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留个人在行宫,也好调度。”

  燕翎颔首,宁晏身份摆在这里,弟弟妹妹可以玩闹,她却得担起宗妇的责任。二房和三房的人也都在,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必须有人坐镇。

  宁晏无疑是最应该留下来的人。

  大家也都这么认为,至于宁晏想不想去,没有人关心。

  明日清晨要出发,大家都早些回房休息。

  一会儿有人来寻燕翎,燕翎出去了一趟,如霜趁机与宁晏嘀咕,

  “姑娘,您又不是不会骑马,您在水准之上,这狩猎一年也就一次,机会难得。”如霜想说的是,明年这个时候,谁知道宁晏会不会怀孕,再往后养孩子带孩子,怕是不方便出行,这一回是最好的时机。

  如霜从小跟着宁晏长大,太了解自家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别看她平日做事四平八稳,骨子里是个很顽皮的人,幼时摸鱼爬树弹弹弓,坏事可没少做。

  宁晏摇摇头,“不必了。”

  婚后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她看得分明。燕翎该替她撑腰时毫不手软,但他维护的不是宁晏,而是燕翎的妻子,换做任何一个人嫁给他,他都会这么做,这是燕翎身为丈夫的担当。

  与此同时,他对妻子也是有要求的,那就是承担燕家宗妇的职责,维护燕家体面。

  宁晏既然入了这毂,就必须遵循规则。

  况且,燕翎对她的感情,还不到可以越过职责去顾及心意的地步。

  如霜失望道,“瞧瞧二少爷与三少爷,待妻子多好,偏偏世子爷就不会学着点。”

  宁晏看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第17章

  燕翎很快回来了,主仆二人装作没事人一样,如霜将衣物备好就退了出去,燕翎照常先去沐浴,宁晏时不时去外头问管事的话,等到她洗漱换上寝衣回到内室,燕翎躺在里侧看书。

  宁晏也不知他要看多久,立在塌旁,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宫灯,轻声问道,“世子爷,您要喝茶吗?”

  燕翎正在看行宫的地图,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眉目如画,亭亭玉立,唯独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或者她一贯是这副模样,不温不火。

  冷不防想起上回她对那表兄嫣然一笑,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我不看了,你灭灯吧。”将地图往怀里一收。

  宁晏心安理得吹了灯,她伺候过燕翎两个晚上,燕翎夜里并无起夜的习惯,也不会喊水,干脆将那盏玻璃灯也给吹了,她不喜欢留灯,容易睡不着。

  翻身上了塌,钻入自己被褥里。

  躺着时,恍惚想起今日忙了一日,忘了换一床厚被子,这一夜怕是又要哆哆嗦嗦过了。

  正要闭上眼,听到身后传来燕翎低沉的嗓音,

  “你想去狩猎吗?”

  宁晏愣了一下,停滞片刻,翻身坐了起来。

  黑暗里,他深邃的轮廓若隐若现,仿佛能感觉到那双眸锁住自己。

  说想,只会让他为难。

  她现在还不习惯与他袒露心迹。

  “我不想去,明日正好歇一歇。”

  燕翎想起今日淳安公主质问他的话,又问,

  “那你会骑马吗?”

  宁晏这回沉默的时间长了一些,嗓音有些黏住似的,“勉强会一些……”

  燕翎默了一会,“改日我教你。”

  宁晏极淡地笑了下,“好…”

  翌日清晨,燕家各房的人早早起来,吃完早膳聚在厅堂。

  秦氏穿着海棠粉的劲衫站在堂中最是打眼,燕瓒鞍前马后替她绑护膝与护腕,

  “哎呀,你轻一些,勒着我了!”

  “不勒紧些,万一掉了怎么办?”二少爷燕瓒嘴里埋怨着,动作却轻了不少。

  那头三少爷燕璟一遍又一遍替王氏检查行囊,

  “我去年发现西山河下有一条小溪,景色好的很,等会我带你去……”

  “你怎么没备跌打的伤药?”

  “水囊小了,再多装一些,”燕璟喋喋不休的,王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茫然望着丈夫,“这么麻烦吗?要不我不去了……”

  燕璟闻言顿时一咬牙,改口道,“哎呀,不麻烦不麻烦,这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陪你便是。”

  四少爷燕珺在一旁傻呵呵插话,“三哥,你不是要夺魁吗?你陪着三嫂游山玩水,还怎么夺魁?”

  燕璟潇洒一笑,“博你三嫂一笑,可比夺魁有意思多了……”

  燕珺愣了一下,连忙扑过去拽住那张神臂弓,“既如此,你把这神臂弓给我!”

  “做梦!”燕璟毫不客气将他甩开。

  燕珺委屈地跟燕翎告状,燕翎手里翻着图纸,一笑置之。

  大小姐燕玥起得晚了,在那里骂骂咧咧的,秦氏闻言连忙推开燕瓒,帮着燕玥扣软甲与护膝,“不急不急,都等着你。”

  一家子其乐融融,意气风发。

  宁晏立在门口,习惯看着这一切,看着这片她从来都插不进去的喧嚣烟火。

  宁家如此,燕家亦是。

  燕翎在这时,回眸朝她看来,宁晏立即换上一副笑容,上前将包袱递给云卓,

  “世子爷,您的行囊已备好……”

  云卓扒开行囊一瞧,原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却发现里面琳琅满目,备得齐全,“夫人,您连点火的碳盒与夜明珠也备了呀?这一看就是有经验的…”

  燕翎听到后面一句话,意外地看了一眼宁晏。

  宁晏神色平静,“万一夜里回不来,也有个照明的。”

  云卓咧嘴一笑,“怎么会?世子爷随驾,陛下必定是要回宫的。”

  “有备无患。”

  “这倒是……”

  燕翎瞅了瞅两位弟妹,最后望着妻子恬静的面容,好一会儿没说话,

  临走时温声道,“辛苦你了。”

  讲武台号角吹响,大家陆陆续续出发。

  宁晏站在白玉石栏前,张望前方的草原,燕玥如一只撒欢的燕儿跑向原野,燕瓒跟秦氏一路小打小闹往林子去,燕璟呢,亲自牵着一匹马炫耀似的递给王氏,燕翎早已不知去了何方。

  半个时辰后,整个行宫几乎一空。

  空气明净,湛蓝的天清晰地倒映在水泊里,派回京城取衣物的马车回来了,荣嬷嬷安排下人一一抬入各房,宁晏搬了一张躺椅搁在天羽殿东北角的水泊旁,一个人抱着书卷沐浴在秋光里,光线刺眼,她干脆将书册盖在脸上,躺着晒太阳。

  她在宁家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很闲适地寻找舒适的姿势。

  行宫过于安静,风声掠耳。

  蹭蹭的马靴声划破宁静。

  宁晏还来不及坐起,一人掀开她的书卷,清脆的嗓音从头顶浇下,

  “宁晏,你害我好找,我翻遍整个行宫,总算在这里找到了你。”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光晕朝她扑来,那一股无法遮掩的朝气似要将她给淹没。

  宁晏几乎就呆在那里,愣愣看着淳安公主,她额尖渗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跑过来时,双手撑在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眼眸耀如星辰,带着嫌弃,

  “起来,跟我走!”将她给拽了起来,拉着她就到了台樨下的宫道,

  宁晏直到手里被塞了一根缰绳方反应过来,

  “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您还没入林?”她眼眸有些泛潮。

  淳安公主剜着她,“这不就是为了找你,耽搁了吗?”

  宁晏握着缰绳一时没动。

  淳安公主不知她心中所想,先翻身上马看着她,“喂,别告诉我你不会骑马?”

  宁晏迎风而立,熠熠的笑容浅浅映在光芒里,

  怎么可能不会呢,她七岁到十岁那三年寄住在外祖家,出过海,越过山,穿梭过原野,骑马便是那时学会的,哪怕后来在宁家那么多年,她偶尔也会偷偷溜出府去骑马狩猎,她骨子里其实没有那么安分守己,乖巧只是表象,是她保护自己的伪装,却没想到这份天性被公主激发出来。

  宁晏今日穿了简便的衣裳,也不必特意去换,她也不想耽搁淳安公主,干脆地翻上了马,

  “殿下,咱们出发!”

  “好!”淳安公主神色炽烈,高声一呼,带着一对侍卫跃入林子里。

  整整四个时辰,淳安公主亲自见识到了宁晏的手法,她带着一把轻巧的弓箭,几乎一射一个准,到酉时初刻,晚霞漫天时,二人已猎了满满两大篓子。

  她们回到营地,其余人还没回来,淳安公主便知今日这头筹是跑不掉了,吩咐侍卫将猎物抬去皇帐,宁晏挑了一只野鸡,悄悄拉着淳安公主道,

  “殿下,去你的殿中好不好,我给你做烧鸡吃?”

  宁晏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她已许久没这么痛快过。

  淳安公主吃惯了山珍海味,没太把宁晏的话当回事,“走走,跟我回去。”

  二人回到淳安公主的广阳殿,宁晏亲自下厨,淳安公主双手抱臂纳罕地靠在门边看着,

  “你这手法很溜呀?”

  宁晏回眸一笑,“殿下,您等着,绝不会让你失望。”

  宁晏这道烧鸡是祖传的秘方,先将鸡破开,剪去鸡屁股与脚爪,将整个鸡烫入沸水煮至八分熟捞出,再按方子配好料汁,淋在整鸡上,中火烧煮大约两刻钟,待收汁便可除火,最后再淋上一层黄灿灿的料油,架在火上烤。

  淳安公主亲眼瞧见鸡皮渐渐现出金黄色,散发酥香,味蕾不自觉勾了出来,她舔了舔嘴,“晏晏,你这做法我可是头回瞧见……”

  宁晏笑而不语,片刻后,这道烧鸡并御膳房送来的十道菜,齐齐整整摆在八仙桌上,淳安公主已垂涎三尺,迫不及待扯下一只鸡腿。

  薄薄的金黄皮卷了个角,一口咬上去,脆滑酥嫩,回味无穷,淳安公主双目放光,“好吃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皮……”又小咬了一口腿肉,也不知宁晏用了什么法子,那肉丝一点都不老,是能让人细细嚼下来,带着点糯粉的味道。

  淳安公主用膳从来顾不上细嚼慢咽,偏生宁晏做的这道菜能让她生出小心翼翼品尝,且不敢亵渎的郑重来。

  这是顶级御厨也达不到的境界。

  淳安公主觉得自己大概是捡到了宝,心情痛快,大手一挥,

  “皓月当空,岂能无酒,来人,取杏花村。”

  宁晏小吃了几口菜,笑着摇头,“我待会还要回去,就不陪公主饮酒了。”

  淳安公主先独饮了一杯,“放心,我已经交待下去,只要燕翎回营,消息必定报到此处。”

  宁晏无法想象,若燕翎闻到她身上有酒气会是什么反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殿下,您饶了我吧,改天有机会再陪您喝。”

  淳安公主不高兴了,站起身来,举杯向她,

  “晏晏,你老实说,是我重要,还是燕翎重要?”

  淳安公主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满脸胀红,委屈巴巴看着宁晏,但凡宁晏摇个头,必定给哭出来。

  宁晏哭笑不得,陪着起身,看了一眼那满满的一杯酒,心想小酌一口,回去好好沐浴漱口,燕翎当也察觉不出来,便与她碰杯,“在我心里,公主与旁人皆不同,我能认识公主,三生有幸。”话落,饮了一口。

  淳安公主见状,十分撼动,眼泪险些迸出来,一手搭在她肩上,

  “晏晏,你有所不知,我生来母亲早逝,父皇虽疼我,可宫里没几个人真心喜欢我,我后来破罐子破摔,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也就你入了我的眼……”将酒一口饮尽,半靠在她身上,迷糊道,“对了,晏晏,你的烧鸡极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鸡,你下次再给我做可好?”

  她咧开嘴甜甜地笑着,带着几分娇憨,又斟了一杯与她碰了下,

  宁晏心头一软,陪着她饮了一口,“殿下,以后但有新品,我会做给你吃。”

  淳安公主先是欣喜,渐而生出几分惆怅,将酒灌入嘴里,不满地嘀咕,“也不知燕翎哪里来的福气,能娶到你,日日可吃到这等美味。”

  宁晏将她扶着坐下,失笑道,“我可从来没给他下过厨,除了我身边人,公主殿下是第一个。”

  淳安公主被极大的取悦了,想着宁晏对她这般好,她也该有所表示,乱糟糟想了一圈,恍惚记得这西山行宫有一处美妙之地,噔的一声站起,拉住宁晏,

  “来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宁晏被她带着踉踉跄跄往外走。

  “殿下,天色黑了,您要去哪……”

  淳安公主正在兴头上,谁也拦不住,指挥如霜与自个儿的婢女,

  “去,备衣裳,送去温泉池…”

  宁晏闻言脸色一变,“殿下,我不能去,世子要回来了……”

  “整天燕翎燕翎的,你事事围着他转,他可将你放在心上?今日这么好机会,怎么不见他带你出去转转?”

  淳安公主抓起桌案上那杯酒,赌了宁晏的嘴。

  宁晏被呛了厉害,捂着胸咳了起来。

  加上先前两口,她已喝了整整一杯酒。

  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热辣的劲头,片刻,宁晏便有些晕乎乎的,淳安公主肆意惯了,身边的人也习以为常,簇拥着二人便往温泉宫去了。

  如霜想拦都拦不住,只得回去替宁晏拿衣裳。

  温泉宫就在乾坤殿的西北角,被圈入乾坤殿的宫墙内,原是专供皇帝泡浴,只是皇帝不喜温泉,此地几乎闲置。

  淳安公主与宁晏带着醉意,跌跌撞撞进了温泉宫。

  宁晏吹了一阵冷风,意识有些清醒,推脱要走,却被淳安公主一把给推入池子里。

  “有我撑着,你怕什么!”

  二人在水里闹了一阵,浑身熨帖,暖烘烘地裹着薄衫躺在池子边上的软塌,宁晏被熏得醉眼朦胧,任由宫婢替她捶肩捏腰,淳安公主姿态潇洒坐在池子边。

  女婢端来时新的果子,并新酿的青梅酒,这些是淳安公主的最爱。

  温泉宫内帷幔飘飘,水汽缥缈,二人你来我往,如置身仙境,早已忘却今夕是何年。

  那青梅酒入口香甜,如饮果酿,比之霸烈的杏花村,要舒坦许多。

  淳安公主叼着一只青花酒杯,昏昏然问她,“晏晏,你实话告诉我,昨日你是不是吃醋了?”

  宁晏一张小脸醉得红彤彤的,跟个熟透的果儿似的,摇着头,“我没有……”

  “别骗我,昨日我比试结束,不见你踪影,你是不是不喜欢那戚无双……”

  宁晏意识有一瞬间的回笼,于半醉半醒间,轻启薄唇,

  “不喜欢戚无双是真,吃醋倒也不至于,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名声在外,被人肖想,若整日争风吃醋,岂不是累着自个儿…”

  淳安公主半撑起身子,戳了戳她咯吱窝,“撒谎,鞍前马后伺候着他,跟宝贝似的,还说没吃醋,我看你喜欢他喜欢得紧!”

  宁晏躲去一边,扑了扑面颊的热浪,恼道,“胡说,没有的事……”

第18章

  夜色沁凉,整齐划一的火把将整个皇帐烘如白昼。

  文武百官并侍卫林立在皇帐前的讲武场,各队的猎物按照回营先后顺序,整整齐齐排列在当中。

  皇帝纵骑了一整日,十分乏累,双手撑在马球杆,指着当先那两大篓子问,

  “这是何人所猎…”

  守在皇帐的内监大珰,司礼监掌印吴奎笑着回,“回陛下,这是淳安公主所猎。”

  皇帝怔愣住,“不可能。”

  帐内外众官也皆觉意外。

  皇帝凑近一瞧,虽说这里头小猎物是多了些,其中还不乏野鼠,论数量着实无人出其右,“淳安什么本事,朕能不知道?是谁在帮她?”

  吴奎深深看了一眼侍候在侧的燕翎,刻意将嗓音压低了几分,“燕国公府世子夫人宁氏。”

  燕翎脑子嗡了一声,直盯着吴奎,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只是吴奎侍奉帝躬多年,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难道宁晏真的随淳安出猎了?

  皇帝着实吃了一惊。

  帐外的人听不见,身侧内阁的几位大臣却是听见了,有人笑吟吟道,

  “世子,夫人莫非也善骑射?还是你暗中遣人帮了忙?”

  燕翎喉咙闷了片刻,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事实上,大晋尚武,女子骑猎也不是稀奇事,他只是过于好奇,下意识觉得,小妻子那般温顺娴静,绝不会跟着淳安公主胡闹。

  其中缘故,待回去细问便知。

  说是比试,只是猎物有大有小,有难有易,高低实则难判,但皇帝心情好,点了爱女为第一,也无人反驳。

  晚膳就摆在皇帐,皇帝带头把酒言欢,

  吩咐将士们在野地生火烤肉,任由百官与女眷载歌载舞,酒过三巡,皇帝也有些疲惫了,便带着内阁几位老臣与侍卫先行回宫,太子,三皇子,燕翎皆侍奉在侧。

  皇帝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去玩,燕翎,去寻你媳妇,别闷坏了小姑娘。”

  太子却道,“父皇,儿子送您回去,待会再折回来也是成的。”

  太子有孝心,三皇子也不甘示弱,二人一左一右搀着皇帝。

  燕翎念着宁晏此刻该在行宫,正好一道回去,先问问她,若她想来野炊,带着她来也无妨。

  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皇帝往行宫走。

  皇帐的营地恰在行宫侧后,皇帝有些乏了,也没绕去正殿,而是抄近路从侧边的一条长廊前往乾坤殿。

  西山行宫依山而筑,长廊蜿蜒,宫灯绵延缠绕林木中,远远瞧去,如同天上倾泻的银河,月色洒下一层薄薄的轻纱,将那巍峨的殿宇衬得如蓬莱仙宫,随驾的百官与女眷大多去草原上游玩,行宫内是静谧而安静的。

  皇帝走了一段,想起淳安与宁氏一事,将燕翎叫到跟前,低声问道,“你今日一直在朕身边,怎么有空安排人帮淳安,你可没这心思帮她,实话告诉朕,是怎么回事?”

  燕翎也很头疼,淡声回道,“臣也不知,兴许是公主侍卫了得。”

  淳安公主性情骄傲,不会让侍卫给自己充数,只是除了这个理由,皇帝实在想不到别的缘故。

  “宁氏真的跟淳安出猎了?看起来乖巧温顺,怎么会跟淳安搅合在一起…”皇帝宠爱归宠爱,也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德性。

  燕翎听了这话,便有些不高兴,皇帝可以埋汰自己女儿,却不能误会宁晏,“陛下,事情还没问清楚,宁氏一贯稳妥,不会随意离宫。”

  皇帝整暇看着他,露出一抹笑意,“这么说,你很喜欢她。”

  燕翎听了这话,怔愣了下,水泊边的树灯映出他俊美的脸,脸上光影交织,

  “我很满意她。”

  皇帝兴趣越深,这个外甥是他看着长大的,幼时皇太后将他抱入皇宫抚养,皇帝这个舅舅待他比对亲生儿子还好,对燕翎的性情更是了熟于胸。

  一旁人很难入他的眼,宁氏能得燕翎一句“很满意”,可见有过人之处。

  “说来听听。”

  甥舅二人,一路沿着石径拐入乾坤殿西北的角门,一面谈笑风生。

  “她性子恬静,不骄不躁,遇事不慌,处事又雷厉风行,堪为当家主母。”

  “她大度宽和,从不会胡乱猜测,更不会嚼舌根,”昨日戚无双当众挑衅他,回去宁晏一句话也没问,神情也看不出埋怨之类,可见一斑。

  燕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道,“她饱读诗书,极有见识,陛下有所不知,她案头摆了不少边贸之策,对江南赋税田策与海禁,甚有见解。”

  皇帝着实大为惊讶,“秀外慧中,难怪你这般夸赞。”

  燕翎眼眸含着一抹荣焉,“平日里,她事事以我为先,吃穿用度都为我安排妥帖,不瞒舅舅,以我之严苛,竟也寻不到她半点错处。”

  不知不觉,一行便到了温泉宫后面的石径,绕温泉宫而过,接上长廊,便可抵达乾坤殿的后廊。

  皇帝一脚踏上台阶,抚掌一笑,“能得此贤妻,我也可以给你母亲交待了…”

  话落,飞鸟掠过半空,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寂静的夜色里,从温泉宫内荡开的笑声格外清晰。

  “你还装,我让你装,你不喜欢他,会对他那么好?任劳任怨,他指东不敢往西…”

  淳安公主将宁晏从塌上拖下来,去挠她腰身咯吱窝,宁晏被挠得在象牙簟上打滚,

  两个人的笑声被潮气所染,湿漉漉回荡在整个温泉宫。

  “开玩笑呢,我怎么会喜欢那块冰木头,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什么什么?冰木头?对对对!”淳安公主狠狠共情,

  “燕翎就是快冰木头,你是不知道,他每年生辰我都给他送礼物,他呢,看都不看一眼,宫宴上遇见了,脸上跟覆了一块冰似的,仿佛本公主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亏得我还求父皇赐婚,我简直是脑袋被驴踢了,万幸我没嫁他……”

  “等等,那现在嫁他的是你,你怎么办?要不要我把你从坭坑里解脱?”

  “木已成舟,还能怎么办?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谁叫人家是世子爷,是陛下的亲外甥呢……”宁晏睡眼惺忪,醉态妩媚,语气仿佛流露出深深的委屈与无奈。

  淳安公主醉醺醺的小脸满是愤慨,“天底下想嫁他的多的去了,干脆我去找我父皇,做主让你们和离,父皇已经帮我建好了公主府,回头你就搬到我公主府内,我替你寻那五陵年少,十个八个不在话下,保管你满意……”

  宁晏小鹿般的眼眸蒙了一层水雾,咧开红唇笑了笑,又点了点淳安公主鼻梁,“好啊,您可别食言…”

  窗外的太子等人个个惊掉了眼珠子。

  他们这是听到了什么?

  里面那两道脆声,一个是淳安公主无疑,另一个……听着像是燕翎新婚妻子宁氏?

  视线不约而同瞥向走在最前的两人。

  皇帝半只脚搁在台阶上,头顶如同惊雷滚过,瞠目结舌盯着那扇被灯芒渲染的窗牖,被里面这席话给震得七荤八素。

  饶是他见惯大风大浪,拿捏过任何场面,眼下也不由深吸一口凉气。

  他甚至不敢去看身侧的外甥是什么脸色,隔着三步远都能感受到那浑身逼人的寒气。

  以防里面说出更混账的话,皇帝愣是聚气丹田,狠狠咳了一声,

  这声咳音,如同倒入火盆的凉水,顷刻扑灭了屋内的火苗。

  淳安公主与宁晏趴在垫子上,两两相望,眼中的迷雾渐渐退散,宁晏艰难地寻到了一丝灵识,眨巴眨眼,指了指窗外,“殿下,外面好像有人……”娇憨的嗓音尤未褪去醉意。

  淳安公主呆头呆脑颔首,“本公主去瞧瞧,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色徒,敢偷窥本公主……”

  宁晏胡乱将衣裳裹紧,跌跌撞撞地跟着淳安公主爬起来。

  二人不约而同,踩上高高的足凳,推开顶部一扇小窗,探头望去,

  窗外月华如练。

  当先一人,一身明黄的蟒龙武袍,胸襟前张牙舞爪的龙纹,毫不掩饰地展现出独属于帝王的赫赫君威。

  在他身侧,身着银甲的羽林卫森严林立,四五位一品补子的绯袍高官静默无言。

  这一行人如同从天而降的天皇天兵,无声地矗立在院中。

  二人下颚往窗户上一磕,酒醒了大半。

  仿佛感应似的,宁晏视线不由自主往左侧移去,一道玄色身影站在背光的屋檐下,浩瀚的月光压在他后脊,却褪不去他身上的幽黯,他仿佛与墨色融为一体,又仿佛本自夜色里来。

  宁晏与淳安公主两眼一翻。

  只听见扑通两声,那从窗户口探出的两张俏脸,顷刻跟下饺子似的掉了下去。

  皇帝:“……”

  燕翎:……

第19章

  深秋的夜,寒意渗人。

  皎白的月色,与廊芜下悬挂的灯盏,交织出一片昏黄的光。

  燕翎穿着一件深湛的墨袍,背影挺得笔直,渐渐没入廊道尽头。

  淳安公主已经被皇帝揪去主殿,太子唤了他们夫妻俩过去说话。

  宁晏迟疑地跟在燕翎后头,那高大俊挺的身影跟山似的,笼罩在她心头。

  有么一瞬间,她仿佛在他背影里看到了一抹难以描绘的清寂。

  陌生得令她发怵。

  不过宁晏很清楚,这是她心理的不安和紧张在作祟,自清醒过后,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到现在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一股深深的惶恐与无力主宰着她。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百口莫辩。

  她像个等待宣判的罪人,带着沉重的脚链坐在了侧殿的圈椅里。

  太子端坐在主位,左边一排圈椅空着,右边整整齐齐摆着六张圈椅,燕翎坐太子下首,宁晏坐在末端,两个人中间隔着四个空位,仿佛是被迫绑在一条船上的蚱蜢,极近可能撇开彼此的关系。

  十二盏华丽的宫灯在头顶摇晃,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光芒交织在二人身上,无端割离出破碎的光感。

  太子也渐渐的从刚刚那荒唐的一幕反应过来,起先觉得好笑,到现在看见他们夫妻二人如此生疏,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燕翎端正坐着,双手搭在扶手,瞳仁像个黑漆漆的洞,光照不进去,也没有任何情绪翻涌出来,整个人显得沉默又萧索。

  我才不喜欢那块冰木头,

  冰木头……

  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五陵少年,

  少年……

  这几个字跟魔咒似的箍着他脑筋。

  燕翎脑海有那么片刻的混沌。

  前一刻跟舅舅坦白,他对她很满意,下一刻,被打脸得明明白白。

  人家不喜欢他。

  她是真不喜欢他,还是在生气?

  生气他洞房撂下她,生气他没带她去狩猎,抑或是别的……

  他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巨石压着,连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太子看他一眼,心中默默同情一把。

  又瞥向宁晏,光怪陆离的灯芒下,那个梳着随云髻的姑娘,目若朝露,眉如远黛,光影一帧帧从她姣好的面容滑过,她像是浸润在时光里一副永不褪色的画,美得惊心动魄。

  这么玉柔花软的小姑娘,偏偏撞在燕翎这冷心冷性的男人手里,燕翎定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才被人家嫌弃。

  对燕翎那点子同情,顿时抛掷九霄云外。

  “来人,上茶…”太子首先打破沉默。

  内侍立即给三人奉上茶水。

  燕翎没动,宁晏也没什么反应。

  太子捏着茶盏吹了吹热气,斟酌着如何开口劝和,隔壁主殿内传来皇帝的喝声,

  “你简直是胡闹,看你干的好事!”

  淳安公主耷拉着脑袋站在空荡荡的殿中,理直气壮道,“父皇,好端端的,您干嘛走角门偷听我们说话?是乾坤殿的正门不够宽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