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寇世子不是开玩笑,从前他每次卖画得了钱也是拿来请那群狐朋狗友玩耍,很有些“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潇洒劲。
他那些狐朋狗友倒也不是全无优点,只是其中混了些汪鸿才那种居心叵测的人罢了。
两人本是饭桌上闲谈,邻桌却有人把他们的话听了去,嗤笑道:“口气倒是不小,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卖个画还能让大伙都能吃上肉?”
姜若皎与寇世子转头看去,只见邻桌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这家伙分明也是儒生打扮,衣领却落拓不羁地半敞着,长相那也是风流俊逸,瞧着比寇世子更不像来读书的。
寇世子年初刚被他爹娘打击过,如今最听不得别人贬低他的画,见对方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朝他冷嘲热讽,顿时就不乐意了。
寇世子反驳道:“怎么就不能了?就算现在不能,以后也可以!”
“有志气!看来这次的三大书院联办的书画大比你肯定要参加了。”对方虚捧道。
西南有名的私人书院只有三个,平时经常联合起来举办各种交流活动,书画大比顾名思义比的就是书画了。
寇世子过去对读书敬谢不敏,读书人办的活动他一向不关注,现在听对方说起什么三大书院联办就感觉必然热闹非凡。
寇世子当即夸下海口:“那我肯定要参加。”
姜若皎看了那“老生”一眼,也没劝着寇世子。
这人能在鹤庆书院活得这般潇洒自如,想来学识和能力不会差。
虽不知他为什么要激寇世子去参加什么书画大比,不过寇世子多参与参与这些书院举办的交流活动不是坏事。
这本来就是她怂恿寇世子来鹤庆书院的目的之一。
寇世子有了目标,草草把卷饼吃完,又不计前嫌地问起那“老生”关于书画大比的事。
这厮兴头上来了,还让姜若皎自己先回去,他要赶早去把名报上,免得回头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姜若皎深知寇世子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情,自是不会拦着。
她目送寇世子跟着人跑远,又去寻柳春生了解京城那边的事,并通过柳春生结识了几个年长些的老生。
鹤庆书院的学生嘴爱聚在一起谈天论地。
姜若皎是新来的,年纪又小,大伙本只当她是来旁听的,后来见她话不多,每每开口却能一语中的,还能提出不少中肯有用的建议,众人也就不把她当外人看了,讨论起来一点都不避着她。
末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说想去看望一下陈夫子,赢得了其他人的一致认同。
陈夫子为人方直、待人宽厚,妻子成婚多年无所出也没纳妾或者另娶,夫妻俩一直恩爱得很。
后来妻子病逝,陈夫子伤心得很,多亏了有杨峰清这个让他十分满意的学生在,才叫他没随着妻子撒手人寰。
这些年他一直把杨峰清当亲儿子一样教,没想到杨峰清去了趟京城便有去无回,眼看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陈夫子如何能接受?
自从得知杨峰清被判了秋后问斩,他就一病不起,每日缠绵病榻,说不准杨峰清没了,他也会跟着一命呜呼。
姜若皎自是要跟着去的,她与柳春生他们一同出了书院,凑钱备了些病人适合吃的瓜果点心前往陈夫子家。
陈夫子父母已逝,妻子又病故,膝下无儿无女,家中只一老仆忙前忙后,看着冷清得很。
见柳春生一行人来了,老仆鼻子一酸,拉着柳春生的手感慨:“多亏了你们还时常来看看我们老爷啊。”
姜若皎心里也是感触良多,很为陈夫子的遭遇叹惋。
她没听过陈夫子的课,柳春生他们进屋与陈夫子说话,她却是没法凑热闹的。
见老仆张罗完茶水正要去准备晚饭,姜若皎捋起袖子说道:“我是刚到书院的新生,与陈夫子说不上话。不如我来做顿晚饭,看看换个口味陈夫子能不能多吃点?”
姜若皎这么热心,老仆不好拒绝,径直领着姜若皎去了厨房。
陈夫子卧病在床,平时一日三餐都得喝粥,别的东西根本用不进去,且还用不得辛辣刺激之物。
姜若皎把厨房里的食材和调料看了一圈,心里有了打算,熟门熟路地开始备米备菜。
正值炎夏,大伙食欲都不太好,姜若皎准备先做一锅清甜解暑的红豆沙,再做些软糯好入口的绿豆糕,正好可以供他们边说边品尝。
至于晚饭正餐吃什么,再做一锅河鲜粥就是了,这边邻近码头,随时都能从渔家那弄到最新鲜的鱼虾。
老仆瞧着姜若皎动作熟练,显见是个常下厨的,顿时放下心来,把火生好便依着姜若皎的意思出门买河鲜去。
等老仆回来时,姜若皎已经把红豆沙和绿豆糕做好了。
都是常见的吃食,经她手做出来却大不相同,不管是色泽还是品相都让人食指大动,恨不得立刻尝尝看。
姜若皎接过老仆用柳枝穿着提回来的活鱼,柳春生正好发现她不见了过来寻她。
姜若皎道:“柳师兄来得正巧,你和陈伯一起把茶点端出去分了。”
柳春生昨日已经尝过姜若皎的手艺,见姜若皎一转脚的功夫就差不多把晚饭给张罗好了,不由感慨道:“有姜师弟在,我们以后有口福了。”
姜若皎笑了笑,着手宰鱼去。
她杀鱼杀得熟练,不仅去鳞去得快,连去骨都很有一手,三两下便把鱼刺都弄没了,又把肥嫩的鱼肉片成一片片。
中途有自诩厨艺不差的人想来帮忙,见识了姜若皎的刀工后自叹弗如,化身狗腿子在旁边打下手,说是让姜若皎给他学上两手。
很快地,诱人的粥香从厨房飘了出去,飘到了陈夫子的病房中。
陈夫子形容枯槁地靠在枕上,勉力应付着来自学生们的关心。
柳春生他们递上来的糕点他也尝了尝,味道确实不错,只是于他而言现在吃什么都没滋没味,夸起来自然十分勉强。
柳春生他们都面带忧色,在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直至粥香飘来,所有人精神莫名一阵,心里不由得好奇起来:怎么会有这么香的粥?
陈夫子也是一怔,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时竟恍惚地出了神。
第37章
陈夫子的情况, 姜若皎路上也了解了不少,他的病大半是心病,吃什么都没滋味。
她没玩什么花样, 最寻常的米,最常见的鱼,再剥些河虾增鲜。
住在江河边上的人家,平日里大多会吃上这么一锅粥,不拘是什么鱼、不拘是什么虾, 捞出什么就做什么, 慢火煮出来的粥吃着就很香。
到了薄暮时分,一锅柴火满满熬出来的鲜虾鱼片粥就可以吃了。
老仆将盛过红豆沙的碗洗干净, 又把一碗碗粥盛起来,端出去让众人上桌吃。
姜若皎还切了不少葱花和香菜, 大伙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撒进粥里搅拌搅拌,吃着又鲜又香。
老仆端了碗粥到陈夫子面前, 陈夫子眉头动了动, 回过神来碰过热腾腾的鲜虾鱼片粥, 只觉粥里翻腾着满满的柴火香。
他妻子在世时就爱做这样的粥,老说他吃得少, 不给她面子,非要他多吃两碗, 后来妻子不在了,家里就两糙老爷们,吃什么不是吃,他经常直接在书院食堂应付应付就完事。
这几个月倒是天天喝粥, 喝得没完没了, 只是再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陈夫子喉结动了动, 接过递到自己面前来的粥一口一口地慢慢吃、慢慢嚼,每一粒米都熬开得恰到好处,吃进去不会太软烂,吞下去时还能尝到里头蕴着的米香。
人间太苦,所以有的人活得生不如死,有的人活成了行尸走肉,有的人糊里糊涂地来糊里糊涂地去。可有时候混混沌沌地过完一辈子,倒是种难得的幸福与幸运,毕竟纵使有千般万般的挣扎,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不如不听,不如不看,不如一闭眼一蹬腿,再不管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陈夫子把一碗粥吃完,抬头看到老仆热泪盈眶地守在旁边,叹着气说道:“这几个月真是辛苦你了。”
老仆说道:“不辛苦,不辛苦,当初我流落街头快被冻死了,是老爷和夫人收留了我。老爷多吃几口吧,您多吃几口,夫人在天之灵肯定会很高兴。”
陈夫子眉目悲苦。
柳春生见陈夫子难得地把整碗粥吃完了,欣喜不已地捧着空碗又去给陈夫子盛了第二碗粥捧到病榻前。
柳春生介绍道:“姜师弟昨天才来书院报到,夫子可能还不认得,他是山长家中的远亲,文章写得极好。今儿我们说要来看您,姜师弟也一起过来了。”
姜若皎在旁听着,心中有些讶异,转而想到柳先生与平西王太妃、鹤庆先生都有几分交情,应当是柳先生挑拣出几篇她过去写的文章送到书院这边来说服鹤庆先生收下她。
柳春生既然是负责接引他们的人,读过她的文章也不足为奇。
姜若皎谦道:“都是以前胡乱写的文章,当不得柳师兄这般赞誉。”
陈夫子接过柳春生捧过来的粥,感受着瓷碗透出的热意,总有种恍然回归人间的感觉。他本来是这些学生的老师,却被接连而来的变故压弯了脊梁,恨不能就此一死了之,再不必听那接连传来的噩耗。
他尚且如此悲愤与绝望,又如何让这些学生相信这世道还有变好的希望?
陈夫子沉默地听着年轻的学生们说话,过了许久才叹着气说道:“我这一病,却是耽搁了不少事。”
柳春生说道:“我们都盼着夫子早日养好身体、早日回来给我们讲学。”
其他人本来都被香到没边的鲜虾鱼片粥吸引了,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听了柳春生与陈夫子的对话,他们立刻放下碗筷说道:“对啊,夫子,我们都盼着您早些回来。我看岑夫子也十分挂念您,没您和他辩论,他讲学都没什么劲头了!”
那位岑夫子与陈夫子向来不对付。
岑夫子嫌弃陈夫子的观点太过温吞也太过迂腐,直说陈夫子那一套没什么大用。
陈夫子虽是性格温和的谦谦君子,却也不太看得惯岑夫子那谁都不看在眼里的张狂德性。
反正,就算是向来不与人相争的陈夫子,碰上那位岑夫子还是时常为了捍卫自己的观点而吵得面红耳赤。
鹤庆书院向来不禁止光明正大的辩论,就算两位夫子时不时互别苗头、针锋相对,也没有人觉得他们有辱斯文,反而感觉这才是鹤庆书院该有的气象——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他们鹤庆书院向来不局限于一家之言,只要愿意辩论,那就辩论到底!
姜若皎却是不清楚这些事,听众人提及两位夫子的新仇旧怨,不由竖起耳朵认真旁听。
她心里也对那位岑夫子也生出了几分好奇来,总觉得对方能让这位性情温吞的陈夫子都跟人吵起架来,应当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陈夫子久病未愈,柳春生他们也不好多留,吃过晚饭后便相携归去。
一行人离开陈夫子家,柳春生对姜若皎说道:“大半年了,我还是头一次看陈夫子吃完两碗粥,真是多亏了姜师弟。”
姜若皎笑道:“是师兄你们时常去看望陈夫子,让陈夫子想开了而已。”
难道日积月累的好,还比不上一碗热粥不成?应当是恰好在这一天、这一时刻,陈夫子想让自己振作起来了,所以才打起精神多吃了一碗粥。
其他人却颇为赞同柳春生的话,纷纷说道:“不管怎么样,姜师弟都是个福星。我们来了这么多次,也比不过姜师弟你来这一次。”
他们还七嘴八舌地夸起姜若皎的手艺来,他们平日里聚会也会自己做点吃的,只是做出来也就是能吃的水平而已,远没有姜若皎这样的好厨艺。
要知道姜若皎这是拿着最常见的食材变着花样做出好几种好吃的吃食!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姜若皎也一样。她笑着听了一路夸赞,别过柳春生等人独自回青云舍。
众人看着姜若皎往青云舍那边走,又好奇地让柳春生把姜若皎的文章给他们看看。他们现在已经接受姜若皎这个新朋友,自然想多了解了解姜若皎的才学,往后相互讨论起来心里也能有个底。
柳春生道:“我回去取来给你们看看。”
另一边,姜若皎回到青云舍,却见寇世子在庭院里借着余晖舞剑。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平日里都戴着佩剑,只不过大多数人都只是做装饰用,寇世子耍起剑来倒是像模像样,看着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姜若皎顿住脚步,停在不远处看寇世子把一套剑法耍完。
寇世子收了剑,看了看姜若皎,又看向她空荡荡的腰间,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没有佩剑,是不是不会使剑?”
“对,我不会,我们寻常百姓家哪里用得起剑?”姜若皎奇道,“世子怎么突然舞起剑来了?”
寇世子道:“下午交了几个朋友,和他们耍了一会,觉得得再练练。”他明显是耍剑耍出了兴头来,拉着姜若皎要给她补齐读书人的家当,“回头我叫人给你捎一把过来,到时我教你使!”
姜若皎迟疑地道:“我这个岁数才开始学剑,怕是有些晚了。”
寇世子还像模像样地劝说起来:“只要愿意学,什么时候学都不算晚。”
姜若皎朝他绽开笑颜:“那我先多谢世子了。”
寇世子见她做男孩儿打扮,笑起来却依然让他有些晕陶陶的,不由问道:“你方才去哪了?我回来都没看见你,亏我去吃饭时还想叫上你,结果你连影都不见。”
姜若皎道:“我与柳师兄他们一起去见了陈夫子,借陈夫子的灶头熬了锅粥,已经吃过了。”她与寇世子说起陈夫子的情况,说这位陈夫子就是那杨峰清的老师。
寇世子听她又去找柳春生,还结识了不少别的老生,心里老大不快活。
可姜若皎态度坦坦荡荡,明显只把柳春生他们当师兄看,他根本没法挑刺。
怪只怪他一开始没想清楚,平白无故给姜若皎添了这么一大堆“师兄”。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他要是不许姜若皎留在鹤庆书院,姜若皎就不会这么开心地朝他笑了,说不准还得在他面前哭。他一向最看不得身边的人哭,可不能有机会让姜若皎发现这一点!
寇世子哼道:“我和人去吃饭时想着你,你和人去吃饭时却没想着我,你是不是没把我这个未婚夫放在眼里?”
姜若皎道:“我们以后应当是要分斋的,哪能每次都凑一起吃?往后碰上课不多的日子,我们再一起做饭吃就是了。”
寇世子也就是心里不痛快想找找姜若皎的茬,倒也不是非让姜若皎天天陪他去吃饭不可。
他今天发现书院里同龄人非常多,交朋友也很容易,一整个下午都过得十分快活,到了饭点完全可以呼朋唤友去吃饭!
两人就吃饭问题达成一致,姜若皎便引寇世子去书房给平西王太妃她们写家书。
现在已经是盛夏了,杨峰清被判秋后问斩,时间已经不多。
姜若皎今天说得少听得多,大部分时间都在收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经过这两天的打听,她对京城那边的局势有了一定的了解,心里也有了个粗浅的计划,准备在信里给平西王太妃讲一讲。
至于可不可行,那就看平西王太妃她们的判断了。
寇世子想到要给他爹写信,脸就垮了下去,坐在书案前冥思苦想,不知该和他爹说什么,索性先给他祖母和他娘写了封报平安的信。
对上两个疼爱自己的长辈,寇世子写起信来就顺手多了,刷刷刷就是一大串自己在鹤庆书院的见闻。
姜若皎与寇世子分坐两边,抬头见寇世子写得起劲,也飞快地将要送回城里的几封信写好。
想到陈夫子那槁木死灰般的模样、想到杨婆婆殷殷托付自己带到书院的那双新鞋,姜若皎在心里叹了口气。
希望可以救出那位杨师兄吧。
第38章
两地往返不过是大半日的功夫, 第二日傍晚平西王太妃等人就收到了来自鹤庆书院的信。
卢氏见寇世子在信上说交了不少朋友,很有些乐不思蜀的味道,难免忧心忡忡担心儿子跑没影了, 拿着信在那唉声叹气。
平西王回府后看到卢氏那忧愁的模样,不由问:“怎么了?”他看了眼卢氏手头的信,又多追问了一句,“那小子莫不是又干了什么混账事?”
卢氏哪里能说自己担心儿子不愿意回来,只得反驳道:“没有, 就是怕他在外头吃不饱穿不暖。他身边可从来没离过人伺候, 也不知他是不是报喜不报忧。”
平西王道:“我不觉得那小子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他又没管着卢氏给那小子塞钱,那小子要是这样还能吃不饱穿不暖只能说他是个没人伺候就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饿死都活该。
卢氏取出另一封信递给平西王,说道:“这是瑞哥儿写给你的。”
平西王意外地挑眉, 没想到寇世子还能给自己写信。看看那混账小子的倔样,他还以为这小子如非必要绝对不和他说上半句话。
平西王撩袍坐下, 拆开寇世子的信看了起来。
寇世子没说自己交了什么朋友, 只简明扼要地说起杨峰清的遭遇, 他与旁人打听过各种细节,连杨峰清得罪的是什么权贵、当今陛下是什么个态度、期间还有什么人受到牵连都写得明明白白。
寇世子还在末尾写到, 我们西南的生员出去外面被人欺负了,堂堂平西王府还救不得吗?连自己人都救不得, 这什么鸟平西王不当也罢!
平西王看得脸皮直抖,正要扔下信痛骂儿子,就听人来报说平西王太妃让他过去一趟。
平西王只得让卢氏把信先收起来,自己去见平西王太妃。
平西王太妃也刚看完姜若皎两人的信, 神色有些凝重。鹤庆书院的学生大半年前在京城出了事, 还演变成大批太学生员下狱, 这事他们只听说后半截,却不知晓前半截,鹤庆书院那边也没向他们求助过。
或者说当时战事正在关键时刻,整个西南都心系战局,鹤庆书院那边也就没和他们提过。后来形势越发复杂,他们自然更是对他们三缄其口,绝口不提京城那边发生的事,只自己想办法奔走转圜。
“那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平西王太妃叹着气道。
鹤庆书院压着西南和东南两地的边界上,从来不认为自己隶属于东南或者西南,很有些自成一家的势头。
可如今这种情况,没有兵马在手的人怎么可能自成一家?他们这些读书人再怎么据理力争,也不过是把更多人赔进去罢了!
平西王知晓平西王太妃与鹤庆先生少年相识,当初平西王太妃带他回西南没多久,鹤庆先生也来到西南开了鹤庆书院,陆续派了不少门生来帮他们母子二人稳定西南局面。
只是这么多年过来了,平西王太妃没去见过鹤庆先生,鹤庆先生也不曾来见过平西王太妃,两个人就像素不相识的陌路人一般。
要不是两个小孩儿突然想去鹤庆书院读书,他们怕是连书信往来都没有过。
听着平西王太妃的叹息,平西王赶忙说道:“母妃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出那位生员和被牵连的人。”
平西王太妃道:“你能有什么办法?带着人打到京城去吗?”
平西王语塞。他确实是遗传了他娘的暴脾气没错,可他还有不少幕僚,不至于二话不说冲到京城去讨人。
平西王太妃道:“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你与你那群幕僚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弄出个周全的计划来。”她说完将一封信递给平西王,让平西王自己看信。
平西王接过信,发现上头和寇世子一样把整件事涉及的人归拢了一遍,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不是杨峰清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多方势力在里头较劲,还有不少有心人在里头搅混水。
这种时候要是还从杨峰清这么个人出发,根本没办法把人救出来,所以想要救人,得跳出这件事去想办法,最好是用跟这件事毫无关系的方法去救。
信中给出了一个大概的思路:八月就是当今陛下的生辰,当今陛下喜好祥瑞,他们可以想办法送当今陛下一个大祥瑞,说是如此祥瑞值得普天同庆,不如来个大赦天下。
这样一来,去年获罪的人全部可以被赦免。
至于到底要弄一个什么样的祥瑞、怎么说服当今陛下大赦天下,就得看平西王府的能量了。
从当今陛下的种种传言以及当今陛下对平西王一脉的忌惮来考虑的话,想做到这一点应该是不难的。毕竟能被威名赫赫的平西王狠狠吹捧一番,当今陛下估计会喜不自胜,觉得自己压过了这位曾经威胁他皇位的兄弟。
归根到底,整件事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因为当今陛下的昏庸。
要解决这件事,不妨也试着利用一下当今陛下的昏庸。
平西王看着信上用最平静的语气写出来的惊世骇俗之语,心猛地跳了跳。他看向平西王太妃:“这信是谁写来的?难道是鹤庆先生?”
平西王太妃说道:“他要是能写这样的信,当初就不会挂冠弃官了。”她见平西王神色惊疑不定,笑了笑,说出个平西王没想到的人,“是阿皎写来的,就是你的儿媳、我的孙媳,瑞哥儿的媳妇。”
平西王站起身来,在屋里转起了圈。
想到那个只听了自己一句暗示就明白平西王府打算做什么的少女,平西王觉得她能写出这么一封信不太让人意外。只是她的胆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这样的胆识生为女子确实可惜了!
再想想自己那个混账儿子,平西王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忧虑来:以后这傻小子不会被哄得团团转吧?
只不过这么个傻儿子,不被姜若皎骗也会被旁人骗去,还是随他去吧。
平西王道:“母妃放心,我先去与人商量商量,不管行不行得通都先准备起来。”
平西王太妃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平西王召集幕僚讨论起献祥瑞的计划来。
祥瑞这种事,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可抵不过很多人被权势地位冲昏了头,自己占尽了好处还觉得不够,还妄想要得到老天的认可、天下人的臣服。
偏偏好这一口的人往往位高权重,比如当今陛下。
他们只要透露出这方面的喜好,底下的人就会一个劲地迎合,这些年来各地不知折腾出多少祥瑞!地方上的百姓可以说是闻祥瑞色变,毕竟很多时候这些“祥瑞”都是从他们身上剜下血肉堆出来的。
他们西南一地,从未献过什么祥瑞。
就像姜若皎说的那样,其实只要是平西王献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祥瑞都能叫当今陛下心情欢畅。
何况西南这边物产丰饶,不管是灵芝玉树还是奇禽异兽,想找都能找出来不少,想捏造祥瑞根本不必劳民伤财,随便凑一凑就有了!
考虑到他们本来就要献上礼物为当今陛下贺寿,可以说这个计划约等于不用成本。
只不过这事儿得看平西王愿不愿意写歌功颂德的献瑞折子。
即便平西王愿意写,还得考虑这封折子递上去带来的影响。
“下官觉得可以一试。”有幕僚率先开了口,“此计不仅可以把那批太学生救出来,还可以让人看看如今的朝廷是什么德性。”
天下的水被搅得越浑浊,就越显出平西王下辖的水清。
天下有志之士都看出朝廷不值得效力,众多人才就会主动投入平西王麾下,周围那些个小王小将也会自发地朝西南聚拢。
至于平西王歌功颂德的折子,恐怕只有当今陛下会傻乎乎地当真,有心澄清世道的人只会把它当做讨伐昏君的檄文!
当今陛下若是当真下了道大赦天下的旨意,很快会有数不清的人才投奔西南了!
其他人听了此言,也察觉献瑞之举的深意,当即有人捋起袖子开口:“大王英明!下官来替大王起草奏疏!”
平西王见众幕僚就着姜若皎的主意分析了一通,不由分说地摩拳擦掌筹备起来,不禁有些发愣。
那女孩儿不过十六岁,随意地拿出这么一个主意居然这么了不得吗?
看他这些幕僚的反应,这个主意不仅代价小、胜算高,后续影响还很大,她到底有没有想得这么深远?
平西王的这些思量,姜若皎自然是不知晓的。
她本来只准备守着食肆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顾好妹妹,结果短短数月一切都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与妹妹的婚事都被推往她不曾预料过的方向。
对于这接连不断的意外,姜若皎最初也曾愤懑、彷徨、担忧不安。
如今一切木已成舟,姜若皎思来想去还是不打算任人宰割。
她会尽力去学好所有有机会用上的东西、尽力参与所有有机会参与的事,争取在平西王府当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而非只能把命运交托给别人、只有依附于别人才能活下去的菟丝花。
她不希望等厄运降临之日,自己只能彷徨无助地向人求救。
平西王府那边的回信送过来时,姜若皎和寇世子都已经收到书院的考核结果。
姜若皎才思出众,不管是六艺还是策论都表现上佳,不必从最基础的东西学起,所以直接被安排去了柳春生他们所在的经义斋上舍。
寇世子因为书画表现突出,竟也去了治事斋中舍,顺利与好几个新认识的朋友会合。
两人对这样的分斋结果都非常满意,凑一起做了顿丰盛的午饭庆贺这桩大喜事。
平西王府那边的回信就是这时候送过来的,两人大快朵颐之后才拆信看了起来。
寇世子自然是被他娘好一顿嘘寒问暖,又随信附送了两张价值五百两的银票,生怕他钱不够花。
寇世子觉得他娘还把他当小孩子看,不过没谁会嫌弃钱多。
他把银票分了姜若皎一张,喜滋滋地说道:“平日里老要买东买西的,零零碎碎算下来也得花不少钱,这银票你拿着,钱不够使了就去钱庄兑钱。”
姜若皎没和寇世子客气,把寇世子分来的银票收好。
寇世子又去拆别的信。
姜若皎也打开平西王太妃的回信看了起来。
上头除去长辈给晚辈的关心和嘱咐之外,还隐晦地提到她的主意已经转达给平西王,府中已经在着手准备,让她安心在书院读书,不要担心外面的事。
姜若皎把信合拢。
寇世子却在旁边愤愤地骂了起来:“你看看他,写信都要骂我!我不就说他这平西王当得窝囊,难道我说错了吗?堂堂平西王,竟还听不得实话!”
姜若皎:“…………”
怪不得前天她说要帮他把把关,他藏着捂着说什么都不给她看,敢情是偷偷在信里和平西王呛声!
第39章
姜若皎两人拿到分斋结果, 当天下午就去不同的讲堂报到。
姜若皎与柳春生他们交好,一进门就被他们邀过去坐下,融入起来倒是很快。
他们的第一节 课就是传说中的岑夫子来讲课, 姜若皎多瞧了两眼,总觉得这位岑夫子有点眼熟,很像那天那个怂恿寇世子去参加书画大比的家伙。
姜若皎琢磨了一下两人的年龄,不免在心中猜测起他们的身份来:莫非他俩是父子?
真要是父子的话,那么那位师兄竟去了治事斋, 可真是一点都不给亲爹面子。
姜若皎在心里犯了下嘀咕, 倒也没在这事儿上琢磨太久,专心致意地听起岑夫子讲学来。
比起姜若皎以前接触过的老师, 这位岑夫子讲起课来确实别具一格。
他的讲学内容里没有半点枯燥乏味的陈腔滥调,反而结合眼下的各种消息给学生们剖析当前形势, 让学生们知道自己学到的东西具体可以用在哪些方面。
一节课听下来,姜若皎也知道其他人为什么说岑夫子讲学与众不同了——
很多事目前都还没有定论, 一般人是不敢像岑夫子这样搬到课堂上来讲的, 偏岑夫子一派轻松从容, 压根不怕有人出去编排他妄议时政。
姜若皎不知道陈夫子是怎么讲课的,不过她很喜欢听岑夫子的课, 岑夫子讲的内容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经义典籍固然要学,可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供她们沉吟故纸堆了!
外头的撞铃一响, 岑夫子毫不留恋地把书一收,也不管讲到哪里,麻利地准备走人。
姜若皎跟了上去,先和岑夫子自我介绍了一番, 才和岑夫子问出疑惑了一整堂课的问题:她要是想和岑夫子一样多了解一下时势, 可以从什么地方去了解?
岑夫子看了姜若皎一眼, 觉得她很面生。听她说自己是新来的,岑夫子才慢悠悠地答道:“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校勘馆看看有没有适合的职位,要是你做得来的话就可以每天看到各地送来的最新消息了。”
鹤庆书院很注重对学生个人能力的培养,像柳春生这样作为职事生员参加书院日常管理工作的学生不在少数。
姜若皎知晓鹤庆书院有校勘馆,只要负责院内书籍的审核校勘,却不知道校勘馆还负责采集各方消息。她谢过岑夫子,表示自己会去试试看。
岑夫子扬长而去。
有人探出头来对姜若皎道:“师弟你可真是了不起,居然能拦下岑夫子。”
姜若皎奇道:“不能问夫子问题吗?”
那人介绍道:“别的夫子都可以,问到天黑都行,唯独岑夫子不一样,他一下学就立刻走人,从不拖延片刻。有人想问他问题,他会说‘你上课时做什么去了’,说话时脚步都不带停的!总之,谁都不能耽搁岑夫子下学回家。”
据传老生们都把岑夫子称为“绝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男人”。
姜若皎:“……………”
想不到岑夫子竟还有这样的传说。
姜若皎回到座位上收拾好东西,和柳春生询问起校勘馆的位置。得知姜若皎要去校勘馆看看,柳春生说道:“正好我也要去那边取本新书,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姜若皎没拒绝,与柳春生一起往校勘馆那边走去。
不想两人才刚走出经义斋,就迎面碰上与朋友一起往外走的寇世子。两边打了个照面,寇世子看了眼和姜若皎并肩走在一起的柳春生,很不高兴地抿了抿唇,又看向微微愣住的姜若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