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隔得很远,也就那么不经意的一眼,淳安公主的心仿佛被烫了一下,她长吁一口气,与宁晏道,“我先回去了,改日来看你。”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她背着手如往常那般大摇大摆往门口走,上了台阶,离着那修长的男子越来越近,她呼吸也跟着紧迫了些,却还是保持镇定在他对面停住脚步,语气稀松平常,“今日辛苦你替晏晏待客。”

  戚无忌目色悠长凝望她,半晌朝她作了一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淳安公主颔首,能说的话信里已说得明白,不必赘言,于是她大步跨出门槛。

  戚无忌随着她转身,与她隔着一道门槛,遥遥追望,“还能一起打马球吗?在下马球技术不错,公主若需要人助阵,可以随时唤我。”

  淳安在信里告诉他,她憧憬的驸马模样,条条款款都跟他大相径庭。

  即便猜到她是故意让他死心,心也不可避免被刺痛。

  淳安公主听到这句话,心里那种不适忽然涌到了顶点,她尚且还意识不到这是为什么,却还是潇洒地转身,朝他挥了挥手,“好呀……”

  她眉梢还是那般肆意,仿佛永远没有忧愁。

  只要她好,其他一切都不值得在意。

  戚无忌目送她走远,随后与宁晏远远作了一揖,方才离去。

  他的步子或许不那么快,却是稳当悠然,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是那个闲庭信步的无忌公子。宁晏扶着门框,看着他们一个朝北,一个往南,背道而驰,两辆马车又忽然在她目光的尽头同时折个弯,沿着同一个方向驶向远方。

  云旭告诉宁晏,燕翎下衙后会回来陪她用晚膳,宁晏念着时辰还早,便先回了一趟国公府,与徐氏与国公爷告了罪,老人家很高兴,让他们年轻人去玩。宁晏又去了一趟议事厅,处置了几桩事,又折回长公主府。

  彼时天色已暗下来,暮风忽然将绚丽的彩霞切割成两半,一半被青云遮去,连同夕阳也被吞没,一半瑰艳多姿像是从乌云中伸出的触角,变化成无穷无尽的模样,尽情展示它最后的荣光。

  宁晏坐在兰舟里等着燕翎,两盏羊角宫灯一前一后挂在船檐,随风摇晃出一团斑驳的光,光影如鬼面在她面前一帧帧晃过,她唇角不自禁扬了扬,却又慢慢放平,心底慢慢油生一抹怅惘,或者自小缺失关爱令她对突如其来的美好有些无所适从,有些害怕,害怕这是一场迷梦,怕一不小心就给碎了,害怕幸福来的太突然,她承受不住。

  时间一点点流逝。

  凉风乍起。

  兰舟已不知不觉被风吹拂着在水面晃晃悠悠,骤然,噼里啪啦的雨滴打破了夜的宁静,一股寒风裹挟湿气卷来,宁晏打了个寒颤,抬眸,落英被细雨载着当空摇落。

  秋不期而至。

  阒然无声的四境忽然起了嘈杂,杂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道雪亮的火光破门而开,宁晏隔着藕莲看到那一抹亮光一点点在逼近。

  心蓦地揪起,她缓缓划动舟楫往岸上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从夜色里清晰地映出来,紧接着云旭提着火把靠近岸边,隔着一丈不到的水面朝她大喊,

  “夫人,出事了。”

  宁晏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倏忽断了,她都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燕翎回来,必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以燕翎今日这般心意,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失约,她猛地用力一划,船只用力往岸上撞去,云旭飞快抬起脚,按住即将撞岩的船,一脚替宁晏稳住船只。

  宁晏敏捷地从船上跳了下来,开口便问,“世子怎么了?”

  云旭摇头,“世子无碍,是西山行宫出事了,世子一个时辰前奉召赶赴西山,今夜怕是回不来了,让小的告诉您,千万别空等。”

  只要不是燕翎出事就好。

  宁晏压在心口那块巨石得以挪开,长长吁了一口气,兀自稳住心绪问,“出了什么事?”

  云旭眉头紧缩,语气低沉,“听说太子殿下受了伤……”

  宁晏脸色大变,险些站不稳身,半晌抽了一口凉气,慢慢寻到自己的声音,“很严重吗?”

  云旭重重点了下头。

  宁晏卸下的紧张很快又漫上来,她沿着石径慢吞吞往汀兰苑走,如霜与如月一前一后迎了过来,云旭跟在她身后,“夫人,要不小的护送您回国公府,在家里至少安生一些。”

  “是,我正要回去。”无论如何家里还有国公爷,这等关键时刻,一家人该要在一起。

  宁晏快速收拾一下,带着下人赶回国公府。

  细雨婆娑空濛如烟,容山堂灯火惶惶,宁晏进去时,徐氏正服侍国公爷穿上盔甲,宁晏瞧见这等情形,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心跟着抖了一下,“父亲,母亲…”

  “你回来了啊…”国公爷面色犹然是镇定的,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国公爷将胸口的护心镜扣好,含笑与宁晏道,

  “孩子,在家里陪着你母亲,哪儿都别去,爹爹去去就来。”

  这一去便是两日两夜。

  宁晏白日陪着徐氏,夜里回明熙堂睡觉。

  婆媳二人均是沉得住气的人,谁也没露出胆怯,后来西府的两位老夫人也闻讯赶过来,大家都坐在容山堂等消息。

  消息封锁得再严实,京城权贵多少闻到些风声,即便是坐在容山堂的内堂,也能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来。

  到了八月初一的傍晚,宁晏实在乏累了,回到明熙堂去歇个响,忽然一道寒风从后背刮来,待她转身,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对不起,我失约了……”

  他嗓音干得如同撕裂的绸缎,身上残留着混杂草木气息的汗味。

  以前她会嫌弃,他也会避嫌,现如今这一身熟悉的汗气反而令人安心。

  宁晏紧紧贴在他胸膛,双手从他腋下往后搂住他,颤声道,“我知道的,若非大事你不会失约,我都明白的……”

  以前是因为温顺体贴不在乎,现在是出自对于他本能的信任。

  这份信任从哪里来,是他与日俱增的爱晕养出来的。

  用力地贴近他,这时才发现他衣衫肩口残有一抹血迹,宁晏心猛得一揪,

  “你受伤了?”

  “没有……”燕翎缓缓将她放开,面色沉重望着他,“太子殿下失血过多,怕也就这两日的功夫……”

  宁晏脸色一瞬间白如苍雪。

  燕翎疲惫地闭了闭眼,“我先换一身衣裳入宫。”

  宁晏二话不说连忙伺候他进去沐浴,这会儿谁也没回避谁,宁晏在一旁替他准备衣裳,燕翎自然而然在她面前脱下整个衣衫站在那里淋洗。

  宁晏腼腆地走过去,见他后颈还有一丝皂液未被擦干,又打湿帕子踮着脚给他擦拭干净,燕翎冲洗了前身,双目沉沉凝着她不动,宁晏微微羞红了脸,面颊薄透如血,燕翎侧身啄了她一口,开始给她讲述行宫的事。

  原来太子在郊猎时听闻附近有高产的农田,带着侍卫与东宫几名属官前往农田一探究竟,滑坡而下时,不小心踩到猎人暗藏的弩刀,太子运气不好,被划破了大腿内侧的动脉,血水如注,侍卫匆匆忙忙把伤口绑好,将太子驮回行宫,可惜失血过多,人已奄奄一息。

  这两日太医一直在全力救治,可惜无力乏天。

  事发后,皇帝立即派人彻查,也同时将三皇子与霍家一党全部给控制住,就连随驾的霍贵妃也被拘禁。

  霍家以为是三皇子派人干的,三皇子以为是霍家暗中谋害太子,双方都心急如焚,骇惧交加,可惜整整三日过去了,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并锦衣卫和东厂,所有人都来来回回审问细查,没有找到三皇子一党动手的痕迹。

  三皇子更是跪在大殿门口,宁愿自割腕血以救太子。

  皇帝一夜之间白了头,坐镇京中的皇后也一口血吐出,缠绵病榻不起。

  苍茫间,整个大晋上空笼罩着一片阴霾。

  于燕翎而言,太子薨逝,不仅会引起朝局动荡,更会滋生蒙兀的野心,换做他是乌日达,现在就该集结兵力不惜一切代价南下攻晋,乌日达是个成熟的政客,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场危机已席卷而来。

  而于宁晏而言,太子出事,三皇子便成为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一边是方才两岁的嫡长孙,一边是健硕的成年皇子,皇帝与朝臣会选谁为继承人,还真是难以预料。

  嫡长子继承是祖宗礼法,皇太孙有大义名分,而三皇子则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论私心,宁晏不希望三皇子继承大统,她不想有朝一日跪在宁宣跟前,任她耀武扬威。

第80章

  夫妻俩一个眉峰阴沉,一个心事重重,心里都绷了一根筋,默默无言。

  窸窸窣窣给他换上一身玄色直裰,给他打理衣领时,纤指不小心从他喉结滚过,燕翎呼吸一顿,目光钉在她面颊,她那双眸如带露的朝花,湿漉漉的,特别勾人。

  燕翎脱口而出,“小日子过去了吗?”

  宁晏眼神一颤,眼底慢慢溢出一丝潮气,搭在他宽肩的双手倏忽一紧,微微揪了下他的衣领,衣领往外翻开还未整理妥当,只消一扯便得滑落。

  夫妻相处已久,他们在这事上已有了非同寻常的默契。

  元宵过后整整大半年,他们根本没好好过夫妻生活,太子薨逝在即,依着规矩定要守丧,太子仁孝宽厚,燕翎一向视他如兄长,必定要替他守三月。

  又是一个三月,太长了……

  宁晏生辰那一晚做足了准备,将自己洗的香喷喷的,涂了一层香露,筹谋着与他行一场酣畅的鱼水之欢,就盼着接下来顺顺利利怀上孩子。

  不成想计划落空。

  又要等三个月吗?

  浴桶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二人两两相望,眼丝交缠。

  无声的默契终于到了某个临界点,双唇焦渴地迫不及待寻到彼此,那因太子出事带来的紧张被慢慢交融,纾解,她笨拙地蚕食他的唇,灵尖儿磕磕碰碰破开他的牙关往内探去,如同他在燕山对她那般,毫无章法地,含着他的舌尖轻轻咬噬。

  燕翎一震,怔怔看着她,那张瓷白细腻的脸在他面前无限放大,眼梢含着春色,长睫贴着他鼻翼颤得厉害,细细密密的吸吮牢牢占据着他的感官,整个脖颈被她勾得往下沉了好几寸。

  燕翎用力勾住她的细腰,将她往搁置衣裳的长条案上一抱,反客为主。

  ……

  凉风从窗棂缝里钻了进来,拂过她濡湿的肌肤,她面颊犹然浮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跟偷情似的,宁晏窝在被褥里羞于见人,如霜在外头唤过好几回,她也一动不动。有经验的婆子告诉她,恩爱后不要立即清洗身子,有碍受孕,她干脆心安理得地躺着。

  燕翎该是饿坏了,一点余力都不留,这会儿那一处火辣辣的疼,上回褚氏让她好好将养身子,怕她受不了他几回,当时她还不以为意,今日才知,燕翎以前对她算是克制的。

  她软软陷在被褥里,心底那被荡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四肢五骸仿佛被他冲洗,哪儿哪儿都是一片酸软,压根提不起劲。

  荣嬷嬷实在是不放心,掀开珠帘瞧来,见她懒洋洋赖在床榻,嗔笑道,

  “哟,晚膳还没用,该饿坏了吧?”

  宁晏听到这句话,忽然想起刚刚燕翎做那事时,轻轻咬住她耳垂,问她是不是饿坏了。

  她摇头,他却说她撒谎。

  宁晏捧着面颊,腾腾热浪浸入掌心,给自己扇了扇风,与荣嬷嬷撒着娇,“嬷嬷,您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吗?”

  荣嬷嬷关心道,“傻孩子,你若当真是睡觉,嬷嬷岂会拦你,这不是怕你出了汗着了凉么,水备好了,快些去洗一洗,吃饱肚子再去睡不迟。”

  宁晏将薄薄的外衫裹在身上,不情不愿趿鞋下榻往浴室去,荣嬷嬷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小主子已不是年轻不知事的少女了,瞧瞧那曼妙的身姿,一颦一笑自有一股婀娜妩媚。

  也就这时还能露出几分天性来,平日里端着架子,沉静温婉,瞧着是好,却也令人心疼。

  荣嬷嬷私心期望两位主子感情越来越好,好到宁晏可以肆无忌惮在燕翎面前撒娇嗔笑,无规无矩地闹,她苦了小半辈子,该有个疼她纵她的人才好。

  燕翎耽搁了一个时辰,别人只当他有事,没放在心上,燕国公却知里情,横了他一眼,刚刚文武百官聚在南城门迎接帝驾回銮,燕翎行到燕家附近与他说回家看一眼宁晏,这是看一眼的功夫吗?怕是看到床上去了。

  燕翎却因刚刚那一场欢愉,绷紧的精神得到纾解,开始冷静地思考如何应对纷繁复杂的局面。

  文武百官聚在奉天殿,太子被安置在东宫,太医们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延续这位储君的性命,而太子妃则抱着两岁的皇太孙,跪在太子塌前,看着那个伟岸的男人,就这么轰然倒下,木如石蜡,太子被带回行宫的画面一遍遍在她脑海回放,她至今都不肯相信丈夫即将离开人世。

  皇后拖着病驱来到奉天殿,当着百官的面要求彻查此案,她不信太子的死是偶然,即便真的是偶然,她也要试图给三皇子泼一些脏水,这样才能确保皇太孙继承大统。

  皇帝看着悲痛欲绝的妻子,心口绞痛,再一次下令,重审太子受伤一案。

  霍家合族与三皇子被带回京城后,均被软禁在府邸。

  这一夜燕翎没有回府,宁晏心里搁着事,昏昏沉沉睡着,直到凌晨卯时初刻,一道绵长又浑厚的丧音一层一层叠过来,宁晏心猛地一揪,呼吸也跟着屏住,直到大丧之音彻底停歇下来,心头沉沉的阴霾也随同余波一样慢慢荡开。

  依着规矩全京城所有的命妇都要入宫跪丧,宁晏迅速起床安排府上的婆子缝制丧服,大约午时,礼部的诏文贴遍全城,皇帝罢朝七日,民间禁鼓乐嫁娶一月,百官服丧一月,出服的皇亲国戚服丧三月,未出服的宗亲一年。

  连着三日,宁晏白日在宫中跪丧,陪着皇太后,夜里回府操持家事,十分疲惫。燕翎偶尔回府换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离开了,夫妻俩都顾不上说一句话。

  直到太子薨逝的第四日夜,燕翎总算回到明熙堂,陪着宁晏用晚膳,宁晏正问他晚上会不会留下来歇息,却听得廊庑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转眼,云旭压低嗓音在窗口禀道,

  “世子,有贵客造访。”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均露出异色,燕翎眼神安抚宁晏,“我先过去……”

  待他来到书房门口,却见一道秀逸的身影立在廊庑暗处,玄色衣摆无声涌动,她面上罩着兜帽,乍一眼认不出是谁,直到燕翎出现,她方才掀落兜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犹然坚定的脸,“世子,夜里打搅,实属无奈,还请见谅。”

  不出意外,是太子妃。

  燕翎朝她行了一礼,往屋内一指,“请入内叙话。”

  太子妃二话不说提着裙摆踏入书房,屋子里只点了一盏银釭,灯色并不敞亮,太子妃立在博古架的暗处,先打量了书房一眼,微微露出几分恍然,“记得第一次来明熙堂,还是我五岁那年,当时长公主姑姑还在世,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变。”

  五岁的孩童能记得多少,燕翎明白太子妃这是在寻话头。

  燕翎立在书案一侧,保持着谦恭的姿态,静默不言。

  太子妃见他这副神情,想起太子的音容笑貌,忍不住心头泛酸,一行行眼泪渗入衣裳里,她悲从中来,哽咽了一下,又立即拂去泪水,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于是开门见山道,

  “世子,太子临终前,交予我一物,让我转交给你。”

  燕翎抬目看去,只见太子妃掌心摊着一枚玉蝉,这枚玉蝉是用沁玉所雕,蝉尾残有一抹艳红,他犹然记得当年太子指着那尾艳红的蝉与他道,“翎哥儿,这是姑姑在世时给我的生辰礼,我一直留着,就等着将来你有了孩子,咱们结为儿女亲家……”

  燕翎深邃的眼底掠过一道无声的暗芒,他深深闭上眼,唇锋抿紧不言。

  太子是何意,他自然明白,可是燕家的宗旨便是不参与党争,今日如何效忠皇帝,他日如何效忠新君。

  朝中老一派武将,除了靠水军起家的霍家,北方军将诸如燕家,戚家,淮阳侯府,都很明智的不掺和至夺嫡的风波中,无论谁当皇帝,缺不了行军打仗的武将,他们只需明哲保身,家族便荣宠不衰。这就是燕国公宁愿将燕玥嫁给程王世子,也不嫁给霍家的缘由。

  但现在太子给他出了难题。

  斟酌片刻,燕翎将玉佩接下,淡声道,“殿下来意燕翎已明白,殿下请回,此事容我做思量。”

  燕翎没有一口回绝,太子妃便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有机会。

  事不宜迟,她也不能在葬仪上消失太久,燕翎嘱咐暗卫护送太子妃回宫,独自立在廊芜下许久。

  他与太子虽有几分情谊,但这些远远不能跟皇帝与太后相提并论,立谁为储君必须是皇帝与太后做抉择,太后的想法燕翎大约能猜到一些,但皇帝的心思最难料定,在事情明朗前,他不会蠢到跟舅舅为对。

  回到书房,看到那一枚栩栩如生的玉蝉,他捏了起来,轻轻按了下桌案侧面一个机阔,一个暗格应声而开,燕翎将玉蝉扔了进去,再将暗格推进,整个桌案又恢复如常。

  ……

  宁晏枯坐在案后,凝望那缸小乌龟,心里七上八下,在燕翎面前称得上“贵客”的人不多,如果她猜得没错,这所谓的贵客很有可能是太子妃或皇后,比起皇后备受瞩目,太子妃的可能性更大,若真是太子妃,那么来意已昭然若揭。

  宁晏明白,燕家一旦参与夺嫡,便置身血雨腥风中,谁也不敢拿阖族的性命开玩笑,她确实不希望三皇子上位,她又能做什么呢,或许她能想法子利用金莲,阻止宁宣为后,但都太危险了。

  受点委屈事小,性命攸关是大。

  脑子里正乱糟糟地想着,燕翎掀帘而入。

  那张俊美的面庞罕见露出几分难以消解的沉重。

  宁晏迎着他坐下来,替他斟一杯茶,燕翎按着眉心坐在她对面,久久没有接茶,半晌抬眸看她一眼,见她眉心紧蹙,忧心忡忡,他失笑道,“睡吧。”

  夫妇二人合衣上榻,宁晏几番想开口询问,最终还是忍住了。

  虽然二人感情向好,却不意味着她可以随意试探当朝最深的机密,燕翎若想说自然会告诉她,他不做声,要么是还没决定,要么是不想或不能告诉她。

  朝廷有条不紊替太子举哀,三法司与锦衣卫再次证明了三皇子的清白,皇帝最终宣布释放三皇子一党,太子新丧,人心浮动,皇帝对三皇子的态度并不明朗,谁也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朝堂面上一派风平浪静,直到一道边关急递,打破了这份平静。

  “陛下,乌日达携五万精兵南下,驻守在榆林关前,遣人送下国书,言之要么一战,要么将淳安公主殿下嫁给他以结秦晋之好!”

  这一份国书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

  有一半朝臣振振有词,希望朝廷举兵北上,缟素迎敌,挫敌锋锐。

  另有一波臣子却是委婉地建议皇帝,忍一时风平浪静,将公主下嫁乌日达,以保北境安宁。

  坐在戚府留园喝茶的戚无忌,闻得消息,气出一声笑。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第81章

  中秋将至,硕大的月轮悬挂树梢,被茂密的枝叶遮了一角,便成了一盘缺月。

  更深露重,灯火如龙。

  皇帝由吴奎搀着来到延庆宫,抬眸望去,延庆宫翘檐依旧,门庭如画,他恍惚记起当年那个举世无双的女子,在梅林里曼妙起舞,朝他递来一抹春晖般的笑。

  淳安是她仅有的一点骨血,而现在这点骨血被人觊觎。

  太子新逝,强敌环伺,国朝风雨飘摇,沉重的负担压在这位年岁渐老的帝王身上,将他脊背压得不由佝了几分。

  模糊的视线随着步伐越近变得清晰,这时,延庆宫的殿门被推开,身着素缟的宫人次第有序迈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一身白衣的淳安。

  她双手合在覆前,眉目明净行到石径当中来,先一步朝他跪下,

  “父皇,儿臣愿和亲蒙兀,以护大晋安宁。”

  皇帝闻言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震,“孩子……”

  淳安脊背挺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规规矩矩的,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位合格的大晋公主,她抬目,眸眼依然是那般亮晶晶的,

  “父皇勿忧,无论儿臣身在何处,生是大晋人,死是大晋鬼。”

  她语气太平静了,静得仿佛是暗夜的凉风,仿佛是静水下的深流,摸不着,探不及,却如刀生生割在皇帝心坎,抽丝剥茧的痛汇入皇帝心口,被那漫天的寒霜给冻结。

  翌日,朝堂如煮沸的油锅,沸反盈天。

  吵得最凶的当属兵部侍郎于威,与礼部右侍郎闵运之。

  兵部侍郎于威性子霸烈当堂骂道,“这是混账之言,淳安殿下乃陛下掌上明珠,岂能受此胁迫下嫁蛮夷?”

  礼部右侍郎不疾不徐拱手道,“公主受万民敬仰,也该承担维护万民之责,去岁国库原本有所缓解,偏生今年发生粮荒,太子殿下就是因为焦急粮荒,才去农田探查,此情此景,即便举兵也不过是让数万将士白白送了性命,与其事后谈判,还不如现在昂首挺胸去谈。”

  “你昂首挺胸个屁,拿一个女人换百姓安宁,这种憋屈你受得了,我受不了,我告诉你,求来的安宁并不长久,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陛下,臣恳请召集内阁与都督府,商议出征之计。”

  礼部侍郎连忙摆手,“陛下不可!”

  “蒙兀以逸待劳,咱们匆忙应战,赢面不大,况且戚侯伤重,燕世子已调任兵部尚书,程王年迈,朝中只剩下一个燕国公,可燕国公已退下多年,且从未与乌日达交过手,那乌日达骁勇善战,何不避其锋芒?”

  兵部侍郎扭头喝骂,“避个屁锋芒,谁避谁还难说!前年燕世子大败蒙兀,蒙兀闻其名退避百里,且不如依旧由世子揽兵御敌,必能挫其锐气。”

  礼部侍郎摇头叹道,“兵部尚书虽总揽兵务,到底是文臣,还需统兵的主帅,你说个人来,谁合适?主帅之下还有两名副帅,你举荐谁?”

  朝中官员穿着孝衣从日出吵到日落。

  皇帝没了往日那悠闲自在,一双布满血丝的眸沉沉盯着原先太子站的方向,

  “你们都退下去,容朕思量片刻……”

  皇帝疲惫的语气几乎已昭示他的倾向,许多主站的官员苦劝不止,迟迟不肯离去,

  恰在这时,门口内侍高声禀道,“陛下,咨议参军戚无忌求见。”

  大殿倏忽安静下来,百官惶惶相望,有些不明所以,戚无忌因腿伤常年淡出朝堂,这会儿他一咨议参军来凑什么热闹,就是戚侯也有些纳闷。

  皇帝却是心知肚明,手掌在膝盖上磋磨半晌才无奈道,

  “宣吧……”

  殿门洞开,一青袍男子逆光踏入,他脚步沉稳缓慢地来到殿中,那张清润的脸将过往的意气与潇洒收得干干净净,只剩寡淡无澜,他双手加眉俯拜在地,

  “臣戚无忌生在边关,长在边关,自小与狼为伍,与敌谋皮,亲眼见蒙兀铁骑踏破贺兰山阙,践踏我大晋生民百姓,亲眼看到王军所至,挥斥方遒,将那鞑靼子赶到塞外去,臣饮王土之水,吃百姓之粮,少时立志以身为刃,护万里边疆,至而今十几载,初心未改……”

  “闻戎狄逼关,臣日夜不能眠,思朝中多事之秋,缺敢战之将,特来请战,还请陛下莫要将淳安公主远嫁他乡,臣以项上人头作保,绝不让乌日达踏入边墙半步!”

  戚侯静静看着儿子,自儿子腿好那一日起,他就知道儿子迟早会重返战场,无论是身为父亲,还是身为曾经的边关主帅,他都引以为豪,当即拱手道,

  “陛下,臣左都督戚文若举荐戚无忌任榆林总兵,抵御外辱。”

  殿内先是一静,旋即沸腾了,

  “戚侯,你这是让你儿子送死啊!”

  “戚无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并未统过兵,有什么本事克敌?”诸多大臣跳起来反对,“要去,也是燕世子去。”

  这时燕翎越众而出道,

  “陛下,诸位大人,无忌这些年虽有腿伤在身,可若论熟悉蒙兀,他犹在我之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虽未任主帅,可每一战都少不了他的功勋,每一策皆是他参谋议定,说他是决胜千里的军师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燕翎长揖而下,“陛下,臣与无忌之意同,臣无论是身居庙堂,抑或领兵作战,心中一直有个念头,我大晋永不和亲,永不纳贡,永不称臣!”

  燕翎嗓音平静,却是掷地有声。

  寥寥数语激得百官心潮澎湃,毕竟是被上国气度荣养出来的大臣,骨子里是极其骄傲的,那些倡议和亲的臣子一时无言,余下诸人则越发振奋,

  “对,陛下,不和亲,不纳贡,不称臣,请陛下决断,出兵蒙兀,一决死战。”

  不和亲,不纳贡,不称臣…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皇帝心中百感交集,只挥了挥手,“戚无忌留下,其余人跪安。”

  众臣还要说什么,却见戚侯带头迈了出去,大家只得陆陆续续退出。

  少顷,大殿寂静无声,只余皇帝与戚无忌二人,戚无忌已站起身,磊落的青袍男子如一颗松柏,立在殿中一动不动。

  他眉目低垂,神色冰冷,并不往皇帝的方向看一眼,皇帝却从龙椅上下来,吴奎欲上前来搀扶,却被皇帝推开,皇帝缓慢地挪着步伐,一步一步下来台阶,在离着戚无忌最近的台阶坐了下来,前有丧子之痛,后有戎敌犯边,两难的困境终究是在这位年近半百的帝王身上刻下了风霜,

  “无忌,你以为我不爱她吗?我是一位父亲,更是一个皇帝,我肩负千千万万百姓之生死,我的女儿是女儿,百姓的儿子也是儿子,一位合格的帝王,不是逞一时之意气,而是要权衡利弊,眼下并非我大晋出战的最好时机,仓惶迎战,胜算不大,国库空虚,后继乏力,我不能白白让将士们去送死,我已谋划,以淳安暂时稳住乌日达,结乌日达之好,以其攻打鞑靼,为我大晋争取时间,”

  “待双方疲弊之时,我军再纠集战力一举将其赶去漠北深处,此计最为稳妥。”

  戚无忌一道眼风扫过去,冷笑道,“然后呢?届时淳安怎么办?她或许已有了孩子,她或许尸骨无存,您身为父亲,想过她的安危吗?”

  皇帝眼底的痛快要漫出来,他却强忍着,“无忌……秋猎前,朕刚批复让户部拨出二十万两白银赈灾淮南,国库并不丰盈,军屯效果已有,却还不明显,军备如何,你比我清楚,你没有在朕的位置,你不能明白朕的难处……”

  “我不能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戚无忌面无表情道,“您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让我领兵出战,我不会将淳安往血窟里送。”

  面对铜墙铁壁般的戚无忌,皇帝无奈地一声笑,他何尝不希望赢,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赢,那是他宠在手心的女儿,他怎么舍得拱手于人…但为了江山社稷,别说是一个淳安,更大的牺牲他都必须去做,因为他是帝王,他没有选择。

  “你真心告诉我,你有把握吗?”

  戚无忌闻声,脸色终于好看了些,盘腿往他跟前一坐,分析道,

  “乌日达根本没做好作战的准备,他刚与鞑靼大汗进行一场鏖战,双方死伤不少,若他真的敢战,就会先攻城,拿下一关,再来谈判,那时他得尝所愿的几率更大,现在打都没打,先送国书,是料定咱们不敢战,趁虚威胁罢了。咱们若怕了他,则正中其下怀。”

  皇帝苦笑,“朕何尝没考虑过这种可能,只是乌日达既然喊战他便不会怯战,你去了,双方必定起冲突,你奈何得了他吗?”

  戚无忌深深眯起眼,寒芒闪烁,“自上回乌日达来使,他招惹了淳安,臣便怀恨在心,这半年多来,臣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他军中虚实,臣已有数……”

  “正面迎战臣不定能赢他,但燕翎自去年开始在神机营组建了一只骑兵炮火营,军器监刚研制出一种重大三十斤的虎蹲炮,可随马作战,臣正好拿乌日达试一试炮锋,您想一想,以空心步兵正面僵持,再以骑兵炮火侧面攻击,乌日达必讨不得好。”

  皇帝听了有几分信心,“需要燕翎去吗?”

  戚无忌在这时方才露出几分意气来,“您也别光顾着让燕翎立功,乌日达与燕翎交过手,他日日都在钻研燕翎,试图摸透他,而他对臣的路数一无所知,您只给三万精兵,臣定打他个措手不及。”

  “三万精兵……”皇帝抽了一口凉气,斥道,“戚无忌,你可别跟朕开玩笑,三万兵力能成?朕愿意陪你玩,百官还不答应呢!”

  戚无忌怔忡片刻,正色道,“陛下,臣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绝不会拿戚家军与淳安的前程开玩笑……”

  皇帝见他神色郑重,终于不做声了,这些年燕翎每每告诉他,戚无忌在幕后如何居功至伟,他多少是不信的,但外甥的性子他也了解,不是信口开河之人。

  皇帝担忧看着他,“戚无忌,你当着百官的面承诺死战,便不是儿戏…”

  戚无忌唇角挂着一抹慵懒的笑,浑不在意地歪了歪身子,“臣立军令状……”

  皇帝:“……”

  大殿内骤然安静下来,寒风从广袤的丹樨汇聚而来,一齐涌入奉天殿内,戚无忌的衣摆被猎得飒飒作响。

  皇帝指腹搓着龙袖,漫不经心问,“舍得吗?”

  戚无忌的心猛地往下一坠,窒息的痛漫过心口,清瘦的身影晃了晃,最终垂下眸平静道,“待我走后,还请您即刻在京城世家子弟中替她择一良婿…”

  他仿佛在述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话,“广平侯世子家世清白,父母和睦,他性情温和,可堪良配…就是,相貌差了些…”

  “若要好看的,还有东亭侯府的二少爷,他性情肆意,平日也爱玩,或许能如她的意,唯一的麻烦就是婆母刁钻,她是要住公主府的,这也不是一桩难事……”

  “此二人是最好的选择,若她还不满意,则……”

  “好了……”皇帝语气沉重地打断他,嗓音也含了几分酸楚,

  戚无忌眉目垂下来,脑袋沉沉压在胸前,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八月十四日晨,皇帝下旨擢升戚无忌为榆林总兵,着其领兵三万驰往榆林关。

  是日午后,戚无忌领着兵符策马前往城郊的神机营点兵,骏马刚驰出西城门,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驾,扭头望去,只见一白衫女子策马奔来,她一马当先飞快跃至戚无忌跟前,拦住他的去路,少女眉梢冷冽如霜,凉凉睨着戚无忌,

  “我不许你去!”

  戚无忌眸色闪过一丝混沌,面色郑重道,“殿下,我是一名军人,军人以保家护国为职责,戚家军从来没有怕死鬼,我责无旁贷。”

  寒风掠过她面颊,她俏红通红,咬了咬唇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戚无忌背影险些一颤,他僵硬的面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傻丫头,别说胡话,我这一去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你跟着我去像什么话?京城锦绣膏粱,合该你享受,你尽快择一名驸马,过安生日子,让公主和亲,是大晋臣子的失责,你别放在心上,今日不是你,就是旁人我也会这么做。”

  淳安公主听得这话,心跟漏风的筛子似的,泪如雨下,“我不,我不要嫁给别人,我要嫁也是嫁你……”

  戚无忌闻言眼眶仿佛被刺痛,他喃喃的,几乎失声,“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我现在喜欢了……”她傲娇又坦然地说,

  漫天的云团层层叠叠在上空聚了又开,开了又合,他仿佛置身一缸酸酸的醋水里,千疮百孔的心酸溜溜的,“有你这句话,此生足矣,此生无憾。”

  他策马便要走。

  急得淳安公主放开缰绳,踩着马镫往他后背一跃,

  “戚无忌,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既然决定跟你走,就不会食言!”

  她来得太快,戚无忌始料不及,本能地伸出双手接住她,将她往身后一放,他的心跟在冰渣子上滚过,现在又拧出来被春风拂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别以为我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淳安公主将他身子掰回前方,从他身后搂住他,“我是公主,我跟随你护卫大晋边关怎么了?若史上没有哪位公主驻守城池,那便自我淳安始!”

  戚无忌心如擂鼓,热浪滚烫地灼在胸口,他扭头望着她,阳光忽然从当空浇下,日晖张扬地歇在她眉角,她眼底的灼色仿若要穿透那寒霜的秋,踏平那大漠的坎,

  戚无忌从来不是迟疑的人,眼底蓄起一抹坚毅,

  “好,只要你不后悔,我现在就入宫求婚。”

  话落,掉转马头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念着太子新丧,淳安得守丧一年,皇帝下旨将淳安公主下嫁戚无忌,一年后再行完婚。

  皇帝一心想把女儿留在京城,淳安却执意跟随戚无忌前往榆林。

  三日后大军缟素出征,宁晏换上一身劲衫与燕翎纵马来城外相送。

  两个女孩子搂在一处,依依不舍,宁晏大包小包给淳安公主装了一车,吩咐她带去榆林,淳安嫌她麻烦,

  “你这是不打算让我回来了?得,我干脆在榆林筑一座公主府,燕翎若待你不好,你便过来,我给你介绍边关汉子,个个比燕翎温柔体贴。”

  燕翎明智地选择无视她,回过眸来,拍了拍戚无忌的肩,

  “兄弟,与他周旋一年,一年内我必解决军需,携兵北上随你直捣漠北。”

  燕翎与戚无忌自小立志,要将蛮戎赶去沙漠深处去,杜绝蒙兀铁骑肆掠边城和西域,重塑丝绸之路。

  戚无忌犹然望着淳安公主的方向,笑道,

  “你好好当你的阁老,行军打仗的事交给我。”

  燕翎失笑,也懒得与他分辨,时辰不早,戚无忌拖着淳安公主上了马。

  淳安公主小嘴瘪起,忽然哭出来,牵着宁晏的手不肯放,“晏晏啊,我倒不惦记别的,就是惦记你一口吃的,你千万别忍着燕翎,一言不合,大可离家出走……”

  燕翎:“……”

  毫不犹豫伸手一剁,逼得淳安放手,再转身将妻子一捞,带入怀里,携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那速度快到以为出征的是他。

第82章

  淳安公主这一离开,宁晏郁郁寡欢,晚膳都没吃上两口,燕翎瞧在眼里,怕她闷坏,便道,“随我去书房坐坐?”

  宁晏怔怔点头,先去内间拿了一件银色的披风出来,裹在身上跟着他往书房走,细雨如烟,点点黄桂散落石径间,凉气刺骨,幸在他掌心是温暖的,能冲淡心头少许离愁。

  入了书房,风被隔在外头,温暖许多,宁晏将披风解下,挂在角落里的高架,扭身来到北边的桌案旁弯腰去倒茶,修长的脊身弯下,将那纤细柔软的腰身给烘托出来,燕翎看了她一眼在桌案后坐下。

  宁晏先给他递一杯热茶,自个儿抱了一杯往罗汉床上一坐,燕翎刚将邸报的匣子取出,见她穿着白袜的玉足往腿侧收着,担心她冷,

  “我拿件薄衾给你盖着?”

  宁晏怎好劳动他,趿鞋下来,“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在内室。”

  宁晏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掀帘而入,里面果然有一间内室,想必他不回明熙堂时便宿在此处,内室并未点灯,借着外头朦胧的光色可见长塌上有一薄衾,她很快抱了出来,外头却不见燕翎,正疑惑着,却见燕翎从东书房拿了两册书给她,

  “你翻翻看。”

  宁晏瞄了一眼书封,皆是与泉州和海贸有关的书册,甚合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