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用过午膳,燕翎收到军器监骤发大火的消息,太子震怒,使臣也被撼动了,谁都知道军器监是一国之重器,而大晋去年就靠着神器阻截了蒙兀的进攻,莫非这是乌日达的手笔?乌日达露出自伤后第一抹笑容,从容喝茶不理会众人试探。
燕翎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大约是天色稍晚时,他拧着一个行踪诡异身着大晋兵马司服饰的男子,扔到了乌日达面前,彼时各国使臣也都在,今日乌日达遇刺,影响两国邦交,也损及大晋国威,使臣们都等着大晋的交待。
乌日达眼眶疼得厉害,几乎睁不开眼,直到那匍匐在地上的男子隐约呜咽几声,似有些熟悉,乌日达从圈椅里绷直了身子,认真打量对方,恰恰那男子抬起脸来,两个人视线对了个正着,乌日达一口血涌上嗓眼,
“燕翎,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翎面不改色,“郡王,此人便是今日埋伏在山林意图射杀您的刺客。”
乌日达恨不得拍案而起,这哪里是刺杀他的刺客,这是他埋伏在去军器监路上用来射杀燕翎的高手,原来早就被燕翎窥破了天机。
乌日达有苦说不出,气得胸口起伏,满脸怨恨,“是吗?”
他捂着发疼的伤眼,重新往圈椅里一躺,语气凉飕飕的,“这么说,是你们大晋有人行刺本王?”
燕翎摇头,“非也,本官搜了他的身,发现此人易了容,其言行举止像极了女真族人。”
那边正在看热闹的女真使臣,一口茶呛在嘴里,拂了一把口水,弹跳而起,“什么?关我们什么事?燕大人,您别血口喷人……”
燕翎也不急,而是将那人后背露出来,其腰部的位置隐隐烫出一个形似火凤凰的图案,这是女真族一部落的图腾。
女真大使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过去。
乌日达咬着牙苦笑一声,颇有几分打落牙齿往嘴里吞的憋屈感。
当初他为了将行刺燕翎的罪证推到女真人身上,特意培养了一女真高手,如今倒成了燕翎现成的证据,技不如人,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慢腾腾起身,缓慢行到燕翎身侧,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燕翎轻哼,“在你挑衅我,说要看我妻子一眼的时候。”
乌日达单眼挑起,“这有什么问题吗?”
燕翎侧眸,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慢慢浮现一抹笑睨,“乌日达,三年前,鞑靼汗王送了蒙兀最美的女人入你帐中,你却无动于衷,将人原封不动送了回去,一个不为美色所动的人,会觊觎我的妻子?你不过是为了激怒我,意图打伤我,再用军器监之事引我出行,并在半路伏击。”
“乌日达,你此行真正的目的是杀我吧?”
燕翎的空心阵对蒙兀骑兵造成了强大的干扰,此人不除,蒙兀无尺寸之功。
乌日达缓缓眯起眼,眼底含着深深的忌惮,与燕翎的视线交织片刻,蓦地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燕翎,去年我有几千兄弟死在你手里,我一直不服,那一回我不曾上战场,我总觉得不可能输给你,但今日我输得心服口服。”
“我们战场上见。”
乌日达扬了扬手,示意蒙兀的人跟着他离开。
燕翎转过身来,对着他身影忽然笑道,“慢着。”
乌日达立在夕阳里,扭头望来,那只被射伤的眼用黑纱布蒙住,伴随那条蜈蚣般的鞭影,衬得他形容阴鸷可怖,如地狱阎罗,“何事?”
燕翎当着所有使臣的面扬声道,“郡王在我大晋受了伤,陛下与太子十分关切,特将齐齐达尔草场赐给郡王,以示安抚。”
乌日达脸色一变。
齐齐达尔草场多年前本是鞑靼大汗自女真手里夺下的牧场,其水草肥美,为草原五大黄金牧场之一,数年前蒙兀与大晋交战,此地为燕翎带人偷袭而得,如今却拱手让给他,乌日达不由苦笑。
蒙兀境内分鞑靼与瓦剌两个王国,瓦剌与鞑靼虽一致对外,内部却纷争四起,若鞑靼大汗晓得此牧场落入他手中,必定举兵来犯,而齐齐达尔草场也毗邻女真,今日他与女真在此地结了梁子,难保女真不分一杯羹。他敢保证,待他离开,燕翎定将刺客真相告诉女真,再许一些好处,女真铁定搅合进来。
燕翎就像一位高明的猎人,扔了一块肥肉在地上,惹得猎物争相抢夺,而他则坐收渔翁之利。
乌日达服气地笑了一声,极有风度地朝燕翎行了个礼表示感谢,带着人离开了。
待他行远,都督府数名将士凑过来,咬牙问道,“世子,为何不杀了他?”
燕翎肃穆而立,张望长空,“杀他容易,杀他的后果我们承担不起,乌日达是瓦剌的宰执,将他杀了,鞑靼大汗在蒙兀几无对手,寻了时机便可举兵南下,咱们还未做好准备,不可与之相争。”
今日让出那草场,亦是为大晋争取备战的时间。
将各国使臣送走后,朝中官员陆续回城,几位老臣忍不住感慨,“前几日程阁老还担心燕世子城府不深,历练不够,瞧瞧,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烧了瓦剌鞑靼与女真三家,今日这招离间计,借力打力,使得精妙。”
燕翎回到皇宫,将今日之事禀报给皇帝,皇帝听到最后很是满意,
“辛苦你了,此番谋划甚是巧妙,朕借此良机充实国库,为日后做准备。”
使臣离开,一大堆收尾要处置,各部堂官均没个歇息,好在是最后几日了,待除夕在奉天殿用了午膳,便可欢欢喜喜回家过年。
燕翎终于在半夜赶回府中,他原本也是没空的,实在担心宁晏受了惊,必定回来看一眼才成,已近子时,为防吵着她,先在书房沐浴换了衣裳,踏着寒风,来到明熙堂,循着灯色望去,正房的窗牖晕出一层光芒,琉璃窗染着雾气瞧不清里面情形,这么晚了还没睡,燕翎加快脚步,守门的婆子抱着手炉蹲在角落里喝茶,瞥见他回来,赶忙行礼,燕翎挥手让人退开,径直去了东次间。
宁晏一头青丝用白玉簪子挽成一个凌云髻,坐在灯下画窗花,长长的睫毛如工笔画就的鸦羽格外清晰,那张脸时而隐在暗处,时而往灯下一凑,如幻化出来的如玉美人,清致明落。
看到这副模样,燕翎稍稍放心,就近坐在了罗汉床上,颀长的身影往引枕一靠,姿态随意看着她画画,
宁晏已发现了他,未做理会,最后一笔勾下,递给侍奉在侧的如月,“照这模样去剪窗花。”
那一沓宣纸上有各式各样的图案,诸如双龙戏珠,福娃送春,年年有鱼等,其中还有一只显眼的孔雀,燕翎盯着那只孔雀觉着有些不对劲,宁晏也一眼扫到那只恶作剧的孔雀,心虚地红了脸,赶忙将宣纸裹好,一股脑塞给如月,转身笑眯眯看着燕翎,“回来啦?”
他换了一身雪青的袍子,银竹纹的花案,俊脸被衬得如白皙的冷瓷。燕翎将她拉了过来,宁晏顺势就坐在他身侧,
“今日吓到了?”
宁晏摇摇头,反倒关切打量他,“乌日达的事处置好了吗?”
燕翎颔首,将她柔荑握在掌心摩挲,垂眸把玩着染了丹蔻的粉尖,“都已经送走了,并无大碍。”
“刺客找到了吗?”
燕翎一想起戚无忌在天音阁说的话,脑海万千思绪纷至沓来,沉默片刻,头疼看着宁晏,
“是戚无忌。”
宁晏其实也猜到两三分,但真正听到是他,还是大吃一惊,本想问为什么,那些原本模糊的轮廓瞬间变得清晰,她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就怕是郎有意妾无情。
燕翎见宁晏眉尖微蹙,面露萧索,凝声问道,“你早知道了?”
宁晏对上他晦暗的眼神,摇摇头,“我也是刚猜到的。”
燕翎松开她的手,按着眉心,前所未有的烦闷侵汹而来,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戚无忌会喜欢淳安,他能喜欢淳安什么?在他看来,戚无忌与淳安公主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瞧戚无忌那般疯狂的行径,怕是中“毒”不轻。
宁晏打量燕翎的模样,也略略能理解他的心情,抿着嘴轻笑一声,“我觉得戚公子挺好的……他会护着公主…”
燕翎愣住,脸色就变了,忍耐着道,“我不能护着你吗?”难道宁晏也喜欢戚无忌那种疯狂的行径?
燕翎不习惯失去理智,他做不到。
这哪跟哪呀,宁晏一头雾水,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得出来燕翎情绪不对劲,担心殃及池鱼,便岔开话题,“对了,蕊之表姐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儿,我听说你们少时感情很要好,你要不要去探望她?”
燕翎深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情绪拂去,“好……”
“你什么时候能得空?”
燕翎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我依你的时间。”
这倒稀奇了。
“那就明日上午。”
“好……”
夫妻俩合衣睡下,燕翎心情有些奇怪,躺着一声不吭。
吃和睡在宁晏这是大事,管燕翎心情好与不好,她睡得雷打不动。
燕翎却将她弄醒了,压她在身下,嗓音如裂帛暗沉,
“你喜欢戚无忌那样的?”
宁晏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了半日,是为这事闹别扭呢。
弄明白究竟,宁晏很是镇定,她不能让燕翎对她心生误会,也不希望夫妻之间有所隔阂,于是神色分明,
“我没有喜欢别人,我只喜欢我的夫君。”像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语气平静,眼神无澜。
她的夫君不就是他吗?
想当初她说心里没有人,如今心里放着他这个夫君。
燕翎一下就顿在那里,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手足无措。
木了片刻,将被褥连带她整个人给捞起来抱在怀里,深深的瞳仁就黏着她眉眼,仿佛有潮水涌在他心口,连吐息都不那么均匀。
渐渐的,冷隽的眉梢化作被朝露晕染开的枝叶,带着初生的真挚,乍然一笑,这一笑足以摄人心神。
“我也喜欢你……”
第52章
腊月二十七清晨,寒风飒飒,院子里遒劲的老梅蜿蜒,几朵腊梅破寒而出,从微霜中探出笑脸来,宁晏夫妇先去容山堂请安,随后一道登车前往韩家。
宁晏坐在马车里,听着车马萧萧,尚有些失神。昨夜燕翎不仅回应喜欢她,还轻轻在她额尖印下一吻,今晨他竟还在身边躺着未走,铁臂揽着她,她未醒他便不动,直到她懒洋洋的在他怀里醒来,竟罕见朝她露出笑脸,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哪怕此刻,他亦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细细摩挲勾缠,让她生出在谈情说爱的感觉。
宁晏再迟钝,从他种种举动,也明白,燕翎该是对她慢慢上心了。
侧眸看向身边的男人,眉梢的神色依然是淡的,细看却也多了一些柔和的味道。
丈夫待她好,夫妻感情与日俱增是好事,宁晏乐见其成,她不需要轰轰烈烈,这样细水长流的感情更衬她的脾性。
这一路,燕翎也时不时打量妻子,明明是日日对着的脸,这会儿越看越喜欢,他原先也不是没想过,宁晏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直到昨夜得到她亲口承认,那自行宫而始,偶尔涌现的迷茫,不确定,甚至是揣测怀疑,到了昨夜彻底尘埃落定。
燕翎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要待她好些,让她欢欢喜喜大大方方做他的妻子。
云旭已提前去韩国公府递帖子,燕翎牵着宁晏下来马车时,韩国公已带着两个儿子侯在门口,
韩国公语气随和,“年关时节,劳动世子来探望蕊之,韩府感激不尽。”
目光不经意瞥见燕翎握着宁晏那只手,神色微微一动,男人这样的举动说明什么,韩国公心里再明白不过,暗暗打量宁晏一眼,如此娇妻美眷也难怪燕翎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连着对宁晏也颔首示意。
夫妻二人与韩国公见了礼,循着主人一道去了正厅。
这一路,燕翎依然牵着她未放,宁晏面上不显,心中却很纳罕,夫妻二人不过一番交心,就将他激动成这样,原先他也不是黏糊的人,今日打明熙堂出来,去容山堂请安再到出府,他就没撒过手,稀奇。
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刻意去说什么,只是走动时靠近一些燕翎,趁着衣袖相交,抽了抽手指。
燕翎侧眸看着宁晏,宁晏朝他眨眨眼,燕翎明白意思,这才松开了她。
韩国公将夫妇二人迎入厅内暖阁坐着,韩夫人早就带着女婢侯在门口,这会儿瞧见了宁晏,再不情愿也露出笑容问好,吩咐下人奉了茶,分主宾落座。
宁晏先朝韩二少爷问起云蕊之的情形,“头日我来没能见上蕊之表姐,如今人如何了?孩子可还乖巧?”
当着燕翎的面,韩钦和便客气许多,含笑道,“这两日进食不错,每顿四菜一汤都能吃得下,孩子一直很乖巧,极少哭闹。”
宁晏眉梢染笑,“果然是疼娘的孩子,待出月了,我得好好去抱一抱。”
提到满月,韩钦和脸色微微一动,看了父亲一眼。
韩国公视线一直落在燕翎身上,这位年轻的阁老,少年老成,程王爷的事料理得不动声色,手腕既狠又准,齐缮伤重扔下个烂摊子,他不声不响便拾了起来,还完成得超出预期,燕锟真是好命,得了这么出色的儿子。
他的儿子也不是不好,但比起燕翎来,还差得远了。
比如此刻,他在这厅堂里坐着,一身寻常的湛色袍子,未着官服,却给人一种气度威赫的感觉,便是韩国公这个长辈,在他面前也不敢说造次的话。
燕翎听得宁晏那话,便慢慢将茶盏放了下来,好看至极的五官没有往日的锋利,双目深静看着韩国公,甚至是含着笑意的,“满月要到开年了,日子定的哪一日?我也好携礼来贺外甥诞辰。”
这话一落,厅堂内顿时一静。
宁晏默不作声看着韩夫人,韩夫人面色果然有几分窘迫,手中的绣帕也掐的越发紧。
韩国公笑了笑,并未立即接话。
韩钦和脸色便不好看了,昨日为这桩事他与父母吵了一日,母亲执意不肯,还狠狠骂了他一顿,父亲被母亲闹得头疼,并未表态,这会儿连燕翎都在过问这桩事,还不给个准话,韩钦和怒色已浮了起来。
“父亲……”语气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敦诫。
韩国公自然察觉到儿子的怒火,望着燕翎慢腾腾笑了出来,
“具体哪一日还未定好,左不过是满月那几日,待日子确认好,定给府上送请帖。”
这是应下的意思,韩夫人脸色憋得发青,愣是一个字都没说,韩钦和则长吁一口气。
燕翎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好。”
宁晏切身感受到了权势的力量,她都不曾与燕翎坦白这桩事,只提起满月送什么礼,想必燕翎也是随口一句寒暄,不成想韩国公府被迫压着低了头。
韩大少爷见气氛所有松弛,立即问起了昨日讲武场的事,燕翎耐心与他解释,宁晏得了空隙便说要去探望云蕊之,韩钦和连忙起身,“我送少夫人过去。”
到了僻静处,韩钦和露出苦笑,
“倒是让你们夫妇费心了。”
宁晏原想说他们并没有刻意插手,不过韩钦和已领了这个人情,也没必要去解释,便道了句客气,言语间踏入了二房的院子,云蕊之已经歇在了正房,如今在床上躺着,坐月子的女人着不得凉,屋子里地龙烧得旺,宁晏进去时被炭火呛了下,韩钦和送到她门口又折回了厅堂。
贴身女婢已通报云蕊之,宁晏进来时,云蕊之在床上挪动着要下来,笑得很开心,就是脸色有几分倦怠,宁晏连忙按住她不许。
“听说上回你狠狠怼了我婆婆,晏晏,除了你还没有别人敢这么帮我,原先还当你胆量小,如今才知道你是闷声干大事的人。”
宁晏被她弄笑了,端来锦杌坐在塌前,
“我与世子算你半个娘家人,怎么能不替你说话?对了,刚刚在厅堂,韩国公已应下酒宴的事。”
云蕊之一阵唏嘘,眼角慢慢渗出一抹泪,她拂了拂,露出笑容,“刚刚婢子告诉我了,真没想到,到头来还得靠表弟撑腰。”
到了云蕊之跟前,宁晏便不讨人情,“哪里,世子根本不知情,只是随口问起,其实也是韩国公看重你,二少爷施了压,瞧着二少爷的模样,即便我们不来,事情也是会定下的。”
云蕊之叹道,“公婆为人我心里又不是没数,若非燕翎问一句,还不知是何光景,不过,你表姐夫倒是没话说,不许任何人递闲言碎语来我这,自从那日婆母与你起了龃龉,再也没让她进二房的门。”说到后面唇角已翘起,自有欣慰之色。
宁晏笑吟吟安慰道,“有丈夫护着,比什么都好。谁一辈子能一帆风顺,捡着最紧要的几样好处得了,便是老天爷厚爱,丈夫是陪你一辈子的人,只要夫妻同心,什么事都难不住你们。”
云蕊之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打趣道,“哟,瞧你这大彻大悟的样子,近来与翎哥儿蜜里调油?”
宁晏顿时懊悔与她说这些,脸蛋躁得红扑扑的,“说你呢,每回都要笑话我,再这样,我不来了。”
又起身去梢间探望孩子,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脸上还红艳艳的,绒毛清晰可见,一双黑啾啾的眼竟也睁开来瞧人,见宁晏笑着逗她,她居然咧了咧嘴,仿佛不太会笑或不懂笑,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宁晏,惹得宁晏心里软成绵糖,搁了一个赤金的长命锁在摇篮里,乳娘瞧着分量有些重,不知怎么办,宁晏示意她不做声,又出来外间。
二人唠了一会儿嗑,宁晏见时辰不早便告了辞。
燕国公定了今日下午祭祖,夫妇二人在午时前赶回了府中,祭祖仪式由燕国公亲自主持,二房与三房的人依着辈分进去跪拜,宁晏是长媳的身份,就站在徐氏身后,其余人依次往后排,完成祭祖后,宁晏才发现祠堂里还有一间,又额外摆放着长公主的灵牌,里面干干净净,看样子常有人来打扫。
国公爷又亲自领着所有人来到这间祠堂祭拜长公主,除了他立在一侧,深望亡妻灵位,其余人包括徐氏在内,都跟在燕翎身后行跪拜大礼。
礼毕,大家安静退了出去,只剩国公爷与燕翎,宁晏见燕翎跪在正中的蒲团未动,也没离开,灵牌前有一蜡烛快要燃尽,她走过去换了一根。
待换好,扭头看他们爷俩,一个用袖子将牌位来回擦拭一遍,难得有几分细心,另一人神色肃穆跪着笔直不动,谁也没吭声,也无煽情的话,就默默以各自的方式祭奠长公主,片刻,国公爷先一步离开,燕翎也起身拉着宁晏退出了祠堂。
二房与三房的老太太带着各家晚辈与徐氏告别,后日便是除夕,哪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唠家常,何况徐氏先前做主免了二房与三房过年的用度,妯娌之间多少生了些嫌隙,徐氏被燕玥与秦氏搀着先往容山堂走。
路上燕玥语气低靡,“以前不觉得怎么,自宁晏嫁过来后,就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这是在说国公爷带着燕翎夫妇单独留在祠堂的事。她现在当着宁晏的面什么都不敢说,私下心里还没能那么容易接受。
徐氏看着女儿,“你爹爹不容易,不许说让他为难的话,那是他的发妻,他的嫡长子,难道让他不管了?”
燕玥越发委屈了,哽咽着道,“为什么突然间什么都变了呢……哥哥娶妻后便顾着自己小家,爹爹呢,手心手背都要顾着,一个家不像家了……”
徐氏头疼不已,“快别说胡话,你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待明年开春,你的婚事也要预备起来,等你嫁了人,才知人情冷暖。”
燕玥将眼泪一拂,低着头懊恼,“我不嫁人,女儿就想陪在娘亲身边。”
秦氏也在一旁凑趣,“妹妹放心,你想什么时候出嫁便什么时候出嫁,家里还有二哥和二嫂,任何时候咱们这都是你的家。”
燕玥委屈巴巴看着秦氏,“还是二嫂好。”
“那当然,我可是你亲嫂嫂……”秦氏弯着笑眼。
徐氏嗔了秦氏一眼,“你怎么也跟着糊涂呢,你把她当家人她自然就是家人,你老视她为外人,她又如何与咱们亲近,我没有旁的想法,翎哥儿是你们兄长,如今又入了阁,有他这个兄长在,你们兄弟姐妹总归不会被人欺负,只是若你们两人还拧不清,处处与你们嫂嫂为对,这个家迟早散了去,回头惹恼了你们父亲,有你们好果子吃。”
燕玥与秦氏闷闷不说话了。
一行人到了容山堂的门口,掀帘进去时,燕玥忍不住嘀咕,“还不是因为哥哥入了阁,您才这样说……”
徐氏闻言摇摇头,只觉女儿与老二媳妇似榆木疙瘩,怎么教都是白费功夫,万般疲惫涌上心头,她当即甩开二人,搭上心腹丫鬟的手匆匆去了耳房,留下燕玥与秦氏面面相觑。
燕璟这厢单独扶着妻子往三房走,王氏怀孕还不到三月,胎还未坐稳,刚刚又行了跪礼,这会儿燕璟小心翼翼护着她,不敢迈快半步。
王氏走了一会儿,有些累,驻足歇着,回眸瞥了一眼祠堂,望见婆母一行身影没入长廊之后,这才看着身侧的丈夫,跟着他往前走,“你这段时日都不太往容山堂去,是何故?”
越过一个穿堂,斜阳从枯枝树林里洒落,斑驳的光影覆过燕璟面颊,他脸上温色褪去,露出几分不屑来,“母亲处处袒护着二哥,暗地里掏了五千两银票补了公账,这五千两实则是入了二嫂手中,你一贯不争不抢,母亲便没把你放在心上。”
王氏愣了愣,“原来是这事。”倒也没过多的表情。
燕璟见妻子面平如水,越发不忿,“瞧瞧,这满大家子人,除了你,没有人不争着抢着…”
王氏不耐烦与他讨论这种话题,小心往前迈,“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何苦争这些有的没的……”
燕璟看着妻子清逸的身影,苦笑一声,倒显得他不像个爷们,顿了几步,又追上去,
“我觉着,靠父亲与母亲,还不如靠大哥。”
王氏闻言脚步猛然止住,转过身来,神色冰冷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燕璟被她眸中的冷色给弄愣住了,脸上生了几分躁意,“父亲要谋荫官,首先考虑的是二哥,除非二哥高中才能轮到我,不过我瞧二哥那温吞的样子,怕是希望不大,这么一来,我就得去军中了,我不太想去……”
燕璟与燕瓒双胞而生,跨过年也才十九岁,颇有几分少年心性,“大哥已入阁参政,我若求求他,没准能帮我谋个一官半职。”
王氏就这么看着他,神色慢慢过渡到木然,连着嗓音也有些僵硬,失望道,“你就不能靠自己吗?你兄长十二岁去边关,靠自个儿立下赫赫战功,他在外行军打仗还能挑灯夜读,回来不声不响考了个状元,可没靠父亲吧……”
燕璟被妻子训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心中很不是滋味,偏生王氏所说一字不差,他是半句话也不敢分辨,直到最后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才讨好地扶起她的手臂,呐声嘀咕一句,
“你能不能别拿我跟大哥比,这满京城的少爷,哪个不恨他…你换个人比不成?”
王氏看着丈夫没出息的样子,眼神里溢出几分艰涩,将他甩开,快步往院子里去。
燕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见王氏脚步飞快,心肝都在颤,只得压下郁闷连忙追过去,“好了好了,你刚怀着孩子别动气,我上进,我上进还不成吗?”
第53章
腊月二十九是除夕,也是皇帝寿辰,皇帝念着前段时日万国来使,百官十分辛苦,只在清晨接受了百官朝觐,免了中午的正宴,百官下朝后陆陆续续收拾行装回府过年。
皇帝与明阳长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皇帝待燕翎比亲儿子还好,这个节骨眼旁人能走,燕翎却走不得,与太子和三皇子等人一起,陪着皇帝在奉天殿用了午膳方才出宫。
今夜便是除夕,国公府上下焕然一新,廊芜下皆换了崭新的大红灯笼,门口贴上辟邪的桃符,东西两府都聚在荣宁堂吃团圆宴,宁晏这会儿带着人在厨房张罗晚宴,核对菜单,确认无误,才赶往荣宁堂。
荣宁堂坐落在两府当中一块高地,门庭气派,视野开阔,府上常在此处举行家宴,国公爷上了年纪最喜热闹,自下午始便带着两府的少爷在东厅写对联,邵管家领着一众小厮侯在一侧,但凡过了国公爷的眼,便着小厮贴去四处门廊。
女眷在在西厅围炉话闲,两厅之间用十二开的菱花格扇给隔开,隔扇里实则是设的一碧纱橱,也做茶水间用,此刻里头放着一铁炉,上头正烤着一头鹿,角落里镇着一四座鎏金香炉,青烟袅袅,肉香四溢。
宁晏带来的那两名厨娘,梨嫂子负责掌勺正宴,晴儿则在荣宁堂烤鹿肉,刚放上去不久,香气还没那么浓厚,晴儿又洒了一碗配好的蒜汁,坐在锦杌上控制火候,两位小丫鬟给她打下手。
东厅里时不时传来笑声,二房老夫人褚氏与三房老夫人葛氏分坐在徐氏左右,底下依次坐着秦氏与王氏,还有二房少奶奶郑氏与三房少奶奶余氏,燕玥跟三房姑娘燕珏单独围了一个炉子,燕玥得了一新打的镶宝石金镯子,是镂空的样式,做工极为精湛,兴致勃勃给燕珏介绍上头镶嵌了哪些宝石。
徐氏见宁晏半晌不见踪影,吩咐二少夫人秦氏,“晏儿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去各处瞧瞧,今夜除夕,大家少不得凑桌喝酒,叫人小心些火烛,早些将门给锁了。”
秦氏起身道是,带着两名丫鬟两个婆子便出去了。
徐氏又笑着接过褚氏的话题,“每年写对联总归要评一个魁首出来,今年不知是哪个哥儿能入国公爷的眼?”
褚氏也希望两个儿子能被国公爷器重,催着身边的大孙女,“去东厅打听打听情形。”
郑氏的大女儿秋秋今年五岁,穿着一身喜庆的锦红对襟棉袄,双颊红彤彤跟对苹果似的,得了这话,搁下手中的果子,在身上扑了扑灰,撒丫似的往东厅跑,郑氏见女儿刚换的新裳弄脏了一阵头疼,又担心女儿摔着了,连忙唤道,
“慢些,慢些,你就是这般莽撞,若再摔着了如何是好?”
秋秋跑到隔扇处扭头笑嘻嘻朝郑氏做了个鬼脸,一眨眼消失在珠帘后。
郑氏长长叹着气,徐氏笑问她,“小孩子跑跑闹闹很寻常,你为何这般焦心?”
郑氏身心疲惫道,“大伯母有所不知,秋秋五日前刚摔了一跤,膝盖都磕青了,别看是个姑娘家,脚上手上就没干净的时候,侄媳妇是日日悬心。”
徐氏慈眉善目地颔首,“你的心情我明白,我刚当娘那会儿也是这般,瓒哥儿与璟哥儿不是打架,便是在院子里翻滚,我就恨不得时时跟着,与你一般,没个歇停的时候,后来总之不是破皮便是磕出一条口子,我见多不怪,渐渐也丢开了,孩子都是磕磕碰碰长大的,你得放宽些心。”
东厅这边,除燕翎外,长房的三位少爷都在,二少爷燕瓒极擅丹青,这会儿正在替国公爷题的一首赏雪诗配图,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苍山雪景图来,他一身竹青的长袍,腰间系着一块和田沁玉,生得又俊秀,极有文人的气质。
三少爷燕璟则站得远远的,与二房二少爷燕瑀挤在一处,燕瑀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平日唯燕璟马首是瞻,二人每每遇见这等场合,就恨不得往角落里挤当自己不存在。
二房大爷燕琸自弟弟燕琉葬礼回京,再也没离开过,眼瞅着母亲鬓发如霜,打算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他比燕翎还要年长数岁,在同辈中年龄最大,颌下留着一小撮胡子,负手立在国公爷身后,颇有一副长兄的稳重风范。
三老爷带着长子燕珂与幼子燕珞过来凑热闹,燕珂与燕翎同龄,平日里不苟言笑,比燕翎话还少,反倒是弟弟燕珞是个人精,先父亲与兄长迈入厅中,这一下便凑在国公爷跟前,替他老人家研墨,
“侄儿最喜欢大伯的书法,气势雄浑,男儿就当跟大伯这般经天纬地,叱咤沙场。”
国公爷朗朗大笑,揉了揉他后脑勺,“珞哥儿是打算从军?”
燕珞嬉皮笑脸望他,
“侄儿肚子里这点笔墨别污了考官们的眼,若能去边关历练历练,也是造化。”
国公爷看着他那一身细皮嫩肉,瘦胳膊瘦腿的,兀自叹了一声,“你这身子骨不够健硕,既是想从军,平日清晨就得起来习武,燕翎自七岁从皇宫回来,日日都是跟着我蹲马步,你若有心,就得准备着。”
燕珞哪里是真想去边关,无非就是讨国公爷欢心罢了,卖乖道,“得,侄儿听大伯的,每日练成几轮。”
三老爷见少子满嘴跑风,将他拧开,“你别碍事。”卷起袖口亲自替国公爷研磨。
国公爷看着弟弟,脸色便沉了几分,不恁道,“这么多晚辈在场,哪里轮到你来动手…”
话落,二房的燕瑀脑中灵光一闪,麻溜凑了过去,“我来我来,我爹在世时,日日都是我给他老人家研墨,这事我最在行…”
国公爷想起已逝的二弟,最是老实巴交一人,心中一痛,连带看着燕瑀神色也软了几分,“你小子若能长进一些,你爹爹在天之灵也该安息。”
燕瑀讪讪笑着不敢接话,乐呵呵地研墨,心里想赶在国公爷检查功课之前捞一活计,待会也少捱两句骂,他刚刚冲过来速度太快,把燕璟挤去了一边,燕璟见自个儿被抛弃了,气得狠狠瞪燕瑀一眼,燕瑀暗暗使了个得意的眼色,哪管他死活。
燕璟双手抱臂凉凉看着他,真当他没预备么,每年除夕这一关最是难熬,吃了这么多年亏,今年也学乖了,早早就寻友人讨了一句对联,这会儿大大方方来到旁边的长几,从弟弟燕珺手中夺来一只狼毫,
“来,让哥哥写一幅对联给你瞧瞧。”
燕璟字写得丑,四少爷燕珺平日也不太看得过眼,嫌弃地哼了一声,将自个儿写得对联收起来,来到国公爷这边等着父亲评阅。
燕瑀注意到这一幕,还真就傻眼了,难道今年又得他垫底,还别说,他研墨极有一套,墨汁又浓又匀,下笔也很细腻,国公爷抬笔一气呵成写就一硕大的“虎”字,这个虎字龙飞凤舞,状似猛虎下山,颇有雷霆万钧之势,众人拍案叫绝。
国公爷自个儿也很满意,抬了抬下颚吩咐邵峰,“挂去我书房。”
“别别别…”燕珞笑嘻嘻凑过来,将邵管家给拱开,双手就要去捧那幅墨宝,“大伯,给侄儿吧,侄儿挂在屋子里也好瞻仰。”
燕璟等人都啧啧嘴,不惜得瞧他。
三老爷抬手将他敲了几下,“滚开。”又笑融融与国公爷道,“往年兄长得了好字都要赐下来,今年这幅就归弟弟我吧。”
国公爷冷冷睨了他一眼,当着晚辈的话不好驳他面子,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扫了一眼没看到燕翎,眉头一皱,回身问邵峰,“翎儿呢?”
邵峰愣了一下,又急忙寻云旭,云旭听到这一声,从门口往内探进半个身来,挨着门口朝国公爷行了个礼,陪着笑道,“回国公爷的话,兵部给边关将士发放的冬衣出了点岔子,世子爷处置此事去了,还没回来。”
国公爷揉了揉酸胀的眼,神情便萧索了几分,也没了下笔的兴致,将毛笔搁在笔洗上,一旁的邵管家立即递上湿巾,国公爷净了手没说话。
燕翎长到今年二十一岁,没正儿八经在家里过过除夕,有的时候被皇太后带去宫里,有的时候宁愿回书房读书习字,他不喜欢热闹,直到长大后,从边关回来,能珍惜几分人间烟火,便偶尔陪坐一会儿,不过也就一会会,用了膳转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国公爷拦不住他。
原本以为今年娶了媳妇该不一样,不成想又被公务给耽搁了,国公爷心里很不痛快。
东厅内一时就安静下来,燕翎这毛病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敢说什么。
少顷,二房大爷燕琸率先打破了沉闷,“前几日就想寻翎哥儿喝酒,一直没得了机会,今夜无论如何要灌他。”
国公爷看了一眼燕琸,明白他现在的处境,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神情严肃了几分,“你的事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燕琸年纪不轻,外放潭州已满三年,趁着年后吏部单选的机会,也该给他在京城谋个职。
燕琸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只是神情也没那么放松,他回来才得知母亲曾得罪宁晏,气得不轻,今日过来吃团圆席又郑重与妻子和母亲交待过,在宁晏面前小意些。
三房的燕珞见二房的兄长得了国公爷允诺,趁着机会开了口,“大伯,侄儿今年十五了,读书不成,习武不就,您干脆寻个靠谱的活儿给侄儿干,侄儿也不求大富大贵,总归别闲在家里才好。”
三老爷看着激灵的小儿子,暗暗存了几分期待。
国公爷却冷笑了几声,捏着燕珞的耳郭揪了起来,“你跟我耍滑头,不是说要去边关吗?你字都不认识几个,能有什么活给你干?”
燕珞也不敢叫疼,苦哈哈垮着脸,“大伯果然不疼我,那我去求世子兄长。”
天色晦暗,云团一层压一层,雪花如毛绒一片片飘落,纷纷扬扬,衬着那天地万物仿佛静止了,远远地似有叠叠笑声传来,宁晏行到半路,察觉裙子在厨房沾了些油污,又回到明熙堂换了一身新裳。
她是新妇,第一年该要穿得明艳一些,换了鸳鸯红的缂丝通袖袄子,镶着一层兔毛的绒边,配了一条粉色的长裙,裙摆绣着牡丹花纹,喜庆又娇贵,披上新做的大羽红纱鹿皮斗篷,迎着细雪婆娑,便来到了荣宁堂。
灯芒四绽,十二盏八面琉璃宫灯悬在廊庑,寒风一掠,摇落一地斑驳璀璨。
宁晏行到抄手游廊,隔着明净的琉璃窗往里看着,脚步微微涩住。窗口的雾气被小丫鬟擦得干净,这会儿能清楚瞧见里面的情形。
四个小孩儿绕着围炉玩耍,康哥儿手里抓了一把松果,磕磕碰碰追着秋秋要给她,秋秋嫌弃他流着口水手里脏不肯要,便躲开了,二房的信哥儿一时没注意,跑过来撞了康哥儿一把,康哥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松果撒了一地,哇哇大哭,地上铺着厚厚的锦毯,疼是不疼的,徐氏也没当回事,反而带头笑起来。
花红柳翠,人影婆娑,笑声伴随哭声,被热腾腾的香气给萦绕,连同那片灯火惶惶汇聚成一幅其乐融融的画。
宁晏也情不自禁溢出笑容,眼底不由带着几分憧憬。
遥想五岁那年除夕,庶妹宁溪伙同长姐宁宣将她骗去了偏院,说什么父亲给她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灯盏,她到了偏院才知道受了骗,气得委屈大哭往回跑,泪水汗水裹在一处黏在身上,她冻得发颤,哭得瑟瑟发抖,待跑到除夕家宴的松鹤堂,院子四处的门都给锁了,她进不去,冲上去重重地拍打门板,只期望婆子们能开一条缝,让她挤进去,她也想吃一碗热乎乎的饺子,尝一口新鲜的羊肉汤……
她已不记得后来她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病了一场,往后再也不闹着过除夕。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已嫁了人,也知道如今不一样了,但站在这除夕的门口,立在那片喧嚣之外,脚步依然忍不住迟疑。
这是燕府,是她夫家,也就是她的家,她该要进去的。
鼓起勇气,抬起脚步,身子前倾那一刻,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了过来,将她微凉的手给牵住,回眸,撞入那双熟悉又清隽的眸光里,那里仿佛倒映着万千星光,又仿佛沉静如湖,无论怎般,却可以清晰看到她的身影。
迎着她双瞳里沁着水光的笑,燕翎将她双手牢牢握紧,眼底的沉湛褪开,眉尖的霜雪也化作温情,“晏儿,我回来了。”
第54章
燕翎牵着宁晏一道踏入荣宁堂,西厅内的欢笑声戛然而止,视线齐齐注视着迈进来的一对璧人,宁晏是新妇的装扮,头上戴着一只双股点翠牡丹金钗,发尾插了一个用珍珠点缀的流苏花钿,十分喜庆。
燕翎身上披着一件湛色的鹤羽,内里是剪裁得体的雪青色玉袍,明明年纪不大,浑身晕养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泰然气场,二人立在一处,一个昳丽柔静,一个清隽渊渟,十分登对。
燕翎先将宁晏送来女眷所在的西厅,除三位长辈外,其余妇人皆起来请安,甭管是嫂子还是弟妹,都向他问好,燕翎脸色几乎没有变化,视线也未作停留,只朝三位长辈问了好,就吩咐宁晏,
“你陪着三位太太说会儿话,我等会过来接你。”
又轻轻按了按她的手心,这才去东厅。
宁晏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疑惑,这话什么意思,是单独带着她回去守岁吗,若真是这样,再好不过了,她不喜欢热闹,也不想刻意去融入。
秦氏恰恰不在,宁晏自然而然坐在徐氏下首,自从燕翎进入内阁,二房与三房的人对她客气许多,宁晏冷淡地应付着。
燕翎这厢跨入东厅,国公爷脸上的笑容便浮了起来,大家将位置让开让燕翎来写对联,燕翎摇摇头,失笑道,“我今日有些乏累,你们写,我在一边看着就好。”
大家只能随他。
燕翎有些累了,坐在屏风下的圈椅里喝茶,燕珞果然凑过来,摸着一把锦杌就坐在燕翎身侧,“三哥,弟弟我在家里闲得慌,三哥手里有无活计可以让弟弟效力的。”
燕翎放在整个燕家排行,序齿行三,其他两房的弟弟也爱称他一声三哥。
燕翎淡淡扫了他一眼,这种事对于燕翎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原先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应了,在外面尚且帮衬旁人,遑论自家兄弟,但他从云旭嘴里听说,二房与三房的女人对宁晏不算恭敬,这么一来,燕翎心里就不高兴了,他在这里给他们男人谋生计,那些女人一个个欺负他妻子,凭什么?
燕翎姿态随意,也没有刻意放低嗓音,就这么回道,
“家里的事我一概不做主,有什么事去寻你嫂嫂说话,她若欢喜,自然不是大事。”
燕珞喉咙哽住了。
燕珞过来时,厅堂内本就有几双耳朵竖着,燕翎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明眼人很快就明悟,燕珞问的并非是家里的事,燕翎该是心知肚明,他这么说,只能是在替妻子撑腰。
如此一来,想要燕翎帮忙,得过宁晏那关。
厅堂内气氛也为之一变。
片刻,晴儿禀报鹿肉已烤好,宁晏吩咐开宴,一大家子人共分了三桌,十道大菜,二十道配菜,十分丰盛,各人面前还有一碗饺子,燕翎不爱吃饺子,瞥见宁晏碗里六个饺子见了底,将自己的碗往她跟前一推,
“你都吃了。”
宁晏还真喜欢吃饺子,看了丈夫一眼,笑盈盈地接了过来,将里头五个饺子夹在自己碗里,余下一个给燕翎,“世子也吃一个。”
燕翎便接了最后那个饺子吃下。
桌上其乐融融的,偏生燕翎夫妇话少,也插不进去嘴,只国公爷偶尔点着燕翎问一句,要他喝酒,燕翎苦笑着道,“前几日陪使臣喝多了,这两日闹肚子,今夜还请父亲放过我。”
片刻,燕玥似嚼到了什么,牙齿咯噔了一下,吐出来一瞧,里面有个铜板,众人顿时欢呼,“今年的彩头是玥儿得了。”
“看来玥玥明年是要得一个好郎君。”
“你胡说什么!”燕玥躁着怼了过去。
大家笑成一片,除夕家宴的气氛越发浓了。
不一会,二房的燕瑀也吃到一个,燕璟十分嫉妒,非要抢过去,两兄弟差点没滚到一处,国公爷笑斥了几声,燕璟压着燕瑀还不肯松手,直到王氏投来清冷的目光,燕璟才不自在地松开弟弟,闷头喝酒。
宁晏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搁在桌上,夫妻俩相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