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道了谢,重新往罗汉床上一歪,燕翎开始专心处理公务。
大约半个时辰后,云旭匆忙推门而入,也不敢进来,只立在博古架一侧,语气急切,“主子,上回您不是安排底下铺子暗中存粮平抑物价吗,京城受淮南粮荒影响,粮价高出平日两倍,姚管事吩咐南阳那边运粮到京城,刚刚小的收到消息,负责这桩事的吴管事被霍家的人给抓了。”
燕翎眉心一紧,“吴平被抓了?”
宁晏听得这话,连忙直起腰身,将被褥往旁边一搁,端端正正坐起,轻声问道,“会牵连世子吗?此人知不知晓钱庄的底细?”
云旭露出愁色,“他是世子手下二等管事之一,知晓不少隐秘,他人骨头硬,大约是不会背叛世子,但重刑之下,难保万一,倘若他把咱们都供出来,届时便与霍家正面对上。”
“中秋那一日,三皇子主动请缨接手粮荒一事,现在不少朝官暗中走霍家的门路,霍家势头正盛,于咱们不利。”
“世子,咱们要不要想个法子救人?”
“救人?”燕翎眼尾轻轻挑起,露出一丝轻慢的笑,“救人只会打草惊蛇,继而顺藤摸瓜查到咱们头上,我正愁寻不到霍家操纵粮荒的证据,你想个法子递消息给吴平,告诉他,让他趁此机会打入敌营,霍家现在还不知我在查他们,他们无非就是想要这批粮食,让吴平自认囤积居奇,再借着机会攀上霍家,任霍家驱使。”
云旭神色一亮,“小的明白。”立即退了出去。
宁晏一面佩服燕翎的城府,一面心存忧虑,“这个吴平可靠吗?”
燕翎轻轻捏着狼毫,神色不变,“吴平跟随我多年,他妻儿都在老家,不会背叛我,我底下这几人都是狡兔三窟,他们一时查不到我头上来。”
“他明面上是什么身份?”
“行走在京城与荆州一线的行商。”
宁晏颔首,“原来如此,”忽的语气一顿,“对了,世子刚刚说,是霍家操控粮荒?这是怎么回事?”
燕翎俊脸浮现一抹怒色,“早在数月前,霍家暗中从江州一带收购粮食,营造粮荒的局面,后来波及越来越广,影响到淮南,恰恰淮南发生水灾,情况愈演愈烈,虽然太子明面上不是霍家害死的,但若非霍家设此毒局,太子不会忧心粮食,自然也不会去什么农田,不会遭遇意外。”
宁晏闻言心头有些情绪说不上来,“就这么让霍家得逞,实在是便宜他们了。”
燕翎颔首,“此事一经发生,我便安排人去搜集证据,只是霍家做的隐蔽,又转了几道人手,为免打草惊蛇,我的人终究不敢追得太紧,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太子已死,霍家便会放开手脚,只要吴平顺利取得霍家的信任,咱们就有办法揪住他们的辫子。”
“三皇子此人我先不论,霍家如此阴险下作,决不能让他们横行霸世。”
宁晏听了这话,悄悄给自家夫君鼓了鼓劲。
燕翎近来多着素衫,衬得他俊雅翩然,宁晏不由多看了几眼,燕翎正埋头写信,余光注意到小妻子盯着自己,头也未抬,
“瞧什么?”
宁晏双手撑着床榻,裙摆晃荡着,明眸轻眨,“夫君好看…”
燕翎手一顿,将笔搁了下来,看着她。
宁晏双颊鼓鼓的,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往罗汉床上一缩,“我不说话了……”
小乌龟缩了回去。
燕翎想起那日在浴室的滋味,这会儿眼神炙热了几分,她腰身儿往一侧歪着,上身搁在桌案上,托得那胸脯鼓囊囊的,燕翎慢吞吞挪开视线,逼着自己沉下心来写信。
宁晏看了一会儿书,脖子僵硬,便下来走,晃了几步晃到燕翎附近,发现他正在用左手写字,
“你平日用左手吗?”
燕翎摇摇头,挪了挪笔下的宣纸,“我惯用右手,必要时为免被别人发现痕迹,便用左手写。”
宁晏眨眨眼,“这么说下回我也可以帮你?”
燕翎停下笔来,饶有兴趣道,“你会左手?”
“会!”
宁晏少时无聊,经常左手右手同时画圈习字。
燕翎干脆将位置让出来,“你抄写一遍。”
宁晏兴致勃勃坐了下来,对着燕翎新写的信,用左手抄了一遍,燕翎负手立在她身后,看得她端端正正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她左手的字迹与右手鲜见不同,没那么秀气,还真能用上。
“我这多了一名女诸葛。”
宁晏写完后,燕翎看了很满意,把自己原先写得那封给撕毁,将宁晏写得这封塞入一个羊皮制的筒子里,又有蜡漆封好,交给门外的暗卫。
宁晏没料到他就这么用了自己的信,又兴奋又忐忑,“没关系吗?”
“无碍的。”燕翎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桌案,握着她雪缎般的手问,“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宁晏腼腆地咧了咧嘴,“没有了……”
燕翎捧着她面颊吻了起来,“若是被我发现你还有本事瞒着我,下回便要罚你……”
他吻得很用力,片刻宁晏只剩半口气吊着。
又过了两日,云旭告诉燕翎,吴平已被霍家接纳,帮着霍家把那批粮食投入市面。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燕翎吩咐云旭暗中配合吴平行事。
太子停灵一月,于九月初二出殡,皇帝深念太子功勋,以帝王规格下葬太子,百官身着缟素护送灵柩葬于燕山。
太子安葬后,民间除服。闷了一月,铜锣街一带喧嚣达旦,逐步恢复往日的热闹。
三皇子近来奉旨处置粮荒一事,时不时便往京城各处的平准署视察,依着霍家的安排,三皇子召集各地粮商,平准均输,平抑物价。太子突然离世,于三皇子与霍家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只要把这档差事当好,定能收揽人心。
宁宣因给太子守丧,闷了好长一段时日,这一日借口回娘家探病,顺带到了明宴楼对面的茶楼喝茶,自三皇子领了粮荒的差事后,宁宣的地位水涨船高,近来已有不少宦官夫人明里暗里给她送礼,宁宣收礼收到手软,她自忖这是否极泰来,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她心心念念想见宁晏一面,好耀武扬威一番。
不知是老天爷要成全她,这念头一起,就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明宴楼踏了出来。
“咦,那不是三小姐吗?”宁宣身侧的侍女道。
宁宣顿时心潮澎湃,二话不说将新买的玉镯往手腕一套,趾高气昂下了楼。
自宁晏能在公务上帮到燕翎后,燕翎大胆培养她,让她没事便去市集转一转,了解平准均输的动静,穆家亦有人常年行走江南与京城这条线,宁晏暗中指使一名管事响应官府号召,参与到平抑粮价的计划中来,替宁晏打听一手消息。
大晋富商背后多有权宦做靠山,宁晏也没藏着掖着,是以三皇子知道穆家有一商队参与其中。宁晏外祖穆家的事,三皇子从霍家那也有耳闻,这一次拿到霍家递上来的名单,便格外对穆家这名管事上了心。
恰巧今日召集商户在市署听差,三皇子要去明宴楼用膳,路上撞上这名管事,三皇子端得是平易近人,那管事惶恐交加,战战兢兢回着话,三皇子只道自己是宁晏的姐夫,表示自己知晓对方底细,也是存着亲近的意思,管事受宠若惊。
二人恰恰行到明宴楼附近,三皇子就看到自己的妻子将宁晏拉扯到无人的巷口,语气十分嚣张,
“原先你急于与宁家一刀两断,现在后悔了吧?我告诉你,你就是想沾光也轮不到你!”
宁晏原本要回嘴,余光瞥见三皇子面色阴冷立在宁宣身后,刻意将姿态放谦卑了些,
“我早说姐姐是有福气之人,姐姐偏生不信,平白折腾出那么多事来,姐姐若看得起妹妹,妹妹自然乐得沾姐姐的光,姐姐既是视妹妹如眼中钉,妹妹以后自退百里,绝不招惹姐姐。”
宁宣听了这话,心口憋着的那股气顺了,下巴往前戳着,“你想沾我的光是没门,你想我放过你就更没门。”
宁晏越发低眉顺眼,“我不知何处惹姐姐如此记恨,还请姐姐大人大量饶了我。”
宁宣看着她那张艳若桃李的脸,目光淬了毒,“你不该生得这么美,你不该嫁给燕翎……”
话落,身后传来一道寒声,
“是吗?不若本王现在休了你,你改嫁燕翎如何?”
宁宣听了这话,脊背一凉,急忙转身,对上丈夫阴冷到极致的眼神,打了个寒颤,旋即摇曳多姿扭了过去,牵着三皇子的衣袖,语气软了几个调儿,“殿下您误会了,妾身的意思是该让二妹妹嫁给燕翎,三妹妹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不配沾宁家的光。”
三皇子脸色稍稍好看一些,却也没好看多少,宁宣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令他厌恶,难怪当初燕翎答应得爽快,可见燕翎早看穿了宁宣的德性,心中不喜,可恨自己瞎了眼,被她蒙骗。
当着宁晏的面,三皇子也未多斥责妻子,只温声与宁晏道,
“你那名管事已在运粮的名单中,你放心,我已吩咐霍家照看他。”
参与的人越多,他笼络的人心越广,他现在不缺机会,不缺人手,更不缺银钱,缺的就是百官的信任。京城的商户与各官宦世家牵扯甚深,他乐得卖人面子。
宁晏连忙屈膝道谢,又借口告辞,三皇子也未留她,只视线一直追随她,目送她上了马车,宁宣见丈夫目光凝着宁晏不动,顿生警惕,“殿下……”她柔声撒着娇,挤出一行眼泪,“您是不知道,这宁晏面上和软,暗地里却恶毒得很,她以前在宁家嫉妒祖母喜欢我,总是使绊子害我……”
三皇子凉凉看着她,“是吗?”
摔袖上了马车,宁宣心慌意乱跟了上去。
三皇子一路撑额假寐,根本不理会宁宣,脑海浮现的是宁晏那张脸。
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他若早些遇见宁晏,又怎么会跟燕翎抢宁宣,燕翎真是好命,甩了宁宣这门亲,转背娶了宁晏这样的大美人,他暗中啧了一声,无不遗憾地摇摇头,逼着自己拂去杂念。
待回了王府,宁宣依然泪水涟涟,绞尽脑汁编排宁晏试图博取三皇子的同情,三皇子耐心告罄,扭头一巴掌呼在她脸上,将她掀翻在地,“宁宣,本王警告你,我现在急需获得燕家的支持,你若再得罪宁晏,这个三王妃你也别做了。”
宁宣听得丈夫一而再再而三维护宁晏,忍无可忍,捂着脸恨道,“殿下,您是不是看上宁晏了?”
三皇子迈开数步又折了回来,俯身捏住她下颚,用力往上一挑,眼中冷气渗人,“若是我早些见到她,哪里轮到你做这个三王妃。”
三皇子松开她,居高临下看着,吩咐管家道,
“看好她,没有本王准许,不许她随意出门!”
再让这蠢货在外头横行霸道,他到手的太子之位怕是又要飞了。
宁宣呆如木鸡。
太子下葬后,朝中渐起储君之议,以礼部尚书施源为首的老臣坚持立太子嫡子为皇太孙,霍家一党的朝臣以“国赖长君”为由,提议改立三皇子为太子,朝野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皇帝并未表态,只在某一日被炒得头疼了,掀了御案,吼道,“太子尸骨未寒,尔等便急着议储,你们是一点都不惜念太子,还是盼着朕死?”
至此,谁也不敢在明面上提起立储之事。
这段时日,宁晏日日都要去燕翎书房点卯,倒也没别的,她全靠从燕翎这里得到边关的消息。
燕翎时刻记着淳安离开时蛊惑宁晏的那句话,不许宁晏藏心事,生怕她不高兴,处处哄着,若真走了怎么办,这小乌龟是个极有本事的,指不定那天就将了他一军,是以宁晏问什么,他答什么。
说来自淳安随兵出征,大晋将士深受鼓舞,士气高涨,戚无忌此人行军诡异,不按常理出牌,其路子比燕翎还要野,乌日达被他牵着鼻子走,最后干脆按兵不动。
乌日达几番请鞑靼大汉举兵南下,合力攻打大晋,可鞑靼大汗见大晋只派了个戚无忌迎战,那戚侯,燕国公与燕翎均不见踪影,担心大晋暗中有诈,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一来,战事陷入僵持。
十月初一这日夜,宁晏拧着食盒到了书房门口,听得燕国公在里头,原本要走,燕翎发现了她,唤她进来,宁晏大方迈进书房,给燕国公行了礼,将煮好的银耳莲子汤盛入碗里,给他们父子俩各人一份。
只听得燕国公喟然长叹,“若是能发一笔横财,在短时间内充盈国库便好,否则无忌撑不了多久……”
燕翎也忧心忡忡,“淮南水灾,赋税必减,江南因霍家搅动风云,江州一带疲敝不堪,我已与程首辅商议从湖湘拨粮北上,待军屯秋收上来,无忌那头的军粮能供上,但是到了明年开春,怕又要遭遇新一轮的粮荒……”
宁晏一面迈着步子往外走,一面嚼着他们的话,
发横财…横财……
那些沉积在脑海深处的字眼忍不住往脑门窜,她扶在博古架,步子迟迟迈不动,眼神闪烁着慌乱,心里的念头被抽丝剥茧的勾出来,渐渐变得清晰,
她曾亲眼目睹千帆竞流,她曾看到百肆同兴,白花花的银子跟流水似的涌入市舶司,一张张银票辗转流通在掮客,海商,百肆货主与朝官手中,那时的泉州四衢八街,人声鼎沸,车马穿梭不息,一派盛世景象,可惜啊,随着一纸禁海诏令传来泉州,一夜之间所有百肆关了,海船回不来了,港口被封,穆家伙同好几位海商派去南洋运货的大帆被迫在海上盘旋,后遭遇暴雨,全船覆没无一生还……
私船屡禁不止,胆大的海商买通市舶司的官员,私自与南洋商人交易,所得银钱一半被市舶司的官员私吞,一半入了几手,根本没有缴税到朝廷。
不是朝廷挣不到银子,是朝廷不愿挣啊。
宁晏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波云诡谲,无情的浪潮一波又一波漫过鼻息,她窒息了,又深深吸着气。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双目漫着血红,双颊发烫,扭过头来,紧张到打颤,
“我有法子,有法子让朝廷在最短的时间内,挣到最多的银子,源源不断的银子……”
从来稳重自持的人儿,泪水如溪,绵绵滚了下来,迎着他们吃惊讶异的神色,将压抑多年的念头,条清缕析地说出来。
……
燕翎已不知多少次被这个小姑娘给惊艳,她才十七岁,见识广博,眼界高阔,她像是从岩缝里开出的一朵娇花,柔韧而有生命力。
燕翎从未去过泉州,对海贸虽有提纲挈领的了解,却远远不如宁晏亲身经历来得深刻,
“你的法子很大胆,但我觉得可以一试,父亲您说呢?”
他紧紧握着妻子冰凉的手,轻轻揉着她的掌心,试图安抚她。
燕国公还沉浸在宁晏描绘的画面,感慨万千,“我竟不知在南洋港口,百肆方兴,百姓农闲之时便去工肆当小工,这么说女子也能挣银子?”
宁晏的心久久平复不下来,她双手依然在发抖,却借助丈夫的热度勉强寻到知觉,“是的父亲,不仅有短工,还有长工,有些百姓田地被豪强占领,他们便跑来百肆打下手,一年也能挣不少银子,回去买些田地,供一家老小吃喝,”
“更有妇人联合开个小作坊,专做小褂,您不知,那南洋诸国极热,他们的百姓不着长衫,最爱穿小褂,每年我外祖父都要捎不少小褂送给南洋的客商,对了,不少中原人也在南洋定居,原先他们往来南洋与中原,海禁施行后,他们叫苦不迭,只得通过官府走市舶司朝贡的途经,才能换一些所需的物品回去,可这些远远不够他们日常所需……”
宁晏说起来意犹未尽,仿佛是泄闸的洪水,滔滔不绝。
燕国公也是闻所未闻,极为震撼,稍作思忖便与燕翎道,“此是国策,你即刻入宫,将此议禀报陛下,若陛下首肯,你不妨亲自去一趟泉州,你且想一想,如今朝局诡谲,形势并不明朗,东宫与三皇子都盯着你,与其左右为难,还不如避风南下。”
燕翎眸色一振,“儿子正有此意。”
事不宜迟,燕翎连忙换了官袍入宫,宁晏回到明熙堂,侧卧在床榻,心如擂鼓般,咚咚地要蓬勃而出。
燕翎这一去便是三日三夜,一面争取皇帝同意,召集内阁廷议,一番唇枪舌剑取得百官首肯,拿到开禁诏书,又立即回到兵部安排诸务,待十月初四日傍晚,他方赶了回来,见得妻子慵懒卧在塌上不动,覆身过去,将她半抱起来,绵绵亲吻她,“晏儿,对不起,我又要离开了,此去泉州,兴许要半载功夫,你答应我,在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宁晏眼神无光,像软塌塌的木偶任由他摆布。
她也不知为何,自说出那个念头,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她的心已飞了……如今听得燕翎要走,去她最想去…最惦念的地方,身子越发像被巨浪载着,飘忽不定。
燕翎目色缱绻逡巡着她,眼尾也泛了几分红,
“你别难过,我会帮着你外祖家重振家业,尽力实现你的念想……”
宁晏忽然坐起来双手蜷紧了他的脖颈,螓首埋在他肩头,轻轻抽搭了一下,没有做声。
燕翎不知是她是难过穆家的遭遇,抑或是舍不得他,耐心安抚片刻,吩咐荣嬷嬷替他收拾行囊,告诉宁晏,他连夜就要出发。
宁晏抱膝坐在床上,双目泛红盯着他,一言未发。
燕翎匆匆用了些晚膳,又回来抱了她许久,“别怕,我尽量早些回来……”
宁晏就这么看着他掀帘而出,脚步声一点一点走远,直至彻底消融在夜风里,她忽然下了塌,都顾不上趿鞋,奔入梢间,寻来一个布囊,将换洗衣服,香膏,防身的匕首,银票等,一物一物塞入囊中,她眼神清冷,冷静到近乎麻木,待她收好行囊,提笔与国公爷和徐氏写下一份告罪信,唤来荣嬷嬷等人,三言两语交待去处,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将行囊往身上一系,裹上一件厚厚的大氅,掩上兜帽径直尾随燕翎而去。
待她行至侧门,却见云旭送完燕翎回来,手里正捧着一发烫的红薯,刚剥开皮,吃了一口热乎乎的肉,撞上宁晏清凌凌立在门口,他大吃一惊,双手一扔将红薯给扔至墙角,又在衣裳擦了擦手心,连忙朝宁晏施礼,“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宁晏脸不红心不跳,面无表情吩咐,“背马,我要去追世子,我有要事告诉他。”
云旭悄悄觑了她一眼,将她心思猜了个透,燕翎此去泉州少说也要半年,宁晏舍不得,要跟过去也在情理当中,总之先追上,让不让去是主子自个儿的事,眼下他没资格拦宁晏,麻溜给备了一匹快马,护着宁晏往城门驶。
燕翎已离开半刻钟,他快马加鞭,又是轻车简行,早已出了城门。
宁晏马速比不得燕翎,带着云旭到城门口,被盘查一番又耽误了些功夫,云旭见夜风寒凉,几度劝宁晏侯一侯再出发,宁晏不肯,倔强的姑娘咬着冻红的唇,一声不吭往南边追去。
后来云旭无奈,只得放出一信号箭,提醒燕翎稍候。
燕翎不明所以,却还是在一颗树下暂时歇了下来。
随行有十来名暗卫,有人生了火堆,拿出干粮果腹充饥。
燕翎背靠树干立着,掏出酒囊抿了几口,夜色明净,寒风如刀,他胸膛被烈酒灼着,火辣辣的,想起临走时她的模样,水汪汪的杏眼,跟个小兽似的盯着他,仿佛想咬过来,就那么恨他?
可怜又可爱。
若这会儿在面前,便让她咬,再亲回去……
一声清脆又细长的“驾”撕裂寒风撞入耳帘,燕翎的眸色一瞬间幽黯到了极致,他顿在那里,听得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三步当两步冲到路边,几匹快马化开朦胧的雾色疾驰而来,
冷风呼呼猎着她兜帽,看不清她的模样,也不知是驶得太快,驾驭不了马儿,还是被冻僵了,她如风雨中俏立枝头的花朵,在夜色里摇摇晃晃,及近了,她似撑不住,就这么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往前奔了两步,踉跄来到他跟前,将兜帽给掀落,露出一张如珠似玉鲜活无比的颜来,琼鼻被冻得通红,双目盈盈的含着娇怯,鬓角的碎发被冷风呼来刮去,她顾不上打理,呛着寒风磕绊地开口,
“你此去泉州,天高路远,诸务不熟,底下的官员或许会绞尽脑汁蒙骗你,那些掮客海商都极为狡猾,想要获取他们的信任不容易,底下百肆更是盘根错节,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儿跟着你,你会要多吃一份力,我可以帮你的……”
“我可以帮你算账目,我可以帮你搜集海商名目,我可以帮你组建商会,我还可以给你联络百肆,走访民间……我穿上男装,你就把我当小吏使唤,跟班也成啊,总之,我能说会道,我能写能算,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宁晏哆哆嗦嗦数了一堆自己可效力之处,若是早早提出跟他来,他一定设法把她撂在家里,眼下只能中途追上他,凭着这股无赖劲惹他几分怜惜。
燕翎在寒寂的风中立着,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只知道脑门跟蒙了一层雾障似的,又怒又气,还仿佛有一些意料之外的酸溜溜的欢喜溢出来,从初一那夜她的激动到今夜离开时她的木然,一切的不对劲到此时落了实处,原来她想去,她想去泉州。
“你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还不如一句来的管用。”他负气道,
宁晏赶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双腿被磨蹭的疼,又冻又累,已是强弩之末,懵懵懂懂地问,“什么话?”
燕翎眼神幽深复杂,尾音被夜色浸出几分凉,“你舍不得我…”
宁晏愣了一下,眸眼如破雾而开的明珠,从善如流道,“没错,我就是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你,一年半载的,我一人独守空房多么无趣,我就想跟着你去泉州,夫君,你别丢下我……”
燕翎:“……”
明知她说的是假话,却拿她没有法子,抬手拨开那被风拂乱的发梢,揉了揉她通红的琼鼻,嗓音含着无奈及宠溺,
“你料定我吃你这套,是吗?”
第83章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被燕翎严严实实兜在后背,不知他从何处弄来一宽稠将她的腰身连同他胸膛缚在一处,兜帽被压在额顶和下颌,风吹不着她,心里也是暖烘烘的,她牢牢抱住他瘦劲的腰,任马儿风驰电掣。
视线被蒙住,她什么都看不清,靠着他坚实精壮的上身,轻轻贴着脊背吻了吻。
正纵马奔驰的燕翎,察觉到背心被什么啄了下,一点酥麻的感觉轻轻在心尖一拂又悄然而逝,心里那点空落被得到填补。
宁晏不知不觉睡着了,燕翎行军之人,夜行是家常便饭,子时赶到通州,暗卫拿着通关令牌,径直上了一艘快船。燕翎小心翼翼将睡熟的妻子抱在怀里,轻轻一跃上了甲板,弯腰进了船舱,这才把她往床榻一放,解开她腰间的行囊,这一夜也顾不上洗漱,二人相拥而睡,宁晏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闻着他熟悉的气息安心睡过去。
翌日醒来便到了沧州,宁晏却病了,烧得糊里糊涂,好在是行船,倒也不耽搁行程,燕翎却十分棘手,他从来没有照顾过人,大夫给她把了脉,仔细交代他要如何照料,燕翎两眼抓瞎。
昨夜云旭将宁晏送到便回了京城,宁晏吩咐云旭回头将如月和林叔送来泉州,这会儿身边只有十个暗卫,快船上有一对老夫妇,专门负责烧水煮饭,燕翎却不放心旁人来照顾她,吩咐婆子送来温水,燕翎坐在塌上,挽起袖子打湿帕子,拧了水搁在她额头。
她小脸呈现不正常的潮红,烧得厉害,额头到脖颈都是发烫的,唯独手心脚心发冷,一边要捂着她手脚,一边又不能盖得太厚,燕翎简直是手忙脚乱。
片刻暗卫送来汤药搁在小几,燕翎看了看昏睡的妻子,再瞅了瞅黑乎乎的药水,这怎么喂,他先慢慢将宁晏扶起来,让她靠在他胸口,再一勺勺往她唇齿里送,一次只能喂进去一点,还要洒出来一些,太慢了。
燕翎又重新将她放下靠着引枕,默默盯了药水片刻,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对准她烫红的小嘴渡过去,这样效果是极好的,一碗药很快喂了干净,燕翎砸了咂嘴里的苦涩,也跟着苦笑一声。
歇了片刻唤来婆子,要了一桶水来,他立在屏风后,一面擦洗身子,一面注意着宁晏,她眼睫轻颤,仿佛有醒来的迹象,小手不安分地到处在摸,扑了个空后,细眉皱起,小嘴也垮了下来。
燕翎有些傻眼,这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睡梦里以为他不在,要哭?
哭这样的字眼向来与宁晏毫无半点瓜葛。
燕翎加快速度擦好身,匆匆穿上一件直裰,快步回到塌边,握住她的手,“我在……”
这一抹察觉到宁晏出了汗,燕翎懵了,大夫怎么说来着,出了汗赶紧换干爽的衣裳。
要他给宁晏换衣裳……
燕翎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用过的帕子一扔,又将原本挪开的屏风搬了回来,挡在塌前,开始给宁晏脱衣裳。
他并非没有脱过她的衣裳,只是那等时候与眼下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脱全过……
燕翎抚了抚额,认命地开始收拾宁晏,这会儿自然没有旖旎的心思,却也没到熟视无睹的地步,费了好大功夫将汗津津的衣裳给脱了,又用湿热的毛巾给她擦干净,扯来被褥将她盖好,这才去寻她的包袱,打开包袱,看着女孩子那些衣裳,贴身的小衣,肚兜,繁复的裙摆……
这才发现脱起来容易穿上难,他倒不介意给她穿,就怕穿不好,回头要挨她嫌弃,摇头苦笑挑出一件厚褙子,先将她裹好再说,其余的还是等她醒来自己穿。
等到好不容易把妻子收拾停当,燕翎发现自己全身又湿透了。
换好衣裳重新坐回来,擒着茶盏看着面色渐渐恢复如常的妻子,感慨着,原来照顾人这么累,偏生宁晏从来将他照顾得很好,也不曾抱怨过一句。
出过汗后,宁晏热退了,翌日神色已如常,只是身子有些虚脱提不起劲,昏昏懵懵睁开眼,下意识挪到下身,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瞧,胸前的对襟只扣上了两颗内扣,一大片春光倾泻,除了这件对襟褙子,里面全是光露露的,宁晏脑筋发炸,迅速抓起被褥盖住自己,红晕锐不可当地爬上整个面颊,娇艳艳的仿佛要滴出来。
彼时燕翎刚洗漱好,坐在窗下的小案喝粥,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原本也极是不好意思,毕竟这种事他是第一次做,而且还没做好,瞧见宁晏面上交织着懊恼与羞涩,反而觉得有趣,
“抱歉,我没照顾好你……”
末了见她拽着被子犹然抬不起头来,面色平静道,“咱们是夫妻,也不必不好意思。”
宁晏窘到无地自容,小嘴起了些干皮,蠕动了下小声道了一句谢。
瞥了一眼长条案上的行囊,轻声道,“能帮我拿下衣裳吗?”
燕翎二话不说搁下碗筷,擦了擦手,起身将行囊递给她,宁晏利索将衣裳穿戴好,洗漱一番过来窗下坐着,抬手要去盛粥,却被燕翎一拦,“我来…”
他体贴地帮着她盛了一碗粥,又搅拌了下,最后试了下温度察觉不烫,方递给她。
他已吃饱,就看着宁晏吃。
宁晏小口抿着米粥,双眼怔怔落在他身上,他穿着一件寻常的玄袍,个子修长挺拔,鬓角利落五官清俊如旧,气质却不一样了,没有那一身上位者的官威,也没有拒人千里的清冷,倒像个寻常走江湖的少爷,浑身散发慵懒而率性的气息。
“对不起,前脚承诺不会给你添麻烦,后脚就生了病害你照顾一宿,”宁晏很愧疚,捧着粥碗情绪低落。
除了身边婢子,她从来没有被人照顾过。
昨晚模模糊糊察觉到有人给她擦背穿衣,他昨夜一定很辛苦。
燕翎侧眸看她,一张脸被明光映着仿佛是画笔勾勒出来,“我们是夫妻,相互照顾是应该的。”他语调微微扬了扬,带着几分轻快,“其实,你能跟过来,我很高兴……”
此去泉州兴许要半年之久,出城门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看到她那一刻瞬间被填满。
无论她是因为什么缘由追上来,人在他身边就好。
宁晏睁大了杏眼,水汪汪地问,“真的吗?”她很没有底气。
她这么做不符合世家妻子的闺范,她担心他责她不安分。
燕翎喝了一口茶,净了手,干脆将她整个人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宁晏对上他明湛的视线,将粥碗搁了下来,捧着他的脸开始亲,那不安分的舌尖不停往他唇齿里探,燕翎半推半就扶住她的胳膊,
“你别招惹我……”
“招惹了我负责……”
燕翎一震,出了京胆子这么野?
她身子刚好,又怎么会折腾她,
“先记上一笔…”
往后数日,快船沿着大运河一路抵达余杭,这该是燕翎这辈子最逍遥自在的日子,他以往赶路求快,一路纵马不歇,这一回为了宁晏,弃马行舟,除了偶尔上岸处理公务联络暗桩,大部分时候都在船上,仿佛有蛛丝缠着二人,没少擦枪走火,只是国丧在身,万一肚子闹出点动静可就麻烦,多少还是克制住的,偏偏是这样的欲罢不能隔靴搔痒,反而别有意趣。
比起在燕家,宁晏没了那么多顾虑,像是出笼的鸟,自有率真烂漫的一面。
燕翎尝到被宁晏负责的滋味后,才意识到这一年丈夫白当了,他搂着香汗淋漓的妻子,亲吻她的眉心,哑声问,“你哪儿学的?”
宁晏拢紧了衣衫,将香肩往被褥里一缩,支支吾吾很不好意思,“出阁前,二伯母给了我一本册子……”
宁晏大婚前一夜,老太太吩咐二夫人方氏去走个过场,方氏一个寡妇哪有心思教宁晏,随手在儿子书房里寻了一本春宫图册,不情不愿来到宁晏院子,径直就扔给了她,嘱咐她好好学。
宁晏再沉稳,也不过是一十六岁的姑娘,于这事更是一窍不通,方氏要她学,她便以为该要学会,懵懵懂懂翻开图册,认真记了下来。荣嬷嬷忙着清点嫁妆,回来问起此事,宁晏微微红着脸说二伯母教过了,荣嬷嬷便没放在心上。
宁二少爷的图册可是坊间流传来的,比闺房女子的要大胆一些,宁晏又哪知自己学了不该学的。偏生洞房夜燕翎将她晾开,宁晏立即将所学从脑海除去,歇了讨好丈夫的心思。
直到近来数月,夫妻二人不方便行房,总得想些法子纾解,宁晏冷不丁回忆起一些,恰才不过是囫囵试了试,不成想把燕翎乐成这样。
宁晏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又羞又恼,“待我回去,将那物给烧了去。”
燕翎雍容自在道,“倒也不必,你不喜欢,给我便是。”
宁晏气得扭身去锤他,衣衫滑落,姣好的春光绽现,燕翎将她一搂,二人滚作一团,又闹了许久方才停歇。
这一路除了寻欢作乐,自然少不了商议正事,开禁是国策,朝廷六部已调派一批官员赶赴泉州,燕翎之所以提前出发,是有意打当地官员一个措手不及,先把蛀虫给抠出来,摸清市舶司与当地海商的底细,肃清障碍再推行国策。
从余杭到泉州,夫妇二人改骑马,快到泉州城门,又换了一艘小船进城,斜晖脉脉中,小舟欸乃一声荡开涟漪,从水关划入城内,熟悉的喧嚣铺天盖来,宁晏撩起船帘往外觑了几眼,灯火酒绿,渔舟唱晚,热闹是热闹的,就是少了几分鲜活气,她颇有几分近乡情怯,喃喃问他,“到了泉州,咱们该以什么身份行走?”
燕翎道,“你以穆家表小姐身份回乡省亲,而在下,则是你的账房先生。”燕翎打算微服出行。
宁晏愣了一下,旋即弯唇一笑,神采奕奕问,“这么说,我现在是你主家?”为配合这身份,她特意坐的端正,下颌高高抬起,摆出居高临下的谱儿。
她嗓音圆润动听,一缕青丝松散地垂在颊边,雪白的耳珠缀着玉环,映着那霞色一般的容如玉生辉,眉眼慵懒又骄矜,与初见时的沉静大相径庭,这模样儿,神气到了极致,燕翎喉头翻滚,趁她不备,捉住了那双雪缎般的小手,往她头顶一压,俯身欺上,
“没错,主儿,要不账房先生伺候伺候您?”
两刻钟后,船夫在外头唤了一声,到了穆园,宁晏勉强撑着软塌坐起身子,腰身都是软的,双腿乏力,她红着脸捋了捋耳鬓的碎发,看向身侧的男人,燕翎正弯腰替她抚平弄皱的裙摆,俊朗的面容清润无波,不显山露水,哪里看出半点捉弄的痕迹,这厮脸皮越来越厚了。
小舟泊在内河的一个码头,天色将晚,灯火婉约,侍卫已拧好包袱先去探路,燕翎跳上码头,转背来牵她,宁晏搭着他手腕上了岸,仰眸望去,灯光盈盈倒映在水波,水雾缭绕,一座静谧安宁的小城漂浮在晚秋的夜色里。
宁晏已不太记得路,是暗卫提前打听了穆家老宅所在,引着二人从青石砖路绕去正街,片刻便在一高门大户前停了下来。
望着熟悉的门廊,宁晏泪眼婆娑,怔立在寒风中,思绪被拉去老远。
穆家当年是泉州首屈一指的巨擘,田连阡陌,奴仆成群,海禁实施后,穆家的大帆回不来,几百吨的货全部被掀没风浪中,舅舅与表兄葬身海底,穆家精锐也损失殆尽,外祖父前有丧子之痛,后要面临百肆追偿,商主要货,一夜之间,穆家岌岌可危,外祖父拖着病驱将海贸之外的一切生意全部交给林叔,吩咐林叔送她回京,自己带着老小将穆家余产赔给了商户与百肆的货主,接济那些死在船上的海商遗孀。
可惜外祖父没撑两天病逝,家业凋零,跑的跑,散的散,最后还是偏房一位表兄给撑起了门楣。
这些年,林叔几乎每年都要回一趟泉州,她从林叔口中得知,这位叫穆少霖的表兄成了市舶司一名馆主,何为馆主,便是每每有贡船抵达市舶司,便由一些馆主领着这些外臣和外商四处溜达,南洋各国皆有对应的馆主,穆少霖认领的正是南洋最富庶的暹罗。
平日没事在府里持家,一旦有消息递来,便去四方馆接待。穆家在泉州还有些庄田产业,养着一些族老妇孺。
穆家家业虽散,老宅却依然气派,庭前两座石狮格外显眼,粉墙环护,佳木葱荫,廊庑下还有两名小厮迎来送往,须臾一英气勃勃的年轻男子怡然跨出门槛,将一中年富商给送走,俊目一扫忽然瞥到台阶下的宁晏。
玉柔花软的模样,渐渐与记忆里鲜活漂亮的小姑娘重叠
穆少霖愣愣盯了她半晌,迫不及待奔下台阶,围着宁晏上下打量,大喜过望道,
“俏俏,真的是你吗?”
“上午驿马送讯过来说你要回泉州,我还不敢相信,眨眼人就到了眼前?”
穆少霖下意识要去牵她,意识到她已成年便缩回了手。
宁晏见到昔日的玩伴,也格外激动,穆少霖少时是泉州有名的纨绔,那时穆家富裕,穆少霖整日打马游街,惹得姑娘们扔绢递笑,她初来泉州,外祖父忙碌,正经的表兄跟随舅舅早出晚归,表姐也出嫁了,无人陪她,外祖父便把她扔给穆少霖,让穆少霖带着她玩,那时二人上山下海,跑船游街,甚至还捉弄南洋来的舶商,无所不干。
这会儿见着了故人,往日青葱岁月翻涌而来,宁晏哪还记得身后有个丈夫,含着泪振奋道,“霖哥哥,多谢你这么多年替外祖父操持家业……”
立在宁晏身后不远处的“账房先生”,先是被一句“俏俏”给砸了个七荤八素,她乳名叫俏俏?还是翘翘?他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随后听到这声“霖哥哥”,脑门跟有一千只乌鸦聒噪而过。
他让喊一句翎哥哥死活不肯,原来是这里藏了个“霖哥哥”。
燕翎咬着后槽牙,气得胸口一阵猛缩,看着兴奋过头的小妻子,木着脸咳了一声,“翘翘,邸店快要关门了,咱们早点回去。”
这穆府是住不得了。
他特意把“翘翘”二字,咬得极重。
宁晏身子蓦地一顿,额前如响了一记惊雷,她怎么忘了身后还有一尊佛?
想起那句霖哥哥,完了完了。
第84章
宁晏猛地一咬唇,连忙唤了称呼,
“表兄,我来得晚,也不知府上方不方便……”
“俏俏说的什么话,你回来了,自然是住家里…”穆少霖常年接人待物也是个极为敏锐的,眯着眼往燕翎打量一眼,问道,“这是何人?”
宁晏这才窘窘地转身过来,指着燕翎笑眯眯道,“不瞒表兄,我这回来泉州是想做一门生意,故而将家里账房先生捎了来。”
“账房?”穆少霖审视燕翎,男人高高大大,气质出众,乍一眼看不太像账房,不仅他不像,就连身边那数名随侍也不太像,这些人眼神平静,站姿如松,这种整齐划一的气质十分熟悉,好像是军营里出来的。
林叔一年没回泉州,只在信里提到宁晏嫁了一门显贵,姓甚名何没提,勋贵府上的随侍出身军营并不意外,京城来的账房,瞧起来少了几分烟火气,端着架子就更不意外了。
没准是侯爵家里缺银子,遣俏俏出京做点营生。
穆少霖心生嫌弃,面上不显,招来一名小厮,指着燕翎道,“你带着这几位去住邸店,来,俏俏,随我进屋,二伯母早给你准备好了院子…”
穆少霖往里一指,就要带着宁晏离开。
宁晏头疼不已,都不敢去看燕翎的脸色,只连忙止步,摇头道,“那可不行,他们初来乍到,不能住外头,还请表兄全部安置在家里…”
回过身悄悄朝燕翎投去哀求的神色。
燕翎真是被这位表兄给气笑了,合着想把他赶走,做梦。
他勉强装出几分顺从的语气,“一切听从少夫人安排。”
又格外把“少夫人”三字咬重,提醒穆少霖宁晏是有夫君的。
宁晏嫁人的事,穆少霖知道,故而这话落在穆少霖耳郭里,就是燕翎用夫家来压宁晏,
穆少霖这个人平日里颇有几分桀骜,最是护犊子,讲义气,高门显贵了不起,大不了和离,他冷冷牵了牵唇角,
“俏俏不知,府上空院极多,住自然是住得下的,我就是担心我们家门楣低了,接不住贵客,不如还是让他们住邸店,邸店就在附近,半刻钟便到,以后白日他们来此处点卯,听你调派,夜里就回邸店住。”
不是想住邸店吗,自个儿住去,稀罕你?
燕翎从那嚣张的眼神辨别出,这回遇到了刺头。
宁晏何尝没听出穆少霖这挤兑的语气,是明里暗里给她撑腰呢,她笑了笑,“好啦,他们是乐意住邸店的,就是苦了我要操心。”
宁晏这么说,穆少霖也不再坚持,往里一指,“那就请进。”心里琢磨,俏俏如此忌惮一位账房,可见在那高门后宅过得不好,联想姑母婚后没多久郁郁病死,穆少霖越发沉了脸色。
宁晏二人走在前头,燕翎跟在后面,侍卫们留在倒座房,等着下人领去歇息的院子。
穆少霖喊来府上一管事招待燕翎,自个儿领着宁晏去后院,穆家出事后,府上只剩下二舅母带着个几岁的孩子寡居,穆少霖协助家里打点庶务,账房与内务全部在二舅母手里。
二舅母以前是个冷清的性子,今日得见故人,也是悲从中来抱着宁晏哭了很久,宁晏来的路上在首饰铺子买了一个长命锁给表弟当见面礼,多年没见面,世事变迁,有说不完的话,宁晏从二舅母嘴里知道了穆家这些年的境遇,
“多亏了霖儿撑着门庭,再加上你外祖父名声在外,穆家在泉州还有几分体面,海上的生意做不成了,咱们也没那胆子偷着做,你外祖父生前交待,决不能违背朝廷法度,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如今霖儿也到了要娶媳妇的时候,我给他说了几门亲,大约也快定下来了。”
穆二夫人又问起了宁晏如何,宁晏只道自己嫁了一官宦,如今家里缺银子,遣她来泉州谋一些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