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被戳破心事,俊脸有几分害躁,“胡说。”
默了片刻,又道,“咱们燕家不能再出一位皇后,此外,他与依依不合适,依依当真要嫁,也是嫁默声那样的孩子。”
宁晏抿嘴一笑,“我的阁老大人,您好狠的心,您自个儿喜欢默声,便偏袒他。”
“就事之事,若是二人当中选,我倒是乐意选樾儿。”
“为何?”
“你摸着良心说,是你待依依好,还是樾儿待她更好些?”
燕翎不做声。
宁晏又道,“当初若无你,我即便有才,也无法开禁,他于依依亦是如此,若非他是皇帝,我是毫不犹豫,可偏偏又因为他是皇帝,依依才能推行国政,我说一句戳心窝的话,哪怕是如今的你,也不可能像依依这般轻而易举实现自己的构想,但依依可以,因为裴樾毫无保留地支持她。”
燕翎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你这是同意要这个女婿了?”
宁晏摇头,“非也,我希望依依一辈子自由自在,只是眼下陛下既然起了这个心思,咱们多思无益,该想想如何应对。”
燕翎将她往怀里一搂,让二人贴得更紧密一些,“你说,我听着。”
宁晏听出他语气不快,干脆要从他身上下来,燕翎不肯,非按着她不动,宁晏只得随他,
“自太后过世,陛下一直视我为亲人,倘若拒绝他,必定伤了这份情面,我的意思是,孩子的事咱们别插手,依依是个有主意的,即便要碰壁,也得他往依依那儿碰,你可别去当那个恶人。”
她养大的女儿她心里清楚,依依天性率真,绝不会埋没了自己,而以裴樾对依依的爱重,也不会干出强取豪夺的事。
燕翎失笑,刮了刮她挺翘的鼻梁,“你个滑不溜秋的狐狸。”
“若依依当真在司礼监干出一番事业,我便提前致仕。”
依依若为内相,他必不能留在内阁。
宁晏闻言沉静的眸眼迭出几分亮色,“果真?我盼你致仕盼了很多年。”
燕翎瞧见妻子这般高兴,恰才那抹不快登时烟消云散,儿女固然重要,可谁又重要得过她,将人往池边一按,狠狠倾压上去,“那我早日递上折子,届时咱们去通州……”
*
裴樾与依依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裴樾也没看她,只往隔壁内书房一指,“都在里面,你自个儿去拿。”
依依谢恩,推门而入,屋子里没有点灯,借着外头黯淡的光芒可瞧清里面大约有七八个书架,小内使点了一盏琉璃灯递给她,她提着灯一排一排看过去,起先是不在意的,只顾着寻默声要的几本书,可翻着翻着,熟悉的字眼,发黄的书角,拆散的船模,还有那张巨型灯盏的图纸,处处是斑驳的记忆。
就连她随意捏得几处陶俑,也被他搜集在此处,陶俑染了灰,恰如裴樾那份习以为常的细心,一同被遗忘在角落。
依依当场怔立。
她在里面待了大约两刻钟,终是什么都没拿出来了,往御书房瞄了一眼,空空如也,沿着后方的雕窗甬道来到内寝,里面黄幔翻涌,不见一个内侍,依依稍有疑惑,犹豫了一下,还是迈了进去。
“陛下……”她轻声呼唤,
撩开帷幔,一道颀长的身影披着月白的宽衫立在铜镜前,他身姿清朗,犹如漪漪而立的修竹,风拂过,带着几分温雅的书卷气,只是待他转身过来时,又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薄薄的眼皮掀起,隐约瞧见一抹暗藏的幽黯,他仿佛刚沐浴而出,那清润的面庞不知何时变得硬朗,水珠顺着分明的轮廓往下滑,滑过那翻滚的喉结,到了那片胸膛……
沿着精壮的纹理往下是紧绷的腹肌,平日衣冠肃整的男人,此刻身上的宽衫松松散散,流露出与以往不同的慵懒,骨节如玉,微微扣着衣裳,有意无意遮掩出那不该看之处。
这一下感官冲击太大,依依乍然没反应过来,待愣了片刻,才晓得自己撞见了裴樾出浴,连忙覆过面颊,“我什么都没看到。”
裴樾:“…………”
依依顿了半晌,双指松开一线缝,往里觑去,却见那裴樾眼神沉沉盯着她,依依闭了闭眼,“臣失礼,臣告退……”
然后脚底抹油般跑了。
冲出奉天殿,迎面温凉的夜风袭来,依依才发觉自己面颊一片滚烫,她一面往台阶下走,一路寻思。
不对啊,裴樾平日仪态举止十分讲究,今日这般放浪形骸,很是古怪。
等等,特意让她去内书房瞧见那些旧物,又将内侍全部遣开,让她撞上一幅美人出浴图。
这厮莫不是在勾引她?
这个念头一起,依依便站不住了。
他不是在选妃吗?
依依是个行动敏捷的人,她的顾虑从来不过夜,当即出了午门,在午门下的值房里寻侍卫摸了一坛酒,来到官署区,夜色如烟,依依踩着昏黄灯色踏入礼部衙门,寻门口的小吏问今日哪位堂官当值,小吏认出她是天子近侍,不敢怠慢,引她往内堂去。
今日当值的正是礼部尚书崔玉,崔玉心情极为不好,今日十三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他渎职,天子选秀出岔子,是他身为礼部尚书失职,崔玉摸了摸好不容易熬来的一品官印,丧丧地想,这官印大约摸不了几日了。
这时,门被推开,一道清秀的身影立在门口,崔玉喝了些酒,眼神迷离,定睛一瞧认出是天子身边的内侍,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起身将依依迎入屋内,
“少谦公公安好,可是陛下有吩咐?”
依依亲自将门给掩实,回到案前,将那坛酒给搁下,看着昏懵的崔玉,
“崔叔,我来探望你,别无他意。”
这一声崔叔把崔玉给叫蒙了。
依依兀自推着他坐下,旋即指着自己,“在下姓燕,名少谦,小名依依,如今在司礼监当值,崔叔可明白了?”
崔玉闻言豁然起身,大惊失色道,“你是依依?”
话一脱口,意识到不对,连忙捂了嘴。
依依被他模样逗乐,又推着他坐下,自个儿与他隔灯对坐,“不怕,嚷嚷也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崔玉瞪了她一眼,又连忙起身从窗口往外探去,见四下无人,这才安心折回来,看着她一时百感交集,“你这孩子,打小就不按常理出牌,不管怎么说,万事小心些,被人知晓,没你好果子吃。”
“怕什么?”依依眼底闪过一丝冷漠,“若有人不懂得体面,我自会教他体面。”
崔玉明白了,这对父女都是一样的性子,霸道至极。
“你有陛下撑腰,是无顾虑,可你爹爹怎么办?”
依依撩眼看着他,慢慢笑出来,“我爹?你以为他还能在内阁待多久?”
崔玉脸色一惊,“什么意思?你这一来就要拿你亲爹开涮?”
“倒也不是拿他开涮,”依依将酒坛塞子拧开,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震得崔玉晃了晃神,“我爹该要回去陪我娘了。”
崔玉无话可说,燕家后继有人,燕翎着实可急流勇退,他接过依依推来的酒盏,笑着问,“依依啊,你把你爹弄走了,回头可得照看崔叔……崔叔阖家就指望崔叔光宗耀祖呢……”
司礼监手掌披红之权,完全可凌驾内阁之上,强悍如燕翎,他接任内阁首辅时,也获取了司礼监掌印郑源的支持,换句话说,谁想在内阁站稳脚跟,必须司礼监有人。
瞧依依在朝堂的架势,将来一个内相跑不了。
崔玉这是提前疏通关节。
依依手肘搁在桌案,擒着酒杯笑眯眯道,“好说,不过在此之前,崔叔可否告诉我,陛下纳妃是怎么回事?”
一提起这桩事,崔玉有道不完的苦水,喋喋不休一阵,最后抡起袖子埋怨道,
“哎,你说陛下好端端的,怎么跟个内侍搅合到了一处?”
“我看陛下近来大有破罐破摔的架势,压根不提立后一事了……”
依依听到这里,脸色一阵红一阵黑,所以这事怪到她头上?
崔玉愤愤骂道,“都怪那个小内侍,阻了陛下的姻缘!”话落,察觉依依脸色不对劲,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炸响,他顿时气血翻涌,精神百倍,眯着眼打量依依,
“依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崔叔?”
“咳咳……”依依问明白经过,慢腾腾抱着酒坛起身,“没有的事,崔叔莫忧,这桩事我会劝劝陛下……”
崔玉见她要走,连忙拦住,
“依依,在长辈面前可不兴撒谎……”
“崔叔,在上峰面前,可不兴打破砂锅问到底……”
崔玉:“…………”
依依抱着剩下半坛酒回到午门,遥望奉天殿的方向,眼眸迷成了一条缝,这厮不想立后,又勾引她,好得很,抓起半坛酒往嘴里一灌,旋即扔去角落里,大步朝奉天殿迈去。
她燕少谦是个落下风的人吗?
第116章 番外16
晚来风更急,东华门外灯市的喧闹声嗡嗡地传来,衬得奉天殿越发静谧。
依依离开后,裴樾合衣躺下,双手枕在后脑勺,露出几分闲适与慵懒,窗口的高几摆着一盆水仙,葳蕤的枝条簇拥起一团黄粉的花瓣,想起她少时从内书堂读书回来,身上淋得湿漉漉的,将书册搁在怀里,手里捧着一盆水仙,满身泥污。
她从不爱花团锦簇,那回却抱回一盆水仙,他也没问,便替她养了起来,后来她出海,水仙开了又谢,枯成齑粉,他来年又养上一盆新的,如今回想,这些年来他不近女色,除了有孝在身,朝务繁忙外,也是习惯了将一人放在心上,再也容不得其他。
想起她方才那傻愣的神情,裴樾唇角微勾出一抹笑意,慢慢又涌上些许愧色来,她还小,他竟然用手段欺负她……
迷迷糊糊渐渐睡过去。
朦胧的睡梦中,察觉到一双湿漉漉的小手覆在他脖颈处,冰凉的触感激得他肌肤一阵冷缩,他猛地拽住那只手,下一刻,小手逃脱,纤细的手指勾在他衣襟处,慢慢地画圈圈,胸口窜起一阵酥麻的同时,也有轻微的刺痛感。
这一抹刺痛竟也带来几分颤意。
裴樾下意识以为这是在梦中,毕竟奉天殿高手如云,不可能放外人进来,他竟是莫名贪恋这一片混沌的欢愉,以至于在握着她的那只手,半松半紧。
这就给了那只小手作恶的机会。
她缓慢往上,指腹覆上他喉结之处,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裴樾猛地一阵深咽,身子豁然紧绷住,她指尖继而滑过下颚,来到他唇瓣,唇瓣是柔软而温热的,她重重按了按,习武之人手中布满老茧,那茧尖时不时滑过他面颊,令裴樾无所适从。
他仿佛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梦里,慢慢沉沦。
直到一股浓烈的酒意窜至鼻尖,刺得他差点呛住,他本能咳了一声,蓦地睁开眼,一张嫩白的小脸在他面前无限放人,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竟是眨呀眨,红艳艳的小舌已吐出,看样子是打算来亲他。
认清来人,裴樾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猛地坐起身,震惊地盯着依依,
依依眼尾微有几分酡红,面颊缀着一层粉色,这是从未见过的模样,那眼神更是带着几分微醺与迷离,再加上这一身浓烈的酒意,裴樾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么。
这小糊涂鬼在外头喝醉了酒,竟是摸到这奉天殿来。
也难怪,谁叫他下过旨意,燕依依无论何时何地都可出入皇宫。
裴樾看着面前醉醺醺的依依,竟没由来的涌上些许庆幸,庆幸她醉酒后来的是奉天殿,若是旁处还不知是何等景象。
“依依……”他试图去唤她。
却见小姑娘身姿轻盈跃上了床榻,反而歪着身朝他倾压下来,裴樾被她逼得往后一仰,依依撑臂悬在他上方,只隔了人约两个拳头的位置,彼此呼吸清晰可辩。
她额前的发不知不觉散落些许,沾了些汗,黏在她饱满的额前,添了几分凌乱美。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片刻,一时谁也没摸着方向。
还是裴樾先反应过来,他双手抵住依依的胳膊,防止她下倾,“依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她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乍然看出与寻常无异,但裴樾知道她醉了。
“裴樾哥哥,我今晚想陪你睡……”她嗓音轻软地说。
清风掠过窗棂而入,将烛火吹得忽明忽暗,迷离的目色,交缠的气息,还有那近乎压抑的呼吸,一瞬间充滞在狭小的空间里。
半晌,他暗哑地拒绝,“别闹……”尾音流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叹息,想与不想的挣扎被悄悄抑在眼底。
“我没闹,我是真心的……”
依依侧身往他身旁躺下来。
裴樾离开她一些距离,眉目晦涩看着她,她现在的举动在世俗的眼光里,已经算是他的人,可他并不觉得高兴,依依与旁人不同,不是一纸诏书便可落定,他该要亲自登门与燕翎夫妇求婚。
“你若是真心,那我明日便去燕家求婚,咱们便可名正言顺,但你现在是胡闹……”裴樾语气添了几分斥责。
依依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信手将发冠一抽,一头乌发倾垂而下,覆过她面颊,她眼神恰到好处眯了眯,露出如小狐狸般的狡黠,她眼神是锋锐的,五官将燕翎的俊美和宁晏的柔媚结合到了极致,令这一刻的她有着近乎妖治的魅惑。
裴樾紧绷的面颊抽搐了下,目色跟着迟疑了几分,面前的她,好像是一胡闹的小姑娘,又好像是个雌雄莫辨的妖孽。
令他炫目。
依依满意地看着他的表情,又凑近了些,“你不想吗?”她眼神过于亮,仿佛是漫天星海倒映下来,热度逼人,烫得他失神。
裴樾喉咙一哽,压平的唇角有片刻的松动。
见那张年轻又英俊的脸几乎凝固,她咧嘴轻笑,贴了过来,罩在他上方,目光逡巡着他的脸,露出几分猎奇,她用额尖抵着他下颌,一点点往上,又往下,来回摩挲。
裴樾喉咙跟着发痒,他不知这小丫头醉酒是这般模样,她到底是为他而来,还是今夜被谁撞上了,她都会如此,忍不住想知道答案,他抬起手覆上她的面庞,对上她着迷的眼,
“依依,你可知你面前的人是谁?”
“是你呀,裴樾哥哥……”她很得意的笑,笑了又笑,指尖撩着他,“除了你,我能对谁这样?”
裴樾沉吟看着她,良久才呼出一口气,他这一刻是服气的,他一堂堂帝王被这个小姑娘给撩得意乱情迷,他深深吸着气,平复心情,将她推着坐起,
“好,既是只对我这样,那你便乖乖听我吩咐,我这就着人送你回府。”
若依依今日在奉天殿过夜,明日燕翎怕是要杀过来。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裴樾心中有数。
依依一听要回去,小脸垮了下来。
“不要……”顺手劳住他胳膊,将脸靠在上头。
渐而像藤蔓似的缠绕在他脖颈,整个人往他身上攀。
裴樾身上的躁意开始狂肆地往上涌,他眼神幽黯又冷冽,兀自镇定地拎着她扔开,可她功夫极深,灵巧又矫健,他奈何不了她,很快又缠上来,甚至连同他双手被她缚住,双腿也被她膝盖压住。
平生裴樾头一回暗恨自己武艺不精。
没错,裴樾虽强身健体,若论功夫实则不如依依,更何况这是个醉鬼,动作毫不留情。
他有心无力,就这么被她钳住。
依依蛮横地倾在他上方,这会儿是当真为他这副皮貌痴迷。
裴樾长得极为好看,是那种不带攻击性又让人无法招架的俊美。
她想领略他的美,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唇尖顺着眉心,鼻翼往下最后落在他的唇,轻轻舔了舔,尝出几分清冽,夹杂着她嘴里的酒气,令人回味无穷。
她不自觉投入,裴樾感受到那股钳制有所放松,寻着机会一个翻身,将她压下,炙热的吻落了下来,甚至迫着她张开嘴任由他驱入,今夜到了这一步,想抽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她既然想,那便给她。
裴樾压抑了好一阵的思绪在这一刻宣泄,如饥似渴,一股热意钻入她骨头缝里,伴随着烈酒的侵蚀,令她神思有些混沌,又或者她甘之如饴,任由他辗转吻着。
他起先有些热切,慢慢的又克制着力道,薄薄的唇是滚烫的,偏又柔软成一片,二人面颊渐渐变得发潮。
这时,裴樾停了下来,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正要离开,那双纤瘦却格外有力的手臂圈住他脖颈逼着他压下来,依依抬首迎上去,肆意地含着他的唇摩挲缱绻,裴樾睁着眼,定定看着她,看着她胡作非为,冷声问,
“负责吗?”
“嗯……”她含糊不清应一声。
裴樾咬紧牙关不让她进去,依依并没有多熟练的技巧,只得被迫停下来,睁着略有几分沉醉又还算清醒的眼,不悦地看着他,
裴樾得了机会,再问,“朕是天子,容不得你始乱终弃,你若诚心,明日接旨。”
她舌尖微微抵着牙关,眼神凉凉的,闲闲的,肆无忌惮打量他,“那你先让我亲……”
裴樾头皮一阵发紧,“你这些年在西洋,学了什么坏?”
依依双手环胸在他对面坐定,饶有兴趣回道,
“你想知道吗?”
裴樾脸色一沉,只见她唇角高高翘起,眼神里含着几分猎奇的兴致,“你躺下来,我告诉你……”
裴樾:“…………”
继续下去是不可能的,他还要脸,更要顾忌依依名声。
但若就这么放她走,他不甘心,
“你刚刚已经亲了……”
“那不算……”
沉默片刻,裴樾认命问道,“再给你亲一回,你便认账?”
对面那人儿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
*
依依被陈庆与两名小内使亲自送回了府,彼时宁晏和燕翎还未回来,燕少衡瞧见妹妹喝得醉醺醺的,嫌弃地拎着她送回房,依依在他离开那一瞬间,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背着手哼着曲儿去了浴室。
翌日晨起,裴樾醒来得极早,也很有精神。
他吩咐郑源备厚礼,人约今日视朝结束,下午便可去一趟燕府,裴樾心情略有几分忐忑,他担心燕翎和宁晏不答应,心下琢磨该如何说服他们。
正当他整衣着冠,打算去文华殿时,微熹的晨光中迈进来一人,她换了一身蓝青色的曳撒,揉着后脑勺一副宿醉刚醒的模样踏入御书房,抬目瞧见裴樾,还笑吟吟施了一礼,
“臣给陛下请安,臣昨夜送来了一叠造船厂的文书,陛下阅过了没有?”
裴樾对上那双明净到没有一丝涟漪的眼,心猛地一沉,不对劲。
“依依……”他软声唤了一句。
依依眨了眨眼,来到他跟前,疑惑打量他,“陛下,怎么了?”
裴樾牢牢注视着她,“你昨晚送了文书来?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除了送文书,你还干了什么,记得吗?”
依依揉了揉后脑勺,满脸昏懵,“我还干了什么?”
裴樾心瞬间滑入冰窖,一张俊脸冷硬看着她,眼眶被她激到发红。
他压下满口焦灼,一字一句道,“你答应嫁给我。”
“那不可能……”依依睁人了眼,不假思索反驳。
裴樾这下有些绷不住了,将系好的冠带给解开,扔去一旁,双手扶在御案,居高临下俯视她,“依依,你昨夜喝了酒,来到御书房,睡在我身侧,与我有了肌肤之亲,朕是天子,说话算数,要为你负责。”
他盯住她的眼神,他要弄明白,她到底是真不记得,还是假装不记得。
依依露出一脸吃惊,“裴樾哥哥,我冒犯你了吗?”
裴樾喉咙哽住,
依依先是满脸歉意,继而神色郑重拱手,“若真如此,依依跟您请罪,还望您人人不记小人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裴樾被她这句话给砸蒙了。
昨夜后来,她把他亲得欲火焚身,合着这是抹嘴一跑就不认账了。
依依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他,心里快笑开花。
哼,叫他勾引她,看气不死你!
她满脸懊恼,“对不住,我这人就这个毛病,喝醉了酒就犯糊涂,先前在西洋,也曾做过混账事……哎,差点把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认成裴樾哥哥你……”
额头上就差没写着:亲就亲了,你又没少块肉。
裴樾脸色黑得透透的。
想赖账,门都没有。
第117章 番外终
想赖账,门都没有。
裴樾默不作声看着她,身姿挺拔负手而立,明黄的袖口绣着精美龙纹,精致利落,衬得他不似凡人,眼神也略有些勾人的味道。
依依咽了咽口水,这厮惯会使美人计。
裴樾心情被她那句话勾得不上不下,她可真是个小混账,听着那意思,她早早就肖想过他,也不知她一句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裴樾坐了下来,吩咐侯在屏风处的小内使,“备笔墨,朕要立后。”
小内使顷刻取来明黄的圣旨摊开在裴樾跟前,裴樾看了一眼依依,随后亲自落笔。
依依凑了过去。
裴樾神色无波无澜,下笔却很郑重,一笔一画写得端端正正,
依依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致道,“陛下的字写得可真好看,风骨清峻。”又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指了指上头一行字,“‘燕氏少谦,秉德含章,温婉特秀,乃宜家之助,当正位坤宁’,您觉得这话中肯吗?您有脸写,我还没脸收呢。”
裴樾:“…………”
立后诏书可是要载入史册的,他能不字斟酌句?
裴樾坚持将诏书写完,郑源闻讯送来印玺,他亲自盖过玉玺,看着那朱笔玉字,浑身舒坦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对面的人儿摩拳擦掌,身姿恭敬,双手递了过来,
“臣接旨。”
裴樾有些摸不准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冷笑,“你当真接旨?”
依依把脸一抬,理直气壮问,“我难道能抗旨吗?”
裴樾担心自己再跟她待下去,会被她气死,他不理会依依,待墨迹晾干,小心卷了起来交给郑源,“收好,待我登门取得燕家双亲同意,你便亲自送去内阁盖戳,再布告天下。”
郑源躬身,“奴婢领命。”接过圣旨送往内书房。
依依看了一眼那圣旨,终是什么都没说。
裴樾喝了一口茶,顺带也给依依斟了一杯,递给她,凉笑道,“昨夜起居舍人亲自看着你进了奉天殿的门,想赖账,你不如做梦?”
这是一山还比一山高。
依依刮了刮额尖,从容将茶杯接了过来,当着他的面一口饮下,脸上既没有懊恼也没有欣喜,很是平静,临走时,只留下一句话,
“陛下既然立了后,当不会再惦记别人了吧?”
裴樾不知依依打着什么主意,却是正色道,“依依,朕承诺,后宫只你一人,不会纳妃,不会有人与你争宠。”
裴樾晓得宁晏最在意什么,燕翎年过四十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此事满朝文武皆知,裴樾想娶到依依,就必须承诺一心一意。
依依颔首,脸色依然无明显变化,只朝他施了一礼,“那臣先去司礼监当值。”
裴樾没有拦她,看着她潇洒的背影,莫名有些不安。
到了午后他从文华殿回来,却被陈庆告知,通州造船厂出了事故,死了两名船工,依依午膳都没顾上吃,便去了通州,裴樾颓然坐在圈椅里,敏锐地觉察出,依依这是在躲他。
果不其然,依依这一去便是二十日,二十日后她回来了,却是神色肃然给他递上了一份紧急邸报,说是通州有名匠师调整了在船舶上发射远程炮火的图纸,她必须立刻赶往松江与番禺两地造船厂督查,以防出现意外。
裴樾看着星夜兼程的依依,喉咙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再提立后的事,而是着人煮了一碗燕窝人参汤,让她歇上一晚再出发。
依依应了,不仅应了,还厚着脸皮宿在了奉天殿。
裴樾看着她轻车熟路地往他被窝里钻,气得没脾气。
他算明白了,这小丫头片子贪图他的身子,却不想负责。
她万千青丝如瀑布垂落塌侧,玉指捏着一撮发梢轻轻在他胸膛游移,在喉结处缠绕片刻,又往他薄唇摩挲,撩得不亦乐乎。
裴樾很沉得住气,任她撩拨。
依依不信邪,俏脸往他跟前一凑,小口小口吻着他的唇,裴樾闭上眼,任由她施为,依依软磨硬泡了半日,见裴樾无动于衷,终是怒而坐起,
“臣为陛下的江山殚精竭虑,陛下不给臣一点甜头吗?”
听听这叫什么话?
裴樾强忍着怒火,“你把朕当什么了?”
依依满眼无辜,“谁叫你七夕那夜勾引我?”
裴樾气笑了,捏着眉心,“是,上回是朕的错,可朕不也尝到恶果了吗?你那夜做了什么,心里没数?”
“那我不管。”依依伸手扯住他腰封,眼神直勾勾的,“我站在甲板迎着海风望月时,就在想,你是不是也在奉天殿仰望同一轮明月……”
她嗓音轻软如丝,一点点勾入他心里,试图将那颗心给勾出来。
随着声音落下,她从他身后覆上他,轻轻啃咬着他的后颈,一点点攀上他的喉结……
濡湿酥麻颤栗,一同绞在他心口,将那仅存的理智给剥离出去。
裴樾心神晃了晃,在她柔蜜的攻势下渐渐沉沦。
耳畔是她低哑的笑,还有炙热滚烫的独属于她那一抹淡淡青草香气。
裴樾若是个青葱少年,今夜必定让依依得逞了,但他不是,关键时刻,他还是推开了依依。
“想要朕的人,必须做朕的皇后。”
这是他的底线。
依依笑了笑没接话,环顾四周,指了指裴樾的脚踏,“既是不许我睡这千工拔步床,我睡你脚踏总可以吧?”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真没眼看,他将她抱入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吧。”
次日清晨,裴樾免了朝会,想亲自送她离开,御书房内没有依依的衣裳,裴樾着人去司礼监取,为依依拒绝,她目光定在裴樾恰才褪下那件玄色的中衫,上头绣着暗竹纹路,质地细腻顺滑,依依看了片刻,拾起来往身上一裹。
她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看得裴樾略有些失神,
“这件是我昨夜穿过的,我取一件干净的给你……”
依依扬唇一笑,
“不必了,我就喜欢这件……”
晨曦从窗棂注入一束光,将她眉梢染上一道光晕,依依系好腰带,抬手将秀发挽入木簪,大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她回眸,眸眼英气勃勃,
“因为衣裳里有你的味道……”
*
接下来三月,依依辗转松江,京城与番禺三地,每每回来除了给父母请安,便是赖在奉天殿,她沉入时很陶醉,离开时也很干脆,裴樾看着挥挥手不染一片尘埃的依依,眼底渐渐蓄了一眶萧索。
这个姑娘心地宽阔,感情于她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愿意与他缠绵,却不愿意被皇后的身份束缚。
这一年除夕,依依十六岁生辰之日,少衡与茜茜大婚,依依没能赶回来,有一自称是普罗商人的舰队停留在番禺港口外,入关时骤然朝守关的将士发动炮火,彼时依依正在泉州市舶司,打算回京赶赴哥哥婚宴,骤闻急报,立即写一份密信送抵京城给裴樾,自个儿先赶往番禺。
西洋商人十分狡猾,意图用罂粟迷惑番禺的官兵与百姓,以换取真丝绸缎,并试图插手大晋市舶司的贸易,当地有些官员被对方收买,依依十分有魄力,拿着裴樾给她的尚方宝剑,当场斩杀了一名三品大员,组织官兵迎战。
番禺造船厂匆忙下水一批战船,又将新试验的炮火安装其上,起先这场战事打得艰难,毕竟大晋海战经验不足,但依依是个什么性子,越挫越勇,以损失十艘大帆的代价,俘虏对方三艘船舰,共一百多名商兵。
燕翎披星戴月赶到番禺时,看到自己女儿一身银红的飞鱼服立在甲板之上,那双被血染过的眼,漆黑明亮,嵌着不同寻常的冷静。她腰间悬挂映月刀,手里拎着一把“佛郎机”,满身血污,发冠歪斜,甚至有几缕发梢黏在她额前后颈,形容十分狼狈。
修长的玉臂指向半空,一声令下,战士们重重一压,一管炮火募的升空,似闪电雷鸣,径直插入那象征着普罗国的旗帜,一片焰火迭起,轰的一声轻鸣,那面旗帜在硝烟中化作流烟跌入海里。
这场战事持续一月有余,番禺离京城数千里之遥,从消息送达到燕翎赶到,战事已趋结束,大晋死伤十分惨重,但依依没法子,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只有重重挫了对方锋芒,才能避免被再次侵犯。
燕翎一身玄衣负手立在码头,
依依跳下船板,掠至岸上,她任何时候瞧见这位父亲,总能在那巍峨的身影里窥见一抹如山岳般难以撼动的岿然。
燕翎看着战风凌厉,风华绝代的女儿,下意识伸手去抚摸她的额,恍惚想起,面前的人儿,已经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名战士,燕翎收起那份怅惘,变得肃然,拍了拍她的肩,与有荣焉道,
“好样的。”
依依浑然不知父亲所想,反而笑吟吟一问,“爹爹怎么来了?这样的战事还轮不到内阁首辅出面……”
燕翎神色淡淡,“还不是你娘担心你,非要我来?”语气很是稀松平常,将那担忧很好地压在嗓眼里。
他没告诉依依,他亲赴番禺,也有裴樾的意思。
燕翎眺望远方渐渐消弭的战火,语气凝肃,“你歇一会儿,接下来的事交给爹爹。”
父女俩一个擅长夷邦语,一个擅长谈判,将人扣下,发国书给普罗国,愣是逼得对方又是赔款又是道歉,三年内禁止普罗国跟大晋通商,意味着普罗国要从别国商贩手里转买大晋丝绸之类,损失甚巨。
依依再将俘虏的人沿途用海船大张旗鼓送回去,普罗国颜面丢尽,此消息传到西洋,很好地震慑住那些野心之辈。
燕翎毕竟是内阁首辅,只在番禺待了半月便回了京,依依直到新春三月方返程。
裴樾看着风尘仆仆,又瘦了一些的她,心疼地将她拥入怀里,“伤在何处?给我瞧一瞧?”
依依懒洋洋地从他怀里起身,扬眉一笑,
“给你看,你负责么?”
裴樾气得不想搭理她,非将她拽入内殿去查看她的伤口,
战报上写着死伤五千余人,这个数目比之大晋数百万将士不算多,但对于精锐少之又少的水军来说,很是痛心,朝臣在为战胜而沾沾自喜时,深谙水军底细的裴樾却知道,培养出这五千精锐有多难。
更何况这五千名官兵,不是冷冰冰的数目,而是无数个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母亲的儿子……
但是他们的牺牲却换来了大晋海岸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