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页还是画,画的是十里亭众人送别他的场景。

  后面每一页都是画,有的画着黄昏时野舟自横的渡口,有的画着晨起时云雾缭绕的群山,路边小桥流水的人家,远处红瓦黄墙的寺院,都是他这一路的见闻。

  路上遇着秋叶绚烂的枫树,他会画下来,还附赠已然干枯的枫叶一枚,有些是不知名的野花,他也画下来,附赠自然风干的野花一朵。

  驿站灯火昏黄的夜晚,集市肩摩踵接的清晨,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就仿佛他一路走,一路用他的眼睛和笔,将这一幕幕拓下,再寄给她。

  徐念安轻轻摩挲着那些叶子和花朵,他细腻的笔触,心中柔软一片。

  翻到后面,便是他到了广宁大营的见闻了。

  他把李营画了下来,让她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他画了伺候他的马老六,说他年纪轻轻名叫老六,是因为他们爹娘叫他们兄弟都是老大老二老三这么叫,他行六,就叫老六了。

  他还画了一个外形粗犷的中年汉子,说是他在营里新认识的朋友,名叫曹三刀,是个队长,手底下有五十个兵。

  他还画了他住的营帐,从外到内。说一开始很不习惯,因为营帐只有帘子,没有门,他觉着不安全。可是在营里住了几日之后,他又觉着在这个地方完全不需要门,因为士兵们最大的保障来自身边的同袍,而不是区区一扇门。

  最后一页,他画了他自己坐在桌旁看她送他的手把镜背面,下面写着:“冬姐姐,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希望你不要这么想我。因为这么想又见不着,好难过。”

  徐念安湿了眼眶。

  会把家书写成这样的他,叫她如何能不想?

  次日,国公爷坐在木轮椅上,由向忠推着,在赵家宗祠里召开家族大会,当众将赵明坤,赵桓朝和赵桓阳三人从族谱上除名,罪名:不孝。

  这个罪名重而不需要实证,父母说你不孝,你就是不孝,故而,谁也不能为这三人说情,事实上,也没人想要为这三人说情。

  国公爷做事周全,将三人剔出赵家族谱后,就命人写下布告,言明此三人已被逐出赵氏宗族,此后不许姓赵,不得以他赵恺槊的儿孙自居,不得以靖国公世孙赵桓熙的父兄自居。今后这三人一切言行,皆与赵家无关。

  布告写好后,顺天府门前,御街上,城门口都张贴数张,公之于众。

  之后,国公爷命族人给赵氏家族姻亲故旧都去信一封,言明此事。

  国公爷此番做得这样决绝,也给了其它赵氏子孙当头一棒,叫他们知道若不好好做人,是真的会被逐出家族,沦为过街老鼠的。

  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殷夫人躲在房里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她终于熬到头了。

  那混账再也不能仗着身份欺负她的儿女,只要桓熙能平安回来,此生,她无怨无憾了。

  留在京城的赵桓朝看到御街上张贴出来的布告,一时犹如五雷轰顶。他不敢自己回靖国公府找国公爷求情,只得骑马出京去追他爹。

  赵明坤带着妾室庶子行至半路,突然被赵桓朝追上,告知他他们父子三人都被国公爷给逐出了赵家。

  赵明坤一个没撑住,当场就晕了过去。

  客栈,赵桓朝与赵桓阳将赵明坤安置在床上,让杜姨娘在一旁伺候,他们兄弟俩来到隔壁商议起来。

  “哥,此事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祖父他真的这么狠心?”赵桓阳至今都不敢相信他们都被祖父逐出了赵家,从今往后都不能以赵家子孙自居的事实。

  赵桓朝摇头:“如今满京城都知道了我们父子三人被逐一事,断无转圜余地了。”

  “那今后我们该怎么办?”赵桓阳六神无主,从靖国公府的子孙一下沦落成无姓无根之人,这让他对于自己的人生彻底茫然了。

  赵桓朝在房中徘徊几步,回身道:“我们不能再与父亲同行了。”

  赵桓阳瞠目:“什么意思?你要丢下父亲?”

  “如今没有家族依靠,父亲只能靠着他在平凉府那八品小官的俸禄活下去。如果我们跟着他一道去,谁都知道被逐出赵家的就是我们父子三人了,一个不孝的罪名压在你我头上,一辈子的前途都毁了。父亲俸禄微薄,只能勉强养活他与姨娘两人,我们兄弟,需另谋出路。待我们有所作为了,再去接他们俩不迟。”赵桓朝道。

  赵桓阳素来是个没主见的,兄长说什么便是什么,赵桓朝三言两语说服了他,当晚两人便卷了赵明坤借来的银子,带着韦氏和两房的儿子走了,把两房的女儿和赵明坤杜姨娘给留在了客栈里。

  次日赵明坤醒来,身边是两个哇哇大哭的孙女,杜姨娘手里拿着几粒碎银,老泪纵横地对赵明坤道:“桓朝和桓阳韦氏都不见了,就留下了这些,老爷,我们该怎么办?”

  赵明坤气得白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广宁大营,李营在主帐里处理完军务,出营帐看看,今年的天冷得特别早,只怕不到十月就要下雪了,然而底下将士的冬装却还没到位。

  他心事重重地在营地里走着,老远看到校场上士兵们正在练习拼杀格斗。

  其中有个人特别醒目,是赵老将军那个世孙,赵桓熙。

  他穿着他漂亮的轻甲,人长得白皙,在一众灰扑扑的士兵里头十分扎眼。

  听马老六说,他到了营里之后,早上主动和士兵们一起跑圈练耐力,下午和士兵们一起练习格斗拼杀,吃住方面也是随遇而安,从无怨言,待人也和蔼,从未因为自己是靖国公世孙而高高在上。

  这倒是出乎李营的预料,一般这个出身又是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少年轻狂几乎是常态,鲜少有如此稳重谦和的。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赵桓熙的刀法显然是赵老将军亲传,一招一式都很熟悉。只是,这般一声不吭规规矩矩,是在练武还是在打仗?

  他大步走过去,喝停陪赵桓熙练刀的曹三刀,自己拔出腰间佩刀,对赵桓熙道:“来。”

  赵桓熙练了半个时辰,已是大汗淋漓,闻言握紧刀柄一刀朝李营砍来。

  李营轻飘飘地一挡,将赵桓熙的刀荡开,力道之大震得他虎口欲裂。还未回过神来,李营的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桓熙愣在那儿。

  李营冷声道:“就这点能耐?”他抬起一脚就把赵桓熙给踹了出去,收刀回鞘,环视周围因这里的变故而停下来的士兵,道:“跟你们说过多次了,不要把练习仅仅当做是练习,要当做真的在战场上和敌人厮杀。不要怕伤到同袍,你现在伤他,不过是给他添一道疤或者在床上躺几天的事,可是到了战场上,训练出来的面对危险时的本能反应能救他一命!大敌当前,没时间留给你们陪孩子玩儿!都给我振作起来!”

  说完他就走了。

  曹三刀这才敢过去扶起赵桓熙,关切道:“小赵将军,你没事吧?”

  周围士兵也来看他,这几日,他们都混熟了。

  赵桓熙忍着腹部疼痛,摇头道:“没事。”

  曹三刀把他扶到校场旁坐着休息,他们继续训练。

  赵桓熙拄着刀坐在地上,回想着方才李营的话。

  “没时间留给你们陪孩子玩儿!”

  谁是孩子?他?

  赵桓熙咬牙。

  他成亲都一年多了,才不是孩子!小瞧谁啊?

  次日,李营再经过校场时,就看到赵桓熙和别的士兵一样,叫喊着嘶吼着,在一招一式中拼尽全力,没有半点公府世孙的矜贵模样了。

  他心中暗暗点头,这孩子虽是弱,但能知耻而后勇,也算难得。

第157章

  正如李营所料,还未到十月,广宁就开始下雪了。

  地上的雪积起两寸厚的时候,曹三刀和赵桓熙一道出了大营。

  营里只有队长及以上官职的人能在非战时出营,具体来说就是官职越高出营的机会越多。如赵桓熙,只要他愿意,向李营申请获得批准就能出营。但如曹三刀这样的小队长,就得数着日子等,虽然家就在广宁城里,但一年到头他也就能回个两三趟家。即便如此,比起很多入伍后动辄几年十几年回不了家的兵,却已是好了太多了。

  进了城,赵桓熙发现城里好多乞丐,大冷天个个衣衫褴褛沿街乞讨,其中还有不少孩子。

  “这些都是难民吗?从上阳和曲式那边逃过来的?”赵桓熙问曹三刀。

  曹三刀叹气:“大部分是,还有一些,是大半年前因为地动塌了房子无力重建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赵桓熙看到路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男孩稍微大些,十岁出头的模样,女孩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两人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光着脚踩在雪地上,皮肤冻得乌青。

  他实在不忍,伸手要去荷包里掏银子,曹三刀拦住他道:“别给钱,这些孩子留不住,会被抢的。”

  赵桓熙看看前后那些行乞的大人,明白过来,见前面有个包子铺,就过去将铺子里所有蒸好的包子都买了下来,分发给附近的乞丐,留了四个给那两个孩子。

  “你们的父母家人呢?”在孩子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时候,赵桓熙蹲在两人面前,温声问道。

  男孩用力地将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声音沙哑表情麻木道:“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妹妹了。”

  赵桓熙看着他们透过衣裳上的破洞露出来的瘦骨嶙峋的躯体,心里明白,若是无人援手,这两个孩子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因为他们没有父母,即便能讨到好心人给的食物和冬衣,他们也保不住。

  而这样的孩子,放眼望去,单就这条街上,就不止这一两个。

  曹三刀看得出赵桓熙的心情开始变得沉重,带着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道:“边城就是这样,一旦爆发战争,那就是难民满城,饿殍遍野。而广宁的守备光是保证大军的粮草补给便已竭尽全力,实在是无力顾及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能放他们进城,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赵桓熙点点头。

  他没有想要责怪任何人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他觉得很容易的事情,比如说,吃一餐饱饭,穿一件暖衣,对于那对兄妹而言,便已是难如登天。所以,永远都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要求他人。

  如果想要现状有所改变,那你就得自己先付出行动。这是冬姐姐教给他的,他一直记着。

  七拐八绕地来到曹三刀家,这是条很狭窄的巷子,院子巴掌大,一进门,家里的一切便都一目了然了。

  院子右侧小小的灶间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烟囱里正在冒烟。

  堂屋里,两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正围在桌边写写画画,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转头往院中一看,愣了一愣,就大喊着“爹”朝曹三刀跑来。

  曹三刀丢下手里拎着的东西,一手一个将女儿抱起来,咧着大嘴眼角笑出了一堆皱纹。

  一个穿藏蓝底碎花袄的圆脸妇人提着铜勺出现在灶间门口,见到曹三刀,大声吆喝:“贼汉子,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都没买菜。”

  曹三刀大声回道:“我咋跟你说?没见带着鸡和鱼回来了吗?赶紧拿进去收拾了做起来。糟老娘们儿,尽话多!”

  赵桓熙在一旁看着,既觉好笑,又觉感慨。人生百态,即便表现出来的大相径庭,可其中蕴含的本质,其实都是一样。

  中午,曹三刀在外帮工的大儿子和在书塾读书的二儿子都回来吃饭,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了一桌。

  曹三刀没说赵桓熙是京城来的云麾将军,只说是他在营里的小兄弟,所以曹家大小在他面前都很放得开。

  “赵叔叔,你长得好俊,像婶婶她们口中说的仙人一样。”席间,曹三刀六岁的双胞胎闺女中的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桓熙道。

  赵桓熙失笑,对小女孩道:“叔叔不是仙人,叔叔是凡人,天天都被你爹打败的凡人。”

  小女孩一下子自豪起来,骄傲地抬着小脸道:“看来我爹没打你脸。你也不用难过,毕竟我爹是最厉害的!”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几人和乐地吃过午饭,曹三刀的大儿子依旧出去帮工,二儿子去读书,曹三刀带着赵桓熙去了混堂。

  在热气腾腾的水池子里泡了片刻之后,曹三刀拿了个布巾给赵桓熙搓背,赵桓熙道:“曹大哥,我欲写信回家,让家里人筹集些过冬物资运过来帮助这些难民过冬。若能成,嫂子能帮忙张罗此事吗?”

  曹三刀道:“她反正闲着没事,自是能行。只是辽东与京城相隔如此之远,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赵桓熙想想也是,待他写信回去,母亲她们募集到物资,再送过来,少说也得三四个月时间,要冻死饿死的,早就冻死饿死了。

  “小赵将军,正如你在我家对我闺女说的,我们都是凡人,既是凡人,就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你也不必太挂心了。你能有此心意,已是胜过大多数人了。”曹三刀劝慰道。

  赵桓熙本来沐浴过还想去看看宜苏的,他来了之后,宜苏曾去大营给他递过东西和信,告知他她和桓荣堂兄的住址,以及桓荣堂兄调防瑞东堡的消息。如今心里有事,他也就不去了。

  两人从混堂出来,赵桓熙回营,曹三刀回家,他可以在家里住一晚,明日早上再回营。

  赵桓熙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发现桌上放着三封家书和一个包裹,他拿起家书一一看过,从字迹认出,一封是娘写的,一封是冬姐姐写的,还有一封,竟然是祖父写的。

  祖父醒了?!

  他激动地拆开信来看,祖父果是醒了,只是双腿不利于行,不能再来辽东。祖父叫他不要怕李营,说那就是个面冷心热的。祖父还说,他以他为荣。

  看完了祖父的家书,他又看母亲的家书。母亲还是那样,事无巨细地将他在这里的生活一一问过,提了句三姐出嫁之事,叫他不要担心家里,家里一切都好。

  最后是冬姐姐的家书,大约知道生活方面母亲会问,她也就没在家书中多问,只是详细描写了三姐出嫁那日的情形。她用词朴实无华,却将那一幕幕场景描述得栩栩如生,读过去仿佛有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母亲如何舍不得三姐,却又在二姐四姐的打趣声中破涕为笑,萱姐儿如何神勇地带着丫鬟奴仆们抵挡陆丰他们的冲门,聂国成提出要与陆丰比武时如何让旁人以他不是赵家人为名给掀到一旁……

  赵桓熙边看边笑。将冬姐姐的信看了两遍之后,他将三份家书仔细收起,而后去主帐找李营。

  “李将军,今日出营,我在广宁城里见到许多难民,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露宿街头无人问津。若不管,只怕其中大多数人都熬不过这个冬天。我想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希望您可以给我签一道能随时出入大营的手令。”

  李营听罢他的话,从图纸上抬起头来望着他,问:“你想如何为他们争取生机?”

  “先以我靖国公世孙的身份去向城里的米商布商赊账,让这些难民吃饱穿暖了,而后去与广宁的守备商议,哪里可以让他们搭些窝棚挡风避雪熬过这个冬天。我会写信回家,让我母亲在京城筹集物资银两,再让我祖父上书朝廷,让靠近辽东的城池先向这边运送一些粮食布匹救急,过后再由京城那边将借调的物资补上。您看可行吗?”赵桓熙问道。

  李营点头:“你去吧,命令我会下到守营将士那里,你可自由进出,无需手令。但是有一点你要注意。”他面色变得严肃,叮嘱道:“你救助的这些难民里头,肯定会有铁勒的奸细,所以,你只管物资的筹措,从中协调,不要亲自去接触那些难民,以防被刺杀。”

  赵桓熙悚然,他并未想到这一点,当下拱手致谢道:“多谢李将军提点。”

  事实证明,在辽东,靖国公世孙这五个字很好用。李营写信让广宁守备派参军陪同赵桓熙去那些粮商布商那里以证明他的身份,几乎没有不肯把东西赊给赵桓熙的。

  有了物资,守备派人整合安排难民,具体事务上确实用不着赵桓熙亲自插手。

  忙碌了几日后,他终于有了闲暇,在营帐里写家书。给祖父和母亲他们写的是求助信,给冬姐姐写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托了人快马加鞭地将家书送回京城,半个月后,国公爷殷夫人和徐念安都收到了赵桓熙的家书。

  这次殷夫人的信中也有画了,画的是广宁难民遍地的街道,还有那对在雪地里光着脚,无父无母的兄妹。

  殷夫人边看边用帕子擦眼泪,对一旁的苏妈妈道:“这也太可怜了。”

  苏妈妈道:“是啊,三爷画得真是传神,有这幅画在,不怕筹不来银子。”

  殷夫人点头,道:“他既将此事托付于我,我必然要为他做成。”

  徐念安收到的信里也有那对兄妹的画像,只是赵桓熙写的内容又与给殷夫人的不同。

  “……当初我虽打定主意要替祖父出征,可事实上心里很是茫然,不知道到了辽东我能做什么,不知道我这样一意孤行地离开家,丢下你和娘,到底是对是错?到了广宁之后,我更茫然了,尤其是发现自己连一名普通士兵都打不过的时候。

  “自从那日在广宁的街市上见到这对兄妹之后,他们的模样一直留在我脑海里,挥散不去。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不再茫然了,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我明白了我强忍不舍离开你和娘,一个人远赴辽东的意义。

  “如果能战,我愿战,如果不能,我也要尽我所能,给这些孩子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就是我现在能做的,该做的事情。我没有能力平息这场战争,但是再微薄,我要也竭尽所能地贡献我的一份绵力,为了这些孩子能活下去,为了将来不再有更多这样的孩子。

  “冬姐姐,还记得去年中秋我们一起上街看灯,你说这样的太平盛世,有我赵家一份功劳吗?当时我附和你,其实我心里是有些自卑的,因为赵家的功劳,都是祖上打下的,没有我什么事。待明年抑或后年,我们再一起上街看灯,也许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对你说:‘冬姐姐,你看,这样的太平盛世,有我赵家一份功劳。’”

第158章

  殷夫人为辽东难民募集银钱和物资一事办得有声有色,连皇宫内院都知道了。

  这日皇帝上完早朝照例来看柳拂衣,却见她正指挥宫女将他赏她的钗环首饰等物都装进木盒,殿中贵重精致的小摆件也少了一大半。

  “爱妃,你这是……在做什么?”皇帝有点懵。

  “靖国公府不是在给辽东无家可归的难民募集物资吗?作为过来人,我自是要出一份力的。”柳拂衣过来牵起皇帝的手。

  皇帝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开,她鲜少如此亲热主动地靠近他。

  然而还没等他高兴起来,便见她伸出两根纤指轻轻巧巧地从他右手拇指将他的墨玉扳指给撸了下来,天然媚的水灵双眸乜着他道:“你的子民,你也得尽一份力,没意见吧?”

  皇帝能说什么,赔笑道:“自然,爱妃高兴就好。”

  柳拂衣将他的扳指也放进木盒,吩咐宫女:“连盒子拿到靖国公府去,告诉他们,里头那枚墨玉扳指是陛下捐的。叫靖国公府将所有捐献钱款物资的人头都登记造册,过后本宫要查看。”

  柳拂衣这盒子首饰一送,话一放,靖国公府更是门庭若市起来。

  原本装聋作哑的这会儿也不得不忍痛放血了,原本捐了一点意思意思的,又再次来追加捐赠。

  现如今宫里宫外谁不知道这个丽嫔柳拂衣得宠?她说要看捐赠名册,万一到时候圣上也在旁边看个一眼两眼的……多捐总比少捐的好。

  就这般众志成城的,殷夫人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筹集到了五万多两银子,三千多件棉衣和一万四千多石粮食。

  官府派出兵甲护送,国公爷责令老四赵明培负责将物资和银两运送到辽东去,顺便代他探望一下赵桓熙。

  广宁向周边借调的粮食冬衣到位之后,赵桓熙就不怎么出大营了,依旧天天和曹三刀他们一起训练。

  随着雪越下越大,气温越来越低,边境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彻底安静下来。

  这样的天气,长途奔袭跟找死没区别。

  但是天再冷,广宁大营的训练也一日未曾松懈过,因为大家都知道,等明年开了春,只要雪一停,气温稍微回升,铁勒骑兵就会再次打过来。

  徐念安生日前,收到了赵桓熙寄给她的生日礼物——一大包松子,并广宁难民营生活日常画一幅。赵桓熙告诉她难民们已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应当是可以熬过这个严冬了。

  殷夫人喜不自胜,松子,送子,这可是个好兆头,当晚就把藏在箱底的男孩小衣裳翻出来看一遍。

  四老爷赵明培寒冬腊月苦哈哈地往辽东跑了一趟,带着两耳朵冻疮于次年二月才回到京城,对国公爷说赵桓熙在广宁大营过得不错,看着长高了不少,也结实了不少,训练的时候像头狼崽子一样嗷嗷叫。

  国公爷听着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令赵明培去跟殷夫人也说一下。

  三月末,铁勒大军出动,兵分两路,直指广宁前哨瑞东堡。

  广宁大营里气氛紧张。

  主帐内,镇守李营正与手下几名得力参将和游击将军商议迎战之事。

  众人围着平铺在桌上的舆图各抒己见。一名参将道:“瑞东堡地处前沿,虽可依仗关隘坚守,可铁勒大军压境,若我们不主动出击,则失去先机,若主动出击,瑞东堡外一马平川,铁勒骑兵两面合围,形势对我方十分不利。”

  “铁勒两路骑兵,必须先折其一路,方有胜算。”

  “古德思勤老谋深算骁勇善战,要设计他不易。另一路主将是他的心腹格力扎黑,此人虽是勇猛善战,但性格粗鲁脾气暴躁,从他下手应是更能成事。”

  李营听着部下商讨了片刻,伸手在舆图上点了点。

  众人探头一看,他点的是横亘在铁勒与瑞东堡之间的那一片石头山脉。

  石头山中有名为白石峡的窄道可以通行,只是地形狭窄崎岖,于骑兵而言大不利,所以铁勒大军宁可从石头山脉两侧绕行,也不愿走中间的捷径。

  “派一队人,从白石峡绕行铁勒后方,佯做偷袭辎重粮草,引其中一路骑兵来救,再派大军断其后路,于白石峡中绞杀之,则事可成。”李营道。

  “若是察觉我们派人抄近道去偷辎重粮草,以格力扎黑的脾气,定然无法容忍,将军此计可行,末将愿带兵前往,做此诱敌之饵。”几名游击将军纷纷请命。

  李营却都摇头,道:“此计的关键就在于,要让铁勒人相信我们抄捷径是真的去偷他们的辎重粮草,而非故意引诱他们的骑兵进入白石峡。毕竟一旦我们的人进入白石峡,铁勒骑兵从后头一包抄,我们的人逃无可逃,必死无疑,若非诱敌之策,此举与自杀无异,愚蠢至极。这个带队之人,需得是一个让铁勒人相信他会做出这种愚蠢之举,且是个绝对不会被我们派出去当诱饵的人。”

  这样一说,众人都犯了难。

  他们与铁勒是老对手,谁不了解谁啊?不管是派有名有姓的将军去还是无名小卒去,铁勒人都不会轻易上当。这个计策很好,只是难以施行。

  一番研讨后,众人心事重重地离开主帐,赵桓熙在帐外等着求见李营。

  “李将军,听闻曹三刀他们这一队要调防瑞东堡,我请求跟他们一起调防瑞东堡。”进了主帐,赵桓熙向李营拱手道。

  “不行。”李营道。

  赵桓熙一愣,问:“为何?”

  李营道:“瑞东堡即将迎战铁勒,你不能去。”

  赵桓熙握了握拳头,道:“李将军,纵然您认为我没有能力和资格像曹三刀他们那样上战场杀敌,我去给他们造饭,帮着救治伤员总可以。我手脚健全,总有我能做的事。大战在即,还请李将军让我也有机会为我们的将士和百姓,贡献一份心力。”

  “是你祖父写信来,叮嘱我不要让你上战场。你祖父于我有提携之恩,这点情面,我得给他。”李营沉声道。

  赵桓熙张口结舌,继而双颊通红。

  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会儿,朝李营抱拳行了一礼,落寞转身。

  “赵桓熙,你告诉我,你此行辽东,到底是为了什么?”李营忽然在他身后问道。

  赵桓熙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望着他道:“一开始,只是为了我祖父,为了全我赵家数代累积的声望。现在,我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应尽的责任。”

  “行伍之人,自古便是忠孝难两全,你如何选?忠,还是孝?”李营再问。

  赵桓熙道:“家有慈母,若选孝,一开始我就不该离开家。”

  李营点头:“很好。”

  赵桓熙看着他眼中的犹豫之色,渐渐回过味来。也许,李将军是想让他上战场的?

  “李将军,祖父担心我的安危,您要顾全祖父的情面,这些我都能理解。我想说的是,我既然来了辽东,我就不想白来。也许这一生,我也只有这一次上战场的机会。这次的经历是让我羞于提及,还是引以为傲,全在您一念之间。”

  李营盯着眼前容貌秀丽青稚的少年,半晌,道:“你过来。”

  赵桓熙走到他那张宽大的木桌旁。

  “有一件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按照计划来看,你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战场瞬息万变,刀枪无眼,只要你一脚踏上去了,没人能保证你活着回来。你,敢不敢去?”

  赵桓熙迟疑了一下,回道:“如果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无所谓敢不敢,我去。”

  李营铺开舆图,将方才他与几位参将商议之事,详说给赵桓熙听。

  “……你无需参战,进入白石峡谷后,一旦发现铁勒骑兵进入白石峡,你们就往山上跑。待我们大军堵住白石峡出口,铁勒骑兵就顾不上你们了。”

  “铁勒骑兵真的会被我们引入白石峡吗?”赵桓熙问。

  “只要你去,就会。因为你是赵老将军的孙子,活捉你,用你在阵前祭旗,对于曾经差一点就被赵老将军灭族的铁勒人而言,其意义也许更甚于攻下一座城。”李营道。

  赵桓熙看着地图上那片石山,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那对兄妹的模样,他郑重点头:“我去。”

  去还不能立刻就去,还得先造势,让铁勒潜伏在广宁的奸细把消息传回去才行。毕竟赵桓熙来了广宁这么久,一直安分守己的,若是突然带人穿过白石峡奇袭铁勒后方,也很奇怪。

  于是这日赵桓熙就带着曹三刀他们去城中的酒楼喝酒了,喝醉了还骂骂咧咧。

  “他李营凭什么看不起我?若是没有我祖父提携?他能有今天?他就是个屁!我是靖国公世孙,我十七岁就做了云麾将军,他李营十七岁在干什么?怕不是还在玩泥巴呢吧哈哈哈哈哈!”赵桓熙端着酒杯双颊酡红地大声嚷嚷,不顾周围酒客侧目,一把抓住曹三刀的衣襟道:“你知道么?我来这里的头一天,他就当着我的面说,可怜我祖父一世英雄,后、继、无、人!我呸!我要是不做出点成绩来叫他刮目相看,我就不姓赵!”

  最后他烂醉如泥地被曹三刀等人给架回了大营。

  第二日,酒醒后赵桓熙去主帐见李营,虽知在酒楼里那通大骂是为了造势,可他从未这样贬损过旁人,一时不免讪讪。

  李营对他道:“明日下午三营调防瑞东堡,你可在此途中带曹三刀与鲁啸林两队依计行事。”

  “是。”赵桓熙领命。

  李营伸手搭在他肩上,欲言又止。

  赵桓熙眼巴巴地看着他。

  李营最后却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道:“去吧。”

  赵桓熙出去后,参将于荣尉进来,道:“镇守,真的让小赵将军带人去啊?有这么一条通道在,铁勒人不可能不在其中设防。”

  “纵设防,人数也不会多,以曹三刀与鲁啸林两队的战力,足够应付。”李营面上神情变得冷硬,“古德思勤心胸狭隘性格骄狂,绝不会容忍赵老将军的孙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建功立业。这,才是派他去的真正意义。”

  “可是如此一来……”

  “只要能杀了古德思勤,铁勒群龙无首,必将再次陷入内乱之中,若能趁机灭了铁勒最好,若不能,边境百姓至少也可再享二十年太平。为此,死了谁都可以,包括我在内。”

第159章

  这天晚上,赵桓熙在自己的营帐里写家书。想起若是自己此行不顺,这可能就是他寄回去的最后一封家书,他就怎么写都写不好。

  揉了十几个纸团后,他搁下笔,走出营帐。

  一弯弦月清冷地挂在天边。四月初,地上的雪刚开始融化,夜里还是很冷,寒风一吹,脖子上就起了鸡皮疙瘩,他一路小跑到曹三刀他们的营帐里。

  营帐里正中间的火塘中点着火堆,暖意融融。曹三刀他们包袱都收拾好了,正围着火堆一边烤地瓜一边侃大山,见赵桓熙来了,众人忙让个位置给他。

  “小赵将军,听说你会画画,你会画人像吗?能不能给我画个像?万一这次回不来,也能给我老娘留个念想。”曹三刀营帐里年纪最小的小丁笑着问道。

  赵桓熙一愣。

  曹三刀取笑道:“你想请小赵将军帮你画像就直说,找什么借口啊?”

  “就是,还给老娘留个念想,你咋不说给你媳妇留个念想。”

  众人嘻嘻哈哈一阵调笑,让赵桓熙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他回营帐取来笔墨纸砚,坐在火堆旁给小丁画了一张像。

  画好后,大伙儿都凑过来看,见寥寥几笔却将人画得惟妙惟肖,无不啧啧称奇,于是纷纷要求赵桓熙帮忙画像。

  赵桓熙正画着呢,隔壁队的队长鲁啸林来了,一看这画像可是新鲜玩意儿,于是请赵桓熙也帮他画一张。

  曹三刀将他扯到后头,道:“排队排队,别仗着自己是队长就插队啊,没见我也搁这儿排着呢吗?”

  “排就排,我也没说要插啊?什么味儿啊这么香?”

  “哎哟,可能是地瓜熟了。那个,小赵将军,要不咱们吃完地瓜再画行不?”

  “行啊。”

  赵桓熙将纸笔放下,和众人一起将烤得黑乎乎香甜又烫手的地瓜分食了,说笑一阵,这才重新给众人画像。

  鲁啸林拿到自己的画像之后,惊叹道:“小赵将军这画技神了,官府发海捕告示时,那上头的人像要是也能画得这么逼真,什么逃犯抓不着啊?”

  曹三刀在一旁附和道:“就是,瞧瞧,这活脱脱一江洋大盗!”

  “你说谁像江洋大盗呢?”鲁啸林笑骂着将画像递给身边人拿着,就在火塘旁边和曹三刀扭在一起。

  旁边都是起哄喝彩的,营帐里一时热闹万分。

  赵桓熙在他们营帐里待到戌时中,才抱着笔墨纸砚回自己营帐。

  想想那些仅有一张画像,还未必能送到亲人手上的士兵,赵桓熙觉着自己也用不着太矫情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谁的命不是命?

  他给祖父写了一封简短的家书。

  祖父尊鉴。请勿责怨李将军,他与孙儿都只是做了自己该做之事,孙儿不悔,无怨。孙桓熙拜上

  对母亲,他觉得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到她,于是就画了一幅自画像留给她。至少让她想起他时,还能再看到他。

  最后,是给冬姐姐的家书。

  他在灯火下静静地坐了好半晌,提笔写下:冬姐姐,辽东的雪很美,一如我遇见你。辽东的雪很冷,一如你遇见我。这样的雪一生见过一次已是足够。愿你余生永沐春风,不入寒冬。

  次日一早,马老六提热水来给赵桓熙洗漱时,赵桓熙将三封家书递给他,道:“老六,若是此番我回不来,烦请你托人将这三封家书替我捎去京城。”又将自己的荷包递给他,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将军,这我不能收……”马老六着急忙慌地要把荷包还给他。

  赵桓熙道:“拿着吧,若我回不来,这对我来说也没用了。”他笑着拍了拍马老六的肩膀,就找曹三刀他们去了。

  午后,三营十队士兵在协守的带领下离开广宁大营向瑞东堡行进,赵桓熙和曹三刀鲁啸林的两队士兵走在最后头,天黑之后便脱离队伍,向着白石峡疾奔。

  野外雪还是很厚,没过脚踝,两队人借着月光跋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体感气温越来越低,便找了个背风的山坳停了下来,安排好岗哨点起火堆捯饬晚饭。

  其实也没什么好捯饬的,不过是把随身携带的胡饼在火上烤软了,就着水吃下去便算是晚饭。

  赵桓熙这一堆火旁除了曹三刀鲁啸林和另外几名老兵外,还有个去年秋天刚入伍的新兵,名叫佟小虎,比赵桓熙还小一岁,才十七。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所以此番也跟着出来了。

  他名叫小虎,长得也虎头虎脑的,坐在赵桓熙对面,老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觑赵桓熙。

  “嘿,干啥呢?老盯着小赵将军看什么?”鲁啸林伸手捏住他的后脖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