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玥哭哭啼啼抱着儿子进来,国公爷与衡哥儿正在下棋,其余几位哥儿在一旁观战。

  国公爷瞅见女儿那副模样,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燕玥让仆妇把儿子放在圈椅里,亲自掀开宏哥儿的伤处,给国公爷瞧,国公爷瞅了一眼,几处经脉又红又紫,看一眼便觉得疼,

  燕玥先把事情一告,眼神睃着衡哥儿道,

  “爹,女儿知道您疼衡哥儿,但您也不能纵容他欺负人,宏哥儿年纪比他小些,您要疼宏哥儿些才是。”

  国公爷听到燕玥要他疼裴宏,只觉好笑,国公爷不是徐氏,嫡孙与外孙在他心里是有区别的,不仅有区别,区别还很明显。

  他捏着棋子未放,缓声问,“你既然知道我疼衡哥儿,你来告状作甚?”

  燕玥给噎住,“也不是让您把衡哥儿怎么着,只是这种事以后不能再犯了,他不照顾着弟弟便算了,可不能再打宏哥儿了。”燕玥含着泪,她就这个么儿子,疼到骨子里。

  衡哥儿在一旁慢悠悠接话,“姑姑,您为何一口咬定是我打了裴宏?有证据吗?”

  燕玥对着他可没好脸色,语气拔高了些,“是宏哥儿亲口说的,他还能撒谎?”

  衡哥儿“哦”了一声,眼珠儿转溜到裴宏身上,循循善诱问,“裴宏,你为什么认定是我偷袭你?”

  裴宏抬袖揩了揩眼角的哭痕,颇有几分理直气壮,“还不是我跟依依在学堂生了过节,你怀恨在心么?”

  衡哥儿眼神一眯,“什么过节?”

  “我……”裴宏差点脱口而出,觑了一眼国公爷冷沉的脸色,支吾着不敢作声。

  国公爷瞧出不对劲,将棋子一搁,目光严厉看着裴宏,“一字一句交代清楚,否则今日别想出这个门。”

  裴宏唬了一跳躲在母亲身后,燕玥见父亲如此无情,心中顿慌,又瞅了一眼儿子,见裴宏眼神躲躲闪闪,才知里面有隐情,她额头生汗,催促着儿子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裴宏有些怵外祖父,又在衡哥儿诱导下,闪烁其词把事情经过一说。

  国公爷快气出病来,捂着胸口咳了好几声,怒不可赦指着外头喊道,

  “无耻之尤!来人,给我把裴宏按在条凳上打,打死为止!”

  裴宏大惊失色,从圈椅里蹦起来就要逃,可惜他受了伤,脚尖一触地,膝盖的痛楚侵袭而来,他一下没稳住跌在地上,外头候着的婆子小厮一拥而入,不顾燕玥阻拦,将裴宏强行拖去外头,立即有掌刑罚的管事扛着条凳板子来,对着裴宏屁股就是一顿猛打。

  燕玥大哭,跪在国公爷跟前认错。

  国公爷看都没看她一眼,失望道,“你没生个女儿,就不懂得爱护小姑娘是吗?你自个儿也是姑娘出身,若你如厕被人堵在外头打,是什么滋味?你名声败尽,怕是只能去尼姑庵当姑子。”

  燕玥泪如雨下,“爹爹,是女儿的错,女儿没问清楚里情,便冒冒失失带着宏哥儿来告状,爹爹,您晓得程王府情形,上头还有个妾生的长子,底下还有几个庶子庶女,女儿只这个命根子,平日里偏疼了些,您饶了他吧。”

  “再说了,依依不是没事吗,您网开一面,女儿回去一定教导他,以后不会再犯。”

  “不,”国公爷眼色阴沉,“没酿成错是依依能耐,若是依依出了事,你们整个程王府都赔不起。”

  他可以容忍孩子们小打小闹,却不能容忍阴私算计,裴宏明知依依是个小姑娘,却怂恿旁人在恭房外围堵她,一点亲情面子都没有,险些败坏依依名节,触了国公爷的底线。这样的孩子,唯有打才能让他长记性。

  就这样,裴宏被打了一顿送回去了,国公爷下令,以后不许裴宏踏进燕家一步。

  燕玥伤心欲绝回了程王府,彼时老程王已故去,现在由裴鑫承爵为郡王,瞧见儿子浑身是血被人抬进来,吓得不轻,一问情形,得知儿子怂恿五个少爷在恭房外围堵依依,他急出一口血来,拧着燕玥,连夜来到长房给燕翎夫妇赔罪,燕翎不在,宁晏自然不会见他,裴鑫又亲自跪在国公爷跟前道歉,国公爷脸色才稍稍好看些,扶他起来,让他以后亲自教导裴宏。

  宁晏早从女卫口中得知此事,女卫一直在暗处保护依依,否则宁晏绝不放心让这么小的女儿去学堂,裴鑫姿态做足,国公爷也将人打了,事情只得作罢。

  依依手里正翻着一本《史记*食货传》,轻飘飘问衡哥儿,“你今日拖着祖父下棋,莫不是算到裴宏要来告状。”

  衡哥儿坐在一旁抄书,得意着回,“裴宏是什么德性我岂能不知,我就是等在祖父跟前,好叫祖父给他吃些教训,至于大姑姑,嘿嘿,想必她以后再也不敢来国公府告状。”

  这两兄妹,生得玲珑七窍心,小小年纪便有一番城府。

  宁晏见依依手不释卷,怕她伤眼睛,寻着借口打断她,

  “依依,娘一日没见你,你让娘抱抱好不好?”

  说来也有趣,宁晏身为母亲,每日却要想着法儿博得女儿关注,天知道她生个女儿是为了疼着宠着的,偏生依依不吃这一套,不仅不爱跟她撒娇,还会主动照顾宁晏。

  宁晏手臂已张开,要抱依依,依依却不给她抱,反倒是塞了一本书给她,

  “娘,若是您无事,便帮女儿把这本书抄下来,这是女儿从殿下处借的,过几日要还给他,这上头还有些字女儿不识,回头娘读给我听。”

  宁晏:“……”

  不怪她跟燕翎头疼,衡哥儿闹腾,只要他回来,整个国公府都飘着他的嗓音。而依依呢,逮着了机会便向父母请教,再好的耐心,也被她磨没了。

  衡哥儿瞧着母亲吃瘪的样子,咯咯直笑,“娘,您再生个妹妹吧,这个妹妹不招人疼。”

  燕翎掀帘进来,正听得这话,眉头顿时皱紧,三步当两步上前,将衡哥儿给拧了起来,带着他到了书房,指着一大摞文书邸报吩咐道,

  “这是边关十四州的卫所资料,你一月之内看完,并写个简报给我。”

  衡哥儿神色一肃,二话不说便点了头。

  他不爱读之乎者也,却因着燕翎之故,早早接触了军政,朝廷缺乏能干的武将,燕翎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少不得把儿子往武将方向培养。

  燕翎把儿子打发了,又在书房转悠一圈,寻了一本《水经注》,踱步来到明熙堂,宁晏正在陪着依依看书,燕翎走过来将《水经注》扔给依依,

  “瞧瞧这本书喜欢吗?”

  只消打发女儿,今夜他便可舒舒服服跟媳妇儿亲热了。

  依依接过书册翻了几页,见里面的图状十分有趣,高兴道,“我先自个儿读,读不懂的再求教爹爹。”

  如霜过来将依依手中的书册给夺走,牵着她往外走,“我的大小姐,已经亥时了,您快些去歇着,”依依就住在东厢房,平日里由如霜照料她,如月在数年前被宁晏做主嫁给了云旭,夫妇俩在国公府附近安置了一个小院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如霜不肯出嫁,宁晏只得把她留在身边。

  如霜将依依带走后,宁晏坐在罗汉床上懊恼道,

  “公主家的茜茜长得可真水灵,梳着双丫髻,穿着粉嫩的腰裙,亲亲昵昵搂着我喊婶婶,哎,依依可从来没撒过娇……”

  茜茜是淳安与戚无忌的女儿,比依依还大一岁,茜茜底下还有个弟弟,现如今四岁,颇有戚无忌当年的风范。

  燕翎闲适地靠在引枕,捏着她发丝缠绕在指尖,“依依不爱撒娇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

  晕黄的灯芒映在他冷隽的眸子,他眸光微漾,直勾勾看着宁晏,“因为她娘也不会撒娇。”

  宁晏面颊腾地一下红了,再过一段时日她便满三十,旁人在这个年纪已现了几分中年妇人的景象,她却犹如少女般保养极好,脸上的红晕娇艳艳的,似云蒸霞蔚。

  宁晏嗔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我是什么年纪,还撒什么娇?”

  燕翎见她要往床下躲,修长的手臂一捞,将她半个身子搂入怀中,“你以前也不爱撒娇…”

  鼻尖摩挲着,眼神发烫,令宁晏心跳难耐。

  宁晏躲开他道,“依依就在厢房,衡哥儿又是个闹腾的,准没多久又回来了……”

  燕翎委屈,“那我怎么办?你就不管我了?”

  宁晏看着耍赖的丈夫,叹了一声。

  一提到房事,夫妻都有些犯愁,依依好学,自三岁往后,这明熙堂大大小小的房间都搁了书架,上头堆了各式各样的书册,宁晏为了给孩子腾地方,将原先摆这里的大漆百宝嵌箱柜及两架翡翠云屏等给搬去了库房,满屋子瞅一眼,都是依依的物件。

  至于书房,几乎被衡哥儿霸占了。

  衡哥儿极爱机关阵法,平日里就爱在燕翎书房捣腾,有一回不小心闯入燕翎的暗室,发现了那把遗落许久的春风凤鸾椅,孩子以为是什么稀奇宝物,高高兴兴扛着来到明熙堂,恰恰依依也在,兄妹俩蹲下来把玩上头的机阔,最后将这把椅子给拆解了。

  燕翎无比遗憾,

  有了这两个糊涂鬼,夫妻每回亲热都得掐着点寻着地儿,好不刺激。

  燕翎将宁晏往内寝抱。

  宁晏不肯,担心依依听到,

  燕翎道,“床上动静大,咱们不在床上便是…”

  宁晏:“……”

  窗外树影斑驳,月色正好,

  燕翎扶她在窗边,“你平日里也要多撒撒娇,这样女儿才会学着点…”

  “不要……”

  “你不肯也没关系,那你也别指望依依会。”

  “……”

  燕翎终归是用自己的方式逼着宁晏开了口。

  不仅嘴里撒着娇,身子也在跟他撒娇。

  宁晏觉得自己已经够娇气了,平日打了喷嚏,父子三人均要围过来,衡哥儿性情霸烈,容不得任何人怠慢她,燕翎对她够好,偶尔也能被衡哥儿挑出一些刺来。

  依依亦是如此,有一回燕翎亲她被依依逮了个正着,小小的女孩儿背着手,一副小大人的架势睨着他,

  “爹,您把自己洗干净了吗?娘娇气,别熏着她。”

  燕翎那晚愣是气得没吃饭。

  想当初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如今被一双儿女压制得作声不得。

  国公府的庶务她都交给了四弟妹,现如今她无所事事,若是不去通州查看百肆,大约也只能在明熙堂数一数银票。

  她这辈子已算圆满。

  燕翎却不觉得,他心底还有个深深的遗憾。

  他们还没有喝过合卺酒。

第109章 番外9

  六月中旬的一日,天气总算凉爽一些,淳安约了宁晏去明宴楼吃席,这一日恰恰学堂歇课,依依从燕翎蹲完马步回来,一身汗淋淋的,宁晏亲自照顾她沐浴,家里添了两个孩子,原先那硕大的浴室便隔开一间,一间给燕翎与衡哥儿,另一间给她与依依。

  燕翎在另外一间冲澡,听得隔壁妻子鞍前马后照顾依依,心里有些吃味,

  “俏俏,你可极少照顾为夫沐浴,女儿的事你便不假人手。”

  依依听得父亲不满,接过宁晏手中的帕子,

  “娘,您去歇着吧。”

  燕翎现在越来越不要脸了,当着女儿的面也敢叫她小名,还跟女儿争风吃醋,宁晏气急,隔着那堵墙瞪了燕翎一眼,嘲讽道,

  “哟,刚当上内阁首辅,在浴桶里都能飘起来是吗?”

  数日前,施源告老还乡,燕翎正式升任内阁首辅,皇帝身子大不如前,已有托孤的意思,即便如此,亦是提拔两名干臣以来制衡燕翎。

  燕翎所谓沐浴,实则是别有用心,每每与他共浴,弄得满地水渍,磨蹭半日,惹得丫鬟们笑话。

  原先孩子小,宁晏由着他胡闹,现在孩子渐渐懂事,宁晏便避着他了。

  燕翎十分不满。

  待父子离开,宁晏趁着用早膳便留下依依,“你今日不用温习功课,跟娘上街去。”

  依依虎着脸不肯。

  宁晏抱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是一叠碎银票,笑眯眯诱惑道,“街上有很多好玩的物件,有书册,零嘴儿,茜茜姐姐会捎你去玩,呐,娘给你银票,喜欢什么便买下来好吗?”

  依依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她将银票一张张数好,搁在兜里,跟着宁晏出了门。

  宁晏要给依依穿衣裙,依依不肯,最后只能把新做的直裰拿出来给她穿上,宁晏可舍不得让女儿穿儿子旧衫,自她上学后,愣是给她做了几身合身的直裰,依依穿上一件天青色的小直裰,配上那张明净清致的小脸,便如一位小公子。

  宁晏牵着女儿去街上,她跟淳安坐在明宴楼吃点心,茜茜带着依依逛街,午时初刻,茜茜带着婢女回来了,却不见依依身影,宁晏忙问,

  “依依呢。”

  茜茜揉着腰笑道,“婶婶,我带着依依去买簪花,依依不喜欢,说是去隔壁书铺瞧瞧,待我买完簪花追上去,哪见她的踪影,我逛累了,只得先回来。”

  宁晏等到日落也没等到依依回来,正要打道回府,却见小姑娘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囊,怀揣一堆七七八八的玩意儿,兴高采烈回到明宴楼门口。

  宁晏见女儿跟打了劫似的,哭笑不得,“你这都买了些什么?”

  依依以为母亲责怪她花了银子,她将兜里银票掏出来递给宁晏,

  “娘,我没有花您的银子,我还挣了银子回来。”

  原来依依在街上将人家灯谜全部猜中,又扔了几回梭镖,不仅得了宝贝,还挣了银子。

  宁晏无语凝噎,

  她最大的烦恼大约是挣了这么多银子,却无人帮她花。

  看来只能指望未来儿媳妇。

  回到明熙堂,依依把她的宝贝抱去厢房,一样一样摆整齐,最瞩目的要属桌案上摆着的那艘木船,再扫了一眼地面,哪有什么花儿朵儿的,不是书册,便是一些雕刻的玩意儿,更有不少用卯榫搭建的木制阁楼,还有千工球,七巧板,九连环,以及不知哪儿寻来的一副古象棋,琳琅满目,无奇不有。

  宁晏坐了下来,看着兴致勃勃的依依,感慨万千,依依如数家珍跟宁晏介绍这些玩具,燕翎打朝堂回来,远远瞧见温婉的妻子坐在东厢房的窗口下,他好奇迈过去,隔着薄薄的纱窗瞅了一眼,顿时扶额,大有将女儿按回宁晏肚子重造的冲动。

  依依根本不知父母所想,这一晚上先把那艘大帆给拆了,数日后,她寻到国公府后罩房的木工,打算让木匠伯伯们帮着她造一艘更大的帆船。

  宁晏夫妇:“……”

  通州建立市舶司后,朝廷便在津口开了一家造船厂,这里集结了大晋最出色的造船匠师,宁晏干脆带着女儿去到通州,让依依开开眼界。

  这一去便是一月,眨眼快到宁晏生辰。

  这回是三十整寿,国公府遣人来询问如何操办,宁晏摇头拒绝,燕翎刚升任内阁首辅,她便大张旗鼓办寿,过于招摇,再说皇帝身子不好,她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办寿,这也是她躲来通州的缘故。

  国公爷收到回讯,由衷夸赞这个儿媳妇明事理,如今她备受尊崇,丈夫体贴,儿女孝顺,都是她该得的,又以探病为由入宫拜见皇帝,顺带跟皇帝发了几句牢骚,

  “您老人家病得可真不是时候。”

  皇帝听了这话,气得坐起半个身子,凶巴巴瞪着他,“你以为朕愿意病?要不你替朕躺着试试?”

  国公爷叹气,“若臣能替您,那臣愿意现在躺去棺材里,换您长长久久活着。”

  皇帝气顺了,重新躺回去,“你这又是遇到什么事,来朕这里抱怨?”

  国公爷露出苦色,“还不是我那儿媳妇,初嫁当夜丈夫不圆房,持家这么多年,也没正儿八经办过寿宴,今年是她整寿,臣原先要给她热热闹闹,她倒是好,早早躲去了通州,说是您身子不好,叫她和翎儿挂心,没心思过寿。”

  皇帝听了心中千回百转,眼眶稍稍湿润,“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些,太后临终嘱咐我照料他们夫妻俩,我如今也快不成了,往后都托付给你。”

  国公爷闻言乍然一种钝痛袭上心头,眼神黯淡地垂了下去,沉默半晌,方才哎了一声。

  二人是当年潜邸时一路风风火火杀过来的兄弟,一个行将就木,一个垂垂老矣。

  换做旁家,怕有功高震主之嫌,但国公爷一直很巧妙地维持着平衡,朝中有难时,燕家挺身而出,待功成后,一不揽功,二不招摇,论为臣智慧,国公爷首屈一指。

  国公爷离开后没多久,燕翎过来探望舅舅,亲自给他老人家侍奉汤药,比儿子还尽心,最后又跟他告罪,

  “舅舅,我要跟您告几日假,晏儿三日后生辰,我想去通州陪陪她。”

  国公爷已兜了底,皇帝自然不会怪他,嗤笑了两句,“你这首辅没当两日,便要告假数日,也不怕百官弹劾你。”

  燕翎将药碗搁在一旁,颇有几分耍赖,“舅舅,我自进入内阁,就没歇过,就盼着当了首辅,跟程阁老与施阁老那般,事儿撂给底下几位群辅,自个儿游手好闲过日子,告几日假怎么了,我还要当一回新郎呢。”

  皇帝顺手操起手中一串小叶紫檀砸在他脑门,“晏姐儿哪里亏待你了,你要纳妾?”

  燕翎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将那串紫檀捡起来递给皇帝,“您省着点精神,回头给我备新婚礼物。”

  皇帝气得将他赶走。

  七月二十八日清晨,天空万里无云,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晨起空气明净,细细的花枝在朝阳里伸出懒腰,露珠顺着花瓣滚落在地,石径沾了一片阴湿,边角还缀着一圈苔藓。

  依依一早去了通州书院旁听,燕翎跟衡哥儿还在京城,云旭捎来信说是父子俩大约晚上赶来用晚膳,宁晏也就不着急,早起采了一捧新鲜的花枝插在梅瓶,丫鬟碧萝迎过来,替她接过花瓶摆在书房的高几,搀着她入厢房用早膳。

  燕翎当年建了一家善堂,专纳孤儿,宁晏在通州开作坊后,便从孤儿中遴选了出色的少男少女当管事,碧萝便是其中之一,“如霜姑姑早起不适,怕是不能陪着您去商肆,待会奴婢陪夫人去吧。”

  宁晏要去探望如霜,碧萝只说不许,

  “姑姑有些咳,交待不能让您过去,怕过病气给您。”

  如霜悄悄躲在碧纱橱里,只等着碧萝将宁晏引走,她立即张罗一众婆子丫鬟,开始布置喜房。

  宁晏带着碧萝来到通州西北角一块平原,这里建有大大小小上百家工坊,其中最大一家便是宁晏所筹建的秘瓷工坊,旁的商户挣了钱便回老家置办庄子和奴仆,等着养老,宁晏却没有,她反而将银子继续投进去,扩大工坊规模,现如今这家瓷坊的瓷器已远销南洋西洋,蜚声海外。

  宁晏上午在百肆巡查,下午回到市舶司,她收到一些海商的信笺,说是朝廷通关手续过于繁琐,有些货物堆在船上还没来得及入港便坏了,宁晏犯愁如何说服朝廷削减市舶司的职权,只留下收税一项,这会面临很大的阻力,朝廷那些循规蹈矩的老头子怕是不会答应,但这么做,能大大提高海贸的效率。

  经过数年积累,当年星星之火现已燎原,甚至还有不少西洋人在津口定居,依依还跟着那些夷邦人学了几句夷邦话,听得宁晏直呼有趣。依依偶尔调皮时,会用学来的夷邦话骂衡哥儿,衡哥儿一无所知,还乐呵呵凑过去问,是不是在夸他英俊潇洒。

  夕阳如锦毯华丽地铺在海面,海天一线,一轮火红的圆盘挂在天际尽头,无边的浩瀚倾轧过来,衬得人特别渺小,宁晏裙带当风立在码头观赏片刻,招呼碧萝道,

  “咱们回别苑。”

  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市舶司前的广坪,一人当先从马车跳了下来,张扬朝她招手,

  “晏儿,快些过来!”

  宁晏听到熟悉的嗓音,眼眶微湿,十多年过去,那人依然一身火红的劲装,昂然立在晚风中,她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眉目鲜活如初。

  “淳安!”

  宁晏提着衣摆小跑过去,扑在淳安怀里,“你怎么来了?”

  淳安与她拥抱片刻,迫不及待拉着她进入马车,先扶着她坐下,再将一红绸遮住她眼眸,“你今日什么事都甭管,就乖乖听我指示。”

  宁晏目光被遮挡,只看清面前有一片朦胧的红光,她习惯一切尽在掌握,还是头一回面对未知,疑惑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给你梳妆打扮,让你好好当寿星呀。”

  淳安的嗓音里藏着雀跃,越发让宁晏犯嘀咕,左不过是借由她做寿热闹一回,随他们去,淳安带着两名手巧的宫婢,给宁晏换裳描妆,夕阳西下,天幕犹存一丝绛色的云彩,华灯初上时,马车徐徐抵达别苑,她眼覆着绸布,被搀着下来马车,眼前模模糊糊,什么都瞧不清,四周布满嘈杂的人声,宁晏一片茫然。

  淳安牵着她顺着红毯往上走。

  耳畔间有悠扬的笛声,清越的笙箫,落英随着暮风簌簌扑下,到处弥漫着欢声笑语,没有过多的喧哗,好似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席。

  东边院落传来隔壁周老先生的唱腔,自宁晏搬来别苑,与周遭临坊相处极好,周老先生平日里爱钓鱼,他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嫁去京城一商户家,他整日闲来无事,哼几句戏腔,垂钓自娱,他看上了西边第三家的盛嫂嫂,盛嫂嫂丈夫战死边关,她寡居在家,周老头时不时往人家跟前晃一晃,拎两条鱼,抗几斤米,再抱着一篓子鸡蛋送过去,盛嫂嫂无动于衷。

  周老头求到她跟前,让她牵线搭桥,宁晏笑而推拒,听着那给周老头伴唱的莫不是盛嫂嫂,老来做个伴也极好。

  别苑建在半山腰,从最底下的地坪往上走,沿着白玉石阶到了当中的月台,听到了崔玉和夫人在拌嘴,程毅夫妇和淮南王世子夫妇均在,一伙人不知因何起哄,都在笑话崔玉。

  宁晏莫名觉得,这份热闹也属于她。

  “难得哥哥嫂嫂们前来捧场,是我待客不周。”她抬手要去摘眼前的绸带,被程夫人给按住了,“可别摘,现在还不是摘的时候。”

  她与淳安一左一右送宁晏往台阶上方去。

  宁晏身不由己,“你们可别闹过分了…”磕磕绊绊上楼,只觉脚下每一步都很不真实,

  大家只管拥着人往上送,一路说笑,将宁晏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骤然踏上最后一道台阶,淳安与程夫人同时松开了手,

  “好,你可以摘绸布了。”

  山岚自两侧的层林里涌上来,仿佛要穿过脚底,将她载去他处。

  宁晏身子轻晃,立即抬手将遮眼的红绸给扯下来,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立着一道清隽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一品仙鹤补子绯红喜服,玉色的革带,七梁的官帽两头系着大红的绸花,这是新郎官的装扮,宁晏乍一下只觉有趣,淳安等人已不知不觉离去,正厅的屋檐下,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廊下灯火依旧,山风涌动,他挺拔岿然。

  “你怎么穿成这样?”宁晏打量他,抿着嘴笑。

  三十多岁的男人,手掌极权,气度威赫,浑身上下流淌一抹不可轻掠的凌然。

  眉目是极为好看的,无可挑剔。

  这样一张脸,领略过无数回,今夜立在惶惶灯火中,竟是格外令她心动。

  宁晏正待迈步,这才发现她穿了一身红色县主品阶的婚服,前襟衣袖均绣了繁复艳丽的花纹,光芒在她周身流淌,她睁着微醺的眼,无措地看向燕翎。

  燕翎含笑凝视她,他的女孩儿从十六来到他身边,至而今已有十四年久,岁月如霜,却没在她眼角留下半丝痕迹,她眉目如初,

  “你到底要做什么?”

  燕翎不做理会,拉着她往里面走。

  身后传来崔玉等人哄笑,

  “送新娘新郎入洞房。”

  宁晏气得扭头扔眼刀子,大家越发笑弯了腰,回过眸来瞧他,握着她的手掌格外用力,那人眼梢也带着小心翼翼的喜悦。

  宁晏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心头滚烫,面颊红彤彤的,“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竟是无理取闹。”

  燕翎抿紧了唇,眼锋依然是明锐的,瞳仁亮度惊人,带着央求的语气,“你就遂我一回如何?”又问,“你高兴吗?”

  宁晏笑了,双眼狭长,如同小狐狸般狡黠又清媚,“我是高兴的…”

  绕过千回百转的游廊,来到正室,满目的红扑面而来,大开的喜房内聚满了满头珠翠的妇人,一个个喜笑颜开迎过来,燕翎牵着宁晏入内,坐在了床榻上,面前站着一位满脸和气的老妇,是远近闻名的全福夫人,家里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夫妻也恩爱不疑。

  全福夫人先念了一段撒帐歌,其余妇人将手中的花生坚果均往床榻上扔,宁晏和燕翎被砸得满身皆是,撒帐歌里又不少艳语,听的人怪不好意思的,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等气氛影响,真像结婚似的,二人规规矩矩坐着,不敢胡乱相视。

  好不容易把撒帐歌唱完,又挑来一块肉,让夫妻二人共享,谓之同牢,最后取来匏瓜制成的合卺酒杯,各斟了一杯酒,称之为合卺。

  好像回到了洞房之夜。

  宁晏心里被纷繁复杂的情绪充满,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去看身侧的燕翎,燕翎眼底全是悸动。

  双手勾住对方,眉目相视,一时竟是忘了去喝酒。

  这个空档,衡哥儿与茜茜从拔步床两侧窜了出来,猝不及防将二人的酒杯给夺走,燕翎酒杯脱手,气得面色铁青,

  “混账,你还过来!”

  为了这杯酒,他可是耗了不少功夫。

  燕翎起身去追衡哥儿,茜茜护着酒杯躲在人群中前俯后仰,屋子里乱成一团,宁晏清透的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透过斑驳的光影,追随那对父子,

  外间,衡哥儿擒着那杯酒,跟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很无辜道,

  “爹,您小心点,别追得太紧,若撒了怎么办?”

  燕翎跟在儿子身后,围着当中那酒炉转,气急败坏瞪着他,“你最好立刻还给我,否则今日别想出这个门。”

  他怕洒了酒,也不敢逼着那兔崽子太紧。

  衡哥儿笑嘻嘻道,“您跟娘洞房,留我作甚?当然您要留我,我也无妨…”

  燕翎:“……”

  大家伙从喜房内退了出来,都给衡哥儿使主意,里头这厢,茜茜将酒盏还给宁晏,从人群钻出来,朝衡哥儿招手,“给我,给我,叔父不敢来抢。”

  衡哥儿正将手伸过去,一道劲风贴面而来,燕翎空袭了他肋下一拳,乘他回防之际,将酒杯利落夺走,旋即气喘吁吁举着酒杯回了洞房,砰的一声将门一掩,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总算将合卺酒踏踏实实喝下,燕翎浑身舒坦了,抬眸看着妻子。

  宁晏像看傻子似的盯着他笑,燕翎这会儿才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外头人声鼎沸,喧哗渐渐远去,两个人坐在床榻,相对无言,夫妻十多年,说什么都觉得矫情,一切好像都孕育在这柔和的夜色里。

  宁晏突然哎哟一声,急得起身,“依依呢,怎么没瞧见她?”

  “我去找她。”

  燕翎想拦她没拦住,宁晏提着裙摆匆匆出了洞房,循着游廊越过穿堂,隔着一片天井便是正厅,洞开的门庭外,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夜海,远处渔火婉约,一声绵长的号角化开夜色,响彻天际,有晚归的船只回港了。

  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娘,我在这里……”

  宁晏一愣,扭头望去,挺拔的男人立在廊庑下,他左手牵着依依,右手拉扯住不情不愿的衡哥儿,衡哥儿防备着父亲揍他,刻意将身子隔开些,一只胳膊伸出来,大摇大摆朝她挥手,依依穿着一身绛红的圆领长袍,腰间系着一根玉带,眉目明澈站在燕翎身侧。

  三双眼眸,有着不一样的惊艳,却是倒映着同一人。

  宁晏心头顿时涌上万千情绪,这大约就是家的感觉。

  天幕上的华彩一寸一寸落下来,化作民间的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终于有一盏为她而亮。

第110章 番外10

  戚无忌近来摊上了一桩麻烦,他把淳安给得罪了。

  数日前,他陪着淳安上街,一黑衣女子当街纵马而过,他瞧着略像妹妹无双的身影,于是多看了两眼,这下惹恼了淳安,淳安将他赶出了公主府。

  身为驸马便是这桩不好,一旦惹恼公主,便无容身之处,若是灰溜溜回戚家,指不定还要被老侯爷骂一顿,戚无忌只能寻到燕翎,

  “你可有别苑,供我住两日?”

  燕翎:“有是有,钥匙都在我家夫人手中。”

  戚无忌:“……”

  “你堂堂首辅,怎么也学的崔玉等人成了妻管严?”

  燕翎幽幽一笑,“我们好歹有人管,不像某人径直被轰出来,无人问津。”

  这刀扎得可真狠。

  戚无忌无话可说,

  燕翎又笑,“你以前不是挺上道么,不就是被赶出来,值得你无计可施?”

  戚无忌叹道,“换做以前,我便可在公主府门口支个帐篷,如今嘛,好歹是右都督,我不要面子,朝廷还要面子呢,我不能让御史攻讦淳安。”

  燕翎嘲讽道,“还挺体贴的。”

  戚无忌讪讪一笑,片刻后,指着桌上一片狼藉,“今日这帐你付了。”他自多看了那一眼,身上的银两都被淳安给掏空,如今身无分文,什么事都做不了,哪儿也没法去。

  戚无忌在外头晃悠一圈,最终翻墙回了公主府。

  他了解淳安的脾气,女人嘛,口口声声让人走,倘若真走了,指不定大动干戈,戚无忌气定神闲来到儿子的留园,

  “你今晚拿着那本《九章算术》,去寻你母亲,就说爹爹不在,让她教你读书,明白吗?”

  鸣哥儿小脸一垮,“爹,可是儿子不想学啊…”

  戚无忌无语一阵,摸了摸他脑瓜子耐心道,“没关系,你娘也不想教。”

  “我让你去,便是叫你母亲晓得,这个家没我不成,你只管问便是,问到你娘心烦为止。”

  鸣哥儿似懂非懂点了下头,“哦…”

  戚无忌已痛快地将《九章算术》从书架抽出来,扔到他手里,“快去,这样你还有得晚饭吃,否则你便要饿肚子了。”

  鸣哥儿挠挠头,“我为什么会饿肚子?”

  戚无忌面不改色道,“因为爹爹会占据你的留园,吃了你的晚膳。”

  淳安身边那些狗腿子,哪只眼睛都没把他这个驸马放在眼里,只消淳安将他赶出去,今晚必定没他的份例,他只能吃儿子的。

  鸣哥儿欲哭无泪,但想了想也只能让给爹爹吃,谁叫爹爹在公主府一点地位都没呢,鸣哥儿跟着衡哥儿厮混这么多年,也学了几分狡猾,笑嘻嘻看着父亲,

  “爹,若是我帮你留宿公主府,爹爹赏儿子什么好处?”

  戚无忌看着儿子得意的样子,眼神眯起,“你想要什么好处?”

  鸣哥儿指了指书案上戚无忌交待的功课,“比如可以少让我背一本书之类?”

  戚无忌:“……”强行按下撕了儿子的冲动,他往案后一坐,擒着茶杯幽幽冷笑,“你先去,为父根据你的表现酌情考虑。”

  鸣哥儿就这么被戚无忌给哄骗走了,他高高兴兴来到公主府的正院,彼时淳安正将明日宴请宾客的名单交给吴林,吴林是韩公公的干儿子,韩公公过世后,由吴林接手公主府的庶务,淳安出嫁当年,皇宫陪嫁一百奴仆,五百侍卫,这些人只听令于淳安。

  鸣哥儿抱着书册大步跨进门,乖顺行了个礼,“娘……”

  淳安瞧见他手里抱着书册顿时头皮发麻,

  “还不到用晚膳的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儿子遇到不懂之处,想来请教母亲。”

  淳安:“……”

  沉默片刻问道,“你爹是不是在你院子?”

  “没有啊…”鸣哥儿迟疑的眼神出卖了他。

  淳安笑道,“无妨,你今日也不必读书,就在母亲院子里歇着。”

  戚无忌敢看别的女人,她就得让他好看。

  鸣哥儿总觉得娘亲憋了什么招儿,如果他猜得没错,招儿怕是对爹爹不利,他要不要去给爹爹通风报信呢?鸣哥儿最终通过四岁的弟弟把消息传递给了戚无忌,

  小儿子戚默生板着小脸将消息送到,戚无忌没当回事,淳安哪一日没有招儿,她在床上招儿就挺多的,戚无忌想明白了,先让她消消气,待明日再去哄一哄,回头自荐枕席,总能将她哄回来,于是戚无忌淡定道,“来,陪爹爹下棋。”

  默生人如其名,不爱说话,他三岁便跟着爹爹学五子棋,如今下棋也有模有样。

  戚无忌这一夜就抱着小儿子睡在了留园。

  翌日晨起,戚无忌如常带着小儿子在院子里施展拳脚,顺带派奴仆去打听消息,奴仆都是公主的人,岂会透露消息给他,“驸马等着看好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