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忌也不急。

  上午陪着小儿子读书,中午睡了个安稳觉,下午申时,门房挥汗如雨跑来留园,说是有要客来访,戚无忌连忙把藏在儿子衣柜里的衣裳寻出来,换好匆匆往外院去。

  说来他在这公主府也是狡兔三窟,为了防备淳安赶他走,他先前悄悄在各处偏院塞了些行囊,留园便是其一,戚无忌赶到前院正厅,却见程毅,崔玉和韩钦和神色不善坐在厅上,瞧见他来,程毅率先起身一阵冷嘲热讽,

  “我的驸马大人,您可真能耐,自个儿得罪了公主,连带我们都受累。”

  戚无忌神色一凛,连忙拱手施礼,“劳驾三位,不知发生了何事?”

  韩钦和语气比程毅好少许,起身回礼道,“请都督大人随我们去熙园。”

  这事首先得知的是程毅,程毅今日不当值,便在府上歇着,他有个毛病,午休后需吃一碗燕窝粥,往回都是夫人准备,今日迟迟等不来燕窝粥,寻丫鬟一问,得知夫人去了公主府,过了一会又回来一个仆妇,说是夫人夜里不回来,要留宿公主府。

  公主府是什么地儿,那是个虎狼之地,进去的是程夫人,出来的怕是白骨精了。

  程毅与燕翎一样,什么都不怕,就怕淳安公主蛊惑夫人。

  程毅大感不妙,于是打马赶到公主府,远远听到年轻男子的嘶吼声,他跃上墙头瞅了一眼,这一眼将他七窍的火都给勾了出来。

  连忙换上韩钦和与崔玉,三人一道来寻戚无忌。

  戚无忌跟着三人来到熙园,公主府占地极广,淳安特意在东边开辟一个讲武场,平日里可在此处习练马球,马球场北侧一雕窗之隔,便是一个戏园子,这一片统称熙园。

  淳安邀请宁晏,云蕊之,崔夫人与程夫人过府游玩,上午听了几出戏,喝了晌午茶后,下午携四位夫人来到讲武场,讲武场正中大约有十多名年轻子弟分队打马球。

  那一个个年纪轻轻,朝气蓬勃,就连挥洒汗水的模样都极其养眼。

  仆从搬来几张软塌,淳安坐在当中,手里挑着一把象牙扇,慵懒地往场上那蓝色劲衫的男子一指,“瞧,这一位出生南阳,今年十八,自称诸葛后人,虽无几分真本事,球技却是不错,前段时日送了拜帖入府,想投在我门下,我有驸马,岂能理会这些五陵子弟,”

  “偏生戚无忌那个混账,嫌我上了年纪,美貌不复当初,上街竟敢往年轻姑娘身上瞅,可把我给气坏了,他们敢调戏小姑娘,咱们也可以寻乐子。”

  “我告诉你们,今日甭跟我客气,看上的挑回去,他们敢纳妾,咱们就能招男宠。”

  众人笑不可抑,崔夫人歪着身子靠在引枕,头一个附和,

  “公主所言皆是,男人一过而立之年,把戏便多了,掂量着咱们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便可肆意拿捏,公主既是赏脸,今日我还真挑一人回去。”

  云蕊之噗嗤一笑,推了她一把,“你就得了,公主说笑,你还当真了。”

  崔夫人眼一瞪,“我可没说笑,前个儿我在梳头,那崔玉凑过来说我眼角有纹,你说我都这个年纪,替他拉扯大三个孩子,家里一堆糟心事要我料理,我眼角能没纹吗,他竟敢嫌弃我老,我还嫌他身子骨不壮实呢,我不成,我必须带个人回去。”

  云蕊之连连点头,“成成,我不拦你。”

  韩钦和还算体贴,这么多年也没提过纳妾的事,倒是她婆婆隔三差五送人过来,都被韩钦和给打发走,只是,要说心里不慌,那也是假的,毕竟那事上,韩钦和已不如以前勤勉。

  程夫人叹了一声,“崔夫人莫要说气话,你家崔大人嘴里虽皮,心里却实诚,哪敢真的嫌弃您,倒是我家那程毅,谁知道这么多年心里头搁了谁,我也想开了,如今他惦记他的,我乐我的,公主殿下,人呢,我怕是不好带回去,若是殿下不嫌弃,我便常往您府上来,饱饱眼福也是可以的。”

  淳安痛快道,“尽管来,我给你安置一客院,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戚无双回了雍州后,还真组建了一支娘子军,这些娘子军佯装成牧民,趁机打探敌情,这么多年,要说多大的贡献也没有,却偶尔也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十多年过去了,她再也没回过京城,只是云英未嫁。

  淳安见宁晏一直坐着没说话,用胳膊肘耸了耸她,

  “你发什么愣,你家燕翎当年如何待你来着,你说好来我府上住三月,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府一扩再扩,院子都给你留了几个,却不见你住过一回。”

  “你别惯着燕翎,是时候给他敲敲边鼓,别叫他敢生妄心。”

  宁晏失笑,她不习惯住在别家,至于那些男人……宁晏淡淡瞅了一眼,论相貌没人比得过燕翎,论身形也没人比得燕翎孔武有力,唯一的长处大约是比燕翎年轻。

  燕翎虽不年轻了,那事上一点都没亏待她,他日夜习武,很注重保养,偶尔精神起来,也能把她折腾得下不来地,她要这些绣花枕头作甚。

  至于敲边鼓,家里那两个小祖宗日日替她敲着,她无需费神。

  不过这话她也没说出来,只附和众人道,

  “我没事也多来瞧瞧。”

  燕翎闻讯赶来,隔着一扇珠帘,听到的便是宁晏这句话,再瞅一眼讲武场上热血沸腾的少年们,磅礴的杀气劈向戚无忌,

  “你堂堂大都督,料敌千里之外,是如何放这些歪瓜裂枣入府的?”

  戚无忌扶额,自当年淳安因为看马球赛导致提前发作,他便把府上那些侍卫给修理了,模样差劲的可以进入公主府值守,好看的全部调去府外守阴沟。那些侍卫自然看他十分不顺眼。

  他哪里能料到,他就是不经意间往街上瞟了一眼,便连累兄弟们吃排揎,这下好了,他成了众矢之的。

  程毅愤愤不平,

  “不行,决不能让夫人们继续在此处养眼,快把那些人赶走。”

  崔玉扭头扔了他一记眼神,“你怕脑子急坏了吧,什么叫养眼,那是养眼吗?细皮嫩肉的,中看不中用,”崔玉抖了抖衣袍,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架势,“他们只会脏了我夫人的眼。”

  程毅拍了拍脑门,“是我失言。”

  几个大男人杵在门帘外,话虽硬朗,心里却少了几分底气。

  他们着实不年轻了。

  拜淳安公主所赐,危机感扑面而来。

  大家把视线齐齐罩向戚无忌,

  “戚驸马,快些收拾这个烂摊子。”

第111章 番外11

  太阳西斜,天幕被一线斜云切割成两半,一半如一泓湛蓝的清泉浩瀚无边,另外半边被斜阳浸染,瑰艳明丽,整个天帷仿佛诡异的脸谱,泾渭分明。

  少年纵马呐喊成了苍穹下一道绝佳景色。

  晚风拂猎,光影交错间,一只红矢嗖的一声,从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击中那枚滚动的马球,马球受到推力,以势不可挡之速贯穿了球门。

  “漂亮!”夫人们忍不住喝彩,场上那些少年们均被这神来之笔给镇住。

  淳安公主扭头看去,正见戚无忌一身白衣,手中捏着一张轻弩立在横厅后方,

  他含笑看着她,

  “殿下既然想看马球,吩咐臣便是,臣一定奉献一场比这精彩十倍的比赛。”他往帘外指了指,众夫人探头望去,只见穿着各色补子官袍的男人们,袖影交叠杵在门口,有人往里睃了一眼来,有人虎着脸十分不悦,细看似乎还能辨出几分委屈来。

  论打马球,这一帮人着实才是个中高手。

  夫人们忍着笑收回视线来。

  淳安盯着戚无忌那张清润无澜的脸,心情十分复杂,他随随便便露得这一手着实惊艳到了她,他永远知道她吃哪一套。

  戚无忌将轻弩扔给侍卫,走过来再问,“只要殿下首肯,臣这就招呼这几位一品,二品,三品大员换服陪着殿下打马球。”

  淳安公主剜了他一眼,着重咬着他们的品阶是什么意思,谁怕谁,她轻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

  “一品大员怎么了,咱们这坐着的哪位不是一品二品三品的诰命夫人?本公主还要亲自上场呢,你们大可放马过来!”

  淳安公主使个眼色,立有婢女去取劲衫来。

  门帘外这群人着实难凑齐,既然来了,便打一场。

  夫人们登时明白公主之意,均站起身,

  “就喜欢殿下这脾气,这些男人都老胳膊老腿了,没准还赢不了咱们!”

  “就是!”

  就属崔夫人与程夫人兴致最高。

  云蕊之瞥着宁晏,“晏儿,你怎么不动身?”

  宁晏抚了抚额,“姐姐们都上场,我岂能露怯,自是奉陪的。”

  各自在左右厢房换了衣裳出来,趁着余晖脉脉,翻身上马,人人手执月杆,倒也现出几分年轻时的峥嵘风采来。

  淳安公主坐在马背,用月杆拖着下颚问,

  “今日输赢怎么定?”

  程夫人眉眼一笑,“我想好了,若是咱们赢了,便让他们伺候咱们一旬。”

  “若是输了,咱们就在公主府住上三日再走。”

  对面的男人们都黑了脸,合着是他们输也不是,赢也不是。

  夫人们抚掌一笑,

  吴林一声口哨,淳安率先卷起马球朝对面驶去,夫人中,除了云蕊之马术稍稍差一些,其他几位都是个中好手,起先大家略有些不适应,一刻钟后也渐入佳境。

  淳安公主调度有方,只待有球便往宁晏身旁挥,几位夫人配合得力,倒是对面的官老爷们乱成一团糟。

  “喂喂喂,程毅,你做什么,你拦这个球作甚,你让它进。”

  崔玉眼见程毅要发威,赶忙纵马挡过去,程毅鼻子都快气歪了,指着对面的程夫人,

  “你没听见她的话吗,还想我伺候她一旬?干脆让她在公主府住着便是!”

  程毅话未说完,身后韩钦和擂了他一杖,“你要作自个儿回去作,别连累我们,我家里可不能没了夫人!”

  程毅不服气,他被程夫人气得眼眶泛红,跟头豹子似的在球场上乱窜,非要堵夫人们的球。

  崔玉和韩钦和不是对手,只得扭头求救一脸寒霜的燕翎,

  “你发什么愣,快些去拦着程毅!”

  恰恰对面宁晏挥来一杆,那马球正往球门而去,程毅力夹马肚,侧身扬杆欲去拦,骤然身后劈来一道劲风,只见燕翎一杆勾住程毅挂在马背上的一条腿,将他整个人给掀翻在地。

  “碍事!”

  程毅侧身砸在地上,疼得一阵呜呼,宁晏这头又进了一球,淳安公主等人聚在一处击掌欢呼,又见男人们起了内讧,越发笑得前俯后仰。

  崔玉跳下马将程毅给拧了起来,

  “你个驴脑子,连燕阁老都开了窍,你还轴什么轴?”

  众人你一拳,我一腿,把程毅揍得鼻青脸肿,那头程夫人瞧见略略勾了勾唇,颇为解气。

  这一场马球赛,自然是以夫人们的胜利告终,大家聚在一块,面颊淌着汗,绯红如霞,鲜活得如同夕阳下的一抔烈焰。

  下人送来汗巾茶水,戚无忌率先拿着一条干净的帕子朝淳安走去,“殿下小心着凉,臣服侍殿下去更衣。”

  明明戚无忌神色平静,淳安却从那“更衣”二字听出一些别样的意味。

  她耳根稍红,朝众人招呼,“我先过去了,你们留下来用了晚膳再走。”

  “那可不能再叨扰公主殿下了,”崔玉笑容满面走过来,顺带递了一杯温茶给崔夫人,“家里三个孩子,小的也才五岁多,正是缠娘的时候,请殿下海涵。”旋即偷偷摸摸朝崔夫人投去哀怨一眼,崔夫人嫌弃地哼了一声,没做声。

  没反驳便是应下了。

  淳安笑着招招手,先行离去。

  待她一走,崔玉连忙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搀着崔夫人离开,心想今晚怕是得使出十八般武艺,一振威风。

  云蕊之倒是不用韩钦和三请四请,她主动搭上丈夫递来的手,夫妻俩相携离开,只路上听得韩钦和抱怨一句,“你别跟她们瞎掺和,咱们年纪大一些,自是一辈子相携好好过日子,没得跟年轻人一般折腾。”

  云蕊之笑而不语,心里却想,淳安这顿边鼓敲得极好。这一夜回去,韩钦和果然万般温存。

  燕翎神色倒看不出明显不快,只早早从侍从手里接过一件披风裹着宁晏,“快去里面换衣裳出来。”

  他等在横厅时,马球场上只剩下程毅和程夫人。

  程夫人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猛地灌了几口才觉得痛快,程毅待旁人离开,这才绷着脸来到她身边,“你尽使坏,折腾我便罢,何故连累我兄弟?”

  程夫人瞪了他一眼,“我可没连累谁,你兄弟们都好着,就你扶不上墙。”

  程毅想起身上被擂的几脚,忍气吞声道,“成,咱们有话回去说。”

  程夫人溜了他一眼,凉笑道,“谁要跟你回去,即便不住公主府,我也可以住我自个儿的别苑。”她搭着丫鬟的手便要走。

  程毅气急,连忙追过去,拦在跟前,程夫人不管他,目不斜视往前走,程毅步步后退,眼见就要到了横厅,他猛地哎了一声,垂下眸,“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要怎样,我都听你的。”

  程夫人心口忽然涌现一些酸楚,笑得平静,

  “你没有错,我也没错,咱们就这样过日子,也挺好。”

  程毅眼眶顿时一痛,眼见程夫人要从他身侧迈过去,他忽的伸手将她整个人拦腰抱住,

  “对不起,你别气了…”

  程夫人长叹一声,将眼底的泪吞下去,“你放开我,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程毅想起崔玉的警告,咬了咬牙,径直将程夫人给扛起来,

  “伺候一旬便一旬,从今日起把你当祖宗供着!”

  程夫人被他这话弄得哭笑不得,心口那些酸堵莫名地消散不少,她面颊淌着羞色,用力捶他的后背,

  “放我下来,让旁人瞧见成何体统?”

  程毅把心一横,“不放!”

  宁晏和燕翎最后一个出来公主府,一路上夫妻二人都没说话,宁晏发现丈夫脸色极其别扭,仿佛憋着一股气,她索性不管,看他憋到什么时候。

  待回到府中,燕翎却牵着她进了书房,将还在里头捣腾机关的衡哥儿给轰出去,推着宁晏进了暗室,将门一掩,便开始宽衣解带,脸上蓄着狂风暴雨,

  “我是哪一处入不了的眼,你要去看旁人?”

  宁晏哽了哽,软软的指腹覆上他挺阔的肩,顺着流畅的线条往下,最后在结实的腹肌上打了个转,煞有介事点头,“嗯,风景这边独好。”

  戚无忌避开人群后,将淳安抱去了公主府西北角的温泉宫,他细心地替淳安清洗干净身子,又将她抱入温泉里。

  水汽缭绕,帷幔飘飘,待戚无忌收拾好回到池边,瞧见淳安像一只欢快的鱼儿流畅地游弋在水池里,他下水去追随她,并将她捕捉到怀里,淳安双目阖上,仰身躺在他身上。

  戚无忌替她捏肩捶背,松乏筋骨,“舒服吗,我的公主殿下?”

  “勉勉强强。”

  “力道呢?”

  “再重一点……”

  温泉宫最先是为戚无忌而建,这里头的温泉有助于给他疗伤,再配合南洋的药水,他的伤处几乎已完好如初。

  戚无忌不轻不重揉捏着她的肩,目光逡巡着她的脸,被热浪蒸腾过,淳安的面容仿佛刚剥出来的鸭蛋,又嫩又滑,秀发被挽上去大半,余下发梢沾着湿漉漉的水垂在她肩头,每一寸肌肤仿佛在发光,身子格外软腻柔软,指腹所到之处,都带出一片炙热。

  他突然啜着她的唇,尝了一口她的滋味,试探出她的渴望,渐而继续温柔地吻着她,每一个动作极其缓慢,力道适中,一阵天旋地转,反复迎合,他们最终寻到彼此舒适的方式,淳安气喘吁吁趴在他胸膛,眼眸蒙了一层雾气,喃喃问,

  “戚无忌,为什么每次到最后都是我辛苦?”

  戚无忌无辜道,“不是殿下说,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让臣任你摆布么?”

  淳安眼刀子砸下来,“你把我洗得干干净净就是为了便宜你?”

  “也不是,公主是君,在下是臣,无论何时何地,公主都得在上。”

  “……”

第112章 番外12

  庆历六年的夏,雨水比往年更稠密,午后响过一阵闷雷,大雨倾颓而下,依依看了片刻书,嫌船舱里闷,推开半卷竹帘,外头雨势连天,海面涟漪翻滚。

  雨幕的尽头,港塔遥遥矗立,久违的人烟穿梭在码头,故土在望,那些铭刻在内心深处的记忆随之翻涌而来,她恍惚想起,离开中州已有四年之久……

  *

  衡哥儿与鸣玉满十二岁,便被燕翎与戚无忌送去了国子监,依依在退思堂读了一年后,也想跟着哥哥去国子监读书,怎奈国子监祭酒晓得依依是位姑娘,咬牙拒之门外,燕翎也不好强求。

  燕翎近些年忙着漕运与赋税改革,几乎抽不出空来教导依依,一日依依借着还书的机会,顺带将困扰自己的难题堆在裴樾案前。

  大晋目前只能建造出八桅海船,若是多加一桅,其船板厚度,船桅高度,及水密隔舱都该如何调整。

  再有研读《九章算术》时,遇到一不解之题,“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裴樾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船模,与苦思冥想的依依,忽然能明白燕翎为何瞧见依依便犯头疾,不过,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依依,他总是格外耐心,

  “你稍待。”

  裴樾当即招来工部尚书询问如何造船,工部尚书并不懂细节,又遣人将尚在休沐的老匠师给宣入皇宫,匠师当即将船模拆解给裴樾看,又一一解释清楚,裴樾平日不曾涉猎造船之术,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

  一大一小为琢磨出九桅宝船的建造工艺,愣是从午后折腾到日落。

  至于那九章算术的难题,裴樾被依依锤炼两年之久,对算术已有钻研,便用了“盈不足术”的方法将那道题解给依依听,依依十分兴奋,连连道谢,裴樾喝茶之际便问她,

  “你近来怎么没跟你哥哥一起?”

  依依闻言长长的黑睫覆下,露出苦恼之色,“国子监不肯收我,我无处读书。”

  小小的少女,一向是镇定而干练的,此刻眼眸仿佛覆着一层水光,眉眼低垂,布满了少有的挫败与难过。

  裴樾瞧在眼里,由衷生出几分疼惜,蓦地扶案而起,“依依跟我来,我带你去读书。”

  依依眼神微亮,跟着他从奉天殿往北,一路出了玄武门,来到一块三丈见高的牌匾下,上头书写着“司礼监”三个鎏金大字,依依从爹爹口中闻司礼监之名,晓得这是内廷二十监之首,地位举足轻重。

  司礼监有两处衙门,一处在皇宫大内奉天殿之西,乃司礼监几位大裆当值的衙署,为朝廷政令中枢。另一处便是皇城西北,是司礼监下辖内书堂之所在。

  她好奇裴樾带她来此处作甚?

  迎面已有一位随堂太监迎了过来,裴樾领着依依往里去,与她介绍,

  “每年内廷会在二十四监遴选两百小内使,进入内书堂读书,三年一考,中蓬莱吉士者便可进入司礼监当值,你可别小看内书堂,内书堂的夫子可不是国子监可比,你可见你爹爹去过国子监教习?没有吧,可你爹爹每三日却要来一次内书堂。”

  依依听到这里,不由肃然起敬,原来还有这样一间与众不同的学堂。

  言语间,二人已来到一五开的堂间,只见朱门阔绰,一亭亭如盖的槐树矗在院中,树前有一碑牌,上头书写着“内书堂”三字,字迹遒劲秀美,落款为郑济世,可见是现任司礼监掌印郑源所书。

  所谓内书堂,是先帝为培养司礼监后备人员特设的教习衙门,别看在此处读书的只是内廷的小内使,这些人一旦进入内书堂,便以清流自居,比之翰林,倘若能选入司礼监当值,便是阁老也得礼敬三分。

  不仅如此,内书堂所教与国子监鲜见不同,有儒家经典,亦有许多经世致用之学,而且前来授课的不是当世大儒,便是内阁阁老,其眼界远远不是国子监那些夫子所比。

  依依在这里一待便是三年,三年后她成功通过考核,成为内书堂的状元,这一日云淡风轻,四下阒然无声,依依执酒壶陪着裴樾坐在奉天殿殿顶,她意气风发,喝了个酩酊大醉,天色渐渐暗下来,上弦月悄悄泼洒一殿清霜,遥遥望去,似簇簇的薄雪。

  裴樾看着依依,“依依平生有何志向?”

  依依懒懒依靠殿脊,形容略有几分不羁,墨色的直裰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眸熠熠生亮,她仰望无澜的苍穹,淡声回道,

  “唯愿山河靖,海波平。”

  忽的,她意念一起,一张俏脸凑到裴樾跟前,眨眼道,“裴樾哥哥,我想出海,像郑掌印那般,携宝船造访西洋诸国,令四夷来朝。”

  月色在她面颊镀了一层光,她身上有一股特别皎洁又清冽的气息。

  裴樾是一位极好的兄长,这些年依依习惯倾诉于他,而裴樾更是不遗余力帮她实现,这一回也不例外,他做不了的事,便让依依替他做,他无法睁眼看世界,便让依依替他走遍五湖四海。

  “好,我安排大帆为你壮行。”

  依依十一岁这一年,裴樾下旨令司礼监秉笔陈庆,携数十名官员再次出使南洋,依依以司礼监写字的身份随行。陈庆一年后便回了京,但依依直到四年后方回到大晋。

  这四年,她走遍南洋西洋数十个国家,学了不少于五种语言,足以流畅的与各国使臣交流,不仅如此,她深耕西洋,在德里苏丹国的孟买,与帖木儿的巴格达建立了大晋公馆,任何夷邦皆可通过两处公馆与大晋通商友来。

  依依这四年之行,替大晋壮了国威,经她之手,大晋丝绸,瓷器,棉布,生丝等出口比开禁时又多了数十倍以上,西方诸国每年有巨额的白银流入大晋,大晋俨然成了海贸的中心。

  *

  大晋国力前所未有的雄厚,裴樾被誉为中兴之主,这位年轻的帝王,自登基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算得上万事顺心,却有一桩烦难事。

  裴樾婚事不顺遂。

  也不知老天爷是否刻意与他为对,裴樾十八岁即将行冠礼之时,先皇驾崩,裴樾以储君之身为先皇守丧三年,又恰恰是三年除服之际,当年的太子妃,也就是皇太后撑不住病体,终是香消玉殒,于是裴樾继而又守孝三年,是以今年他二十又四,膝下空虚,枕旁无人。

  此事愁煞了时任礼部尚书的崔玉,幸在最近苦尽甘来,裴樾半月前除服了,礼部立即将立后一事提上日程,崔玉伙同内阁大员在满京城挑选了十余名端庄秀丽的适龄女子,将画卷奉于御案,彼时裴樾好不容易将喋喋不休的崔玉给打发走,开始头疼地翻阅起这些画轴来。

  画卷上的女子皆衣着端庄,容貌秀美,其生辰年月与出身家世皆记在右下,其中有不少女子也是裴樾见过的,裴樾看完,望着窗外雨势绵绵,一时陷入了茫然。

  半晌,他松了松领口,吐出一口浊气,司礼监掌印郑源侍奉在侧,瞧在眼里,奉了一杯峨眉毛尖给他,

  “陛下,天气闷热,您喝口茶去去躁意。”

  裴樾以前不爱喝峨眉毛尖,入口太涩,可偏生那个人喜欢,自她离开后,裴樾时不时想起她,总叫人烹上一壶峨眉毛尖,细细品着,好似可安放那挂念之意。

  依依每到一处,会着人寄送一些信笺与他,有时捎一些当地的玩物,有时只言片语记载些西域的风土人情,这些如今堆了满满几架子,皆是裴樾繁忙之余的一丝慰藉。

  一口涩茶入肚,不知为何越发生了几分惆怅,裴樾打起精神,重新摊开画轴,决心给自己挑选一位皇后,恰在这时,门口有小内使进来,笑眯眯行了个礼,往屏风处一指,“陛下,您瞧谁回来了?”

  光影微晕,一道修长甚至略有几分挺拔的身影,裹挟风雨迈了进来,她个子秀挺撑起了那件湛色直裰的清逸,雨雾染湿了她眉梢,给那冷隽的眸眼添了几分朦胧,气质一如既往明净清透,模样却是大变了。

  变得令裴樾第一时间并未认出是谁。

  她少时生得极像燕翎,如今细看有嬢嬢宁晏的影子,可又不完全像,浑身一股少年英气。

  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充滞在他心口,裴樾好半晌没回神,直到她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唇角稍稍露出一丝笑意,雨沫子随之从她长睫滴下,裴樾方才明悟过来,喜从天降,失声道,

  “依依!”

  他绕案而出。

  依依也大步向前,朝他行跪拜大礼,

  “臣回朝复命,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裴樾心情激越,连忙亲自将她搀起,又细细打量,依依长大了,当年日日缠着他解题的少女,已出落得眉清目秀,俨然有少年的铿锵与磊落,眼梢深处那一抹经岁月风霜侵染的清透明光,几乎遮掩不住。

  依依也盯着裴樾瞧,四年过去,他模样几乎没怎么变,容颜俊雅,漆黑的眸子略生几分悸动,若静水微澜,浑身矜贵逼人。

  她在夷邦待久了,迎来送往,变得爱笑,她又笑了,只是笑意很快收住,

  “兄长近些年可好?”

  一声兄长唤得裴樾略微失神,“我好着呢。”

  郑源带着人不知不觉退去,御书房只剩二人,从天明聊到天黑,依依兴致勃勃与裴樾讲述自己的见闻,裴樾听得入神,待夜沉用完膳,裴樾看着面前清致的少女,忍不住感慨,

  “依依携功而归,我该要赏赐你,不知依依有什么心愿?为兄定替你达成。”

  依依神色一正,“陛下,臣在夷邦多年,察西洋诸国妄图觊觎华夏文物典章,臣暗自潜入其工坊,其船厂,可知他们船坚炮利,野心勃勃,臣急着回来,便是想替陛下整顿海防,造船炼炮。”

  “世人皆以出将入相为荣,臣亦然,臣平生志向,便想成为郑公公那样的人,执笔千秋,为生民请命,为陛下效力。”

  司礼监掌印对柄内阁首辅,替皇帝批阅奏折,监察朝政,人称内相。

  她这趟回来已想好,倘若她女扮男装行走朝廷,难免被人抓住把柄以来攻讦爹爹,可若她留在司礼监便不一样了,司礼监是陛下私属,所做一切全是陛下授意,文可端委庙堂,武可安邦定国,她想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相”。

  裴樾抚着下颚深思,郑源年纪大了,已有退意,这些年司礼监诸事都是陈庆在打理,司礼监着实缺乏敢为之将,依依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只是她身份到底不一般,

  “此事容我与你爹爹商议再行定夺。”

  依依已及笄,燕家大约要给她定亲了,怕是不会同意让她留在皇宫。

  依依也知要过父母那一关,她撇了撇嘴,没反驳,默了片刻,起身朝他施了一礼,“那臣先告退。”

  然后利落退出去了。

  裴樾看着她干脆的背影,喉咙有些发堵,指着她离开的方向,与躬身进来的郑源道,

  “瞧,我不过没立即答应,她便恼我了。”

  郑源笑呵呵作揖,“谁叫陛下一贯宠着护着依依姑娘,这还是头一回没应她,依依姑娘自然不高兴。”

  想起往事,裴樾眼底的笑不自禁溢出来,重新坐回御案,摇头道,“她那时小,读书的劲儿足,我自然看顾一些,如今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没规没矩,我倒是愿意她入宫,就怕表叔与嬢嬢不答应。”

  郑源听得“入宫”二字,神色微微有些意动,他忽然往桌案上的画轴比了比,“陛下,您可挑好了?后日请哪几位入宫给您相看?若您不定下来,怕是明日崔大人又该来唠叨了。”

  裴樾看着那一叠画轴,神色越发恍惚,木然片刻,低喃道,“先收起来吧……”

  郑源猜的他心思,一面替他将画轴给归拢抱起,一面漫不经心低吟道,

  “陛下见了最好的姑娘,自然瞧不上这里头的。”

  裴樾见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嗔道,“你嘀咕什么呢?”

  郑源佯装失言,将身量压得更低了些,“哎哟,瞧奴婢这嘴,怕是陛下又要怪奴婢乱说,奴婢是想着,先帝临终前曾给陛下定了一门婚事,只是年岁已久,怕是无人记起,如今那正主已过及笄之年,陛下后宫虚位以待,不若干脆成就好事?”

  裴樾吃了一惊,“父皇给我定过一门婚?怎么不曾听母亲提过?”

  郑源朝依依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就是那位呢……当年太后娘娘就是念着依依姑娘与您年龄不相符,怕耽搁您,才断了这个念头。”

  裴樾眼底掠起一抹讶然,万分不可置信,怔愣须臾,他回过神来,斥道,“不可胡说,依依还小,以后休得再提这桩事。”

第113章 番外13

  依依回朝并未惊动其他人,只悄悄给长辈请了安,便被宁晏拘在明熙堂。

  依依在娘亲面前,收敛了锋芒,很乖巧地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任由宁晏搂着她,

  “娘,女儿想去司礼监当值,您帮女儿说服爹爹。”

  宁晏只觉愁上心头,依依自小与众不同,她不该被拘束在后宅,无疑司礼监是她施展拳脚之地,只是,天子近臣,朝夕相处,会是何等情形宁晏难以预料,若是裴樾永远把依依当妹妹当是无妨,就怕回头生出旁的心思,宁晏绝不可能答应让女儿给他做妃子。

  现在依依太小,不通情爱,她怕说得太明白,反而惹得少女遐想,便委婉道,

  “伴君如伴虎,你自小聪慧,可千万别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依依一头茂密的乌发垂下,清凌凌的眼扬起来,若琥珀般干净,“娘,你放心,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束缚得了女儿,包括陛下。”

  宁晏垂眸看着依依,她的眼十分澄净,又带着几分凛冽的锋芒,配上这张稍稍肖似自己的脸,竟是有几分近乎妖治般的瑰艳,宁晏这一瞬心神仿佛被她蛊惑住,这样惊艳的女孩儿,裴樾真的做得到无动于衷吗?

  珠帘晃动,燕翎掀帘而入,他恰在在外间净手时已听得母女二人对话,此刻迈进来往罗汉床对面的圈椅一坐,语气沉冷道,

  “爹爹不许你去。”

  依依闻声翻身坐了起来,抬手握住头发一个利落地旋转,那满头乌发眨眼间就被她盘上,她身姿凛凛坐得笔直,看着燕翎道,

  “爹爹,不若咱们俩交手,胜者为王。”

  燕翎喉咙一堵,继而冷笑盯着她,“你是我教出来的,还能翻出我手掌心不成?”

  不过十五岁的小丫头,想赢他还为时尚早。

  “是吗?”依依掀了掀唇角,先一步迈出屋子。

  宁晏见父女俩打擂台,抿着嘴轻声笑了起来。

  苍穹如墨,树静风止,宁晏推开纱窗,倚在炕床上观战,庭院里,父女二人一高一瘦,负手而立,神态举止如出一辙。

  燕翎双臂如铁,有气吞山河之势,而依依呢,身法太快了,那双手犹如利刃,清绝诡异,整个人如一道闪电缠在燕翎周身。

  宁晏是外行瞧不太明白,只见一刻钟后,燕翎绷着张黑脸大步进了东次间,也没看宁晏,只擒起桌案一杯冷茶往嘴里一灌,顿了片刻,猝口低斥了一句,“小丫头片子,太狡猾了!”

  宁晏先是怔愣着,听了这话,便知他输了,笑得前俯后仰,

  “输就输了,输给女儿有什么丢脸的。”

  依依随后跟了进来,立在门口往亲爹脸上觑了一眼,悄悄朝宁晏挑了挑眉,笑嘻嘻凑到母亲身边,腻歪在她怀里,得意洋洋道,“娘,以后女儿的事,爹爹无权过问了。”

  燕翎:“…………”

  翌日朝毕,裴樾去侧殿歇息时,燕翎跟了进去,开门见山道,

  “陛下,想必依依已恳求您收她入司礼监,臣的意思是,希望您想法子拒绝她。”

  裴樾立在殿中,朝阳斜照入窗牖,映出他清落的身姿,他神情逆着光,几乎瞧不清,迟疑片刻,他笑容自唇角浅浅溢出来,颔首道,“好。”

  待燕翎告退走至门口,裴樾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道,“对了表叔,若是不让依依留在朝堂,表叔打算怎么安置她?以她的性子怕是不会安分地留在府上嫁人。”

  燕翎听到“嫁人”二字,眉间猛地跳了几下,他从未想过让依依嫁人,燕翎按着额角思忖道,“我打算让她去通州专职海贸。”

  裴樾沉默了一会,“倒是个好去处,很适合她。”

  随后就没再说话了。

  除了朔望大朝,裴樾平日便在文华殿视朝,视朝结束,他回到奉天殿,却见一道身影坐在御书房东窗下的案后,手里拿着一支狼毫在宣纸上龙飞凤舞,阳光从窗棂透了进来,映得她面庞格外明净,眉目也沾了朝晖,

  裴樾慢慢踱步过来,绕在她身后,“在画什么呢?”

  低头一瞧,一张坤舆图跃然纸上,此图不仅勾勒出大晋疆域,更是囊括了整个东洋和西洋,明明是寥寥数笔,却有一种无边的浩瀚扑面而来。

  裴樾眉目微微一凝,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没吭声。

  依依察觉到裴樾凝重的神色,暗暗抿了抿嘴,当她不知爹爹打着什么主意?想从裴樾这里下手,将她逼走,门都没有。

  不仅如此,她在御书房鞍前马后替裴樾整理奏折,将折子分门别类理好,又区分出轻重缓急,她对朝务有着天然的敏锐,又或许是那三年相濡以沫,她比旁人更要窥得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思,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裴樾在意什么,喜欢什么。

  裴樾看着手脚麻利,从容又轻快的依依,生出一抹颓然。

  “依依,你歇一会儿。”

  “我不累。”少女迎着夏日蓬勃的朝气,朝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淡到像昙花一闪而逝,想要捕捉却是来不及。

  裴樾满心无奈,“依依,你做这些都是徒劳无功,我不会答应的。”

  依依也没有露出失望,手扶着角落的高几一跳,坐在上头,一身湛色曳撒被风掠起,像是踏浪的少女,就这么明媚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