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公主慢悠悠下来台阶,带着极其夸张的语气打量燕翎,“哟,这是哪位?如此玉树临风,潇洒不羁,莫不是哪儿游方回来的少年吧?”

  云蕊之也有些气不过,配合着她冷嘲热讽,“哪里,你认错了,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年轻阁老,燕国公府世子爷燕翎是也,哦,忘了告诉你,他是你表兄,我的表弟,也是晏晏的夫君,你怎么能不认识他呢?”

  淳安公主嫌弃地啧了一声,“原来晏晏有夫君呀,我还当她夫君战死边关马革裹尸还了呐?我这不,正在给她物色下家,哦,对了,那个萧元朗就不错,人家细心体贴,无微不至,担心晏晏没定到斋饭,给自己母亲定斋饭时,连同我们几人都给预定好,前脚迈入客院,后脚食水就给送了进来,哎,我看哪,那位高权重的阁老索性不要了,除了那张脸可看,他还有什么可取悦人之处?”

  “哦,不对,一张冰山木头脸,不看也罢。”

  燕翎:“……”

  云蕊之笑岔了气,忍不住朝燕翎望去,却见他并没有变脸,任由淳安公主奚落,倒是稀奇。

  宁晏立在身后听得淳安公主牵连萧元朗,忍不住嘀咕一声,

  “您要埋怨他,我不拦着,别牵连我表兄。”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乐呵一笑,扬起拇指往身后一指,与燕翎道,“瞧,人家护着表兄不护着你,我看你不如让贤?省得占着这么好的姻缘,惹人埋怨,须知今日晏晏出行,五陵年少争相追随,若重新选一遭,怕轮不到你。”

  论气死人不偿命,淳安公主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燕翎没有心情与她吵嘴。

  淳安公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纳罕,这燕翎巡防三月脾气变好了。

  燕翎朝二人无声一揖,目光落在宁晏身上,心头千万种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云蕊之虽气燕翎,也不能杵在这里拦着人家夫妻叙话,一面朝黎黎使眼色,一面硬生生将淳安公主给扯走,淳安见燕翎半点没动气,只当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越发气恼,扒着玉台的望柱不肯离去,眼神戳着宁晏,

  “晏晏,你还是随我走吧,毕竟我这人做事有始有终,既是我接了你来,必得送你回去,绝不可能半路消失个三个月,又无故冒出来,害你苦等。”

  云蕊之笑不可抑,拉不动她,最后还是黎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她嘴里,“公主姑姑,无忌叔叔还在等咱们呢,咱们就走吧。”

  母女俩连拉带拖,总算将人给弄走了。

  宁晏抿着嘴踮着脚往淳安公主方向瞄去,担心她们磕着碰着,嵌翡翠的步摇一晃,回过头来,燕翎已近在眼前。

  三月未见,他模样倒无明显变化,穿着一身雪青的长袍,长身玉立,英华内敛。

  “世子一路奔波,用午膳了吗?”她眉眼和煦,微挂着几分倦色,就仿佛他只是出行三日未归的丈夫,语气无平无澜,与往日无任何变化。

  换做平日燕翎定被她这不咸不淡的语气怄死,眼下被淳安等人奚落一番,只得认命,目光低垂,看见她手里捏着三个平安符,其中两个折成方角红色的符纸,金色的烫帖,是专给过世长者祈福用的符箓,还有一个红色的香囊,外头写着平安符的字样。

  他朝她伸手。

  宁晏看了一眼那宽大的手掌,掌心又添了一层新茧,顺着他目光看向手里的平安符,将那福袋递给他,“这是给你请的平安符,世子既安虞回来,可见佛祖是灵验的。”

  燕翎看着掌心红艳艳的香囊,手掌依然伸着未动,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

  宁晏明白了,这是想牵她,凭什么?她脾气再好,面对丈夫离开三月不闻不问,也不可能给好脸色,只是她这人一向很有涵养,也没多少功夫与燕翎计较,故而没像淳安那般怼他。

  燕翎看着低眉顺眼的妻子,数月没见,她养得越发好了,面颊粉粉嫩嫩,如盛放的牡丹,毫无保留展现她的美,见她不动,问道,“你在生我的气?”

  他倒希望她生气,至少说明她是在乎他的。

  宁晏被他弄得没脾气了,这厮自个儿兴冲冲离开,又悄无声息回来,完了问她气不气。

  “时辰不早,下山吧。”

  燕翎见她神色平静,摸不准她的心思,缓缓伸手拉住她,也没管她乐不乐意,轻轻牵着往下走。

  宁晏总不能使小性子甩开他,由着他牵着下了山。

  一路上了马车,二人都没说话,宁晏是没话说,燕翎不知该说什么,这会儿牵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连月来的失落得到填补,被压在心里的悸动重新捞起来,又添了几分新滋味。

  夫妻之间不应一味在意对方有没有回馈。每付出一点,就指望着对方回馈一些,这不是真爱,这是另外一种自私。

  想明白这些,燕翎心里那点别扭被抚平,迈开这一步后,心里压着的石头反而放下了。

  夫妻二人上了马车,一同坐在软塌上,马车轻轻轧着青石板转往山下驶,燕翎依然握着她未放,见宁晏闷声不吭,继而又问道,

  “这段时日没能回复你,是我的错,对不起。你若不高兴说出来,我都受着。”

  宁晏对上他的眉眼,目露恍惚。

  事实上,丢开夫妻分离那点失落,这三月她过得极为舒适,徐氏从不为难她,公爹更是不管她,府上管事被她治得服服帖帖,三房二房如今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要么讨好她,要么豁不下脸面不吭声,她过得如鱼得水。

  丈夫每月有巨额银子入账,她一月衣裳不带重样,每月更新一次菜谱。

  明宴楼有他这颗大树撑腰,生意蒸蒸日上,她每日光顾着数钱,哪有功夫生气。

  若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没个孩子傍身。

  说生气也不至于,完全不在意也是假的,不想回答的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抛回去,便反问道,“若我离开三月未归,对世子不闻不问,世子高兴吗?”

  不高兴。

  燕翎换位思考后,心中五味陈杂。

  宁晏有些累,没理会他,靠着车壁小憩。

  燕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哄她,决心是下了,怎么做心里还没数。

  马车驶入西城门,一五短身材的小厮趁着马车过龙门槛时,与宁晏递话,“表姑娘,周管事依着您调整的方子,重新做出了三道新品,想请您去明宴楼尝一尝。”

  宁晏侧眸看向燕翎,“世子刚回京,想必要入宫面圣,不若世子先去忙,我去一趟明宴楼。”

  “我跟你一道去,正好饿了…”他路上只用了些干粮。

  每日巡防成果都例行上报,今日去晚一些,舅舅也不会怪他。

  宁晏由着他,夫妻二人上了明宴楼二楼,周管家将他们引入包间,又吩咐小二将三样新品呈上,

  一道羊肉火锅,一道猪蹄爪,还有一道粉笺骨头。

  热腾腾的烟气萦绕宁晏眉目,燕翎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神色专注试菜。

  燕翎既是随行,周管家也给他添了碗筷,如霜替他摆好,又给二人各斟一杯茶。

  宁晏尝了一口粉笺骨头,恍惚记起一桩旧事,唇角牵起与燕翎道,“独饮岂无趣,不如咱们传几名舞女来助兴?”

  燕翎听了这话,神色顿时不自在,看来临行前那一回喝酒的事,被周管家告了状,他瞥了一眼周管家,周管家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尴尬。

  燕翎视线重新落在妻子身上,苦笑,“舞女助兴就不必了,夫人想听什么曲子,为夫给你弹奏。”

  宁晏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屋子里数道目光齐齐罩向燕翎,这可是堂堂阁老,说这话不怕掉面子?虽然心里都暗搓搓地想让燕翎哄着些主子,可世道如此,传出去于宁晏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燕翎吩咐周管家,“去取琴来。”

  周管家没动,他看向宁晏,他听宁晏的。

  宁晏摆摆手,计较的心思顿时就没了,“罢了,我不过随口说说。”

  燕翎心想这个关口不跨过去,回头宁晏隔三差五来堵他。

  朝云旭使了眼色,“去寻一把琴。”

  云旭利索拖着周管家出了雅间,去楼下琴房取琴,云旭跟着宁晏这么久,对明宴楼是门儿清,偶遇节日,明宴楼亦会请些京城名家来此处演奏,明宴楼也供奉了两名琴师。

  当下从琴房抱了一把绿尾琴上来,彼时如月已兴致勃勃摆好了长几,云旭将绿尾琴一搁,众人退去门外,只留两位主子在屋内。

  燕翎已多年不曾抚琴,手有些生,来回调试许久,他自小被太后教养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请的师傅都是四海名家,他性子又沉静,学什么都专心,上手也快,抚琴这种事与他而言虽不是最出色的技艺,但在宁晏这种半吊子面前,已经算得上惊为天人。

  宁晏尝菜的心思都没了,静静注视着那神态自若调试琴弦的雪衫男子。

  下巴磕在掌心,杏眼轻眨。

  这厮是吃错了药,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65章

  燕翎找到手感,弹了一曲《春江花夜》,此曲宛转悠扬,意境幽渺,燕翎弹起来少了几分缠绵迷离,多了几分疏阔空旷之韵。

  曲子很动听,宁晏更疑惑的是面前这个人,他举手投足与平日有些不同,原先收敛的疏狂轻倦之气几乎展露无疑,这让她想起去岁在行宫,他帮着她掠阵投球,那一撩一推,轻狂骄恣,甚至隐隐有一抹少年意气,这样的脾性就仿佛是在冷隽内敛的外表下敲开一丝缝,里面一抹惊异的霞光一闪而逝,快到让人捉摸不及。

  这样的他,莫名让人少了一分距离感。

  夫君脾气虽硬朗,这副皮貌是没得说的。

  赏心悦目。

  三道菜被她吃得七七八八,待燕翎一曲演毕,却发觉小妻子面前的盘子空了,当真成了她的“下酒菜”,燕翎沉默一会儿,也没说什么,回到八仙桌旁,开始用膳。

  宁晏笑眯眯给他斟一杯酒,“世子琴艺高超,意境悠远,实乃助兴之雅乐。”

  燕翎筷箸一顿,幽幽看着她,“那以后都给你弹?”

  宁晏咽了一口茶水,她就是想气气他,不成想他不接茬,“倒也不必。”

  燕翎出身尊贵,从来只有旁人讨好奉承他,他鲜少为人折腰,更不可能轻易展露手艺,眼巴巴给她弹了一曲,大约是为冷落她三月而致歉。宁晏对丈夫并无太多要求,燕翎知错就改便好,她也不会揪着不放。

  夫妇二人一道回府,昨夜燕翎只歇了两个时辰,有些疲倦,在车塌小憩片刻,待送宁晏回了府,他方折去皇宫。

  荣嬷嬷也从如霜处得知燕翎回京的消息,心疼自己养大的姑娘,咬牙教导宁晏,

  “姑娘得好好晾一晾世子才行,否则他今后都当您是好欺负的。”明熙堂每一个下人都无比义愤填膺,这三月,她们可是亲眼看着宁晏如何将国公府的烂摊子担起来,隔三差五替燕翎进宫尽孝,陪着皇太后唠家常,这样完美的妻子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

  燕翎居然还晾着她,太不知好歹了。

  宁晏懒懒地倚在荣嬷嬷怀里撒娇,闭着眼往她胸口蹭,

  “嬷嬷,我哪有功夫与他置气,生下一个嫡子方是正经,还计较那些作甚?”

  她是八月进的门,再有三个月便是整整一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宁晏虽谈不上焦急,却也盼着早日怀上孩子。

  况且燕翎不是那种,妻子玩些花样手段,他便乖乖俯首之人,宁晏没必要做无用功。

  荣嬷嬷听了这话,揉了揉她发梢,心疼地搂着她,“你越好,世子越不懂得珍惜。”

  宁晏乏了,要去沐浴,俏生生推着荣嬷嬷往里边去。

  珠帘门口,如霜捧着茶盘凝望宁晏寻思,“咱们姑娘什么时候能这般与世子撒娇?”

  如月听了这话,猛地咳了几声,“怕是不太可能吧…姑娘可是嬷嬷摸着脚板养大的,姑娘最是依恋嬷嬷,世子能跟嬷嬷比?”

  如霜睨了如月一眼,“这不一样。”端着茶盘出去了,

  燕翎这厢到了御书房,皇帝果然只简单问了几句,随后就唠起家常。

  “太后每日都要夸上你媳妇几句,你媳妇不知打哪弄来了一瓶药水,太后用着甚好,你不在这段时日,她每隔三日入宫,替你在太后跟前尽孝,日子暖和后,太后都去御花园逛过几回了,这都是你媳妇的功劳。”

  “原先朕便要赏她,念着你远在边关为国操劳,冷落了娇妻,怕她吃你埋怨,今个儿赏赐都备好了,由你给她带回去,权当是你这个做夫君的替她挣来的,她心里便熨帖些。”

  皇帝想的十分周到。

  燕翎久久没吭声,他知道宁晏入宫频繁,却不知她入宫主要目的是见外祖母而非淳安,他离开三月,并非是为了冷落宁晏,他起先是想逼着自己对这段感情心如止水,只是有些东西如酒,越酿越醇,回程时以为伪装得很好,直到望见她那一刻,思念如潮水涌来,他不得不认命,他就是喜欢她,眼下越发懊恼没早些认清现实,害他们夫妻平白生了三月嫌隙。

  燕翎又去了一趟慈宁宫,太后正睡着,他不敢打搅,吩咐云旭将赏赐先送回府,自个儿回了一趟内阁,又在兵部忙到半夜方归,换做以往,他刚回京,衙门公务堆积如山,他必得住在衙署,这回将紧急要务处理完毕后,连夜开了宫门骑马回府。

  念着时辰晚,先回书房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玄色直裰悄悄行往明熙堂。

  夜色染了花香,暖风吹进屋子,蝉鸣院静,燕翎进来时,并未惊动任何人,内室静谧无声,猜到宁晏已睡着,将将撩起珠帘,床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拔步床的帘子被拉开,一道身着软烟罗裙衫的女子趴在床榻,乌黑的墨发铺在枕巾,遮了她的模样,却见那窈窕诱人的身段,如一尾搁浅的美人鱼。

  宁晏迷迷糊糊睁眼,撑起半个身子往珠帘方向探望,风乍起,廊庑灯盏摇晃,送进来一束耀眼的光芒,堪堪照亮她清媚的眸眼,鸦羽轻眨,如静水微澜。

  软烟罗的料子极软又贴身,抹胸襦裙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柔软凝腻的天鹅颈往下,天青的石花纹裙衫托出饱满的弧度,一片傲人的阴影若隐若现。

  燕翎素了有三月有余,蓦地瞧见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喉结猛地一抽,艰难地将视线挪开,手心不知不觉掐出一把汗。

  宁晏懵了一瞬,慢慢醒过神,带着懒洋洋的柔声,“回来了…”已好长一段时日没与他共寝,穿着姿态皆是随意,眼下正主回来,后知后觉失态,连忙抚了抚衣裙,跪坐起来,墨发从肩头滑落,遮住胸前的旖旎风光,连着那双杏眼如拨云见月的明珠,变得湛湛清澈。

  她看了一眼燕翎的衣裳,是家常的直裰,可知他沐浴过,便往里挪了挪身子,“时辰不早,您快些来歇息。”

  燕翎状若无事地点了点头,吹了角落里的灯,信步上了塌,转身将帘帐搁下,密闭的空间内二人的呼吸纤毫可闻,燕翎平躺下来,双手枕着脑后勺,闭上眼尽量让自己平复心情。

  宁晏睡了一觉,精神尚好,燕翎躺进来,她便拘束不少,四月底的夜还没那般炎热,她胸口搭了一条薄衾,膝盖微躬,露出白玉般的小腿来,她又弯腰将裙摆扯了扯,往脚踝处一扔,稍稍遮掩了下又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

  燕翎闭上眼,将她动作听得清清楚楚,身内的躁意跟火似的乱窜,他稍稍侧身,遮掩下身体的异样,抬目看着她,适应昏暗后,二人几乎都能看清彼此的双眼。

  “除了戚无忌与外祖母的事,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嗓音如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又涩又哑。

  宁晏撑首支起半个身子,胸前的柔满软软往下坠着,秀发垂落在她耳梢,讶异问,

  “你知道了呀…”

  难怪今天表现这般诡异,原来是知道戚无忌伤势大好,心里感念她。

  “世子不必挂心,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咱们夫妻一体。”她嗓音轻快镇定。

  换做以前,燕翎定自满一句,瞧他娶了多么得体温婉的妻子,如今嘛,听得心里格外不是滋味,每每想到自己在她眼里是夫君而不是燕翎,心口便酸酸胀胀的。

  他又问,“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宁晏摇摇头,“没有了…”她也不是故意瞒着他,谁叫他离开这么久。

  夏蝉轻鸣,掀起他胸膛的躁意,燕翎特别想过去抱一抱她,但他没有,他怕自己忍不了,血气方刚的身子,不可能不想要,但他不能要。

  那件事情终究是他心里的疙瘩,他没办法毫无芥蒂与她行房,总归得她心甘情愿……心意相通才好,不,或许她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定是为了子嗣。

  再等等,燕翎阖目浅眠。

  宁晏愣愣看着他,等了半晌不见他过来,悄悄转了个身。

  她其实做了一番准备,小别胜新婚,以他此前那豺狼虎豹的架势,三个多月未碰她,还不知馋成什么样,她特意早早睡一觉,便是为了精精神神应承他,结果他毫无动静?

  兴许是久别未归,一时还不适应。这种事她也不能催他,显得她多焦渴似的。

  她覆上小腹,又看了一眼压着求子符的床脚,耐心地闭上眼。

  连着三日,燕翎一声不响,宁晏便有些坐不住了,虽说他这几日格外忙,每日回来有早有晚,可对着她总是格外温和,又仿佛恢复到了元宵前的融洽,昨夜人都被他搂在怀里了,以为他该要做点什么,依然是雷打不动睡下了。

  她并非硬要跟他睡,实在是子嗣一事耽搁不起,她今年已十七,连着皇太后都问过两回,府里内内外外都盯着她肚子,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他偃旗息鼓?

  若还生着气,他能给她弹琴?

  饶是宁晏聪慧,一时也摸不准燕翎心思。

  燕翎虽是下定决心追求她,奈何他不是花言巧语之人,说不出那等甜言蜜语哄人,故而宁晏未能发现端倪。

  荣嬷嬷给宁晏出了个主意,

  “给他煮几碗羊肉腰子汤,他必定现行。”

  是夜,腰子汤是煮好了,宁晏却来了月事,她捂着发疼的小腹,窝在罗汉床上翻书,燕翎准时在亥时初刻回了府,内阁辅臣可比原先的都督佥事忙多了,忙归忙,燕翎给自己定下规矩,若非遇重大要务,亥时初刻必须回家。

  原先二人商定,一旦她来了小日子,燕翎便回书房睡,宁晏没想到要留他,便笑着道,“世子,我身上不便,您就回书房歇着吧。”

  燕翎径直往她身侧锦杌坐着,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话落,撩起冷隽的眼尾,目光如灼,“以后也是…”

  宁晏:“……”丈夫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很是疑惑,她渐渐的得出一个结论,燕翎最近有些怪怪的,燕翎都这么说了,她也不会将他往外赶。

  只是她小日子来了,人会惫懒一些,无心应承,便温声道,“世子爷,我身子不舒服,难免有不周全之处,您若住在明熙堂,那得担待些。”

  燕翎有些头疼地看着她,“不是说好不用敬语了吗?”

  宁晏沉默了片刻,“好……”

  恰巧如月捧来一盅羊乳给宁晏,热气腾腾的,喝了暖腹,燕翎正好坐在宁晏跟前,挡了如月的去路,她端着红缠枝纹漆盘站在那里朝宁晏眨眼,宁晏让燕翎让一让,坐到炕床上去,燕翎却抬眸朝如月伸手,“给我。”

  如月稍愣,迟疑地看着宁晏,宁晏也有些傻眼,燕翎要做什么。

  燕翎见如月不动,直接将那盅羊乳给接了过来,语气略有不快,“你身边的人我可一个都使不动。”

  如月一听,抱着漆盘赶忙跪了下来,“世子恕罪。”悄悄地朝宁晏递个委屈的眼神。

  宁晏瞧着燕翎慢腾腾地替她搅拌瓷勺,笑道,“世子恼我便罢,欺负我婢女作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燕翎手指一顿,抬眸看着她,他发现了,宁晏护起犊子来很不讲道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些人于她而言是可以豁得下去贤妻脸面的亲人。

  那么他呢?

  他不动声色颔首,揭过这个话题。

  宁晏担心燕翎迁怒如月,示意如月出去,廊庑外的丫鬟们听了里面动静,连忙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燕翎发作她们。

  燕翎很认真搅动羊乳,待着它慢慢凉下来,一面漫不经心道,“我在这明熙堂,也犯不着要你伺候什么,备衣裳备热水是下人的事,你好生坐着,无需劳动你,所以…”他尾音拖得长长的,抬起那双清隽的眸子,眼神依然是冷清的,话却令宁晏有些害躁,

  “别将我往外赶。”

  话落,他舀好一勺递到她嘴边,温声道,“试试烫不烫?”

  宁晏:“……”这厮果然变了。脑子里一面细细推敲他的行径,一面轻轻蠕动了小嘴去试温度。

  燕翎目色就落在那双饱满的菱形小嘴上,水艳艳的光色,跟覆了一层珍珠膜的樱桃似的,自然又想起木屋那回将他推开的事,他至今不能忘,当时吻上她时心里绵绵溢出来的悸动,就仿佛骤然从高处跌落,那一瞬间的失重令他无法自持。

  燕翎眼尾压下来,眸色漫倦,神情鲜见地低落几分。

  宁晏尝了一口觉得温度适中,趁着他出神之际,干脆将粥碗从他手里夺过来,往罗汉床上挪了挪身子,靠着引枕自顾自喝。

  燕翎看了她一眼,也没拦着,回身往一旁高几寻到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热气窜上来,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握着茶盏坐在茫茫灯色下,许久没说话。

  夜里燕翎洗好澡上床,宁晏正捂着汤婆子往小腹上搁着,小脸煞白煞白的,她的手掌小,握不住整个汤婆子,左放右放都费劲,燕翎靠了过去,从后面搂住她,温热的手掌覆上去,握住那汤婆子在她小腹轻轻贴着,又时而上下挪动,“躺好,我来。”

  每每月事的头一个晚上,她浑身冰冷直冒虚汗,一夜难熬得很,今日身后倚着个火炉,源源不断的热浪渡过来,他手掌覆得紧紧的,她小腹也很暖和。

  人在虚弱时,睡得一动不动,意识也沉沉的,燕翎起来洗了两道冷水澡,宁晏全然不觉。

  翌日清晨燕翎出门时,吩咐云旭将太医院掌院请来给宁晏看诊,她昨夜身上冷得令人心悸,燕翎心里突突地不放心。

  宁晏这厢刚用了晚膳,便听得院门口有男子声音,不一会见荣嬷嬷面色欣喜领着一白发苍苍老太医进来了,

  “主子,世子担心您身子,请动太医院院使来给您把脉。”

  宁晏从那身官服辨得出,来的是太医院掌门人,连忙从塌上起来行礼。

  老太医笑起来慈眉善目,惹人好感,给宁晏把完脉,便道,

  “少夫人有些宫寒,是以腹痛。”

  宁晏纤指一紧,“这么说有碍子嗣?”

  老太医抚须一笑,宽慰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宫寒毛病十分常见,也能自然受孕,不过稳妥起见,老夫给少夫人先开一剂方子,就这几日服用,驱寒下滞,月事结束一旬后,再开一剂平日服用的药,如此三月,可痊愈。”

  宁晏缓了一口气,“多谢您了。”

  荣嬷嬷送太医出门时,特意细细问了这毛病严不严重,老太医只道此病妇人十之八九都有,莫要大惊小怪,荣嬷嬷才放下心来。

  夜里燕翎回来,宁晏特意将病症告诉他,燕翎挂记着这桩事,午膳抽空去过一趟太医院,老太医已原原本本将女人这毛病与他说道清楚,老太医告诉他,女人最忌劳累,心宽体胖养身子是最好。

  于是便交待宁晏,“身子是大事,好好养着,府上的事能放手则放手,没有你天也塌不下来,上头还有当家主母,为难的事让她去拿主意。”

  燕翎与徐氏相处多年,把继母的心思看得很透,为人面面俱到,比谁都会躲懒,哄着秦氏操持两年家,又私下贴了五千两,笼络了人心,自个儿得了舒适日子过,燕翎不希望妻子被她拿捏。

  宁晏听得丈夫这话,百感交集,心头跟着和软下来,扭头与他递了个笑眼,“我明白的。”燕翎一直没太把中馈当回事,大约是宁晏要管他支持,不管他也无所谓,宁晏却不敢苟同,燕翎毕竟是外男,不懂得内宅的门道,上头是嫡亲的婆母,她乐意躲懒,偏生是位继母,各人都有私心,宁晏一旦让一步,对方就能将她蚕食得一丁点儿不剩,她如今是局面大好,不能放权。

  又转移话题道,“先前之所以未能怀上孩子,大约是宫寒所致,眼下老太医给我调理身子,等三月后便无大碍了。”

  燕翎听了这话,眸色重重,她一心要孩子,等有了孩子,心思定挪到了孩子身上,越发没了他的地儿,久而久之,也不知是何光景,他更期望二人在情投意合时再要孩子,父母心有隔阂对于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宽大的手掌替她暖着小腹,俯首啄了啄那骨细丰盈的肩颈,以解干渴,

  “孩子的事不急……”

  宁晏只当他宽她的心,在他怀里转个身,面朝他,“怎么能不急,你今年也二十二了…”

  燕翎心头一哽,见她明眸皓齿,娇靥如花,瑟在他怀里,似枝头染了朝露的骨朵儿,“我等得起,”末了指腹将她发梢撩开,嗓音在夜色里缱绻,“我想等我们再好一些……”

  宁晏心头微震,再好一些……她明白了,他还在介意那桩事…

  她目光垂下,眼眸渐渐覆着一片苍茫。

  非得她含着他亲一口,事情才能过去?

  宁晏用了老太医的药,小腹果然没先前那般绷紧,身子也跟着松乏不少,午膳过后便在院子里散步,每每来了小日子,她便不出门,徐氏那头遣人告罪,议事厅的事由管事们操持,遇疑而不决的大事方来寻她,她不会傻到像当初的秦氏那般,月子里还强打精神管理家务,如今落个年纪轻轻生了眼纹的后果。

  何管家夫妇出事后,宁晏让秦氏的那个心腹婆子管着府上刑罚,提拔丁婆子管采办,又从燕翎底下那些管事中,择一成熟账房巡视庄铺收益。

  宁晏掌家的时限虽不长,可她规矩立得好,以本事服人,底下的管事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主,以前秦氏外强中干,事无巨细过问,他们面上奉承着,私下惫懒不堪,事事让秦氏去拿主意,到了宁晏这里,大家反而小心谨慎,譬如这三日,宁晏不曾在议事厅露个面,只立下规矩,但凡有人在她歇息时偷鸡摸狗,从重处罚,底下人的一声不吱,服服帖帖当差,哪怕遇着问题了,大家商议着解决,等闲之事不敢去烦她。

  燕翎一片果庄送来几车果子,有葡萄,蜜瓜,黄桃,李子等,宁晏吩咐云旭分成几篓子,往各房送一些,余下留一点好果子给公主和云蕊之送去。

  如月这个小机灵鬼悄悄带着人先去挑,这会儿三个小丫鬟各自搂了一篮果子回来。

  如月瞥见她在廊庑晒太阳,蹦蹦跳跳抱着篮子过来,用手帕擦了一个李子递给她,“姑娘,您尝尝,这李子皮薄水嫩,好吃得很。”

  宁晏月事还未干净,吃不得酸果,往篮子里觑了一眼,吩咐如霜给她切一盘蜜瓜和黄桃,如月将篮子塞给如霜,抱着宁晏胳膊说起了八卦,“姑娘,奴婢刚刚在前院看了一出好戏。”

  “什么好戏?”

  主仆二人慢悠悠沿着墙根走,

  “大小姐的婚事不是艰难么?程王世子咬着她不放,今日清晨派人将上门来说亲的两个媒人给打跑了,把国公爷气得不轻,吩咐三少爷将程王世子给赶走,三少爷敢情好,一面将人往大街上轰,转背与程王世子勾肩搭背往明宴楼喝酒去了。”

  “大小姐这会儿气的直哭,正在容山堂闹呢。”

  宁晏不由感慨,燕玥自小被骄纵长大,父亲威望隆重,上头还有三个兄长撑腰,原以为她这辈子该是顺风顺水,不成想婚事迟迟定不下来,可见万事没有个十全十美。

  燕翎离开这三月,府上因这事闹得不可开交。

  韩国公府门楣高贵,三少爷也一表人才,只是韩家后宅水深,婆母厉害,徐氏担心女儿受委屈,对韩家并不热衷。

  淮阳侯夫妇只有程毅这个独子,视如命根子,后宅里也干干净净,没有糟心的妾室添堵,侯夫人放话,只要燕玥嫁给程毅,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徐氏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偏生燕玥不肯,那程毅爱慕戚无双多年,以燕玥之心高气傲又如何肯嫁,徐氏拗不过她。

  再说到霍家,霍玉华的兄长霍玉峰文武出众,在京城也是个香饽饽,霍家要权有权,家底殷实,祖上乃江南豪门,论底蕴犹在燕家之上,燕玥倾向于霍家,心下对霍玉峰也有几分好感,偏生国公爷不答应。

  霍家结亲燕家,目的便是想将燕翎拉去三皇子一党,可燕家一向持身中正,不偏不倚,燕国公决不允许自家牵扯入夺嫡的风波中。

  最后说到程王府,老程王有把柄握在皇帝和燕翎手中,铆足了劲要结燕家这门婚事,想替程王府求得一张护身符,燕玥是国公爷与徐氏唯一的女儿,是个宝贝疙瘩,以国公爷重情重义,绝不可能看着女儿夫家出事,皇帝顾念燕家,定对程家网开一面。

  程王爷父子大张旗鼓上门求亲,世子更是鞍前马后尾随燕玥,逼得燕玥整整三月没出门。后来徐氏没法子,愣是利用道姑放出燕玥不宜早婚的话头,勉强将脸面给遮住。

  可惜程王世子不吃这一套,隔三差五派人给燕玥送礼物,闹得满城风雨,连着其余几家也望而却步。

  燕玥为婚事愁眉苦脸,堪堪瘦了一圈,一双大眼睛被凸显出来,越发显得凄楚可怜。

  徐氏搂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心疼地安抚,“玥儿,你听娘的,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即便晚出嫁几年,也不能嫁去程王府,那裴鑫性子乖张,犬马声色,你嫁给他只有苦头吃,咱们忍一时风平浪静,你且耐住性子,切莫再折腾自个儿,不能再瘦下去了……”

  看着女儿巴掌大的小脸瘦得脱相,徐氏心痛如绞。

  燕玥没徐氏这般沉得住气,跺着脚嚎啕大哭,“我都十七了呀,我比宁晏还大一月呢,再拖,拖到什么时候去,我就要嫁给霍玉峰,娘亲,您说服爹爹,就与霍家联姻吧!”

  徐氏却知丈夫性子,平日最是疼爱孩子,关键时刻绝不会拿阖家前程开玩笑。

  徐氏精明一辈子,万没想到在女儿婚事上栽了跟头,

  “你若听我的,便嫁给你徐家表兄,他虽不算出众,待你是极好的,成婚前掂量门楣权势,等嫁了人,夫妻二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最紧要的,你别逞一时之意气,最后落个后悔的结局。”

  燕玥嘟着嘴就是不应,她出身尊贵,自然要嫁样样出众的夫君,徐家虽是她外家,这些年也落没了,燕玥心里瞧不起,只是当着母亲的面,无论如何不能说实话。

  此外,她不想输给宁晏。

  母亲与嫂嫂们都被宁晏压得抬不头来,她必须嫁一出色郎君,帮着母亲与哥哥嫂嫂撑场面。

  如此一来,霍玉峰是最好的选择。

第66章

  夜里国公爷回容山堂,燕玥跪在地上与他呈明,

  “爹爹,女儿非霍玉峰不嫁,您若是不答应,女儿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彼时秦氏与王氏妯娌皆在,秦氏听了这话,连忙跟着跪了下去,拉扯着她胳膊,要搀她起来,“妹妹胡说什么,放眼京城,哪个比得你风光,能被这么多郎君争相追求,妹妹好生挑选,必嫁贵婿。”

  燕玥泪眼盈盈,偷偷瞥着国公爷。

  国公爷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阴沉盯着她,“你去做姑子也好。”

  燕玥闻言顿时傻眼,燕瓒也急得站起身,“父亲,妹妹是说玩笑话,您哪能当真…”

  燕璟听得他们要吵起来,往外侧了侧身,优哉游哉磕着瓜子,置身事外。

  国公爷眼中没有明显怒色,甚至平静得过分,“与其连累满门跟着你受罪,还不如早些当姑子,放过你母亲,放过你兄弟们,大家相安无事,就是怕你这般愚蠢,连当姑子都没地儿。”

  燕玥被这话一呛,纵声哭出来,往前一扑抱住徐氏膝盖,“娘,娘您救救我……”

  徐氏心头纵然万般苦楚,却还是狠心将燕玥往前一推,斥道,“你爹爹最是疼你,他一定为你着想,你必须听你爹爹的,否则娘也不管你。”

  燕玥跪坐在地上,嘤嘤哭着,带着几分耍赖,“那爹爹是什么主意?”

  国公爷衔了一口茶,撩眼觑着她,“嫁去淮阳侯府,程毅与你大哥哥交好,淮阳侯是个铁血汉子,侯夫人也看重你,于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燕玥断然拒绝,“我不,那程毅喜欢戚无双,他哪里是真心想娶我,女儿一想起被戚无双占了上风,心里就膈应得慌,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女儿不想屈就。”

  国公爷道,“那就韩家,韩家老三我见过,人才不错,对你也有几分意思,旁的都别想,就这两家选。”燕玥嘟着嘴,闷闷不做声,眼眶又酸又胀疼得厉害。

  国公爷也不逼她,“来人,将大小姐送回房,”又与燕玥道,“给你三日想明白,端午节过后爹爹把你婚事定下来。”

  燕玥被邵嬷嬷与贴身女婢搀着送回了闺房,邵嬷嬷苦口婆心劝了她好久,燕玥神色呆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夤夜,子时的更漏敲响,一穿着碧色素裙的丫鬟悄悄穿梭至后罩房的角门,守门的婆子本就要睡了,这会儿瞌睡沉沉的,听得她叫门,眼都没睁开,不耐烦摆手,手刚摆出去,碰到一沁凉发硬的东西,蓦地睁眼,白花花的一锭银子在夜色里泛着光,

  她眸色霍然睁亮,警惕地瞅了一眼那小丫鬟,小丫鬟委屈地哭着,“我做了恶梦,梦到我老子娘,她老人家让我去给她烧些纸钱,还请嬷嬷赏个脸,这是我全部家当了,让我去圆了老人家的夙愿。”

  莫拦半夜鬼。

  守门婆子狐疑打量几分,默了片刻,将银子往兜里一揣,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门。

  丫鬟轻巧地迈出角门,四下瞅了一眼,沿着墙根遮掩身形,极快地离开燕府后巷,辗转数条小巷来到一茶楼,虽是子时,这一间茶楼却染着星星灯火,她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阁楼,靠窗的坐塌倚着一人,一袭天青锦袍,面庞冷秀,眼尾轻佻,目光亦如薄刃般轻轻削来,“怎么来得这样迟?”

  丫鬟不敢仰望其尊容,将自己在容山堂听到的对话一字不漏转述给对方。

  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他轻轻捏起对着光,这种小刀极为罕见,产自倭国,可削铁如泥,“燕家打着这个主意是吗?”

  “很好…”男子眯起眼,扔了一锭金子给那丫鬟,“你盯好人,一旦有动静便告诉我……”

  翌日正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皇帝每年都会在太液池的南湖举行龙舟比赛。

  燕家自然在受邀之列,徐氏因女儿的事没兴趣出席,三少夫人王娴怀孕七月有余,秦氏也不好意思丢下伤心的小姑子去外头游玩,最后只宁晏一人去了太液池。

  淳安公主最爱热闹,早早在上六卫中挑选了一队精锐参与比试,宁晏少不得帮她呐喊助威。

  彼时燕玥正趴在闺房窗下的桌案,百无聊赖摆弄自己新得的手镯,昨日韩家,霍家,淮阳侯府与程王府均派人送了端午节礼过门,且每府还有一份单独给她的贺礼。

  韩家赠送的是一把精雕的象牙扇,淮阳侯府送了一幅前朝丹青大师徐怀珍的字画,程王府送了什么燕玥没拆,径直让人退了回去,霍家给的是一十分精巧的描金镶八宝紫檀锦盒,打开里面是一镂空掐丝镶红蓝宝石的金镯子,镯子沉甸甸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打算等燕玥定下心意,其余的几家寻个体面由头均退回去。

  燕玥自然看上了霍家这只金镯子,她往皓白的手腕一套,尺寸大小竟是将将好,仿佛为她量身定做,燕玥的心不由自主颤动了几分,听闻霍家很是富裕,倘若她嫁进去了,买一件孔雀翎是绰绰有余。

  这个念头正起,听到廊庑外传来婢子的说话声,恍惚提起了端午节的龙舟比赛,燕玥脑海顿时涌上一个跃跃欲试的念头,爹爹不松口,是不是可以从霍家下手,霍玉峰定也想急着把婚事定下来,既如此,不如两个人一起想辙。

  无论如何,燕玥决定见霍玉峰一面,成与不成,总归努力过后方才不后悔。

  燕玥心中跟着了一团火似的,捏着手镯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那压抑的念头隐隐往上窜,连带心也噗通直跳,今日是端午节,霍玉峰定在太液池。

  燕玥胆子原也没这么大,毕竟国公爷的谆谆教导犹然在耳,只是霍家对她的诱惑实在巨大,太子以仁孝著称,三皇子只要不造反,太子根本不可能把三皇子怎么着,蜜罐里泡大的姑娘将所有事情都想得天真。

  再说了,她就是出去玩一玩而已,也不是多大的事。

  燕玥从耳房箱笼里翻出一身不显眼的旧衫换上,匆匆离开了闺房,国公爷只说让她回房思过,又没有禁她的足,徐氏断没料到女儿会私下去会男人,也没交待下人不许燕玥出门,她从角门离开,借口去西北园子里散心,守门婆子也没拦着。

  国公府西北有一处破败的园子,这里住着府上一些下人,帮着圈养庄子里送来的鸡鸭猪鹅之类,秀华姐妹自小便在此处长大。燕玥趁着下人不注意,悄悄从这里溜出了国公府,她拿着银子寻了就近的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让车夫载着她送到太液池西掖门。

  国公府将程王世子埋伏在四周的探子给轰走后,程王世子想了法子买通府上丫鬟,燕玥前脚离开府邸,她的行踪后脚被报去了程王世子那。

  程王世子听得这消息,顿时眉飞色舞,抚掌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程王祖辈是皇亲,论辈分算皇帝的叔叔,他在军中威望甚高,底下有一帮效死的悍将,年前虽经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不过余威犹在,为了安抚其他宗亲,皇帝明面上不能动程王,是以程王世子在宫中依然有几分脸面。

  早在燕玥抵达太液池之前,程王世子的人便侯在西掖门,殷勤地上前跟她打招呼,燕玥自小行走皇宫,上来巴结者比比皆是,一时并未设防,随口问比武的锦棚在何处,那做内侍装扮的小厮与一宫女便领着她进去了。

  今日太液池热闹,浑水摸鱼的人不少,守卫门禁有所差池也在所难免。

  沿湖两侧几乎人满为患,侍卫十步一岗,五步一旗,锣鼓喧天,行人如织,燕玥选了一条靠里的石径,往最前方的锦棚方向走,她不敢冒然询问霍玉峰行踪,逢人便打听霍玉华所在,就在她路过一片水渍时,那内侍忽然扔出一颗石子击中她膝盖,燕玥噗通一声栽入水泊中。

  正值午时,徐氏趁着国公爷不在,遣人去请燕玥过来用午膳,片刻,下人禀报燕玥不在闺房,徐氏大急,也不敢声张,连忙派心腹阖府寻找,后来一路循迹到西北的园子,才知道燕玥偷偷溜出去了,徐氏额头突突直跳,怀疑那傻丫头去寻霍玉峰,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有人递了一封帖子给徐氏,请她去国公府附近单牌楼的一间茶楼会面。

  徐氏脸色一阵发青,跌在了软塌上。

  她几乎已猜到是怎么回事,怎么办?

  单刀赴会,担心中了对方圈套,可偏生国公爷入了宫,燕翎也不见踪影,至于自己那两个儿子,是个不中用的,徐氏思忖再三为了女儿声誉着想,带着心腹婆子悄悄来到茶楼。

  薄薄的茶雾缭绕他冷薄的眉眼,程王世子穿着一件澜衫立在窗下朝她作揖,脸上挂着几分讨好的笑,颇有几分卑躬屈膝,

  “劳动国公夫人大驾,是承志的罪过,国公夫人请上座。”他撩起袖袍往屏风下的圈椅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