐挣扎得慢了,狐裘像吸饱了水,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羽翼,托着她漂浮在水中。
冰水真冷啊,滕玉意意识模糊起来,恍惚间已经回到小时候,她赖在阿娘的怀抱。
她高兴地一抓,掌心里还是无边的冰水,那个布偶呢?连它都不在身边。
她觉得孤单极了,真想沉沉睡去,真冷啊,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气,心脏好像也累了,耳边血液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慢。
忽然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像有人在院墙上交手,来人好像很有能耐,不但没被暗算,竟懂得如何破解那怪人的邪术。
滕玉意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为了引起那人的主意,胳膊勉力抬了抬,但只划拉了一下,狐裘仿佛缠住了塘子里的水草,拽着她往下沉去。
冰水再一次呛入气管,心脏开始痉挛,这回真没力气了,她微弱地喘息。
有人朝池塘跑来,一跃纵入水中,从那人矫健的身手来看,依稀是个少年郎君。
应该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这样冷的冰水,他也毫不犹豫跳下来。少年游得很快,马上就要拉住她了。
天空飘飘洒洒,又开始下雪了,滕玉意眼前越来越黑,想起那年爷娘抱着她在暖阁看雪的情形,悲凉的情绪在胸膛里蔓延,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没跟爷娘一起看过雪了。
她无声哽咽,硕大的泪珠凝在了眼角。
周遭水波涌动,少年离她越来越近了,就在他拽住她的那一刻,她悠悠吐出胸膛里的最后一缕气息,眼珠定格在眶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阿大找到阿孤了,可惜晚了一步。
本来这两万多字是分做两章的,但这一段有很多细节关系到理解全文(非常重要),一整段剧情放在一起发可能更连贯,所以放一起了。
一共25000多字,差不多抵平常的八-九章吧hhhhh。
下一章恢复正常更新时间,明晚八点半,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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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滕玉意就此堕入了幽冥之乡, 苦痛离她而去, 意识随之抽离,她仿佛化作了一粒尘埃, 无知无识,四处漂浮。
浑浑噩噩游荡着,某一日耳边传来杂响, 有人揭开了她面前的黑布,露出外面的光景。
滕玉意在黑暗中待久了,一朝醒过来, 意识仍有些混沌。等她辨清眼前的事物, 才发现这地方很熟悉。
这是一座幽沉庄严的祠庙,堂前有几名内侍在打扫。
“你来长安没多久,难怪不知道这里供着的是谁,这是声名赫赫的晋国公滕绍,生前战功彪炳,因为力主平叛削藩,不幸被逆党所害,算来都去世三年了。”
滕玉意一愕, 原来这是父亲的祠庙, 父亲走了三年了,那她又在何处?
“听说当时太子已经请旨,只待晋国公的女儿出了孝便要娶她做太子妃,谁知红颜薄命,没多久连晋国公的女儿也被人所害。”
滕玉意听得浑身冰冷, 低头看自己,结果空无一物,扭头望向条案,上头供着几个牌位。她丧魂落魄靠过去,看见牌位上“晋国公”的字样,眼泪一瞬涌了出来。
“嘘……”那宦官道,“太子拖到今年才肯成亲,正是新婚燕尔之际,这种话休要再提了,当心太子妃多心。”
另一人道:“对对对,最近宫里喜气洋洋,历时三年,淮西道叛军终于归降。西北四镇对战吐蕃,成王世子也打了胜仗,四方捷报频传,圣人和娘娘不知有多高兴。”
有位宦官欣然道:“说到成王世子,两年前他随军出征,我曾见过他一回,他弯弓盘马箭无虚发,身手好不俊俏,那时候世子好像才十七-八岁,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已经能单独领兵抗戎了。”
“可不是,这两年来成王世子横击左右,狙杀蕃首,吐蕃屡屡吃败仗,听说藩军如今只要看到朔方军和神策军的旌旗,就恨不能望风而溃。”
滕玉意苦涩地听着,她和阿爷已经死了三年了?而这三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听说皇后和成王妃近日打算给成王世子拟亲,有这回事么?”
那人眯着眼道:“世子小时候染了怪疾,多年来未痊愈,太子都娶亲了,成王世子还是孤身一人,北戎一去就是两年,如今终于快要回来了,别说成王殿下和成王妃,连圣人和娘娘都心急,据说娘娘和成王妃相中了好几位嘉言懿行的小娘子,就不知这一回能不能成。”
有位年纪稍长的内侍从外头进来,嗓音尖细刺耳:“好哇,原来你们一个个在这躲懒!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晋国公殉国那回圣人曾说过,等到平定了淮西,定会来祠庙吊唁晋国公,如今凶党退却,天下大定,圣人这两日就会前来吊唁,趁圣人尚未驾临,你们赶紧给我打扫,要叫我发现一处不够干净,自己去外头领板子!”
这时外头忽然大乱,又有两名宦官闯进来道:“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了,刘公公,为何急成这样?”
“快走快走,宫里都乱了。”
“没头没脑的我们也听不明白呀,刘公公,别着急,慢慢说。”
刘公公跺脚:“什么慢慢说,出大事了!军中刚送了急报,世子在邠宁跟吐蕃对峙的时候,数万藩兵越过横山奇袭鄜坊,鄜坊府屯粮不足,世子拔军前去救援,好不容易解除了鄜坊之困,结果在进城时,有军士射毒箭暗算世子!”
众宦官大惊:“暗算?是朝廷的士兵?”
“那军士不知谁派来的,这两年一直混在世子的军队里,射中世子后,世子当场将此贼砍下了马,然而贼子早有准备,马上咬毒自尽了。那箭毒得厉害,世子想必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军士报信时,他还强作无事,说穷通寿夭实乃常事,要爷娘莫难过。还说清虚子道长年纪大了,倘若他死了,别让清虚子道长知道。”
几名内侍眼睛红了:“世子还这么年轻,连亲都未结,真要有个好歹,成王殿下和王妃怎能受得了。清虚子道长已近耄耋之年,这一下怕是熬不住。”
前头那人啐了一口:“少在此聒噪,速回宫里去。世子吉人天相,定会无事的。”
另一人道:“成王殿下和太子已经带着擅长疗毒的奉御赶去兴平了,淳安郡王和清虚子道长也一同出发了,要是能及时赶到,或许还有救。”
他们显然也觉得希望渺茫,仓皇间一齐往外涌,滕玉意魂魄无依,不自觉也跟了上去。
“报信的军士说,鄜坊的百姓在帐营外守候,要么送药要么送医,死活驱不走,他们说蕃军围城半月,本以为要巢倾卵破了,没想到世子前来救了围,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这位少年将军,就出了这样的事。”
滕玉意浑浑噩噩听着,生前对蔺承佑并无好感,孰料此人跟她一样不得善终,听了一阵陡然意识到,她在此处游荡,阿爷和阿娘又在何处?都死了三年了,为何还是见不到爷娘?
她心急起来,飘飘然往外寻,眼看要飘出祠庙的阍门了,一个苍老的嗓音在她在耳边唱和道:“滕玉意!”
那嗓腔分外清越,响遏行云。
“滕玉意!”
滕玉意惘然四顾。
那老者道:“还不肯回么?”
滕玉意像被人曳住了衣领,身子往后一晃,扑通一声,她仿佛重又跌回了池塘,但是这一回周围不再是冷冰冰的塘水,而是暖洋洋的热流。
她漂浮在其中,渐觉胸口注入了热气,眼前水波粼粼,好似有人影晃动。
刹那间,耳边的声音大了起来,这回变成了熟悉的嗓腔。
“玉儿!玉儿!”
滕玉意眼皮发黏,无论如何睁不开眼,身上仿佛千钧重石,压得她无力动弹。
“我的好孩子,这是怎么了。”
有人开始推搡她的肩膀,滕玉意手指微微抖动了下,像有人移走她胸口的巨石,她猛地倒抽一口气,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姨母焦急的脸庞。
“玉儿。”
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滕玉意惶然睁大眼睛四处看,随便一动弹,胸口便撕裂般地痛。
杜夫人俯身将滕玉意搂入怀中:“是不是做噩梦了?吓成这副模样。”
滕玉意惊魂未定,试探着去摸姨母的脸,还没碰到便哆嗦起来,唯恐这又是一场梦,自己仍在冰冷的池塘里。
杜夫人从未见过滕玉意副模样,反手抓住滕玉意的手:“到底怎么了,姨母在这呢,不怕,什么都别怕。”
又对身后的下人道:“昨日绝圣和弃智两位道长留下了收惊符,快熬了水给玉儿服下,她前晚在竹林里受了惊,看这模样分明是吓坏了。”
滕玉意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姨母的掌心温暖干燥,真真切切包覆着她的手,还好她活过来了,这种死而复生的滋味,任谁都无法体会。
她哽咽着抱紧姨母:“姨母。”
杜夫人既惊讶又心疼:“快,快去青云观请两位道长,说玉儿受惊了,请他们上门施法。”
滕玉意伏在姨母肩头上摇了摇头,眼泪却淌得越发凶了:“没事,我只是……我只是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杜夫人心疼坏了,不住拍抚滕玉意:“什么样的噩梦吓成这样?昨日晌午你说回屋睡个午觉,结果这一觉睡下去,整整睡了一夜。”
她回身接过下人递来的巾栉,一边替滕玉意拭汗一边道:“今天早上春绒和碧螺看你迟迟不醒,过来请示我几回,我说你舟车劳顿,前夜又在竹林里遇到了妖物,或许是太累了,睡一睡就好了。谁知你到了晌午都没动静,我过来看你,瞧你脸色白得吓人,我这才急了,要是再叫不醒你,我和你姨父就要去请道长了。”
滕玉意身子仍在颤栗,前世的场景宛然在目,只要安静下来,耳畔依稀就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她回想阿爷的死状、回想自己临死前的绝望,胸口的悲凉之意怎么都挥散不去。
杜夫人心下纳罕,察觉滕玉意身上全都湿透了,忙又张罗给她换寝衣。
滕玉意一动不动依着姨母,等到身上不那么冷了,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周围。
日光透过窗扉照进来,满屋子亮光光的,案几上的邢窑白瓷花瓶供着一株粉花白蕊的桃花,空气里浮荡着清淡的幽香。
杜夫人絮絮说着话,春绒捧着滕玉意的外裳过来,等她靠近了,滕玉意几乎能看见这丫鬟额头上细细的汗毛。
眼前这一切如此真实,真实到足够让她浮乱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接过衣裳低头趿上鞋,试着起身,不料双腿直发软:“姨母,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晌午了。”杜夫人亲手替滕玉意披衣,“睡了一天一夜,饿坏了吧?你阿姐早间来看过你,看你未醒,在这陪了你许久。我看她精神不济,逼她歇下了。我们才用过午膳,菜已经凉了,姨母这就让她们重新做几个菜送过来。”
杜夫人出屋张罗,滕玉意梳洗了到邻室看杜庭兰,杜庭兰的脸埋在锦衾里,俨然睡得正香。
滕玉意悄然退了出来,又去松筠堂看端福。
端福将歇一晚益发见好了,滕玉意进屋的时候,他端坐在胡床上,沉默得像一株松,抬头望见滕玉意,他站了起来:“娘子。”
滕玉意想起前世端福惨死的模样,眼睛酸胀莫名,这老奴因为忠诚,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保护她。
端福看滕玉意神色有异,嗓腔一沉:“娘子,出了何事?”
滕玉意挪开视线,假装打量屋内陈设:“无事,眼睛进了沙子有些不舒服。你很好,快坐下。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为何不出去走动?”
端福道:“娘子昨日吩咐让老奴在屋中养着。”
“所以就连一步都不走动?”
“老爷让老奴护好娘子,现在手臂折了,医官不让乱走。一日不见好,就一日不能跟在娘子身边,老奴只求速好。”
滕玉意异常沉默,半月前刚从舟中醒来时,她只记得前世表姐在竹林中被人谋害,因此满心都是如何尽快赶到长安救表姐,昨日这一场大梦,倒让她想起许多遗忘了的前世细节。
“端福,我记得我五岁的时候你就到我身边了,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阿爷的死士。”
端福道:“是。”
“当年你还在阿爷身边的时候,可曾见过阿爷跟一个南诏国的姓邬的男人来往?”
端福沉默了,过片刻方道:“老奴只跟了老爷三年就被指派给了娘子,这期间只见过一个姓邬的女子,名叫邬莹莹。”
滕玉意颔首,端福不会撒谎,可见除了邬莹莹,端福也没见阿爷同其他的邬姓人氏来往过。
前世遇害的那一晚,她在阿爷书房见到的那沓南诏国寄来的信,莫非真是出自邬莹莹之手?
“那你可记得,这个邬莹莹是何时到的阿爷身边?”
端福敛低了眉:“十年前老爷从凤翔班师回朝,邬莹莹被一列暗卫送到军营来,当时邬莹莹受了伤,老爷令人从镇上寻了医官和老媪照拂邬莹莹,等邬莹莹好了,老爷径直把她送到了扬州。”
滕玉意心绞成一团,那正是阿娘悲剧的开端,前世她已经打听过这些事,而今再听仍觉得讽刺。
“护送邬莹莹的暗卫作何装扮,操的是何方口音?”
“他们夤夜来,天不亮就走了,领头的那个单独跟老爷在帐中说了许久的话,当时老爷还特意屏退了所有人。”
滕玉意来回踱步,突然想起梦中景象,阿爷把那沓信藏在书房,想知道那些信是谁写的,只需回府中书房找一找便是了。
她对端福道:“这两日你好好歇息,等你好了,我要你教我些防身的狠招术。”
端福愣了愣:“娘子,何为防身的狠招术?”
滕玉意走到门口,回头道:“就是出手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种,越狠毒越好。”
她想起前世主仆遇害的那一晚,那个出现在外墙上的黑氅人,那种仿佛来自幽冥地狱的凶冷气息,委实让人不寒而栗,眼下要做的事很多,先从查出这个黑氅人是谁开始吧。
滕玉意抛下这话就走了,端福无论喜怒,常年都是一副表情,可这一回,他半张开嘴望着门,过了许久才回过神。
这头饭食已经摆好了,杜夫人将酪浆浇到胡麻饭上推到滕玉意跟前,柔声细语:“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姨母一早就做了,就等着你醒来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