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哟,三爷比春天又长高了不少呢,再有两年,不定比大老爷都高了。”管事妈妈一边量尺寸一边奉承道。

  徐念安忍不住一笑。

  赵桓熙羞恼起来,待绣房的人量好了尺寸离开了,他拔腿就要往外走。

  “三郎这是要与我冷战吗?”徐念安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赵桓熙脚步停了停,回过身绷着俊脸问:“何为冷战?”

  “就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赵桓熙闻言,还在那儿认真思量要不要与她冷战,便听她道:“若是三郎打定主意要与我冷战,那我午后就去娘屋里呆着了。”

  赵桓熙立刻走了回来,他不想一个人呆着。

  “我问你,我好心好意去邬府接你,为何你回来的路上却一直取笑我?”反正屋里没旁人,他话也问得出来。

  徐念安叹气,“你快要去国子监读书了,我不过试试你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结果……”她瞧着赵桓熙,一字一顿,“毫无长进!”

  赵桓熙又呆住了,“你的意思是,你只是在试探我?”

  徐念安瞥他一眼,转过身去:“不然呢,取笑你有什么好玩的?”

  赵桓熙狐疑:瞧你当时分明笑得很开心!

  不过既然徐念安说只是试探,他便也不置气了。两人一道用了午饭,又去小花园里闲逛画画。

  这次没在观鱼亭了,两人去了另一边的季明轩,上了二楼,将四面窗户大开,清风徐徐,吹得人昏昏欲睡。

  徐念安早上起得早,午后必要一睡的。在家时忙而不得空,也就罢了,这会儿闲得很,她便没什么顾忌,懒得冒着太阳回慎徽院去睡,她直接往轩中的桌上一趴。

  赵桓熙认真地画完一幅画,往徐念安这里一看,见她伏在桌上不动,便搁了笔走过来看她。

  看她阖着双眼,他唤了声:“冬姐姐。”

  徐念安没应声,他便知她睡熟了。

  他转回书案那边,提了笔和颜料盘子来,悄悄在她光洁如玉的额上画了一朵花。画完花又画了叶,画了叶又画了枝,很快就画了一脑门子的花花草草。

  赵桓熙欣赏一番自己的大作,窃笑一声,这才觉着在马车里被她打趣的郁气完全散了。

  他施施然回到书案旁,继续作画。

  徐念安一觉睡到自然醒,除了胳膊被压得麻,还挺舒服的。

  她直起身来甩了甩发麻的胳膊,转过脸向赵桓熙那边看去。

  赵桓熙看她顶着一脑门子的花花草草,笑得格外灿烂:“冬姐姐,你醒啦。”

  “嗯。”她走到他身边,见他都画完两个扇面了,忍不住赞道:“你画得真是好。”

  赵桓熙有些心虚,看着她道:“冬姐姐,我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徐念安抬头。

  赵桓熙看着她脑门上的花花草草,努力忍住笑,正色道:“我觉得做人要大度,若是以后再有人与我开玩笑,不是很过分的,我便不与他计较。”

  徐念安点头:“你说得很是。”

  “冬姐姐也认为应该这样?”赵桓熙追问。

  徐念安道:“自然。”她还很欣慰地看着赵桓熙道:“三郎越来越懂事了呢。”

  赵桓熙弯唇一笑,唇红齿白的,好看极了。

  画完了画,夫妻俩来到楼下,在楼下坐一起聊天的晓薇和明理回头一看,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徐念安莫名其妙:“笑什么?”

  明理边笑边指着自己的额头,道:“小姐,你额头上……”

  轩前就是湖,徐念安临水一照,大怒,自己掏帕子湿了水将额头擦干净了,回身就要找赵桓熙算账。

  赵桓熙早把东西往晓薇明理那儿一丢,跑出去几丈远了,边跑还边回头大声道:“说好了做人要大度的呢?”

  “我说你怎么突然懂事了呢,敢情设着套在那儿等我钻呢。你站住,不许跑!”徐念安提起裙摆就去追他。

  “瞧你那凶巴巴的样儿,我还不跑?我又不傻!”他转身一跳一跳地跑,结果刚跑到小径拐角,他猛的停住了,还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

  徐念安看着公爹赵明坤黑着脸从芭蕉丛那头走出来,忙疾步赶过去。

第36章

  “爹。”短暂的惊愣过后,赵桓熙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向赵明坤行了一礼。

  赶过去的徐念安跟着行了一礼,目光往赵明坤身后一扫,见赵桓朝赵桓阳都在,后头还跟着一溜的丫鬟奴仆,捧着托盘拎着食盒并灯烛之类,敢情这爷仨是到小花园小酌来的。

  “畜生,跪下!”赵明坤并未看徐念安,开口便喝骂赵桓熙。

  赵桓熙惊得一抖,下意识地便要跪下,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挽着他的臂弯将他搀住了。

  赵桓熙惊讶地扭头看向徐念安。

  赵明坤父子仨也向她投来目光。

  徐念安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还算恭敬:“公爹,不知三郎他犯了何错,您要罚他当众下跪?”

  “放肆,这有你说话的份?”赵明坤呵斥道。

  “儿媳既是赵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回来的,公爹要罚的又是儿媳的夫婿,儿媳自然有这个资格问清楚。”徐念安并不惧他。

  赵明坤从未见过这般敢当面驳他的儿媳,一时竟被她用话堵住。

  “弟妹,这般与父亲说话,未免不恭敬。”赵桓阳不悦地开口道。

  “二伯,我这也是为公爹着想。公爹刚才开口便唤三郎作畜生,三郎又不是外人,是公爹的亲生儿子,是大伯和二伯的亲兄弟呀。他若是畜生,那公爹是什么?大伯二伯又是什么?”

  赵明坤气得脸都绿了,抬手便扇了徐念安一巴掌,怒斥道:“如此不修口舌,简直混账!别以为是祖父做主我便奈何不得你!”

  “爹,你不喜我,打我便是了,何故迁怒她?”赵桓熙一见徐念安被打,脑子就懵了,平生第一次梗着脖子朝他父亲大声喊道。

  “你也要造反?”赵明坤抬起一脚,徐念安转身往赵桓熙身上一扑,这一脚便踹在了她背上。

  小径旁边就是湖,赵明坤这一脚力道又大,徐念安被他踹得连被她护住的赵桓熙一道翻进了湖里。

  这下可不得了了,晓薇且还惊着呢,明理将东西一扔,一边跑过来要救徐念安一边大叫:“来人呐!救命啊!大老爷要杀了三爷三奶奶啊!救命啊——”

  赵明坤也有些傻眼,他原本只想踹儿子,便是踹进湖中也无妨,拉上来便是了。可这下连儿媳妇一起踹进去了,饶是他颟顸糊涂,也知道这大大不妥,于是一边命人去捂明理的嘴,一边叫人去把赵桓熙夫妇捞上来。

  湖边一时乱成一团。

  殷夫人是第一个闻讯赶来的,到了湖边一看,儿媳湿淋淋地坐在湖边的石头上,身上披着明理脱下来的褙子,半边脸肿着,一副受惊吓的模样。儿子躺在地上,正侧着身子在那儿呕水,也是生不如死的难受样子。

  赵明坤赵桓朝赵桓阳父子三人却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她当时就疯了,不顾体面地扑上去就撕打赵明坤,一边打一边尖声叫骂:“你这狼心狗肺的,不待见儿子就罢了,还想要他命不成?整天把这两个小妇生的当成宝贝,对嫡子非打即骂,你心里还有没有个嫡庶尊卑?现在竟连入门没几天的儿媳都动上手了,你是不是人?”

  赵明坤本来心虚着,推挡间一时不慎被殷夫人将脸都抓破,一阵火辣辣的疼,火气当时就上来了,伸手将殷夫人狠狠一推,骂道:“泼妇!你疯了不成!”

  看殷夫人被推得跌在地上,赵桓朝赵桓阳兄弟俩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我看你才疯了。”冰冷威严的声音,激得赵明坤心头突的一跳,转身一看国公爷站在那儿,忙低头行礼:“爹。”

  赵桓朝赵桓阳也一副老实样子跟着行了礼,退到一旁。

  殷夫人一看国公爷来了,在苏妈妈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过去向国公爷行了一礼,哭着道:“公爹,您可要为孩子们做主啊,孩子们好好的,就被打成这样了……”

  面对儿媳,国公爷声音和缓了些:“你速带孩子们回去,找大夫来瞧瞧,别致了病。”

  “是。”殷夫人这会儿也缓过神来了,忙令仆妇丫鬟们护着赵桓熙夫妇回慎徽院,又令人去前头开道,不许无关人等探首窥视。

  一行忙乱地离开后,国公爷走到赵明坤面前。

  赵明坤这会儿不神气了,神情比赵桓熙面对他时还要萎三分。

  “爹……”察觉到老爹来者不善,他硬着头皮刚想为自己辩解,国公爷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惊响,赵明坤被打傻了,赵桓朝赵桓阳两人更是头都不敢抬。

  赵明坤一手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国公爷。他知道自己不受老爹待见,但老爹再不待见他,不过也是平常不怎么见他,私下里不假辞色了些。在人前,该给的面子还是都给他的。像这样掌掴他,还是当着晚辈和下人的面,前所未有。

  “推倒发妻,殴打儿媳。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那是什么表情?想还手?”国公爷喝道,瞧着还不解气,又狠踹了他一脚。

  国公爷的力气可不是赵明坤可比的,这一巴掌一脚下来,赵明坤感觉都要了半条命,还不得不勉强站稳身子,俯首帖耳:“儿不敢。”

  国公爷见治服了他,目光越过他投向他身后的赵桓朝和赵桓阳,问:“方才你们的爹殴打你们的弟媳,推倒你们的嫡母,可有谁出面拦着了?”

  众目睽睽的事,父子三人都不敢扯谎,只能保持难堪的沉默。

  国公爷冷笑一声,“不孝不悌的东西!”

  赵桓朝赵桓阳兄弟二人面色阵白阵红,不敢吱声。

  国公爷话头一转:“听闻杜氏因为身体不适,已然十多年不曾去向大太太问安了。十几年都没能调养好的病,必是恶疾。就算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染了恶疾,那也是七出之条。她是个妾,念在她也曾为赵家开枝散叶,便不撵出去了,送到下头庄子里去静养吧!”

  “爹!”

  “祖父!”

  国公爷此言一出,对赵氏父子三人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二十几年来,他们已然像一家人那般过惯了。

  国公爷冷眼将这父子三人一扫,道:“你们谁愿意去陪着她,我也成全。”

  父子三人见他态度决绝,登时噤声,一个求情的字都不敢说出来了。

  这头,因慎徽院就正房里一张床,殷夫人将徐念安安置在慎徽院,把赵桓熙带去了她的嘉祥居,分别找大夫来瞧。

  赵桓熙不通水性,虽是救得及时,到底还是呛了不少水,又咳又吐地折腾半晌,半晕半睡了过去。

  徐念安倒是没怎么呛水,盖因落水之后赵桓熙就一直拼命地把她往上推,她的头几乎就没怎么淹到水里。比起溺水,倒反而是被赵明坤踹的后腰比较疼。

  苏妈妈在一旁守着她。

  找的大夫是殷夫人用惯的,给徐念安把了脉,隔着衣裳给徐念安脊椎骨上按了一番,说没伤到骨头,没有大碍。

  苏妈妈松了口气,一边命人去拿治跌打损伤的药油一边找擅推拿的媳妇子过来,自己去嘉祥居向殷夫人禀报去了。

  赵桓熙也已诊过脉了,得了个“并无大碍”的诊断,殷夫人才放下心来。

  刚送走大夫,芊荷来说,国公爷身边的向管事来传国公爷的话,让把杜姨娘移到下头的庄子上去。

  殷夫人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闻言当即便点了二十几个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地往杜姨娘的院子里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赵明坤宠爱杜姨娘,冷落她,她难受过几年。有了桓熙之后,她连赵明坤都不在意了,也更不在意这个妾,左右不过多一份花销罢了,自有国公府公中出,又不用她来贴。

  但是现在,赵明坤他欺人太甚!纵然她已不把杜姨娘当回事,但只要是能让他赵明坤难受的事,她都愿意去干!

  今晚赵明坤本来要带着两个庶子去小花园小酌,杜姨娘和女儿赵佳慧一道用饭。见殷夫人突然闯进来,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殷夫人也不与她废话,伸手将她一指,吩咐左右婆子:“捆了,即刻送到下头的庄子上去。”

  杜姨娘大惊失色,站起来道:“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得赵明坤偏爱,两个儿子发展得也都还算不错,这二十几年来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除了名分不如,日子过得比正头夫人也不差多少,难免就有些忘了本分。

  殷夫人冷笑一声,根本不与她解释,身边婆子冲上去就要拿人。

  杜姨娘身边的心腹丫鬟反应过来了,忙喊道:“来人呐,快来保护姨娘!”

  杜姨娘也冲愣在一旁的赵佳慧大喊道:“还不快去叫你爹和哥哥来救我!就说夫人要打杀我了!”

  赵佳慧却站着不动,只悲伤地看着她娘。

  “快去啊!”杜姨娘在一团乱中冲自己的女儿吼道。

  “姨娘,夫人和你相安无事二十多年了。”赵佳慧流着眼泪道,“若是没有祖父发话,你觉着,她会动你吗?”

  杜姨娘一下子安静下来。

  不仅她安静了,那些要进来护着杜姨娘的忠婢们也安静了。

  这妻妾之间打架,跟国公爷发话,那性质可是大大的不一样。妻妾之间打架,她们护着受宠的姨娘,自有大老爷护着她们。可若是国公爷发话,她们从中阻挠,那还能有好果子吃?

  可惜现在想清楚也晚了。

  殷夫人瞧着脸色煞白的杜姨娘,嘲讽道:“枉你白活了这些年,还不如你女儿活得通透明白。托赵明坤和你儿子的福,你啊,庄子上养老去吧。芊荷,刚才这房里动过手的丫鬟婆子都记下了没?”

  芊荷答道:“回夫人,都记下了。”

  “待送走了杜姨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发卖了。”殷夫人吩咐完,转身就出去了。

  她还要去看着儿子儿媳呢,没工夫跟她们歪缠。

  身后一片哀嚎求饶之声。

  殷夫人刚走到院子门口,迎面碰上脸上被她抓了几道血痕,又被国公爷一脚踹得走道一瘸一瘸的赵明坤。

  “哟,来送别你的爱妾啊?快去见见吧,以后再想见,可得去庄子上了。”殷夫人什么都能忍,唯独碰她儿女她忍不了。今天算是与赵明坤彻底撕破脸了,连表面上的相敬如冰都不愿意再维持。

  赵明坤往院子里一瞧,正好看到杜姨娘被几个婆子堵着嘴反绑着胳膊,连拖带拽地从房里押出来。

  杜姨娘一抬头看到了赵明坤,嘴里呜呜有声,涕泗横流。

  “瞧见没?她叫你救她呢。”殷夫人讽刺道。

  “殷氏!你不要太过分!”赵明坤又心痛又无助,外强中干地怒斥殷夫人。

  “过分又怎样?我告诉你,以后你再敢碰桓熙夫妻俩一个手指头,我还有更过分的等着你!为老不尊,我呸!”殷夫人狠啐了赵明坤一口,转身吆喝婆子:“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速速将人拖出去!”

  “唔唔唔!”杜姨娘被拖着经过赵明坤身边时,流着眼泪神色凄苦地连连向他求助。

  赵明坤紧盯着自己的爱妾,一双拳头握得泛白。

  殷夫人看戏般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两人。

  赵明坤忍无可忍。他阻止不了国公爷把杜姨娘送走的命令,可他至少可以让杜姨娘体面地离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捆猪狗毫无尊严地离开。

  他刚要动手从婆子手里抢下杜姨娘,殷夫人断喝道:“赵明坤!你敢动一下手试试!只要你敢动一下手,我就去禀告公爹,说你不许把杜氏送出去!公爹的性子你是了解的。来,你动一下手试试?”

  赵明坤不敢动了。

  是的,父亲的性子他是了解的。如今他只叫把杜氏送去庄子上,若让殷夫人去诬告他从中阻挠,那杜氏很可能被逐出赵府,更甚者……父亲半生戎马,可不介意手上沾血。

  殷夫人冷笑一声,用看懦夫的眼神看了他最后一眼,带着人捆着杜姨娘离开。

  赵明坤看着杜姨娘一边回头一边被强行拖走,心里第一次为自己肆意对待嫡子而感到后悔。

  若不是下午在小花园那一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第37章

  嘉祥居,殷夫人坐在床前,看着儿子昏迷的苍白的脸,就恨不得赵明坤那混账东西现在就去死一死。

  现在死真的什么都不耽误,桓熙反正还没做官,不用丁忧,最多三年不能生孩子,那也不打紧,三年后桓熙才十九,念安二十一,正是能生的时候。

  她不是五房,死了个男人怨天怨地的,她现在巴不得当寡妇呢。反正他这个爹活着对桓熙来说也等于死了。还不如死了呢,死人至少不会踹人。

  可惜那混账身子好得很,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

  殷夫人失望地轻叹一口气,忽然发现赵桓熙不安地在枕上辗转了下,长睫颤了几颤,醒了。

  他一醒神,便一副惊到的模样,猛地坐起来左右一看,不见徐念安,急问:“冬姐姐呢?”

  殷夫人:“……冬姐姐?”

  赵桓熙一愣,脸微红,一边掀被下床一边道:“念安哪里去了?”

  殷夫人按住他,道:“她在慎徽院,已请大夫瞧过了,没有大碍。苏妈妈在那儿看着她呢,你好好躺着吧。”

  “她替我挨了父亲一脚,怎会没事呢?我要去瞧她。”赵桓熙很快套好了鞋子,殷夫人拦不住他,忙叫芊荷拿外袍来与他穿上。

  母子两人急急来到慎徽院,苏妈妈正在床前与徐念安说话,见赵桓熙冲过来了,便让了开去。

  “念安,你怎么样了?”当着旁人的面,赵桓熙不好意思叫她冬姐姐,见她坐在床上,内心稍安。

  徐念安先向殷夫人见了礼,这才答他:“我没事,只是青了块皮肉而已,方才母亲也使人用药油替我揉过了,都不大疼了。你呢?”

  赵桓熙道:“我也没事。”不过就呛了几口水,昏迷之前已是吐尽了,睡了一觉起来,鼻腔也不疼了,也不犯恶心了。

  “虽说无大碍,但毕竟受了惊吓,安神去邪的药还是要喝几碗的。念安,这一个月你便好生将养,早上不必来问安了,反正隔壁那两房要禁足一个月,也不用来问安。”殷夫人道。

  徐念安知道这是殷夫人在心疼她,就没拒她的好意,低声应了。

  殷夫人使人去膳房拿她一早吩咐下去炖的药膳过来给两人吃,又吩咐慎徽院里伺候的丫鬟警醒着些,然后带着苏妈妈走了。

  出了慎徽院,殷夫人想起儿子儿媳方才互道无恙的模样,又心疼又不忿,对苏妈妈道:“虽说后头那一脚是替熙哥挨的,但前头那一巴掌可是实实打的。公公打儿媳,真是天下奇闻,这还是公侯人家呢,说出去谁能相信?”

  说到此处,她脚步一顿,看着苏妈妈认真道:“我也是急糊涂了,此事绝不能传出去,丢不起这个人!你马上吩咐下去,叫下头人把嘴都闭紧了,胆敢外传一个字,打死勿论!”

  此时再说不能外传,却已是晚了,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但知道归知道,却也没人顾得上嘲笑长房,这场闹剧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在某些人看来,远比表面看到的要多得多。

  用过晚饭后,五太太金氏便去了四房的院子,在院门口撞着四太太柳氏,四太太笑道:“我正想去找你呢,你倒来了。”

  两人去了四太太房里,屏退丫鬟,说起悄悄话来。

  “一脚踹走了杜姨娘,赵桓朝与赵桓阳两房被老爷子勒令禁足一个月。最关键的是,老爷子是以不孝不悌的名义禁足这两房的,这要是传出去,两人的仕途都要受影响。老爷子这次偏帮得太明显了。”四太太悄声道。

  五太太叹气:“谁说不是呢?只是不知老爷子此举,到底是偏疼赵桓熙,还是徐氏。”

  四太太明白她心中所想,若是偏疼赵桓熙,那这爵位,五房就别想了,毕竟赵桓熙还占着嫡长孙的便利呢。

  “那必然是为了徐氏,这可是老爷子的故交之女,且是他做主娶进来的,他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而不管?所以不管是那次老太太罚抄《女诫》,还是这次,他都是在为徐氏出头。赵桓熙还是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老爷子以前忽视他,现在又岂会突然偏疼他。”她道。

  “赵桓熙也未必一直这样没长进下去,听说,老爷子已经去打点关系,让他重回国子监上学了。”五太太忧心地说。

  “那也是徐氏在老爷子面前怂恿的。现在大太太掌着家,徐氏又得老爷子青眼,上头没人管着,长房这对婆媳可是要抖起来了。按我说,就该去把老太太从佛堂里请出来。五爷没了的头两年,老爷子或许还觉着亏欠老太太,时时关照着五房,可这快十年过去了,我看着老爷子心里那点歉疚差不多也消磨光了,不然上次不会为了徐氏把老太太院里的人也罚了。老太太再呆在佛堂不出来,平白便宜了大太太在家里作威作福。”四太太道。

  五太太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初是老太太执意要进佛堂的,如今要劝她出来,总要有个由头,不然不是叫人说嘴么。”

  四太太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道:“娴姐儿今年冬天不是要出阁吗?你便适时地装个病,大太太要理家,顾不过来,老太太这个当祖母的出来帮把手不是理所应当?”

  五太太眼睛一亮,拊掌道:“对啊,还是你有法子。我就知道,来找你准没错。”

  四太太笑道:“咱们妯娌两个何分你我呢?对了,我彤姐儿的事,你寻摸得怎么样了?”

  五太太按着她的手道:“我正要与你说呢,既受了你的托,我自是要将事情放在心上的。这阵子,我将有交情的家里有适龄子侄的人家都摸了一遍,不是本人不上进,便是家里婆母难伺候,抑或祖母偏心,父亲兄弟事多的,总没有那么如愿。后来寻摸到我一个出了五服的表姑那儿,得知她有个女儿,也就是我表妹,她膝下有一子,今年十九,正当龄。

  “我这表妹夫姓何,时任通政使司经历,官职虽是低了些,但我这个表侄委实出息啊,长得那叫一表人才,也早早地过了童试,如今在苍澜书院读书,准备两年后的大比呢。我表妹原准备待他考中了再考虑说亲之事,我将意思一透过去,她马上就答应了,说待苍澜书院放旬假,可来相看。”

  四太太一听说这儿郎在赵桓旭都进不去的苍澜书院读书,心中当时便愿意了,执着五太太的手道:“这可真是多谢你了。”

  五太太笑道:“妯娌间相互帮忙而已,何须客套?”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五太太告辞离开,四太太送她到院门口,还低声在她耳边嘀咕:“那赵桓熙去国子监读书一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就他那样的,要赶上旭哥儿,且远着呢。况且说不准这次又同上次一样,没念两天书就被人给欺负回来了……”

  正说着呢,冷不防眼角余光扫到一条人影靠近,四太太吓了一跳,抬眼一看,见是赵桓荣穿着短褂提着棍子从外头回来,斥道:“大晚上的乱走什么?还不速速回屋去!”

  赵桓荣一声不吭从两人身边走过,进了院子。

  五太太瞧着他的背影,对四太太道:“他也老大不小了吧,你怎的还没给他安排个亲事?虽是个庶子,若做得太过难免要被人说嘴。”

  四太太嫌弃道:“给他说过两个了,他自己时运不济,头一个刚说好,没等到大婚那姑娘染病死了。第二个跟人私奔,被家里抓回去沉了塘,对外也只说是病死了。连死两个未婚妻,可不就得背个克妻的名头在身上?他又是个庶子,自己没出息,且难找着呢。不管他,先替我的彤姐儿找个妥当的婆家是正经。”

  慎徽院,小夫妻两个下午遭了那番罪,也没心情做旁的,吃过药膳洗漱一番便上了床。

  睡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的,两人便聊起了天。

  “冬姐姐,下次若还遇上这种事,你千万别再替我挡了。看着你受伤,我心里比我自己挨打还难受。”赵桓熙侧着身子看着徐念安道。

  “我那是从小到大护着弟妹护惯了,情急之下习惯使然而已,你别放在心上。”徐念安道。

  赵桓熙垂下眼睫,翻个身仰天躺着,看着帐顶不说话。

  徐念安原本不知道赵明坤是那样一个暴虐蛮横的性格,如今领教了,还挺同情赵桓熙的。母亲只知溺爱,父亲只知打骂,有这样一双父母,也怪不得他性格如此了。

  “你别怀疑自己,你是好的,是你父亲不对。”沉默了片刻之后,徐念安开口道。

  赵桓熙僵了僵,猛然扭头看向她。

  “虽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可再天经地义,也没有无缘无故打骂的。祖父罚隔壁两房禁足,也是因为你父亲做错了。我们想的都是一样的。”徐念安轻声道。

  赵桓熙背过身去,拿被角捂着脸,抽噎起来。

  徐念安没打扰他。

  一刻之后,他渐渐安静下来,哑着嗓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从我记事起他就不喜欢我。他会带着我的庶兄玩,教他们功课,对其他房的堂兄堂弟们也很和蔼,独独对我,哪怕我稍稍靠近他,他都会赶我离开。我问我娘,我娘只会搂着我哭着骂他没良心,从来也没有一个答案。

  “小时候我跟赵桓旭玩得好,就是因为他父亲跟着祖父常年在辽东练兵打仗,我和他都是没父亲疼的。后来五叔父死了,连他都开始疏远我,针对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满府里除了我娘和我四个姐姐,就没一个与我好的。

  “我娘总是说他们不好,但在我娘口中,我也是不好的。他们不好,他们彼此间还能要好,而我呢?没有人与我好。所以说到底,还是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更不好吧。”

  他翻过身来,玉白的额角贴着几缕揉乱的细发,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的,眼眶微红双眸水润地看着徐念安,道:“冬姐姐,你是第一个说我好,是他们不好的人。这是你的真心话,还是,只是为了安慰我?”

第38章

  “这既不是我的真心话,也不是为了安慰你。”徐念安望着眼前可怜的少年,在他惊愕的目光中继续道,“这是事实。”

  “你父亲偏心,想把最好的给你两个庶兄,可是按照礼法,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得把最好的给你这个嫡子。他心中有气,比起迁怒你母亲,自然是拿你这个儿子撒气更便利。而其它房呢,若无意外,爵位定然是嫡长房继承,看这公府满目繁华,说到底与他们并没有多少关系,到头来不过是分一份家产搬出去而已。就算面上不显,心中肯定也是嫉妒你的。再加上你母亲紧张你,他们自然更不愿意靠近你了。

  “你父亲定然是有错的,其他人则未必,但你也是没错的,问题就在各人的身份立场不同罢了。等你走出去了,你就会发现,有的是觉得你好,愿意与你结交之人。”徐念安道。

  “那……你也觉得我好吗?”赵桓熙心情忐忑地问她。

  “当然。”

  “何时……觉得我好的?”

  “花田里初次见面时。”

  赵桓熙呆住。

  徐念安笑了笑道:“当时你是来找我退婚的,可是当我提出先做假夫妻,三年后和离的计划时,你却会为我和离之后的生活担忧。我当时便觉着你是个善良而又有责任心的人。一个善良有责任心的人,又怎会不好呢?”

  赵桓熙红了脸。

  “只是我不曾料到你居然不喜欢那庞姑娘,现在倒是轮到我来担心你了。我们和离之后,你怎么办?”徐念安问他。

  赵桓熙看着她,手指慢慢抓紧了被角。

  徐念安见他不说话,道:“要不这样,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以后我随你娘去别家赴宴时,多帮你留意一下。”

  “我喜欢你这样的姑娘。”

  赵桓熙这一句话说出来,帐中顿时陷入静默。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过了好久,徐念安才道:“好,我帮你留意。”说完便翻过身去,背对赵桓熙。

  赵桓熙看着她乌鸦鸦的后脑勺,平生第一次听懂了弦外之音——

  她这样的姑娘,不会喜欢他这样的男子。

  次日,敦义堂的胡妈妈代替国公爷来探望小夫妻俩,给赵桓熙带了一套笔墨纸砚,说手续已办全,赵桓熙随时可去国子监报到。给徐念安带了不少滋补的药材,估摸着是从国公爷的私库里出的。

  下午殷夫人着人来给慎徽院更换夏天的帐子和被套床褥,原先的帐子一拆下来,赵桓熙发现了好东西。

  “诶?这里怎么还有一根绳子啊?”他看床架子上垂着一根编织得精巧,下头还坠玉的绳子,过去好奇地拉过瞧,岂料一扯之下,耳边传来叮当的铃铛声。

  他左右看了看,又拉了一下,发现这声音竟是从门那边传来的。

  “诶?好生奇怪,为何那根绳子搭在床上,牵着的铃铛却在门这儿,做什么用的?”赵桓熙问。

  徐念安装作没听见。

  赵桓熙又看松韵暖杏她们。

  这些丫鬟都是经过培训的,自然知道这铃铛的用途,但她们说不出口,一时间个个粉面含羞地跑门外候着去了。

  赵桓熙越发觉得诡异了,过去在徐念安身边将头一探:“冬姐姐?”

  徐念安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叫水用的。你现在用不着,不用管它。”

  “哦。”

  殷夫人体贴小夫妻俩,令人将晚饭送到慎徽院让他俩单独用,不必巴巴地赶去嘉祥居。

  用过晚饭后,徐念安便问赵桓熙:“你预备何时去国子监报到?”

  按着赵桓熙的心意,自是越晚去越好。但是祖父既然已经办妥了此事,他身子也没有大碍,若是拖延不去,只怕祖父会不喜。

  而且,比起让祖父不喜,他更担心徐念安会觉得他没出息。

  “明日收拾东西,后日去报到,你看可吗?”他试探地问徐念安。

  徐念安想了想,道:“不若明日我们去街市上逛逛,看看最近读书人都喜欢用哪些东西,采买一些。后日收拾文房四宝等物,大后天再去报到如何?”

  赵桓熙见她将报到之日还往后延了一天,自是万分愿意的。

  说话间,桌上的茶没了,赵桓熙站起身来,徐念安以为他要去叫丫鬟上茶,便没在意。岂料他快速地走到床边,拉了拉那根他日间才发现的绳子。

  门上的铃铛响起时徐念安才惊觉过来,阻止不及,瞠目看着赵桓熙道:“我不是跟你说这是叫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