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得越久,越没了心气儿,只求燕翎能快些给个决断。

  十月二十这一日,下起了蒙蒙细雨,天地如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宁晏昏昏然睁开眼,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天色如被墨水浸染,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在圈椅里睡着了,身上被盖着毛毯,脚跟下也搁着个炭盆。

  小丫头在旁边伺候着,见她醒来,小心翼翼禀道,

  “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宁晏听了这话,瞬间清醒了大半,急忙道,“快些去请他来。”

  小丫头听她嗓音沙哑,立即给她倒了一杯茶,“如霜姐姐已递了话过去。”

  宁晏重新靠在椅背,喝了一口温茶,将身上的毯子挪开,淡声道,“好,我就在这里等他……”

  又坐了一会儿,廊庑下升起了团团光芒,被雨雾冲淡,一道暗长的身影穿过几片绒光,朝正屋走来。

  总算是来了。

  宁晏卸下的精神气一瞬间绷了起来,她站起身,未如往常那般去迎接他,而是静静等候。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这一刻悬起,扑腾扑腾。

  燕翎大步来到明熙堂,明明处处是熟悉的,却又觉察到了不同。

  摆在廊庑尽头的那个书架不见了,挂在窗牖外的几盏美人宫灯也了无踪迹,原先充满着烟火气的窗棂,莫名变得清寂。

  视线从窗牖一个个掠过,随处可见的是封好的箱盒与打包的行囊。

  燕翎暗沉的眸闪过一丝猩红。

  光影一暗,颀长的身影到了门口。

  风声猎猎,他衣摆被雨雾沾湿,五官轮廓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深邃,眼神里透着几分倦意与锋利,下颌似乎还有些胡渣,瞧起来仿佛是三日未曾歇息。

  宁晏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世子爷回来了,先进来喝口茶吧。”语气与寻常似无不同。

  如果不是满地的大红漆盒,他还真信了她这话。

  燕翎入了厅堂后面的明间,隔着满地箱笼坐在了她对面。

  他目色沉沉盯着那些大红漆箱,一言未发。

  宁晏来到长桌处,去替他倒茶,藕粉的袖子滑下一些,露出一截骨细丰盈的手腕,燕翎目光就钉在那皓白的手腕上,看着那纤纤素手握着茶盏,一点点挪到他跟前,

  “世子爷,您喝茶…”嗓音也是细软的,听着令人生出几分倦怠,想要淌在这片温柔乡里。

  帝驾幸行宫,京营的将士趁机浑水摸鱼,两名校尉以上级别的军将为了个女人打了起来,双方斗殴,出了几条人命,他这三日急着处理这桩事,耗尽了心力。

  回到后宅里,等待他的却是已收拾齐整却又空落的院子。

  心底募的一空。

  燕翎伸出手,握住了茶盏,却未急着喝。

  空气无端很重,沉沉压下来。

  宁晏就坐在他对面,他眉目轻垂,灯芒在他眼尾洒下一片阴影,整张脸显得锐利又有冲击力。

  宁晏不敢多瞧,移开目光,将那些在脑海里过了很多遍的话,宣之于口,

  “世子爷,那夜的事,我郑重跟您道歉。”

  她起身朝他屈膝一礼。

  燕翎眯起眼,冷冷看着她,心口郁结的那口气并未因她的道歉而消退,这满地的箱盒提醒他,她做了离开的打算。

  “然后呢?”

  他嗓音仿佛染了清霜,又冷又淡。

  他这个人哪怕不摆脸色,都会给人无形的压迫,又何况此刻神色那般差劲。

  宁晏袖下的手指已轻轻颤动,将头埋得很低,嗓音也弱了几分,

  “我不想要休书……我只接受和离……”鼻头一酸,泪水差点溢出来,她生生忍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还请您看在这段时日,我勉强伺候得周到的份上,给我留一点体面…您若是休了我,我以后就没法见人了……”

  燕翎忽然锐利的抬起眸,神色越发狰狞。

  宁晏在他的逼视下,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

  燕翎倏忽站了起来,袖子拂过茶盏,茶水顺着桌案往地上洒下。

  高大的身影骤然罩过来,宁晏往后踉跄着,纤指捏着衣裳紧了又紧,手扶在身后的桌沿,勉强撑着不跌下去。

  燕翎双手往前一撑,将她圈在胸膛与桌案中,居高临下俯视她,

  “周到?洞房花烛夜,你不等我便睡下了,还以为自己很周到?”

  宁晏听他倒打一耙,湿漉漉的眸眼撞上他,“你胡说,明明是你自己离开的,怎么怪到我头上……”

  只是很快意识到,“那夜,您来了明熙堂?”

  燕翎目若寒潭,里头的幽光深不见底,他也知道洞房的事错在自己,只是眼下她口口声声喊走,心里气不过,想欺负她一下。

  他靠得太近,周身的威压伴随一深一浅的呼吸,迫得她抬不起头来。

  宁晏真担心他一怒之下掐死自己,破罐子破摔道,“有了行宫的错处,旁的事都不值一提,您看着办吧,是休是离,给我个痛快!”

  还真是潇洒干脆!

  燕翎从来没有被气得这样狠,额尖青筋隐现,双目泛着猩红,伸手捏住她下颚,将她脸掰过来,唇角微不可见地挑起,

  “想走,门都没有!”

第20章

  宁晏跌坐在圈椅里,直到他离开许久,堪堪回神。

  他这意思是不离了?

  宁晏仿佛被人重重地拧起,又轻轻放了下来,一时手足无措。

  荣嬷嬷却喜滋滋地冲进来,抱住了她,“我的祖宗,世子爷这是舍不得您呢。”

  宁晏怔了了下,她还没自作多情到认为燕翎是舍不得自己,大抵是不甘心,不甘心她下了他脸面又潇洒地离开。

  其实,也算不得潇洒…

  好端端地谁乐意和离?

  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总归步履维艰,再者,宁家会不会放过她还难说。

  燕翎这厢冒着风雨回了书房,扶着桌案深吸气。

  不可能不銥嬅怒的。

  她总将他往坏里想。

  也大抵猜到他这样的性子,会令她不安,以至生出离开的念头,心里却恼得不是零星半点。

  她就没想过争取吗,说几句软话不成?

  遇了挫折,说丢开就能丢开。

  可见真没把他当回事。

  没良心的丫头片子。

  五陵少年,五陵少年。

  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护得住她?

  燕翎的脸色比那阴沉沉的天还难看,抬手将湿了的衣裳给解开,扔去一旁,迎着云卓战战兢兢的目光,吩咐道,

  “将我的衣裳,日常用的物件,全部送去明熙堂。”

  云卓悬着三日的心总算落定,眸色雪亮,点头若捣蒜,

  “小的这就送去!”

  寒风从窗户缝里灌了进来,吹拂她红扑扑的双颊,宁晏枯坐在明间许久没动,摸了摸下颌,被他捏得有些生疼。

  燕翎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

  心里还有几分不踏实。

  担心他反悔。

  直到两刻钟后,云卓带着两名小厮,亲自抬着燕翎的日常用物过来,她还有些傻眼,

  “云卓,这是怎么回事?”

  云卓笑得合不拢嘴,“主子诶,世子爷吩咐小的将书房的东西都送来明熙堂,说是往后都宿在后院。”

  宁晏不由怔忡,旋即白皙的俏脸在一瞬间胀到通红,堪堪站在门口,看着下人忙忙碌碌,刚刚还沉闷的院子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心中石头落了地,饿感袭来,宁晏着人将饭菜温热,又问云卓燕翎吃了没,云卓说陈管家吩咐人给燕翎备了菜,就在书房用着呢,宁晏放心下来,自个儿踏实吃饭。

  荣嬷嬷当即吩咐婢子婆子,将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箱笼,全部放归原位,又匆忙放了热水,将宁晏往浴室里推,

  “您好生准备着,爷夜里过来,您可再也不能矜持了……”

  宁晏又羞又躁,“瞧您说的什么话。”

  荣嬷嬷闷出一声笑,利索地收拾嫁妆去了。

  如月在浴桶里洒了一篮玫瑰花瓣,宁晏怕外头忙不过来,让她出去帮忙,自个儿躺在浴桶里,慢条斯理撩着水花,悬了三日的心骤然松懈下来,疲惫涌现,念着外头怕还未收拾好,索性不急,靠在浴桶边沿闭目养神。

  这时外头响起如月拔高的嗓音,

  “给世子爷请安。”

  宁晏吓得坐直了身子。

  来的这么早?

  燕翎信步跨进门槛,瞥见下人将空荡的博古架又塞得满满当当的,脸色好看了些,也没管宁晏在哪儿,径直就往浴室来,他身上不舒服,想快些洗干净。

  燕翎步子迈得快,绕过屏风进来了。

  安静的浴室忽然传来咚咚的一声响。

  他募的抬眸。

  明熙堂的浴室极大,外面有屏风做挡,里面还有一个两扇的隔架,平日里用来搭衣裳用,此刻风吹裳动,昏黄的灯芒将那柔软的身影投落在薄薄的衣纱上。

  灵动曼妙。

  燕翎看着那道影子良久,沉默不语。

  宁晏窸窸窣窣给自己擦干净,裹着件月白的宽衫,匆匆将带子系好出来了。

  探头已瞧见燕翎立在屏风边上,面色因背光而晦暗不明,他双腿匀称修长,腰背挺直,浑身蕴育着一种风霜磨砺亦褪不去的力量美感。

  宁晏心里七上八下的,装作没事人一样,朝他露出腼腆的笑,

  “您要沐浴吗,我这就备水。”

  她面容被水蒸过,双颊渗出一层粉嫩嫩的红,明艳又夺目。

  燕翎看着她,这回视线没有挪开,甚至带着几分逡巡的意味,嗯了一声。

  宁晏被他瞧得不自在,朝外唤了一声,荣嬷嬷手脚利索,头也不敢抬地带着人提了热水进来,浴室里本有两个浴桶,连忙倒了热腾腾的水进去,又鱼贯而出,这厢宁晏已替他备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燕翎走到隔架前,一边退外衫,又侧眸看了她一眼,雪白的玉足踩在木板,如亭亭玉立的茭荷,这样的天气必定是冷着的,他进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了她。

  “这里不用你伺候,去穿衣裳。”语气比先前要好一些。

  宁晏也着实有些冷,拽着衣领弯下腰,将脚心的水擦干净,垫着脚尖,如蹁跹的蝴蝶,轻盈踩到了镂空过水的褥垫上,再趿着绣花鞋出去了。

  燕翎这回沐浴时间比较长,出来时,中衣衣领微敞,胸膛还淌着水渍,头发也只是半干,眉宇里的冷色并未褪去,不过比起下午,脸上没有那股紧绷的劲儿。

  幸在宁晏早有准备,如上回那样替他将发绞干,烘干。

  二人离得很近,闻得到她身上的玫瑰花香。

  燕翎撑额闭目养神,心头的疲惫涌上来,却是道,“你坐,我有话问你。”

  宁晏心头一慌,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放过她,连忙松开他的发冠,退开两步,目光不期与他撞上,他缓缓睁开眼,分明刚刚沐浴过,眼眸却没沾染半点热气,反而是一片肃整,只是胸襟却散开一些,可清晰看到他流畅又有力量的锁骨线条,姿势也稍显随意,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散漫与慵懒。

  宁晏隔着一张高几,陪他坐了下来,“您问。”

  她换了一件桃水红的薄褙,衣裳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几乎将她姣好的身形展现无遗,这是荣嬷嬷特意寻出来压箱底的衣裙,原本是洞房那夜沐浴后穿的,只是没用的上,今夜无论如何哄着宁晏穿上了。

  燕翎凝睇她,只觉今夜的她装扮与往日不同,她本就生得明媚,配上这身衣裳,过于妖艳了,就像含着朝露盛放的海棠。

  回想她那句“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心里不可能不介意,

  “你如实回答我,你心里是不是有人?”

  宁晏脑子跟被雷轰了一下似的,诧异看着他,下意识否认,“没有,我心里怎么会有人?您为什么这么问?”

  话落意识到什么,生生住了嘴,白皙的小脸躁得通红。

  燕翎眼神凉凉看着她。

  宁晏深吸一口气,明白他还在介意那句话,若不说清楚,以后都成心里的疙瘩,便正色道,

  “世子爷,那只是糊口乱诹的混账话罢了,您千万别信,我心里若有人,根本不可能嫁给你,宁家威胁不了我什么,我也不是那种为了权势出卖自己感情的人。”

  燕翎也大抵猜到她是酒后胡言乱语,她亲口解释了,那双含着水雾的眸子,明明白白的,没有一丝撒谎的痕迹,心中那点褶皱总归被抚平。

  只是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她说心里没有人,那就是……也没有他。

  他停顿了片刻,又问,“和离是你的意思,还是淳安的主意?”

  宁晏苦笑,悻悻道,“您误会了,我害您丢了那么大脸面,心中愧疚难当,那夜,您脸色那般难看,我怕您会休了我,淳安公主她也是关心则乱,哪能真想让我们和离……”

  燕翎被这话给气笑,“你以为我在乎那点风言风语,恼羞成怒休妻?”

  想到她本意并非要离开,心中总算好受多了。

  宁晏不好意思垂下眸。

  燕翎至今不与她圆房,让她有什么底气以为他可以饶过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烛火呲呲的声响。

  一段时日未住,墙角的银镀金香炉里熏了一段梨花香,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燕翎捏着茶盏一口灌了下去,逼着自己将怒火压下,

  终归是他的错,没有好好对她,让她对这段婚姻没有半点信心。

  宁晏等了半晌,不见燕翎继续,便问,

  “世子爷,您若是没有疑虑了,我可否问您一个事。”

  燕翎视线移过去,眼神微挑,示意她问。

  宁晏眼波盈盈看着他,“这件事算过去了吗?您以后会不会揪着不放?”

  她就想讨他一个准话,燕翎是信守承诺之人,只要他应下,以后便可拿这话搪塞他,省得他动不动拿出来鞭笞一番。

  燕翎一眼将她心思看透,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被她给挑了起来,眼神到了逼人的地步,

  “你说呢,若整日有人在我耳边嚷嚷什么五陵年少,你让我怎么办?”

  宁晏泄气了,绝望地往圈椅里一挪,抱着膝盖陷在里头,小声嘀咕,“那您想怎么办嘛?”

  燕翎见她小脸垮起,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中的气忽然就顺了,担心这小乌龟又缩回去,一字一句道,

  “宁晏,我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意思,好好过日子。”

  扔下这话,燕翎大步朝拔步床走去。

  宁晏彻底松了一口气,燕翎气归气,好像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唤来丫鬟将炭盆收出去,吹灭了桌案的灯烛,不紧不慢上了塌。

  大红鸳鸯帘帐被放下,床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宁晏一面轻轻钻入被褥,一面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燕翎躺在那里,也没盖被子,双手枕着后脑勺,看样子还没睡,她也没吱声,慢吞吞躺了下去。

  比起在行宫背对着他,她换了个姿势,跟他一样平躺着。

  心跳随着他呼吸,一深一浅搏动着。

  宁晏心力交瘁,实在有些乏累,偏生脑子格外清明,睡不着,只得假寐。

  片刻,燕翎沉哑的嗓音传来,

  “对不起,洞房那一夜,我不该抛下你。”语气明显不一样了。

  宁晏眼睫抖了下,那埋藏在内心深处,又积蓄许久的委屈,缓缓溢了上来。

  燕翎不可否认,那时确实没那么在意她的感受,后来一遍遍告诉自己,该担起丈夫的责任,也会想着维护她的体面,渐渐的,她表现出来的温顺,从容,秀外慧中,很符合他对妻子的期待,她又毫无怨言,他以为自己做的可以。

  直到,行宫一事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黑暗很好的掩盖了宁晏的情绪,她稍稍侧了个身,脸枕在手背,轻轻地将泪痕拂去,身后的燕翎几乎无声无息,连呼吸也不闻,就在宁晏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

  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将她往他的方向一带。

  宁晏身子倏忽僵住了,浑身下意识绷紧。

  他的手带着凉意覆在她腰身,很快温度透过掌心传递过来。

  她这身寝衣本就柔软,用的最软的丝绸所制,穿着尚且跟没穿似的,何况那只手掌扶着,温度烫的她险些发颤,耳根跟着烧了起来。

  燕翎将她带入他怀里,俯身凝视她的眉眼。

  “愿意吗?”

  即便她是他的妻子,这种事,他也不想强迫她。

第21章

  下弦月在天际撑开一方极小的天地,天色渐开,薄雾未散,院外朦胧的光深深浅浅掠入她眼底。

  滚烫的热度灼在她耳边,蜻蜓点水似的一点颤麻从垂尖滑过。

  不可能不紧张。

  宁晏却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她与燕翎皆是第一次,两个人之间隔阂太多,又没有感情基础,圆房一拖再拖至今日,出一点岔子,后面越难。

  她深呼吸慢慢地配合他。

  呼吸交缠的暗夜,每一点细微的反应和动作都能被敏锐捕捉到。

  燕翎承认自己现在想要她,但是骨子里那股傲气终究有些折不下来,以至于动作有些磕碰,直到感受到她带着一点逢迎的讨好,心里那点不快被填补。

  仿佛有清羽在她心尖挠了挠,很痒,也不适应,只是慢慢地,像有蜜糖趟进来,她以为这便是传说中的鱼水之欢,直到骤然一股掰开的痛席卷全身,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豆大的汗密密麻麻渗出来。

  燕翎察觉到她的痛楚,只是这个时候,断然不可能半途而废,只得等等她。

  黑暗里那双视线锁住她,仿佛她是他的猎物,理智渐渐回防。

  这是夫妻义务,到了这一步,如果她往后退缩,他们之间就更难了,他不会缺女人,留给她的只是万劫不复。

  迟早都得越过这关。

  湿漉漉的眼眶泛红,慢吞吞地将手臂从他腋下伸过去,环抱住他的肩,小嘴在他耳边轻颤,“我可以了……”

  ……

  雨过天晴,绵长的光线从窗棂投进来,宁晏察觉到面颊被阳光轻轻照射的温热,身后传来燕翎起床的动静,她却未睁开眼。

  早在燕翎醒时,她便已迷迷糊糊醒来,只是过于羞赧,昨夜到后来,理智渐渐被他给击垮,唇齿溢出一些嘤咛,如今醒了觉得尴尬,不知怎么面对燕翎,干脆装睡,把这一劫给躲过去。

  燕翎站在床榻边上穿衣,特意侧开一些,让那和煦的晨阳落在她面颊,她侧身往外睡着,一张姣好的面容沐浴在光色里,面颊还微微残有一些红晕,往常这个时辰他早晨练去了,之前三日没休息好,昨夜又闹晚了一些,是以起迟了。

  得到餍足的男人,眉宇里的精神气不加掩饰。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想起昨夜她的反应,心中是熨帖的,也不搅了她的安眠,悄声往浴室去了。

  宁晏继续睡着没动,直到浴室响动停歇,确认那道脚步声沉稳往外去了,她方才姗姗起了床,如霜第一个掀帘钻了进来,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俗话说圆房是新婚最后一道仪式,总算是圆满了。

  如月就腼腆多了,还不大好意思,昨夜荣嬷嬷特意将她支开,就是怕她面儿薄。

  如霜吩咐如月收拾床榻,自个儿伺候宁晏泡澡,扶着她跨入浴桶时,仔细瞧了瞧她身上,倒也没有明显的印子,如霜担心燕翎欺负宁晏,如今瞧着还好。

  替她擦背时,便低声道,“世子爷晓得疼惜您。”

  宁晏大抵猜出她的意思,白皙的面颊透出一抹粉色来,“你想岔了……”

  燕翎不是因为疼惜她,是因为不习惯亲吻。

  她也不习惯。

  宁晏细辨也没觉察出哪儿痛,就是浑身不舒服,骨头跟要散架似的,还有就是腿侧保持一个姿势过长,又酸又胀。

  待换洗出来,瞧见荣嬷嬷眼底有如释重负的泪,恍觉昨夜受累一晚也值了。

  原以为就要离开国公府,是以告病三日,如今峰回路转,宁晏自然得重新拾起这长媳的重担,规规矩矩去容山堂给长辈请安。

  今日国公爷也在,想必也是刻意等着她,将其他人都给打发走了,他与徐氏坐在主位,一同看着她。

  宁晏径直跪下行了大礼,

  “父亲,母亲,媳妇在行宫言行无状,给燕家丢了脸,还请父亲和母亲责罚。”

  徐氏先前只是耳闻宁晏与燕翎起了龃龉,直到昨夜从国公府嘴里方听到了真实情况,此事可大可小,端看丈夫如何处置。

  燕国公这个时候就表现出粗犷男人的大度与爽快,扬手一挥,

  “多大点事,起来吧。”

  事实上,昨日军营那桩事处置妥帖后,皇帝便将他招入皇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言下之意对宁晏不满。

  燕国公这个人极护短。

  皇帝护着燕翎,他就偏袒自己儿媳,

  “陛下,哪个女人家的背地里没点聒噪的话,更何况宁家丫头那也只是开开玩笑,过过嘴瘾罢了,您要斥责,不该首先斥责您的女儿么?再说了,您大可去后宫转转,臣就不信那么多妃子个个如表现出来那般爱慕您。”

  皇帝被燕国公堵得无话可说。

  皇帝当着燕翎的面,点醒外甥要反省自己,到了燕国公这,就按捺不住脾气了,总觉得自己外甥是最出众的儿郎,只有他挑拣别人的份,轮不到别人来埋汰他。

  燕国公的想法也很简单,进了门就是自家人,自家人轮不到外人置喙。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宁晏犯了多大的错,喝口酒玩闹玩闹而已,她又没去外头嚷嚷,偷听的是皇帝与燕翎,只能说,燕翎与皇帝,活该。

  至于宁晏不喜欢燕翎这事……

  长公主当年嫁给他时,也不喜欢他,还不是慢慢磨合的。

  哪怕身边坐着的这位徐氏,心里对他有几分真情实意的爱慕?

  婚姻里,哪有那么多纯粹的情感,等人过了大半辈子,才知道,陪伴是真。

  不过,宁晏会骑射喝酒这一出,着实令燕国公意外。

  “你什么时候学得骑射?”他笑吟吟问她。

  宁晏没想到公爹如此大度,心中万分愧疚,起身施礼道,“儿媳在外祖家学的,那时年轻,上过山下过海,也是个顽皮的。”

  也不知为何,在这位公爹面前,宁晏觉得自己无需去遮掩什么,又或者是他言语间那笃定的信任,令宁晏有一丝撼动。

  燕国公爽朗一笑,“很好,这一点像极了你母亲。”

  这里的“母亲”,可不是徐氏,而是已故的长公主。

  燕国公夫妇选择不追究她,自然最好,她也不好意思杵在这里,借口去厨房忙碌。

  刚从容山堂出来,却在左侧抄手游廊撞上一人。

  三少爷燕璟站在五步开外,笑容熠熠朝她长揖一礼,“嫂嫂,您病好了吗?您这三日未理厨房,可是愁坏我们了,我们被嫂嫂养刁了胃口,如今自家厨子的菜是吃不下去了……”

  燕璟比二少爷燕瓒又不同,甚有眼力劲,只字不提行宫的事。

  宁晏笑着还礼,“是我失礼,还请三弟海涵,我这就去厨房理事,保管让三弟吃到美味可口的菜。”

  燕璟侧身让开路,笑容不变,“嫂子,旁的还在其次,就是上回做的那道清蒸鳜鱼,能否再做一道……”话落,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勺道,“我媳妇儿喜欢吃。”

  宁晏看着他失笑,“弟妹好福气,我这就去安排。”

  眼见宁晏越过他而去,燕璟想起一事,回眸道,“嫂嫂等等…”

  宁晏驻足回眸,“三弟还有何事?”

  燕璟又重新迈了过来,拱手道,“嫂嫂,我怎么觉得这厨子的口味与明宴楼极像,据我所知,明宴楼从不外卖。”说完,打量宁晏的神情。

  宁晏明白了,要吃的是假,试探是真。

  她不动声色笑道,“三弟好本事,竟是被你尝出来了,我请来的这两名厨子,以前着实在明宴楼当过差,后来因个中缘故离开了明宴楼,被我偶然撞见,便留了下来。”

  燕璟眼底闪过一丝失落,笑意深深,

  “原来如此,不耽搁嫂嫂了。”他再次施礼。

  目送宁晏远去后,他一路往自己院落走,那一日尝到熟悉的菜肴,他差点以为明宴楼是宁晏所开,毕竟除了明宴楼的东家,谁有本事把厨子带到家里来,今日故意一问,得知是这个结果,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三少夫人王氏在长廊尽头静静等着他,淡声问他,

  “你找她什么事?”

  燕璟看着妻子,桃花眼潋滟万分,“我就是想替你要一道清蒸鳜鱼罢了。”

  王氏淡漠地看了一眼宁晏离去的方向,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三房。

  宁晏三日没料理厨房,厨房那几位婆子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偏生家里的主子都惦记着新来厨娘的手艺,她们是想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宁晏往后规定,每日采买必须控制在十两银子内,日日核对菜式与回押,倘若有不合之处,问管事的罪。她也并未操之过急,毕竟厨房连着银库与采买处,一牵发而动全身。

  她先在十两银子的日例里,慢慢添些好菜,或增加分量,缩减管事揩油水的空间,慢慢杀了这股贪墨的歪风。

  宁晏安排完诸事回了明熙堂歇息。

  她一走,厨房原先的几位老人便悄悄议论开了,

  “听闻世子夫人在行宫时,与淳安公主喝酒,说了些糊涂话,被陛下与世子爷逮了个正着,这三日嫁妆都收拾了,是打算要回宁家的。”

  “真有这回事?”

  “可不是,我家侄儿如今跟着三少爷跑腿,无意中听到三少爷漏了一嘴,说是世子夫人言辞间对世子十分不满。”

  “天哪,岂不惹恼了陛下?那陛下平日最是纵着咱们世子爷,就没下旨和离?”

  “呸,还和离呢,我听明熙堂烧水的慧婆子说,世子爷不仅不恼,还将书房的东西全部搬来了后宅,昨夜闹到子时尤未停歇……你可见咱们世子爷跟谁低过头?”

  “啧啧,也难怪,咱们这位世子夫人论容貌是个罕见的,换谁娶回去不好好哄着……”

  “三日没去上房请安,今个儿去了,你可见国公爷斥了她一声?她连世子都不怕,遑论咱们这些老泼才?她要掌家,必定是枪打出头鸟,咱们别再跟她过不去……”

  婆子弹了弹兜里今日刚贪墨来的一角银子,抬头望了一眼苍穹,“要变天了……”

  宁晏根本不知,自己在下人眼里成了祸国妖姬类的人物,她昨晚睡得不好,午膳都没用,换了身常服往罗汉床上一躺,舒舒服服睡过去了。

  燕翎过来时,未时过半。

  平日这个时辰,宁晏还未醒,院子里静悄悄的,粗使的婆子婢子都去后院歇响,如霜去了后院,只如月端了个锦杌坐在廊芜下打络子,昨日下雨,院子里还湿漉漉的,台阶上黏了些湿透的落英,等她发现燕翎时,人已到了跟前,如月舍不得吵醒宁晏,就轻轻屈膝,往里指了指。

  燕翎便知宁晏在午歇,昨夜睡得晚,这个时辰还在睡,也不意外,摆摆手,示意她离开,轻轻掀开布帘迈了进去,隔着珠帘瞧见东次间罗汉床上躺着个人。

  身上盖了一层不薄不厚的褥子,月白色绣红梅碎花裙摆垂在塌沿,一眼看到了她的侧脸,还有那雪白的耳廓。

  天色明净,衬得她面颊有着如皎月般的莹润光辉。

  起先还以为她没醒,忽然间就发现那身子挪动了下,紧接着被褥被掀开,露出她窈窕的身段,慵懒地往大引枕上靠了靠,手里不知捏着什么,狠狠一掐,一下又一下,仿佛那东西得罪了她。

  他沉着脸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听到响动,宁晏回眸,撞入他眸眼里,他眼底似有一种锋刃般的幽黯,能狠狠扎进人心里。

  宁晏愣了一下,很快坐起了身,“爷,您怎么来了?”

  燕翎在窗下的炕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