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在一平直的木桥上立住,转身看向宁晏。

  小妻子没了刚刚的冷嘲热讽,又恢复了往日的恬静,燕翎顿时有些看不透她,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锋芒毕露,除了吃醋,他寻不到别的理由。

  燕翎言简意赅道,“这件事我不怪你,但今日是无忌母亲的寿宴,望你收敛。”

  宁晏听了这话,原本要解释的念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不怪你”的潜台词是她有错。

  “望你收敛”是在敲打她,莫要再生事。

  误不误会的,已经无关紧要了。

  宁晏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嫣然一笑,“世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随后,干脆利落转身离开了。

  燕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回想她怼戚无双那番话,这是他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夫君”二字,却没成想是这样的场合。

  胸膛涌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

  宁晏这厢走远后,如霜委屈地心头泛酸,“姑娘,今日明明是那戚无双胡搅蛮缠,姑爷为何不护着您?”

  如月在一旁将手帕揉成了一团,冷哼哼道,“还能怎么,姑爷定是怕小姐跟戚无双闹起来,回头折损了人家侯夫人与戚姑娘的面子呗!”

  如霜愤愤不平,“难道咱们姑娘就活该受委屈?”

  宁晏被两个丫鬟吵得有些脑仁疼,她驻足看着如霜,“我问你,若我胡搅蛮缠与旁人吵架,你护着谁?”

  如霜毫不犹豫回,“当然是护着您啊。”

  “这就对了,世子只是护着他觉得更为重要的人而已。”

  无可厚非,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

  如霜哑口无言。

  好在宁晏从来没觉得自己在燕翎那儿有多重要,自然谈不上难过。

  有这个功夫难过,还不如把肚子填饱,她饿了。

  宁晏刚到花厅外的抄手游廊,迎面撞上一身着浅褐色比甲的仆妇,瞧那仆妇的神色,仿佛是在寻她,仆妇焦急地将一泥丸递给她,

  “世子夫人,刚刚门口来了一人,说是您店铺的小二,他有急事要见您,托老奴将此物交给您。”

  宁晏看到那棕色的泥球,脸色一变,这是明宴楼用来传递危险讯息的泥丸,她与仆妇道了谢,寻了僻静处,将那泥丸拨开,摊开里面的纸条一瞧,一行血字窜入眼帘,触目惊心。

  宁晏浑身一颤,脸色在一瞬间白如薄纸,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转身紧紧掐住了如霜的手心,艰难地挤出涩声,“你留在此处,与戚夫人说一声,我身子不适提前离开。”

  旋即带着如月,二话不说急匆匆往门口奔去。

  午宴结束后,燕翎便赶回了衙门,傍晚时分,推拒了几位好友的酒局,早早回了府,也猜到宁晏大概是生气了,想与她解释清楚他跟戚家的渊源,这样她该会体谅他几分,刚一下马,却见陈管家满头大汗迎了过来,

  “世子爷,您瞧见夫人了吗?都酉时三刻了,夫人还没回来,老奴问过二少夫人,说是夫人午膳前便离开了戚家,至今不见踪影。”

  燕翎脸色沉凝。

第25章

  夜色浸在绵绵的阴雨中,严寒扑面,

  东城兵马司衙门口人进人出,已有两队人马整队外出,顷刻如鸟兽散去四处。

  燕翎高坐在马背上,发冠沾了兴许水珠,在模糊的光色里如同霜雪,他目色沉沉张望远方,眸光如翻滚的沸水,从戚府到燕宅,不过是两刻钟的距离,谁有胆子在这条街巷动他的人,他必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燕翎想不到宁晏为何骤然消失,上次明明商议外出必给他递讯,宁晏没有消息回府,燕翎只能怀疑她出事了,于是第一时间下令侍卫搜寻,也亲临东城兵马司,着人开始地毯式地搜查。

  出门得急,他身上那件大氅落在家里,此刻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寒风带雨裹挟而来,他却岿然不动。

  四处侍卫林立,火光烘亮了两侧街道。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将兵马调度出去后,战战兢兢来到燕翎跟前,低声行礼,

  “世子爷放心,下官已安排下去,只说府上丢了一位小公子,旁的没说,绝不会伤及夫人清誉。”指挥使务求做到滴水不漏。

  燕翎下颚绷紧,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只要人好好的,他根本不在意那点名声,他有的是法子压下去。

  只不咸不淡扔下一句,“辛苦。”

  这时,火光的尽头驶来一匹骏马,云旭的身影跃入明光里,两日前他刚从江南回京,将上半年的租子收了回来,燕翎原先放他半月假,今夜事出突然,云旭比云卓办事又妥当,是以将他派了出来。

  云旭穿着一件青色的短袍,裤腿扎入长靴中,长腿一迈,迅速来到燕翎跟前,

  “主子,找到夫人了,夫人没有丢,在明宴楼。”

  燕翎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眉头皱得死死的,“她在明宴楼做什么?”

  云旭回眸冷冷看了一眼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后者愕了一下,连忙避开数步。

  云旭抬眸道,“主子,明宴楼是夫人的产业,今日平凉王世子在明宴楼用膳,嚷嚷着要带一名厨子回府,后日好给平凉王妃贺寿,为掌柜的所拒绝,争执之际,掌柜的不小心将滚烫的热水洒在了平凉王世子的胳膊,平凉王世子当即报官,将明宴楼的那位姓林的掌柜送入了牢狱,如今人就在京兆府关着,属下打听到,平凉王世子此刻也在京兆府。”

  燕翎听完,沉默了。

  心中忽然涌上一些难以言喻的异样,却又细究不清是什么。

  顾不上多想,牵起马缰,“去明宴楼。”

  又扬声吩咐指挥使,

  “人已经找到,叫弟兄们回来。”

  他差点以为宁晏出事了,大张旗鼓寻人,不成想宁晏根本没失踪。

  半是喜悦,半是复杂,一时也谈不上是什么心情,带着人往明宴楼赶。

  驶出一段距离后,迎面一黑衣侍卫纵马来禀道,

  “主子,少夫人离开了明宴楼去了萧府。”

  “萧府?”燕翎勒紧马缰,顾不上额尖细雨霏霏,忍耐着问,“哪个萧府?”

  侍卫苦笑道,“属下不知,属下到明宴楼时,少夫人刚走,是问了明宴楼的小厮方晓得。”

  云旭早在燕翎与宁家定亲时,便了解过宁家的姻亲,稍一思忖便答道,“世子,宁家有一姑奶奶嫁去了光禄寺少卿萧大人府上,少夫人想必是去了这里。”

  燕翎满脸不可思议,她去光禄寺少卿府上作甚?

  即便满心疑惑,还是掉转马头换了个方向踵迹而去。

  摸清楚来龙去脉后,宁晏坐在马车内,总算是得空吃几块糕点填补肚子。

  她疲惫地倚在车壁,脸色更是煞白无血,一块一块糕点被麻木地塞入嘴中,整个人无声无息的,虚弱极了。如霜瞧着这样的她,几度欲言又止,想起白日在戚府发生的事终是一言未发。

  宁晏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当年穆家出事后,外祖父濒死之前派了心腹将她送回京城,这个人便是林叔,

  宁晏这一辈子亲人不多,除了自小一块长大的如霜如月,母亲的陪嫁荣嬷嬷,再有就是林叔,林叔跟着她到京城后,替她接管了穆家在京城的产业,外祖母当年在泉州开了一家酒楼,盛名在外,手中也有不少失传的名方,后来这些遗产全部被送到她手中,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局限于在宁家后宅内斗,相反,她更愿意将目光专注在提升自己身上,后来,她开创了明宴楼。

  林叔帮着她将外祖母当年的失散的人手,重新召集,先在江南重振名号,这两年才在京城开了一分号。林叔这一路替她奔波劳碌,呕心沥血,在她眼里,他便是她血缘至亲。

  而现在林叔却身陷囹圄,性命危在旦夕。

  她已了解这位平凉王世子,出了名的犬马声色,乖张阴鸷,平日里就是烟花酒巷的常客,又仗着家世显赫,在京城胡作非为,管事的告诉她,平凉王世子离开前已放话,绝不会让林叔活着离开牢狱。

  宁晏这一刻的心哪,恼怒到了极致,她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无能,没有办法狠狠整治这个混账,不过恼怒是没用的,她必须尽快将林叔救出来。

  这一路她便思索过,她所认识的人当中,唯有表兄萧元朗前年中了进士,她大婚前,萧家姑母来添妆,她见过表兄一面,得知他已被分去刑部观政。京兆府与刑部来往密切,寻表兄或许是条出路。

  宁晏自个儿身上没有多余银子,在明宴楼账上带了一万两银票出来,她来到萧家,如霜先悄悄塞了一袋银子给门房,表明来意,门房掂量着银袋,大约有一百两,顿时大惊,二话不说去书房将少爷给请了出来。

  宁晏也知道依照规矩,她得先去拜访姑母再寻表兄支招,可是人命关天,她等不及了,大不了回头被斥责几句,无伤大雅。

  萧元朗听到门房禀报,说是宁晏来寻他,大惊失色,大晚上的,宁晏怎么可能来找他?他们虽是表兄妹身份,却并不算熟悉,这么多年,也只有几面之缘。

  只是表妹一贯稳重,绝不会无缘无故来寻他,一定是出了大事,匆匆披上一件大氅来到门口,却见昏暗的灯芒下,立着一单薄的美人。

  她披着件不算厚的银色披衫,小脸早已冻得通红,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隐隐泛着泪光,在看到他时,还是勉强挤出一丝涩笑,

  “表兄,对不起,这么晚打搅您,是我之罪过…”话一出口,已有哽咽之色,宁晏抱着双臂浅浅施了一礼。

  萧元朗从来不见宁晏如此狼狈,下意识猜测,定是燕翎欺负了她。

  “发生什么事了?”他立在三步外,温润的眸眼静静注视着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宁晏言简意赅将事情复述,面上交织着惭愧与恳求,“对不起,表兄,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你为难,还是想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我已带了银子来,麻烦表兄帮我疏通关节,我只想确保林叔安全,至于官司我再想办法……”

  萧元朗了解事情经过后,脸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下意识便想问,为何不去寻燕翎,这样的事,燕翎只要一句话,哪怕不用一句话,只要一个眼神,京兆府必定放人。她为何舍近求远,冒雨跑到萧府求他,他很想开口问个清楚,可是对上宁晏恳切的眼神,他终是败下阵来。

  她与燕翎之间必定出了问题,否则她也不会冒着被丈夫责怪的危险出门。

  当即叹息着,从宁晏手里接过一万两银票,

  “我有一同窗如今正管着京兆府的事,我现在就去寻他,天寒露重,又下着雨,你快些回府,莫要冻着。”

  宁晏有了一线希望,积蓄了数个时辰的紧张稍稍松懈一些,眼泪不争气地蒸了出来,再三道谢,“谢谢表兄,表兄之恩,宁晏没齿难忘。”

  萧元朗心疼地看着她,到底是什么事,将她逼迫到这个地步,心里对燕翎埋怨得不是零星半点,看吧,高嫁便是这个后果,他叹了一声,吩咐侍从去牵马,连忙指着门廊下的马车,轻斥道,“快些回去,身子不是铁打的,我得了消息,必定告诉你。”

  宁晏却不肯走,直到目送他策马离开,方长吁一气,提着裙摆快步奔上马车,吩咐车夫道,“去京兆府!”

  马车轧着幽亮的青石板转,飞快地朝京兆府奔驰而去,浑然不觉那路边的巷子口立着一人。

  燕翎麻木地盯着宁晏离去的方向,不敢置信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他那玉柔花软般的妻子,披着薄薄的衣衫,冒着严寒细雨,捂着发痛的小腹,对另外一个男人,卑恭恳求,低声下气……

  她如一朵被雨打湿的娇花,摇摇晃晃,差点要跌在雨雾里。

  绝无仅有的挫败与难过涌上胸膛,又跟刀枪剑雨般绞在心口,他肺腑里仿佛聚着一团酸涩的火,不上不下,熬得他心神俱碎,满目疮痍。

  他一点都不能明白,宁晏为何放着他这个位高权重的丈夫不求,去求旁人。

  不,他不用她求,她只消与他递一句话,他便可帮着她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她根本无需吹风淋雨,无需受人冷眼惨遭煎熬……

  到底是她不想让明宴楼的秘密被他知晓,还是怕得罪平凉王世子而牵累他。

  饶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宁晏这么做的缘由。

  即便心中再难受,燕翎还是毫不迟疑上了马,远远辍在她马车后,跟着去了京兆府。

  宁晏这厢赶到京兆府后,便塞了一袋银子与一千银票给如月,“你想办法进去一趟,务必要看到林叔。”她不好抛头露面,只能让如月去办,如月虽比不得如霜稳重,偏生性子活脱,伶牙俐齿,讨人喜欢。

  如月收好银子与银票,提着食盒便下了马车。

  宁晏按着发胀的脑筋,坐在马车内焦急地等,如霜见她难受,几度要替她揉捏,为她所拒绝。

  大约一刻钟后,如月笑吟吟钻入马车,神色明显松乏许多,

  “姑娘,您放心吧,奴婢一路打点了牢头与狱卒,也见到了林叔,林叔还好,没有挨棍,只是今日被那个混账踢了一脚,有些受罪,奴婢将药膏给了林叔,林叔让奴婢转告您,千万别为了他伤了身子……”

  宁晏听到这番话,眼底的泪瞬间蒸涌出来,愧疚与恼怒一同充斥在她脑海,宁晏从来没有这般愤怒,她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仰眸将泪水吞下,

  “咱们先回府,等表兄消息。”

  ……

  燕翎寒眸如聚了墨般浓烈,目不转睛盯着渐渐驶离的马车,雨雾如网,网住这场化不开的冬寒,又无声地将那辆马车给缚住,并在他与马车之间堑开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裂了一下,疼得他眼角发怵。

  他眼底的戾气在一瞬间聚到了极致,那无可言说的难过堵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这个丈夫,做的可真失败呵……

  云旭就在这时来到他身边,“主子,明宴楼的林管事被关在京兆府的丙字号地牢中,平凉王世子此刻就在京兆府堂中,扬言要弄死林管事,属下观察他的动向,他弄死林管事是假,想逼着明宴楼东家低头是真,看样子,平凉王世子盯上了明宴楼…”

  “他也配?”燕翎从肺腑挤出寒声,他本就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目光凝在远方,一动不动,“让京兆府立刻放人!”

  “捉住平凉王世子,狠狠给我打一顿,半年别让他下床,告诉他,想要明宴楼,拿命来换!”

  扔下这话,燕翎纵马疾驰,墨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道中。

  宁晏这厢行到燕家外面那条胡同口,安排在京兆府附近的小厮骑马追了过来,人还没到跟前,欣喜的嗓音传了过来,

  “表小姐,林叔被放出来了,没事了!”

  宁晏不可置信呆了一会,“这么快?”如霜迫不及待掀开车帘询问事情经过,那小厮急着来禀报宁晏,也忘了细问,如霜怕宁晏担心,狠狠剜了对方一眼,

  “行了,这次就不追究,你快些回去,好好照顾林叔,该找大夫找大夫,等明日,主子再去明宴楼探望林叔。”

  小厮欢天喜地诶了一声,立即掉转马头离开了。

  宁晏浑身的紧绷散去,彻底跌在软塌上,喘息了半晌,神色渐渐清明,“多亏了表兄,这回可是欠了表兄人情,实在不行,我看就给一分股给表兄,也不枉他连夜替咱们奔波,再说,有表兄这个后台在,以后有什么事也好通融。”

  宁晏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决断,既对酒楼有利,也能还了萧元朗这份人情。

  只是,她发现自己说完之后,两个丫鬟一言难尽望着她,

  “怎么了,这是?”

  如霜忍了一整个晚上,憋不住了,

  “姑娘,奴婢一直很想问您,今夜出了这么大事,您为何不寻世子帮忙?”

  如霜这句话,如雷声狠狠击在宁晏脑门。

  “什么?”

  她的表情从最先的震惊,到极其错愕,最后在两个丫鬟费解的神色下,慢慢变得窘然。

  对啊,她为什么不找燕翎。

  她怎么没想到找燕翎呢?

  这个念头涌出来后,宁晏自己都吓到了。

  就仿佛是潮水一下子翻涌而来,将她整个人给淹没,又在她窒息的档口,缓缓退去。

  宁晏木住了。

  是因为白日戚家的事吗?

  不是,她太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她从来不会感情用事,绝不可能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醋意,将林叔的安危置于不顾,相反,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林叔,别说是受点委屈,让她给燕翎下跪,她都做得出来。

  林叔是她的至亲啊,她在父亲那里得不到的关怀,通通由林叔给了她,这么多年来,林叔替她掌着生意,平日隔三差五,给她买零嘴,做衣裳,林叔是把她当女儿对待的。

  人在最紧急,最脆弱,最难过的时候,下意识会寻信任的,熟悉的,可靠的人求助。

  而燕翎不在其中。

  她在出事后,脑子里从来没有闪过燕翎的身影。

  她一直以为,她谨慎小心伺候燕翎,体贴周到替他打点内宅,鞍前马后料理他吃穿,这个丈夫在她心中定然是不一样的,如果换一个人,她还会这么殷勤小意吗?

  会的,这是她身为妻子的责任。

  仅此而已。

  当发现她对燕翎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后,整个人愣住了,陷入一片空茫当中。

  夜色被水沁过,寒凉逼人,天际的云层渐渐洞开,露出一丝微弱的光。

  宁晏被如霜如月搀扶着下来马车,深一脚浅一脚,缓慢地爬上台阶,头顶“燕国公府”四个纂体清晰地倒映下来,宁晏头一回生出几分手足无措。

  两个婢子忧心忡忡的,小声嘀咕待会该如何跟燕家解释。

  隐瞒,怕出事。

  据实已告,怕出大事。

  宁晏听得她们瞻前顾后,拂去心头纷乱的杂绪,极轻地笑了一声,

  “罢了,瞧你们两个吓得,车夫已买通,这事咱们不说,谁知道?随便找个借口便可搪塞过去。”

  至于那燕翎,此刻没准在戚侯府喝酒呢,她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燕翎会在意这桩事。

  宁晏大步跨进门槛。

  下人瞧见她回来,什么都不敢问,均小心翼翼地问好。

  宁晏不觉异样,越发放了心,越过正厅,沿着斜廊来到杏花厅附近。

  林声簌簌而响,明黄的宫灯下,那道清隽的身影挺拔而醒目。

  他浑身水汽未干,忽如而来的清风夹杂着一点湿漉漉的贡菊香扑在他面颊,温煦的灯芒亦洗不去他眉间的萧索。

  隔着廊下冷雾,他清冽的嗓音,带着几分无奈与挫败,清晰地传来,

  “晏儿,我们谈一谈。”

第26章

  从斜廊有一条岔路通往杏花厅,不算长,宁晏步子却怎么都迈不开。

  燕翎就看着自己的小妻子,低垂着眸眼,慢吞吞挪过来,她衣摆因奔波沾了些枯叶粉尘,底下的边花也粘到一处,神色是茫然而孱弱的,仿佛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宁晏如此狼狈,而她现在每一个无力的眼神,每一道迟疑的脚步,每一抹虚弱的喘息,都像在生生地抽他的脸。

  燕翎闭了闭眼,在她快到过来的档口,哑声吩咐,

  “你着了寒,先回后院泡了热水浴,我换了衣裳来明熙堂等你。”

  宁晏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朝他屈膝,“谢世子爷…”然后撑着丫鬟的胳膊,快步往明熙堂去。

  她大约猜到燕翎为何等在此处,她今日午膳借口离席,在旁人眼里是对戚家不满,令侯夫人没面子,偏生又回来的这么晚,燕翎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宁晏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跟燕翎交待,是以赶着沐浴的机会,好好做一番思量。

  宁晏花了整整半个时辰,又将头发梳洗绞干,喝了红糖姜茶熨帖了冰冷的身子,换了舒舒服服的家常厚褙子方才出来,燕翎已经在东次间等候多时。

  东墙下那座苏绣花鸟紫檀座屏前,燕翎还是那身黑青的直裰,面容冷隽,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青花瓷茶盏的手柄,目光不知凝在何处一动未动。

  听到响动,转眸望过来,宁晏一身粉白的褙子,亭亭绰约。

  他就这么看着那张堪称绝色的容,她神情仿佛与平日不同,没有了小心翼翼,没有了温柔小意,就像是褪去了一层光鲜外衣的珍珠,流露出她本来的面目,神情是冷静而淡漠的。

  燕翎忽然在万千淤堵的情绪中寻到了一丝侥幸,不幸中的万幸,她终于可以褪去那一层保护色,坦诚地跟他交流。

  这是好事。

  “坐…”

  隔着一张四方的高足桌案,宁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待燕翎身子转过来面对她时,她也将双膝挪了挪,明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合搭在桌沿,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衣襟,直言道,

  “世子有话,不妨明说。”

  很好,他也不打算拐弯抹角。

  “明宴楼是你的?”

  宁晏眼睫颤了一下,原来他等在这里,是发现了明宴楼的事,她很快镇静下来,颔首,

  “是…”

  “出了事?”

  “没错…”

  屋子里静了一下,燕翎没有立即开口,他将整个茶盏握在掌心,漆黑的眸眼定在她那双漂亮的瞳仁里,拖着长音问,

  “为什么去找你表哥?”

  宁晏怔了一下,手从桌沿滑了下来,心底涌现一片木然,绷紧的那根弦也一下断掉了。她没料到燕翎已知晓一切,且一来便直击要害,一个连她自己都没能想明白的要害。

  她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总不能告诉燕翎,她从头至尾就没想过要找他,与其说真话伤了这份本就如履薄冰的夫妻感情,还不如找个能说服他的借口。

  只是,燕翎并没有等她太久,紧接着便追问,

  “你找一个外人也不找我这个丈夫,是何缘故?你想没想过,我与你表兄,到底谁是外人?”

  宁晏听了这话,霍然抬起眸,立即在万千纷杂的乱麻中,牵到了一丝线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反问,

  “你护着戚无双的时候,可想过,到底我是外人,还是她是外人?”

  燕翎闻言,呼吸倏忽凝住。

  所以,她宁可求人也不寻他,是因为呕着气?

  这一瞬间,他胸口淤堵的难过与疑虑通通被洗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无奈。

  那张棱角分明的容,渐渐的褪去锋利,唇角化开一个苦笑的弧度,闭了闭眼,长长喟叹一声,服气道,“我明白了。”

  “我自十二岁去了边关,入戚侯麾下,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五年之久。当时侯夫人阖家就在雍州,每每我与无忌回营,侯夫人都要亲自烧上几个好菜,备上小酒,对我嘘寒问暖。冬日里的棉服棉袜,夏日的短卦轻履,只要无忌有的,我都有,那四五年,侯夫人就如我半个母亲,无微不至照顾我……”

  在他心里,戚侯是他恩师,无忌是他亲兄弟,而侯夫人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就连少小一块骑马狩猎的燕无双,也有几分亲情在里头。

  他与戚家的情分,不全然是因当年他伤了无忌一条腿,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恩情。

  他亏欠戚家良多。

  所以,今日在看到宁晏与戚无双怼嘴,他下意识是反感的,一面不喜戚无双的愚蠢,在自己母亲寿宴上惹事,一面责怪妻子不该针锋相对,该要退让一步,当时他心里想,无论宁晏对与错,她都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侯夫人难堪。

  如今细细回想,在他潜意识中,着实是将熟悉亲近的侯夫人看得比宁晏更重要,为了保住侯夫人面子,而枉顾了宁晏的感受。

  所以,宁晏今日冒雨寻萧元朗帮助,也该是同一个原因。

  对于她来说,那相识多年又在刑部任职的表兄,的确比他更可信任。

  烦躁再次席涌而来,燕翎沉默了。

  此刻他有多不好受,宁晏今日在寿宴便有多委屈。

  他们都选择了别人。

  但,是他伤她在先。

  宁晏听他讲完,神色并无明显波动,“我能理解,也没有怪您,只是我并不能接受。”

  燕翎倒是很感同身受,他现在也是如此心情,宁晏楚楚可怜哀求萧元朗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他也不能接受。

  “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再遇见类似的情况,我会交给你来处理……”

  “不…”燕翎淡声打断她,“不会再有下次,”他抬眸,直入她精致的眉眼,轻声道,“我不会再见她,也请你相信我,除了你之外,我不会与任何女人纠缠不清,你以后不必再伤神。哪怕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要轻易相信,一定要问过我,可以吗?”

  “如你当初所言,倘若我心中有人,也绝不可能娶你,我燕翎的婚事,谁也左右不了…”

  这一次,他深深意识到他与宁晏之间,并没有建立牢固的信任,他必须先将障碍清除,不希望她将来因为一些有心人的风言风语而误会他。

  宁晏听了这席话,眼底的冷淡终究是化开不少,嗓音鲜见的温柔了,

  “我知道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们都信了彼此,宁晏相信燕翎说到做得到,燕翎呢,也相信宁晏以后不会亲信旁人。

  心口均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气氛,终于淡了下来。

  角落里漏刻叮咚在响,指针指向亥时末,夜已深,宁晏折腾了一个下午并一个晚上,此刻已是筋疲力尽,神色倦怠,连呼吸也变得沉了几分。

  燕翎是个明辨是非的人,

  “今日是我有错在先,故而,明宴楼的事,我不再深究…”

  宁晏身子微微往后一靠,心里那点顾虑也被打消了,她不希望燕翎误会她与表兄。

  她与表兄谈不上熟悉,可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他不是将油纸伞塞给她,宁愿自己淋雨,便是在祖母严词声厉下替她辩驳,为她争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情。不能连累他。

  燕翎说的不再深究,应该是不会揪着这事不放的意思。

  宁晏防备卸下。

  “但是,”燕翎这一回语气着重且带着几分恳切,“以后,你有任何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有什么麻烦,都交给我来解决,可以吗?”

  他不能保证,这种事再来一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宁晏的眸光迟钝地挪到他身上。

  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时而冷淡深邃,时而浓烈炙热,却清晰地表达着,不容置疑的意思。

  这回,她没有迟疑,郑重点头,“好……”

  她也该要尝试着信任他。

  得到她的允诺,燕翎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又看了一眼墙角的铜漏,终是不再停留,一面擒着茶盏喝了一口,茶已冷,心却是滚烫的,冷水下肚,那些焦灼了一夜的难堪与挫败,总算是得到短暂的安抚。

  一面起身与她道,“你早些休息,我回书房了……”

  颀长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宁晏目送他走远,回到内室,倒头就睡。

  疲乏了整整一夜,她现在是强弩之末,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燕翎回到书房,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宁晏与萧元朗立在一处的情景。

  即便相信宁晏对萧元朗无男女之情,但男人之间的感觉也是很奇妙的,萧元朗这个人,令他很不舒服,他不确定是因为喜欢宁晏而吃味,还是对妻子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又或者是尊严被挑衅后的愤怒,抑或兼而有之。

  他得见一见这个萧元朗。

  宁晏并不知道自己的离开,在寿宴上掀起了悍然大波。无论如何,客人中途离场终究是主家待客不周,更何况谁都知道宁晏以燕翎妻子的身份,携重礼登门贺寿,是给足了侯夫人面子,偏偏戚无双寻人家妻子的麻烦,害宁晏被迫离开。

  戚无双对燕翎那点心思,大家看破不说破,宴后,即便众人都宽慰侯夫人,不是多大的事,兴许燕夫人是身子不舒服提前离开,但私下却都站在宁晏这头,何故?来贺寿的每一位夫人都是各家的正室娘子,谁乐意自己丈夫被旁的女人惦记?

  宁晏的做法没有错,反倒是戚无双在自己母亲寿宴上无事生非,过于嚣张愚蠢了。

  云蕊之更是在离开的时候,望了一眼戚府庭院里亭亭如盖的老槐树,叹息着道,

  “这戚家门楣太高,我怕是不敢轻易登门……”

  这事从下午开始陆续传开,到夜里,几乎已传遍整个权贵圈。

  淳安公主有晨练的习惯,次日清晨,早早地在御花园舞剑扔镖,无意中听到有两名女官提起此事,隐约听到对方说宁晏被戚无双给欺负了,登时眉头一皱,一把钳住那女官的衣襟,

  “说,一字不漏地给我说清楚。”

  待听完整个事情经过,淳安公主给气笑了,当即吩咐人准备投壶所用的羽箭之类,浩浩荡荡出了宫。

  大约是巳时初刻,人来人往时,淳安公主赶到了戚府,她也不进去,双手抱胸就大喇喇站在戚府大门外,

  “戚无双,听闻你昨日揪着宁晏不放,非要跟她比投壶?本公主给你十个弹指的功夫滚出来,本公主跟你比,欺负人家生病的小娘子作甚?有本事找我。”

  堂堂公主驾到,戚夫人阖家不得不出来迎驾,戚无双昨日本就被气得够呛,哭了一夜,此刻双眼红肿如桃,哪有心思跟淳安公主比试,不情不愿迈了出来,冷冷睨着淳安公主道,

  “殿下,您别没事找事,我今日身子舒服……”

  淳安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昨日宁晏身子也不舒服,你怎么没放过她?”

  戚无双面色铁青,也意识到若不打发这位祖宗,她是不会离开的。

  “成,我跟你比……”

  淳安公主打了个响指,内监们将带来的铜壶搁在正门当中,淳安公主就站在铜壶后面,依然是无比悠闲的模样,朝戚无双勾勾手,“来呀,你先扔嘛……”

  戚无双其实并不想比,打算应付过去,拧着羽箭随意地就往铜壶口扔出去,这时,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发现眼前一花,只听见淳安公主极夸张的一声“哎哟”,那羽箭径直被砸在了淳安公主的屁股上,紧接着她痛得不能忍受,径直往地上栽去。

  吓得一众奴仆蜂拥而上,

  “放肆,你以下犯上,敢伤公主?”

  “谁给了你胆子对着当朝公主扔箭,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你是羞辱公主吗?”

  一顿口水浇下来,戚无双傻眼了,立即拨开人群蹲下去,去拉淳安公主,

  “公主,怎么回事?我明明没有对着你扔……”

  正倒在宫女怀里的公主殿下,慢悠悠撑开一丝眼缝,凉飕飕望她冷笑,

  “怎么?被算计被冤枉的滋味好不好受?你以为就你会玩这些把戏?”旋即哎哟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戚无双:“……”

  因淳安公主刻意安排,这附近早就聚满了看客。

  公主在京中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身边早就网罗了一帮能臣干将,这首要一位便是管事牌子韩公公,此人乃当年皇帝亲自拨去宸妃宫中伺候的心腹,宸妃故去后,他奉命照顾淳安公主,这位小主子可是他心头肉,他又是个极近聪明的人,仿若敲锣打鼓,一路嚎啕着将淳安公主给抬回皇宫,随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倒在奉天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