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会把宁晏往坏里想,行宫之前的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坚信不疑,如今嘛,对她有了颠覆的认识,往后她的举动,他就不得不多一层思量。
比如此刻她手里捏着那个用橡泥做的人俑,他便怀疑,宁晏把那个人俑当做他在泄愤。
宁晏压根不知一点小小的举动被燕翎看穿,没有半点危险逼近的警觉,反而趿着鞋下了床,去对面的紫檀长条桌案上给燕翎倒水。
燕翎整暇看着她,没有接她的茶,宁晏只能搁在炕上的小几上,抬眸看着他,他视线真有一种洞察的锐利,宁晏心虚地瑟缩了眼神,拂了拂衣裙坐在了罗汉床上。
“世子爷,您今日公务不忙吗?”他从不在这个时辰来后院。
燕翎还是没回她。
注意到她端端正正坐着,仪态神情一丝不苟,想起她骂自己是冰木头,唇角浮现冷笑,
“夫人也不必端着,想怎么坐便怎么坐着吧。”
宁晏听到这话首先一愣,这是燕翎第一次称她夫人,还未从这种惊诧中反应过来,便听得他带着凉凉的笑意,
“像一块冰木头似的,多不讨喜。”
宁晏:“……”
恨不得抠出一块地缝给钻进去,深呼吸一口气,迎着他嘲讽的冷笑,干脆将鞋子一扔,往罗汉床一倚,以舒服的姿势靠在引枕上,将半截被角搭在胸口,望着燕翎笑,
“世子爷,我着实有些不舒服,世子爷既是不介意,我就不客气了…”
可真会顺驴下坡。
燕翎舌尖抵着右颌,冷笑一声,不明白自己何苦自找气受,却还是将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将一个小盒子扔给她,
“瞧瞧,可喜欢?”
宁晏下意识便接住了,靠着引枕坐起了身,这是一个用绒布包裹住的小锦盒,锦盒用银镀金所制,上头还镶嵌了些许绿松与南红,宁晏小心翼翼打开。
映入眼帘的一颗硕大的金色东珠。
大约有鸽子蛋那般大,光泽细腻润滑,没有任何生长纹路,完美无缺。
宁晏当年在泉州看着外祖父做生意,也是见过一些好货的,便知这颗南珠很罕见,否则也不配让燕翎郑重其事拿出来。
燕翎一如既往面如冰山,宁晏摸不准他是何意思,笑着将锦盒合上,“是很不错。”
燕翎气归气,自那日之后,也在不停反省,她昨夜那般配合,今日便特意寻来这玩意儿,想送给她,算是对她心意的回馈,
“喜欢便拿着玩。”
宁晏便知是赠给她的意思,上回给她一万两银票当家用,今日是头一次赠礼物给她。
自然是高兴的。
尺寸这般大又如此完美的东珠,价值不菲。
宁晏又打开盒子细细把玩一番,
“多谢世子爷,这东珠回头可以镶嵌在头面上,显眼又好看。”她语气里带着轻快。
燕翎见她真心喜欢便满意了,不枉他费一番心思。
心想,宁晏什么时候能喊他一声夫君。
他想听。
第22章
夜里燕翎回来的晚,宁晏小憩了片刻,精神正好,念着那颗东珠的情分,便亲自伺候他洗漱更衣,总算服侍他上了塌,夫妻俩如往常一般没有过多的言语,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燕翎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直白。
宁晏昨夜配合他过了那关,今日便歇了心思。
男人一旦开了荤,便有些食髓知味。一回生二回熟,野心一旦被撩起,如芳草燎原,就像是窥见了新天地,带着猎奇的心理,原先不好意思探触的地儿,如今都成了他掌中玩物。
她被撞得骨头散架,仿佛有那深埋在骨子里的本能的东西被他挑了出来。
夫妻俩全程鲜少有眼神交流。
只宁晏不经意瞥上一眼时,那厮身上披着衣裳,衣冠楚楚的,甚至还有几分纤尘不染的模样,偏生做着这样的事。
违和得很。
结束后,燕翎先洗,宁晏恹恹靠在圈椅里,吩咐荣嬷嬷换干净的被褥,如霜看着主子有气无力的模样,心疼得紧,等燕翎出来,如霜连忙搀着她进去沐浴,这头荣嬷嬷悄声退下,屋子里干干净净的,又熏了沉香。
如霜替宁晏擦洗时,发现多了些红印,却也不难消,想起前个儿后罩房的鑫嫂子脖子上嵌着两个明显的红印,她只当是蚊虫咬了,后被人取笑说是家里男人弄出来的。
“好在姑爷没这个嗜好。”否则多丢人。
宁晏哭笑不得,总觉得那得是很亲密的关系才能做,燕翎又不爱她,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他现在就是满足身体上的蕴藉而已。
回到内室,夫妻俩依旧各睡各的被褥,安静如斯,仿佛刚刚那般激烈的人不是他们。
到了次日午后,荣嬷嬷想起购买宅子一事,心疼地跺脚,
“姑娘,林管事那头带来消息,说是宅子的东家回来了,如今咱们不用走,这宅子自然也不用买了,就是那一千两定金银子怎么办?”
宁晏闲来无事学着插花,手里正拧着一珠金黄的贡菊,金灿灿的花瓣一晃一晃,映得她雪肤尤亮,顾盼生辉,“不必退,干脆买下来!”
荣嬷嬷吃了一惊,“买下来?那咱们手里的银子可就花光了!”那宅子不小,园林不错,地段又好,得要五千两银子,上回给燕翎买古董花了五千两,如今手里也就六千两存银,若买下宅子,就只剩下一千两银子花销。
宁晏将菊花往绿枝里一插,端详片刻道,“无碍的,我现下没有要用银的地方,再说了,那地段的宅子,将来转手也不会亏,若是毁约,白白损失一千两银子才叫亏呢。”
如月帮着她将多余的枝叶给扫落在篓子里,宽慰道,“嬷嬷,您就别担心了,世子爷此前不是给了一万两银票给主子,主子有钱花。”
荣嬷嬷剜了她一眼,“那一万两银票可不能随便动。”又想着如今宁晏与燕翎圆了房,日子安安稳稳的,即便真花了想必也没什么,哪个男人挣了钱不给妻子花,便将这桩抛诸脑后,
“那老奴这就去回话,让林管事帮着您盘下来。”
“好。”
荣嬷嬷出去不久,容山堂来了一位管事嬷嬷,笑吟吟请宁晏过去,
“宁府的二太太来了,老夫人请您过去呢。”
宁晏愣了一下,二伯母来燕家做什么?怎么没给她递个讯儿就径直去了后院?
宁晏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匆匆带着如霜往容山堂走。
到了容山堂前的穿堂,遇见秦氏牵着小少爷跨出来,秦氏看到宁晏并不意外,反倒是抱着儿子让他喊宁晏伯母,小孩子才一岁出头,刚会咿呀咿呀喊几声“阿娘”,黑啾啾的眼睛纳罕地盯着宁晏,忽然咧开嘴喊了一声“阿娘…”
秦氏脸色一黑。
宁晏倒是大方地逗了逗小家伙,“康儿乖。”
她与秦氏虽暗中针锋相对,面儿功夫却做的足,任何时候瞧见了也是笑脸相迎。
秦氏很快换了一副笑容,“康儿不懂事,嫂嫂别介意,”又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宁晏的小腹,“世子与嫂嫂夫妻恩爱,想必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宁晏笑而不语,又拨了拨康儿圆乎乎的脸蛋,越过秦氏去了容山堂。
她明白了,府上管外事的婆子都在秦氏手底下听差,没递消息给她也不意外。
进了容山堂的明间,却见老夫人徐氏眉心堆着愁云,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晏儿,你娘家的二伯母来了,快些过来请安。”
宁晏一眼看到了二伯母方氏,方氏穿着一件湖水绿的厚褙子,发髻梳着一丝不苟,头上还带着当年从她手里骗过去的一只点翠双股牡丹金钗,看得出来是细心装扮一番过来的,她上前屈了屈膝,“给二伯母请安。”
宁二夫人稳稳当当坐在圈椅里,腰身笔直,细眼往下低垂着,那张平日见人总有三分谄笑的脸,此刻却端着怒容,宁晏对这副表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是要训人了,她刻意往后退了两步,果然瞧见她手往桌案上一搁,老脸长拉下来,
“晏儿,你祖母听闻你在行宫闯了祸,在家里气得下不来床,今日特嘱咐我过府,给国公夫人赔礼,也顺带提点你一二,即便你已出嫁,还是宁家的女儿,一言一行,代表的不仅是燕家也是宁家,枉你祖母平日悉心教导你,你却是如此辜负长辈的期许,丢夫家的脸也丢娘家的脸。”
宁晏面若冰霜立着一动不动,二伯母捏着她的错处,又是一个孝字当头,她辩无可辩,再者,婆母在上,她更没有开口的资格。
徐氏见宁二夫人口沫横飞,微微皱了皱眉,连忙劝道,“亲家太太,晏儿已经知错,况且,国公爷昨个儿也说了,不是多大的事……”
徐氏话未说完,被宁二夫人打断,她熟练地切换语气,
“我知国公夫人心善,只是您可以轻易原谅她,我们宁家却不成,说出去,都以为我们宁家姑娘没教养,没得连累了宫里的三王妃……还有家里两位待嫁的姑娘……”话落,捏着绣帕掖了掖眼角,好生委屈。
宁晏神色淡漠,不欲听她纠缠,只问她,“二伯母到底想怎么样?”
宁二夫人眼刀子扔了过来,厉声道,“你个孽障,跟我回去,去你祖母跟前磕头认错,待你祖母发作你。”
徐氏当即变色,“不可。”她眉心轻皱,加重语气,“亲家太太,我能理解你一番好意,身为长辈见晚辈犯了错,一心想规劝,可凡事还得三思而后行,晏儿如今身份不一般,她不仅是宁家三姑娘,更是我燕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是燕家未来的宗妇,您这么做,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宁二夫人挪了挪身,背对着宁晏,嫌恶道,“那也是她自作孽!”
徐氏也没想到宁家人是这副做派,惊愕了,忍不住瞥了一眼宁晏,却见宁晏眼观鼻鼻观心,神色静若深海,从宁晏这副表情,徐氏已猜到,这怕是她在宁家的常态。
徐氏脸色淡淡的,并不接话。
宁二夫人见徐氏不松口,又放软了语气,苦口婆心道,
“国公夫人,这孩子自小没娘,就是我带着长大的,我算得她半个娘,如今孩子犯了错,当娘的要将孩子带回去教导几句也不成吗?”
宁晏听了这话,心中没由来涌上一股恶心。
除去在泉州的三年,她在宁家整整十三年,除夕家宴大概也就参加过三四回,他们满家子团团圆圆的时候,谁又记得她是宁家的女儿,如今却来充老子娘。
宁晏将嫌恶压下,暗自思量,方氏今日闹一出也好,正好让徐氏与燕国公瞧一瞧宁家真正的做派,如此将来宁家责她不顾娘家,燕国公也不会说什么。
徐氏看了一眼宁晏,暗含几分同情,心想这宁二夫人要唱戏也不必在她跟前唱,她笑了笑道,
“亲家太太,这样吧,此事我做不得主,还得等国公爷与世子回来,若他们首肯,我无二话。”
宁二夫人脸色僵了几分,原计划带着宁晏回去,好好敲打一番,逼着宁晏给宁家低头,好叫宁晏晓得,即便出嫁了她也捏在娘家手里。若等燕国公回来,还不知成不成,原以为这徐氏身为续弦的婆婆,恨不得看宁晏笑话,不成想这徐氏却偏帮宁晏,也是稀奇了。
徐氏吩咐身边的心腹嬷嬷,立即着人去请燕国公与燕翎。
又与宁晏温声道,
“你父亲是个忙人,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且坐着吧。”
宁晏打心眼里感激徐氏,连忙屈膝,
“辛苦母亲。”便在对面的锦杌坐下了。
燕翎会怎么做她心里没数,瞧公爹昨日的语气,怕是不会准许二伯母带她回宁府。
若万一不成,就回去一趟,左不过是对付宁家那些妖婆,她已轻车熟路。
侍女给她奉了茶,她抱在手里,滚烫的热度灼着她冰凉的掌心,慢慢的,人才好受一些。
徐氏心中虽不喜宁二夫人,却还是耐着性子陪她说笑,宁晏坐在一旁几乎不插嘴,只徐氏问到她的时候,勉强回应几句。
方氏见她这副模样,咬牙恨道,
“你瞧瞧你,寻常在家里不敬我便罢,如今到了婆婆跟前,也是这般无理,亏得你遇见国公夫人,换做旁人家里,哪有你媳妇坐着的地儿。”
宁晏也不跟她辩解,她太明白二伯母的性子,若与她理论,回头定要撒泼,无论如何,丢脸的都是她,她干脆一言不发起身站在了徐氏身侧。
徐氏头疼得不行。
头一次见娘家人这么作践姑娘。
就这么从太阳西斜耗到了天黑。
二夫人方氏老神在在喝着茶,她虽是个寡妇,却是双颊赤红,没有半分寡妇的清苦样,瞥着外头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凉凉笑道,“国公夫人,时辰不早了,家里还需要我操持,就让我带她回去吧,都是自家孩子,我们还能怎么着,无非是教训她几句,好叫她谨言慎行,以后不再丢国公府的脸。”
徐氏看向宁晏,高挑秀美的姑娘,一身海棠红的褙子,鲜艳绮丽的花纹依然逼褪不去她姣好的颜色,那张脸总能比任何华美的衣物夺目,她双手合在覆前,体态端庄,神色清和,哪怕不用笑,往哪儿一站便是一副美得动人的画。
旁人娘家人撑腰,她的娘家人找茬。
这件事她可管可不管,国公爷回头也怨不着她什么。
只是,她就想拉宁晏一把,这么一来,将来宁晏也会看着她面子,礼让秦氏三分。
徐氏心里叹着气,面上却不容分说道,“宁二夫人,我还是那个意思,必须得国公爷或世子首肯。”
方氏又瞥了瞥窗外,心中冷笑一声,摸不准人家燕国公与燕翎根本不在意这桩事,故意不回来呢,她就不信徐氏能把宁晏留到半夜。
方氏弹了弹衣襟前的灰,越发坐的稳了些。
这时,外头一婆子进来悄悄在徐氏耳边低语几句。
宁晏耳力不差,隐约听见说是国公爷有要事,一时半会回不来,心中凉了半截。
徐氏果然满脸忧色,低声问,“那世子呢。”
婆子耳语道,“已经派云卓寻世子去了,还没消息。”
徐氏忧心忡忡看了一眼宁晏,思忖片刻,转身与方氏道,“亲家太太,您刚刚不是说家里还有事嘛,不如这样,您先回府忙着,等国公爷回来,我禀了他,明日让晏儿与世子去府上给老太太请安也是一样的。”
只要说服燕翎陪着宁晏回宁家,即便老太太训斥几句,也无伤大雅,至少不伤宁晏的面子。
宁晏才发觉这位婆婆果然是个中高手,无论什么场面都能轻而易举拿捏。
只可惜,就怕燕翎不会给这个面子。
二夫人方氏哪里没猜出徐氏的心思,皮笑肉不笑道,
“我就不明白国公夫人了,老太太病下了,我唤上自家姑娘回去侍疾,这是人之常情吧,不知国公夫人再三阻拦是何意?”
胡搅蛮缠,方氏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徐氏见识到了这位的厉害,越发同情宁晏,这就能理解宁晏小小年纪不显山露水的本事是哪儿来的,遇到这么一家子婶婶伯母,没有坚韧的心性是熬不过来的。
饶是她平日也有几分城府,却不知该如何堵方氏的嘴。
就在这时,廊庑外传来婆子兴奋的嗓音,
“回来了,回来了…”
宁晏忍不住朝窗外探去,是谁回来了,最好是公爹回来了。
眨眼间,一道挺拔的身影披着玄色大氅,裹着寒风踏入明间。
他眉宇欺霜赛雪,脸色深寒,冷冽的目光扫过来时,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不耐烦与倦色。
宁晏心中自然是有一些失落的,只是细想也没什么,无论燕翎做什么决定,她都甘之如饴,也该给他一个交代。
燕翎一贯不苟言笑,很少有人能得他一个笑脸,此刻波澜不惊地迈过来,无端给了方氏压迫,她磨磨蹭蹭站了起来,轻声含笑唤了一句,“世子…回来啦。”
燕翎先朝徐氏施了一礼,又往方氏作了一揖,最后才看向宁晏,宁晏神色如常朝他施礼。
燕翎一时摸不准她心思,先坐了下来,手刚搭在扶手上,瞥见宁晏站着没动,淡声道,
“坐。”
宁晏看了一眼徐氏,得到徐氏准许,便坐在了燕翎身旁。
燕翎这才一脸淡漠看向方氏,“二伯母过府,有何贵干?”
方氏没了先前对付徐氏的趾高气昂,神色变得小心翼翼,“世子爷,是这样的,老太太病下了,心中想念三姑娘,我便过来带晏儿回府,让她去老太太跟前尽尽孝道。”
真是滴水不漏。
徐氏轻轻拨了拨茶盖,无奈一笑。
宁晏听得她这副无懈可击的说辞,心中已不抱希望,若是公爹回来,她尚且还能辩驳几句,偏生回来的是燕翎,燕翎本还呕着气,她是半个字都不敢提。
燕翎闻言脸上纹丝不动,“既如此,明日我抽空携夫人回宁家探望老太太。”
方氏窘迫地笑了笑,“哪里敢劳世子大驾,让晏儿丫头回去就成了,最好住上个几日,以解老太太相思之苦。”
宁晏在宁家具体情形燕翎不知,却也晓得大抵不会好过,故而方氏这么一说,燕翎就明白了宁家的意图,他扶着婢子奉来的茶,拨开茶盖轻轻吹了吹热气,他头也没抬,只嗓音清清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大约住个几日?”
宁晏听到这里,手指微微一动。
方氏顿时眼中发亮,“四五日吧。”
“四五日不成。”
“那就两日。”
燕翎漫不经心品着茶,目光从茶杯渐渐挪到方氏身上,“能让二伯母从申时坐到此刻,可见老太太病得也不严重。”
方氏面露窘色,咬了咬牙,“一日也成。”
只见燕翎面不改色,“我一日都离得不她怎么办?”
“……”
方氏全然没料到燕翎当着长辈的面,说出这样露骨的话。
宁晏也满脸愕然,她眼睫轻眨,飞快地看了一眼燕翎,这厮说出的话旖旎暧昧,眼神却分明冷清。
明白了,这是想替她推脱过去。
不管怎么样,都是感激他的。
宁晏定了定心神。
方氏下巴好半晌才合拢,她深吸着气,决定据实已告,
“世子,不瞒你说,我此次前来,是奉老太太命,欲将晏儿带回去教导,听说她在行宫犯了错,得罪了世子爷……”
燕翎将茶盏搁下,正襟危坐打断她,“她犯了什么错?”
方氏哽了一下,有些摸不准燕翎的态度,那事在京城已经传开了,全京城都知道宁晏不喜欢燕翎,他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说这些话的。
“世子,你想必不需要我重复吧…”
燕翎神色岿然,语气没有半分迟疑,“我需要。”
宁晏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
燕翎余光瞥了她一眼,镇定自若道,
“我需要宁二夫人告诉我,是何人在乱嚼舌根,陛下口谕,不许任何人以讹传讹,我正好查清楚,揪了那人舌头。”
方氏不知宁晏给燕翎下了什么降头,能让燕翎不顾脸面维护她,又在听到最后那句话时,生出几分毛骨悚然,
“也不是啦……”
燕翎似笑非笑问宁晏,“对了,宁家也有姑娘去了行宫,不知是何人?”
宁晏看了一眼二伯母渐渐发僵的脸色,淡声道,“是我二姐宁雪。”
方氏差点从圈椅里滑下来,“没没没…没有的事,是我听错了,行宫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她慌忙站起来,生怕燕翎揪着宁家与宁雪不放,回头若安了欺君之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连忙跟徐氏告退,
“老夫人,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搅了,改日再来拜访……”
手帕都忘了拿,扭着腰肢匆匆忙忙冲了出去。
宁晏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没有半分喜色,反而觉得丢脸。
告别徐氏,夫妻俩一前一后往明熙堂走。
寒风猎猎,灯影绰约。
宁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望着走在前面的男人,他系上那件玄色的大氅,如耸峙的山岳。
燕翎虽在二伯母面前维护了她,可脸色是难看的。这相当于又被人揭了一次伤疤。
给他添麻烦了,宁晏心中很不好意思,想追上去与他道谢,却见他快步转入月洞门后,去了书房。
果然生气了。
宁晏悻悻地回了明熙堂,先用了晚膳,在院子里转悠半天消食了,回到内寝便打算歇着,她这人自小极有定力,从不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费心,二伯母的事并没往心里去,到了点便昏昏入睡,只是临睡前想起燕翎,也不知他如何了,念着他今日受了气还帮了她的忙,宁晏吩咐如霜备了一碗燕窝粥送去书房。
这是宁晏头一回往书房送食盒。
燕翎看了一眼铜漏,天寒地冻,不想让宁晏久等。竹叶落尽,树影斑驳。燕翎提前结束公务,披着夜色回了明熙堂。
更深露重,这一路肩头沾了些露气,光芒浅浅洒下,如有微霜。
荣嬷嬷恰恰忙完退出来,瞧见他回来了,愕了一下,旋即施礼要去唤宁晏,话还没出口,被燕翎支使开了,荣嬷嬷欲言又止终是退下。
燕翎款步进了东次间,屋子里留了一盏昏黄的宫灯,却不见宁晏踪影,便掀帘往内室瞧,他身量高大,恰恰就将那片光影给挡住了,模模糊糊瞧见床榻外侧睡着一个人。
短短这一瞬间,仿佛拉得很长。
他就这么看着睡熟的妻子,从齿缝挤出一丝涩笑。
人家根本没等他。
燕翎轻轻将帘子放下,自个儿去浴室沐浴。
宁晏被哗啦啦的水声给吵醒,揉了揉眼睛瞧了一眼帘外的光色,懵了一瞬便反应过来,燕翎回来了,连忙披上外衫再夹一个袄子跟了过去,到了屏风口也不敢进去,踮着脚在外头轻唤,
“世子爷,可需要我伺候?”
燕翎没理会她,穿好衣裳便出来了。
换了件苍青色的袍子,松垮地搭在身上,虽是该遮的都遮住了,却没了平日那股肃整,颇有些放浪形骸之状。
燕翎平日不是穿深湛色的袍子,便是玄色的长衫,人本就是冷隽的,穿着那样的衣裳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进,而眼前这件苍青色的衣袍,广袖宽衫,衬得他眉目如画,俊逸非凡,自有一番赏心悦目。
宁晏明眸轻眨,便有些移不开眼。
燕翎原本也没什么,只是瞅见她这不争气的模样,心里戾气横生。
瞧瞧,换了件颜色偏亮的衣裳,她就傻眼了。
喜欢五陵年少这话果然不假。
燕翎黑着脸径直去了内室。
宁晏只当燕翎还在为二伯母的事生气,今日麻烦了他,正要谢他呢,先哄一哄,杏眼弯弯跟在他身后夸道,
“爷穿这身袍子极是好看。”
燕翎听了这话,挺拔的身影僵住,扭身往床沿坐着,双腿微屈,几乎拦住宁晏上床的路,
似笑非笑道,“是吗?”
第23章
宁晏刚从暖烘烘的被褥里出来,肌肤起了一层冷疙瘩,下意识就要往床榻上去,偏生燕翎大马金刀坐着,她步子顿住,双眼疑惑望他,然后使劲点头,
“是的,比您以前穿的袍子都好看……”话落,觉得有些不对,笑吟吟补充,“当然,您穿什么都是极好的,只是这件尤为好看……”
明明已经够小心翼翼了,宁晏却发现燕翎的脸色仿佛越来越差。
他眼底含着一分带戾气的笑,“是不是显年轻俊俏?”
宁晏眸子雪亮,“对对对。”
她冷得直打哆嗦,全然没注意燕翎这“年轻俊俏”四字若有所指。
燕翎舌尖抵着右颌,气得后槽牙都在疼,闷了半晌,见她小手缓缓往上攀升,抱住了双臂,便知是冷着了,这才挪去了里侧。
宁晏吹了灯,迫不及待往被褥里钻。
她大抵也猜到可能说错了话,夸他便不高兴么?难道他这个人性子冷,规矩多,不喜人夸他好看?可能是了。
回想今日之事,便与他郑重道谢,
“世子爷,今日多亏了您,省了我一桩麻烦,害您提前回府,给您道罪了。”宁晏侧身面对他的方向,眼波盈盈。
燕翎原本已闭上了眼,听了这话,侧眸朝她望来,昏暗中那双水杏眼有一抹清淡的潋滟,想起宁家如此作派,心中极是反感,
“应该的,以后宁家再寻你麻烦,你不必理会。”
宁晏高兴了,她在二伯母手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怕她,不过是顾忌燕家面子而已,有了燕翎这句话,以后便可放开手脚。
“世子,我想明日亲自给您下厨,您晚上早些回来好吗?”宁晏便是这样,别人对她好一些,她总想着回馈。
燕翎第一反应是难道以前不是她亲自下厨?脑海闪过她在行宫说的话,便知是他自作多情了,嗤的一声低笑,颇有几分自嘲,不咸不淡回了一句,“成……”
也没把她这话太放在心上,他又不贪口舌之欲,宁晏做不做都无所谓,不过她既然郑重提出来,算是一份心意,燕翎不会扫她的兴。
难得她主动邀他,燕翎闭上眼前又换了一副口吻,“我明日早些回来。”随后便闭目睡觉,看样子今晚没打算动她。
宁晏求之不得,昨夜的懒劲儿还没过去,她浑身还酸痛着,自顾自睡过去。
有了那么一层关系,身体上的防备便放松了,原先宁晏裹着被褥一动不动,僵硬着生怕吵醒燕翎,如今防线卸下,睡着后,不由自主往热源的方向靠拢。
燕翎一觉睡到凌晨,胳膊外侧搁着个小脑袋。
蒙蒙浓浓的光线里,黑长挺翘的睫毛密集地垂在眼下,巴掌大的小脸如温香软玉般乖巧,格外惹人怜惜。
燕翎心里冷笑。
表象,都是表象。
燕翎存了欺负她的心思。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好人,甚至是有些坏的。
将被褥偷梁换柱后,人已到了他身下。
燕翎不可能真的在她睡着的时候欺负她,进去之前就把她给揉醒了。
宁晏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那个感觉过于真实,才猛地睁开了眼。
撞上他浓烈如墨的眸。
燕翎迫不及待欺进来。
这一日是如霜守夜,以前燕翎没留宿时,她便陪着宁晏睡在外间的罗汉床上,这几日燕翎搬来后宅,她便被宁晏安排去西次间睡着。
凌晨是最安静的时候,一点轻微的响动都格外明晰,如霜被隐隐约约的动静给吵醒。
她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起先是懵的,待确认是怎么回事后,不可置信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这可是凌晨啊。
如霜吓到了。
吓归吓,等赶紧备水才行。
如霜匆匆披着袄子起身,轻手轻脚去了后罩房。
这个时辰,后罩房的慧婆子也刚醒,披着棉袄坐在灶下打着哈欠,时辰还早,困意未褪,只草草生了点火堆烤火,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一道高挑的身影,见是如霜,慧婆子还很纳罕,
“如霜姑娘怎么起得这样早?”
如霜先是嘘了一声,旋即往正房指了指,面儿红透,“婶婶快些烧水,等会用得上……”
慧婆子吃了一惊,旋即扑哧低笑出声,“我这就烧水……”连忙将生好的火堆移入灶台内,又添了些木柴。
如霜离开时,里面动静正起,想必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干脆在这里烤火也好过听墙角,便坐在凳子上替她添柴,慧婆子赶忙洗锅放水,又将旁边的碳火炉子生好,将水壶拧上去,等到忙完,二人竟是相视一笑。
如霜脸上还羞着。
慧婆子坐下来唠家常,“你不必惊讶,世子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习武之人,一日只要一次水算是他疼惜夫人。”
如霜叹息一声,原先没圆房日日盼着,巴不得燕翎住在后院,如今圆房了,又担心他要狠了,伤着姑娘,果真怎么都不省心。
宁晏早晨自然没能下来床,心里恨燕翎恨得牙痒痒,赖床时,忍不住将那人俑狠狠掐了几下。
如霜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的,心疼道,“主子,这么一来,您岂不每日都要受罪?”
宁晏对上如霜讳莫如深的眼神,啧了一声,这三日细究下来……“也不能说是受罪……”累是累了些,其实体验还是很好的,后知后觉不该跟一个未嫁的丫鬟说这样的话,宁晏耳根烧透,将手里的人俑丢开,“你别担心我了,我心中有数…”
如霜思及宁晏在宁家这么多年,从不委屈了自己,索性丢开。
老天爷对宁晏还算体贴,午后她的月事提前驾到。
总算能歇几日了。
她窝在罗汉床上用汤婆子捂着肚子,神色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偏生邀了燕翎夜里用膳,下午申时初刻,她强撑起身子要下床,如霜在一旁拦住她,
“主子,您跟世子爷说了一声,他必定不会在意的,您身子要紧。”
宁晏这个人,极讲信誉,她不喜欢食言。万一燕翎推了差事回来,她却让他落空多不好。
“老是窝在床上,也不舒服,走动一下,兴许好受些。”
见她坚持,如霜不敢拦。
宁晏搭着她的手去了厨房,她打算给燕翎做一道拿手的油焖大虾,明熙堂后罩房有个小厨房,厨娘原先是燕翎惯用的慧婆子,听闻是公主府的老人,宁晏没打算换,今日她要亲自下厨,便让慧婆子给打下手,慧婆子帮着她拔虾线,按照宁晏的要求清洗虾子。
宁晏呢,则去厨房准备佐料,熬制汤水,配料可是一门学问,也算是宁晏的拿手绝招,葱姜蒜一一切好,大约耗了整整一个时辰,熬制了她独门秘方的汤料,那头慧婆子的虾子也洗干净了,论理可以下锅了,只是这道油焖大虾,得先下锅炸一道,再焖熬,每一道工序的时长与入口的时间都是极有讲究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宁晏吩咐如霜去前院候着,燕翎一回来便禀报她,她便可掐好时间下锅。
等待的间隙,小腹疼得厉害,额尖冒出一层细密的薄汗,如月搀着她在厨房隔壁的小耳房歇息,汤婆子虽搁在手里,人却还是冰冷的,直到一碗红糖姜茶下肚,才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