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不会拐弯的,想什么就说什么,这回他并不想取笑她,只是张开五指,从她背后的琵琶骨一路蜿蜒而下,滑过那细细的腰肢,停在丰腴的臀上。

“音楼……”他叫她,带着鼻音,有糯软的味道,“我想和你成亲,可是前途恐怕不好走……如果有一天咱们不得不分开,你会不会恨我?”

“我会。”她连考虑都没有考虑,“我知道你可以办到的,不要退而求其次。我没有要求名分,我只希望想你的时候你在身边,即便只是看我一眼,牵一牵我的手,我也足意儿了。可要是见不到你,会相思成疾,然后变成了傻子,你站在我跟前也认不出你,到时候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她的威胁只是把自己变成傻子么?多古怪的手笔,但是细想之下叫他悚然。他习惯了被她需要,倘或有一天她真的不再依赖他,那他的世界还剩下什么?实在可怖,他不敢想下去,转而啄她的唇角,手在那片温腻间重重捏了把,“这只是最坏的打算,要想不受牵制,就必须保证你完好无缺。所以暂时不能生孩子,你还记得咱们的约法三章么?我逾越的时候,你要想法子拒绝我……”

说是这样说,做出来的事却截然相反。肚兜被随手扔在了一旁,他的唇和她分开,混沌中含住了心口那一点,音楼简直觉得自己只有进气没了出气。

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多花样,她拱起脊背,把他紧紧压在胸前。越多越好,她在细细的颤抖里恍惚地想,越是牵扯不清,他就越没办法斩断和她的联系。也许她有点自私,只顾自己,反正希望他不要停,他自控得好是他的事,指望她去阻止,这辈子都别想!

大邺的男人,十三四岁就往房里接人,二十四年的宝刀没开过锋,除了他大概只有庙里的和尚了。以前清心寡欲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总吃药的缘故,这方面似乎也不比正常的男人。实在熬不过,手指头告了消乏便过去了,谁知现在碰见了她,俨然是积攒了多年的岩浆一朝冲破了桎梏,那股汹汹的架势自己也吃惊不小。

原来不是身子不济,是没有遇见对的人。他感到无能为力,掐着那一捻柳腰缓缓而下,她的亵裤半遮半掩没了作用。他吻那圆而小巧的肚脐,再往下,要溺死在那片绚烂的春潮里。

她捂着嘴轻声吟哦,一手把住他的臂膀,尖尖的指甲扣进他皮肉里。他抬头看她,问她还好么,她羞涩地看他一眼,请他继续。

这丫头没救了,这么煽情的时候他为什么想笑?全怪她,或者她幽怨地一瞥,反倒更让他动情。

不过这样也够他消受的了,他重新躺回去,灯火摇曳里审视她的脸,她眉目舒展,笑得餍足。他抚她的唇,那片柔艳的红成了刻在心头的朱砂。她朦朦睁开眼,丁香小舌在他指尖一扫,顺势含进了嘴里。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天摇地动。这是要劝阻的姿态么?她分明在促成!他呼吸越发粗重,万分艰辛地唤她:“音楼,这样不成事。”

她唔了声,“那就不要成事,我不介意。”那纤细的手往下探,似乎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包裹上去。

他的背上起了一层细栗,纳罕她的小聪明总用在稀奇古怪的地方,自己琢磨出一套本事,轻易就能要了他的命。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翻身覆在她身上,她狡黠地瞅他,噘着嘴说:“督主亲亲。”

他发狠吻她,把她吻得倒不过气来,这下该知道他的厉害了!他已经晕头转向辨不清南北,腿心抵着腿心,只差一丁点……只差一丁点……

“天爷,”他居然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这是要憋死人了!”

她十分的慷慨,拍着胸脯说:“我来帮帮你。”

既然如此就不必客气了,他猛地合拢她的腿置身进去,**蚀骨的一种感受从尾椎直攀上头顶。一浪高一浪低,他不好意思看她,嗒然别过脸去。

音楼在宫里习学画册子,因为传看得多,拿到手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清晰了。反正依稀是那么回事,她觉得踏实了,像给他上了镣,有了这事,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他再也别想撒开她。

情到浓时她还很配合地唤了声,“我的爹,快活死了!”然后他腰臀顿住了,一股暖流疾劲而来。她长长嘤咛一声,拥抱他,在他背上温存地轻拍了几下。

他覆在她身上喘息,缓了半天才懊恼地咕哝,“往后不许看那些话本子,把人脑子看坏了。”

她扭了扭腰,“真快活还不许人说?难道你不快活么?”

他很羞怯的样子,眼波流转间俱是融融春意,红着脸抿嘴一笑,“我自然也是快活的。”

快活就好,她看他一脸的汗,拉过肚兜来给他拭,“这活儿干起来恁地累人,督主一向养尊处优,这回可消耗大了。”

他耷拉着嘴角看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支起身找汗巾子,凑过手来问:“我给你擦擦?”

到这会儿像烧红的铁块淬了火,彼此相视有些难为情了。音楼见他直勾勾瞧着自己,手忙脚乱遮掩说不必,接过汗巾子嗔他,“你转过去!”

他清了清嗓子,很快披上中衣。下床站着系裤带,谁知腿里不得劲,踉跄跌坐了下来。回头看看,尴尬地讪笑:“还真是养尊处优得太久了,往后早上起来得打拳强身。”

她眨着大眼睛说:“我看是体虚吧!那些药毕竟损元气,下劲儿大补两回,可能就好了。”

要她发傻的时候她来得伶俐,他愈发左右不是,勉强笑道:“有道理,不过补是不能补的,一补就该出事儿了。”

可怜见儿的,人家男人鹿鞭、羊腰子,他连盘儿韭菜都不敢吃。她长吁短叹,拉他回床上,扭身放好了帐子倚在他身旁抱怨:“受这份罪!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么?当一辈子的假太监,一辈子糟践自己的身子?你自个儿不心疼,我可心疼。我看咱们还是死遁吧!哪天去游河,船翻了,生死不明,多好!”

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他这样的人,朝廷找不回尸首是不会罢休的。再说苦心经营才得来的一切,说放下就放下,那里那么容易!

第60章 不成归

人算不如天算,这话真没说错。在你喜孜孜憧憬未来的时候,有些噩耗会从天而降,以惊人的速度和你相撞,撞得你头破血流,撞得你魂飞魄散。

西厂的人如期而至,再隔两天就是水师检阅的大日子,皇帝派了提督来,美其名曰东为正西为副,其实还是不满先帝在位时养成的弊病,打算分散势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权者有他的考虑,即位之初总有一番雄心壮志,这要破那要立,大家硬着头皮挺过去,皇帝的热乎劲儿过了就否极泰来了。

可是音楼似乎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于尊抵达南京头一件事就是入来燕堂参拜。那么多正事撂着不管先来见礼,看来准没好事儿。她长了个心眼儿,招他后院相见,没面对面说话,叫彤云放下了纱帘,她歪在罗汉榻上做出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于尊上来打拱磕头,她抬了抬手,弱声道:“厂臣一路辛苦了,长途跋涉的,还没安顿就来瞧我,真难为你。”

“这是臣的孝心,应当应分的。”于尊道,扎煞着两手往帘上看,帘后光线暗,虚虚实实也瞧不真,便道,“听娘娘声气儿似有不足,臣斗胆问问,可是凤体违和么?”

音楼叹了口气,“一言难尽,身上是不大好,叫大夫看了,也吃了药,半点起色没有。身上乏力,这会儿还热一阵儿冷一阵儿的,到了夜里多梦盗汗睡不着,瞪着两眼就熬上一宿。”瞎扯了两句才问,“厂臣这回来,是不是奉了主子的差遣?”

于尊应个是,立在堂下回话:“圣上挂念娘娘,臣离京之时再三的吩咐,见了娘娘带个好儿。”

“蒙圣上垂询,我心里也惦记着。这回一走两三个月,到底路远,一道请安折子来回就要十几天……”她咳嗽了两声,“圣躬康健么?”

于尊是福王府上的老人儿,和大内好些宫监一样,习惯了奴颜婢膝,爬上高位也涤荡不了骨子里那份谄媚相儿。看人的时候眯觑着两眼,脸上含着笑,然而这笑容里有更深层次的东西,那点精悍外露都夹在了眼皮子底下。

他不动声色,笑应道:“圣躬安,请娘娘放心。臣这趟不单是来问娘娘好,也带着主子的旨意。主子说了,水师检阅大典一结束,就请娘娘随臣上船,由臣护送娘娘回京。”

音楼虽然早有了防备,冷不丁一听也禁不住心头乱跳,微支起了身道:“这样急?那厂臣这趟来金陵,除了水师检阅没别的差事么?”

他呵了一下腰,恭恭敬敬道:“回娘娘的话,的确是没有旁的了。其实认真说,臣跑这趟,大头还是为着娘娘。大邺水师再重要,有肖大人坐镇,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主子打发臣来接娘娘么,顺带便的搭把手,给肖大人分忧。也免得肖大人既要照应丝绸买卖又忙船务,两头不得兼顾。”他说完,歪着脑袋又添了几句,“在主子眼里,新江口水师检阅要紧不过娘娘。几回了,用着膳突然就顿下了。边上人候着听吩咐,主子就问肖大人走了多长时候了,自个儿在那儿翻黄历算日子,说按着行程娘娘该到杭州了,见了家下大人就该回京了。等了几天,东厂的几封陈条单说差事,报娘娘的平安,没提起什么时候返京,主子就笑说娘娘玩儿性大,连家都忘了。索性命西厂伺候娘娘,也好让肖大人腾出空来专心料理手上事物。”

连家都忘了……这话叫音楼迟登了下,那个冰冷的城池能称得上家么?不过似乎没有推诿的理由,她本来就在皇帝跟前挂了名,虽然他所谓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可事情已经是这样,早晚要面对,就算不得圣宠也还是太妃,没有在外面飘着的说法。如今要收网了,她得过且过了那么久,突然觉得一脚踏进了泥潭里,死到临头了。

以前或者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自打这里有了牵扯,要撒手何其难!一头催逼一头又沉溺,怎么办呢!她着急,心里也没底。看看外头艳阳正高照,能合计的那个人一早出去,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她只有先打发了于尊再图后计。

她咳嗽得愈发厉害些,带着喘说:“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也体谅于厂臣的差事,可你瞧见了,我眼下这样,怎么动身呢!你说他们的折子单报平安,大约我染病的消息递到御前,你已经在途中了吧!退一万步,就是勉强上了路,我心里也不自在。宫里规矩严,这病模病样儿进宫门,几个局子里的尚宫都要过问,更别提太后和皇后娘娘了。”

她自己觉得话说得很圆融,要证明病太重不能进宫,也许要费些手脚,但一关一关过了,往后就是通衢大道了。正常想来皇帝都很怕死,要是像瘟疫那类病症,弄进宫不是要祸害一大片么!所以不能确诊前必然会很慎重,没准儿往上一报,吓着了皇帝就糊弄过去了。

她的设想很不错,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于尊虾着腰,姿态谦卑,语气却没有转圜,赔笑道:“娘娘抱恙,臣瞧出来了,听娘娘话头儿,顾忌得也没错处。是这么的,臣走到镇江那段儿的时候,接着了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手谕,想是肖大人最近的一道陈条到了紫禁城,皇上立马就有了示下。手书上写明,娘娘越是有病症越是该回京,宫里名医荟萃,治起来也方便。”他往上睨了眼,“臣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照臣看,皇上的意思明摆着的,娘娘和宫里那些人不同,身上一时不利索不打紧的,吩咐下去一声儿,给娘娘把哕鸾宫腾出来,宫里也没别人儿,叫一帮奴婢好好伺候着,您静养一阵子,过了这三伏天,立马百病全消了。”

于尊是个舌上生莲花的人,滔滔的长篇大论堵住了音楼的嘴。正不知该怎么搪塞,听见门上传来了肖铎的声气儿,朗朗道:“回娘娘话,臣办完了差,来给娘娘请安。娘娘今儿身上好些了么?”

真够像样的,以前他进门从来没这套虚礼,现在有外人在,也不得不谨小慎微了。音楼冲彤云使个眼色,彤云打帘出去,掖着手躬身道:“娘娘叫进,肖掌印请吧!”

他迈进来,意气风发的模样。冲帘子里行礼,一打拱一弯腰,行云流水。东西两厂的提督都在,一样的飞鱼服、描金乌纱帽,穿戴在不同的人身上,显出不同的韵味。譬如一株是修竹,一根是朽木,似乎完全没有可比性。昨晚上揭笼盖儿偷窝头的肖丞早就不见了,眼前依旧是八面玲珑的肖铎,神色安然,眉眼坦荡。

他转过身一瞥于尊,笑道:“于大人一路顺遂么?我听说聊城那段连着下暴雨,运河决了口子,两岸的庄稼全淹了。你西厂也管奏报,这会儿河堤修得怎么样了?”

这口气里已经带了询问的味道,东西厂原就不是平级,虽说有点儿后来居上的架势,但论起资历来,西厂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于尊这会儿尾巴翘得再高,说到根儿上不过和司礼监秉笔相当。一个闫荪琅都比他体面,要入肖铎的眼,还得再多历练几年。

他自己也知道,心里再不服气,依然得对肖铎作揖,“州府调了戍军,勾着胳膊搭人墙,日夜壅土、垒沙袋子,宝船收锚的时候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肖铎笑了笑,“那地方的中丞好客得紧,当初咱家宝船经过,他在岸上送了七八里地远,于大人这回赶巧泊了船,应当走动过吧!”

东西两厂互相监督不是稀奇事,于尊是屎壳螂翻身,半路出家的官儿,捞银子挣进项,忙得顾不上穿鞋。人不能贪,贪多嚼不烂,就容易露马脚。太监心窄,白的黄的越多越好,可是越多动静越大。刚掌权不晓事儿,其实千石万石,还不及一卷轴的古画实惠。

他含笑看着他,于尊给抻了一下筋骨。也是不动如山,不过打打马虎眼,顺着话茬应承了两句。

音楼在里间听半天,连咳嗽带喘叫了声肖厂臣,拿手绢捂着嘴说:“于大人刚才传了口谕来,说京里主子叫来接人,我这病可怎么好?舟车劳顿的,怕捱不住。”

肖铎沉默了下,问于尊,“是皇上的意思?我这儿还没接着旨意。”

于尊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呢,肖大人要是不信,我这儿随身带着手谕,请大人过过目。”他把怀里的鎏金竹节筒拿出来,揭了盖子倒出纸卷儿双手呈敬上去,一面又打圆场,“我也知道娘娘艰难,这大热的天儿,路上颠簸委实不好受。卑职这也是没法子,主子下令奴才照办,不单卑职,肖大人不也一样么!”

有金印,是皇帝的笔迹,下令把人接回说得通,但是“纵沉疴,亦须还”,这样的笔触似乎有些失常了。他心里思忖,不能做在脸上,把手卷交回去,颔首道:“主子的意思咱家明白了,横竖明儿水师检阅,于大人也才到,歇歇脚再说。千里马再好,总要吃料的。咱们同朝为官,以往没什么来去,这次借着机会攀攀交情,往后协作的地方多了,熟络了好说话。”他温吞一笑,“娘娘精神弱,咱们别扰娘娘清静,出去再叙话吧!”说着对帘内插秧一揖,却行退出了厢房。

江南是白墙黛瓦,四四方方的天井又窄又高深。他踱到一片芭蕉茂盛的游廊处驻足,回首看于尊匆匆而来,收拾了心情重又堆砌起笑容,“下处安排好了么?住驿馆还是包宅子?”

于尊不在太妃跟前也不拘礼了,背着手道:“横竖留不长,本想在驿馆凑合两天,没曾想到这儿府台已经预备好了行辕,离乌衣巷不算远,就在前头柳叶街。”

他哦了声,“那个柳叶街有说头,相传明太祖为了抓两条出逃的鱼精,把那儿一条小河沟里的鱼都捕上来,拿柳枝穿着晾晒,这才得的名。于大人住到那里……倒应景儿。”话锋一转又问,“怎么样?狐妖案告破了么?”

于尊脸上挂不太住,葫芦道:“是一伙强人装妖精谋财害命,查得差不多了。”

肖铎眉梢一扬,不再追问,只道:“这么最好,西厂才创立不久,能破宗大案子,圣驾前也有功劳。闲话扯远了,我原是想说,早前定了画舫给于大人接风,今儿入夜再使人来请尊驾。”言罢朝廊外看看,摇头叹气,“这月令是南京最热的当口,白天外头走,能把人烤个半熟。还是晚间好,晚间凉快又可夜游。秦淮河的万种风情咱家领教过了,于大人来了不去瞧瞧,可惜了的。”

于尊虽是个太监,也是风月场上的积年,极力克制,仍旧露出些向往的笑意来。这模样儿,瞧着恶心!肖铎转过身去,慢慢朝门廊上踱,顺势道:“于大人行程,紫禁城里未必都知道。依着咱家的意思,既然来了就多留两日,江南烟花圣地,同北方是大不一样的,三日五日,哪里经用!再说娘娘凤体,这两天一里一里萎顿下去,大夫瞧了也不见好。你这会子立时就要请走,恐怕根基消耗不起。万一出了岔子,手谕上说的恐怕也不顶用了,到时候雷霆震怒,于大人担待不起。”

于尊斟酌权衡再三,心里明白厉害。天威难断,眼下和风细雨,谁知道转过脸是什么境遇!他伺候皇帝多年,面上看着率性的主儿,也有突如其来的缜密。因蹙着眉点头,“肖大人言之有理,虽不能拖延太久,缓上几天还是可以的。娘娘凤体要紧,上了船就不停靠了,一气儿到通州码头,大家安生。”

肖铎所思所想全在那六个字上,茫然附和几句,把于尊送出了门廊。

重新折回去,音楼在八卦窗下站着,隔窗问他:“还有法子可想么?”

他抿着唇思量了好一会儿,“你问我,我暂且答不上来。那道手谕你没看见,‘纵沉疴,亦须还’……似乎是打定主意了。”

“就算是尸首也得带回去,是么?”她脸色煞白,摇摇晃晃撑在案头上,“算算从先帝驾崩到现在,将满三个月,他等得不耐烦了……这么说来,也许没有退路了。”她眈眈望着他,“咱们还能不能在一起,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果你愿意带我走,我跟你海角天涯。即使将来吃糠咽菜,我也决不后悔。”

第61章 与君谋

女人动起了真感情,不需要资本,只要有爱情就能续命。男人不同,男人的眼界更开阔,想得也更长远。那些必不可少的成分,舍弃哪样都让人觉得不圆满。富贵丛中打过滚的人,突然丢失半壁江山,什么况味?

可是她就在眼前,隔着一扇窗,眼里满含热忱。他忽然感到难以启齿,同她说大道理,她能够接受么?

他皱了皱眉,“事出突然,我没有料到皇上会下这样的旨意……”

音楼心凉了一大截,“你就这样对我么?昨晚咱们说得明明白白的,你都忘了?”眼泪封住了口,她勘不破他的想法,之前种种不过是他的消遣,大祸临头了他还在犹豫,宁愿看着她入宫么?

她想起皇帝就有些反感,倒不是他长得磕碜不招人待见,实在是她不能接受他以外的男人。她这里一片丹心,他呢?他还在瞻前顾后,难道不是真心爱她?她和权势放在一起,原来双美才是最好,如果只能挑拣一样,她似乎只有被丢弃的份了。

然而不甘心,认识他这么久,虽然他性情飘忽难以捉摸,她一直坚信他对她是有真情的。她凄然看着他,他的手搭在窗台上,她盖上去,轻轻握了握,“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带上钱,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铺子过日子。不管怎么样,总能活下去的。若是怕客来客往被人认出来,我到绣坊接活儿,在家里做女红也是个进项……”她殷殷摇撼他,“你说话,我太着急了。”

人爬得越高心越大,从老家逃难到北京,在大街小巷游荡的时候,看到那些做小买卖的人忙碌着,即便只是个腾挪不开的汤饼摊儿,他也感到十分羡慕。也许是穷怕了,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数九寒冬只穿一条老棉裤在冰上走,前后茫茫看不到边,冻得两腿直哆嗦……正因为这样,愈发的舍不下。不单是怕穷,现在更怕害了她。

如果那道手谕上只说把人带回去,不是这么言辞激烈,一切倒还有转圜。但是分明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帝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有所提防了,这会儿在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不管怎样隐秘,有点风吹草动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他懂她,经过昨晚那些,她和他是心贴着心的,不愿意和他分开,他又何尝舍得?所以得想个两全的法子,自己脱身,又能把她藏起来。

“你先稍安勿躁,容我想辙。”他安抚她,“不管怎么样总会有办法的。”

“又是想辙!”她吞声饮泣,“要想到什么时候?新江口水师检阅,接下来又忙蚕茧桑苗,还能腾出空来么?到了那天就让西厂把我押走得了,你想辙去吧!每回同你说你都是推诿,只当我不知道,你就是留恋权势,舍不得抛弃荣华富贵。真要这样何不同我明说,叫我死了心就是了。”

简直凄凉得无法言语了,这个坏人,玩过就撂手,把她当成勾栏里的粉头么?她是遇人不淑,身子丢了,他不要她了!

看来不叫人活命了!她退回去,倒在罗汉榻上捂脸嚎啕,把旁边侍立的彤云弄得不知所措,慌忙安慰她,“从长计议,别着急,没的急坏了。不是还有好几天么,一步一步的来,你要相信督主。”

“相信他个甚?没良心的,怪我瞎了眼!”

肖铎心头烦乱,绕进门蹙眉看着她,“你这是打算逼死人么?要走有什么难,我这会儿命人备车,立刻就能离开南京。出了城之后呢?不能一气儿走出大邺疆土,你就会发现铺天盖地全是锦衣卫和东西厂的人。驿道、客栈、城门、酒馆……你以为会有让你落脚的地方?”

“横竖就是逃不脱,是么?”她收住眼泪,挺直了身板坐着,缄默下来,狠狠搅起衣带,一圈一圈,把手指头勒得发紫。半晌才道,“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这是你的策略,其实在你眼里,我和荣安皇后还是一样的。”

他脸色很难看,转头让彤云出去,音楼提高了嗓门,“彤云别走,该出去的是你!你只管去想你的辙,日子过起来很快,几天功夫霎眼就到跟前。到时候我跟他们走,我进了宫,那些阎王账就了了,对你有好处。”

彤云夹在当中进退不得,最后遭他一声断喝,吓得夺路而逃。

音楼冷冷哼笑,“果然一针见血,瞧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大难临头就有端倪了。夫妻尚且如此,何况你我!我一刻也等不得,现在就要你给句痛快话。”

他被她逼得走投无路,答应带她私奔,然后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起来,过上不见天日的日子吗?她的这腔热情能维持多久?能不能维持一辈子?东躲西藏上几年,某一天揽镜自照,看着镜子里疲惫憔悴的脸,再想想曾经有机会昂首挺胸走在紫禁城的天街上,那时候她会是怎么个后悔法?爱情是衣食无忧里衍生出来的美好,居无定所的情况下,连最初的那点怦然心动都会变得不堪回首,何论其他?

“音楼,”他煞了煞性儿,好言道,“我说过很多次,你和荣安皇后不一样,我同她有那些牵搭,对我自己来说是耻辱,你懂么?你不同,我千珍万重把你放在心上,你为什么总是拿自己和她比较?你先冷静下来,还有几天时间……”

她根本不想听他那些拖延之词,一冲动就不管不顾了,直愣愣道:“你是打算始乱终弃?因为我是皇帝看中的人,你抢过来,就是为了泄愤!”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这样看待我?为了泄愤,我把攸关生死的秘密告诉你,让你有机会拿着武器倒戈一击?你真是疯了!”

他说你真是疯了,把她说得泪水涟涟。她心太急,真的心太急,她自己也知道。她只是担心会变成弃妇,昨晚那些不算数么?她还偷偷庆幸自己终于把他拴住了,其实没有,他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原来陷进去的只有她。她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没有耐心,她在乎的仅仅是他的态度。他为什么不答应带她私奔?说一套做一套也行,至少喂她一颗定心丸吃,结果他指东打西,全不在点上。

“我是疯了,进宫伺候皇上是好出路,可是我现在怎么有脸?”她颤悠悠的手指抬起来,直指他面门,“你这个……陈世美!”

肖铎张口结舌,她一心以为自己的清白被他毁了,他怎么同她解释根本没有?她是半瓶子晃荡,看了一册烂糟糟的春宫图,再加上市面上寻摸回来的乌七八糟的艳情话本,就以为自己全明白了,她到底明白什么了?

他也赌气,心绪翻涌,脑子里一阵阵发晕,扶着月牙桌咬牙道:“如果你觉得我不带你走就是始乱终弃,就是陈世美,那走就是了!只希望你将来不要恨我,万一落到他们手里……你别怕,我自己去死,也会想办法保住你。”他坐下平复心情,然后吩咐她,“挑要紧的东西归置好,我去安排,等明儿人都上新江口去了,咱们就上路。”

音楼眼巴巴盼着他点头,可是真点了头她又犹豫起来。这样荣耀的人物,一旦离开这个位置就什么都不是了。在外面隐姓埋名,说不定还得被那些泥猪癞狗呼喝。他说希望她将来不恨他,当真走投无路的时候,恐怕自己反倒要担心他怨她了。

所以他站起来要走,她哭丧着脸拉住了他。下不了这狠心,光是设想就叫她头皮发麻。到底都不是极端的人,都吃过苦,有时候隐忍和妥协也是一种自救。

“你刚才说想法子,是个什么法子?有谱了么?”她泪眼婆娑地垂下头,“我细斟酌了,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可行。”

他唯有叹息,怜悯地打量她,见她狄髻上挑心松了,仔细替她压实了些,一面道:“你这个一点就着的性子,真叫我张不了嘴。你且听我说,西厂护送你回京是个好机会,你随他们去,到了德州那段要找借口让宝船靠岸,到时候我派精锐乔装了来劫你。你是在西厂手上丢的,所有责任都由于尊背。不过皇上怀疑我是肯定的,大不了连坐,我赚了个大活人,也不亏。”他摇了她一下,“这么的一箭双雕,既叫西厂吃暗亏,你又不必进宫,你说这法子可行么?”

好聪明人儿!音楼心里霍然敞亮了,一拍大腿拦腰抱住了他,“我怎么没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督主真是智勇双全!”

这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脾气叫人头疼,他无奈在她耳垂上捏了捏,“你除了卯着劲儿同我闹,还会什么?我就这样让你回宫,你不得恨我一辈子么!”

她讪讪笑了笑,似乎还是不大踏实,“万一皇上下令让东厂寻人,你办事不力,岂不是白给了皇帝打压你的机会?”

他倒看得开,“有一得必有一失,了不起罢了我东厂提督的衔儿,反正那位置原该由秉笔太监任的,让给闫荪琅就是了。这六年来早已盆满钵满,我退回内廷做我的掌印,也如鱼得水。”

她不痛快了,醋味儿四散,“在女人堆里打滚,很舒称吧?”

他品出了滋味,笑道:“那些后妃也不好应付,哪里能舒称呢!好歹再熬两年,等时机差不多了就称病,慢慢卸了肩上差事,到时候或是远航,或是归隐山林,全听你的。”

他低着头,西窗下一抹斜阳打在他袍角上,眼里是细碎的温暖和柔情。

就算需要时间,只要给她希望,不管多久她都愿意等。她把脸贴在他腰间的玉牌上,冰冷一片。她说好,“但愿皇上罢你的官后不再重新启用,届时咱们舒舒坦坦地走,没人满世界追逼,能过两天好日子。”

他也向往,抬眼看窗外的天,似乎看得见未来似的,“养几只鸡,生几个孩子。还有叭儿狗,你喜欢我买给你,别稀罕别人的。一只狗就叫人勾走了魂儿,那点出息!”

她嗤地笑起来,敢情他还惦记着那天皇帝说给她预备了一只狗做伴呢,这人心眼儿其实很小,平时装模作样摆架子,一件小事在心里埋了那么久。

他见她取笑,伸手挠她痒痒,“好笑么?哪里好笑?”

两个人在罗汉榻上扭打成一团,折腾累了都平瘫下来,枕着竹枕,勾着手肘,她靠在他肩头慢慢说:“爷们儿有时候叫人信不实,我也有点怕。老家一个寡妇,年轻时候和族里表亲好上了,丈夫死后她当家,被那个表亲骗走了田地房产,最后靠人布施过日子。那个表亲倒过得滋润,还娶了几房年轻漂亮的妾,全是用她的钱,也不管她死活。”

他嘟囔了句:“所以女人得擦亮眼睛,别听两句甜言蜜语就找不着北了,好男人不摆花架子。”

他还有脸这么说,以前自己简直满头插花,这会儿正经起来了,说得响亮了。她抿嘴一笑,侧过身来推他一下,“你说昨儿……会怀孩子么?”

他皱着眉头笑,“你究竟不懂,傻得厉害。”压低了声儿在她耳边说,“你还是清白身子,要不今天该下不来床了。”

她听了有点惆怅,原来还是没成事……那就下回吧!下回给他补一补,也许就一举得男了。

第62章 尽离觞

私奔无果,还得按照正常步调行事。新江口的检阅是个盛典,体现大邺水师实力的好机会,不仅官员云集,观礼的百姓也不少,有点端午看竞渡的意思。堤岸、坝台,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头。

办事过后有冗长的夜宴,这也是老规矩。南苑王做东,把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凤凰台包了场子,这是个格调高雅的地方,姑娘都是清倌人,能歌善舞,卖艺不卖身。倒不是充门面装正气,大邺并不限制官员出入风月场,老辈里的皇帝励精图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打从第五代天子即位起就自诩为诗魂画骨,当的是“仁政”,更不能违逆了“大伦”。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干净,不光接待男客,女客进门也不用避忌。各走各的门,各自吃席听曲,互不打扰。音楼是南京目下最大的人物,太妃抵半个主子,少不得要抬出来以示天恩浩荡,受官员们磕头见礼。

本来托病不想去,可是南苑王派了人来哀求,说步主子进了府门想家人,终日啼哭。几回打算去来燕堂叩见,都叫王爷拦下了,下令不许给娘娘添麻烦。这回逢着大典,眼瞧着娘娘要回京了,务请娘娘赏个脸,算是给娘娘践行,顺带姊妹道个别。

音楼自己不拿主意,万事听肖铎的。肖铎计较良久,忖着如果要出岔子,与其闭目塞耳,倒不如明明白白迎击。因点头应了,让她万事多长心眼,见面可以,只葫芦听,不要答应任何事情。

于是太妃被华辇接出了来燕堂,新江口太远,避免劳顿就不去了,傍晚时分直接到凤凰台,升了座儿放帘受朝拜。一**礼过后官员们鱼贯退出,这时候命妇进来,按着品阶又是一通跪拜,好话听了一耳朵,简直堆起茧子来。

凤凰台女眷这头伺候的人都替换过,全是南苑王府派来的府监,隔着竹帘看过去,两面宫灯辉煌,太监们按班侍立,门上空杳杳的,似乎已经到了收梢。她心里纳罕,怎么没见音阁?但也不方便问,不来就不来罢,横竖见了面也是尴尬。

正要叫彤云卷帘,往外一瞥,进来个年轻女人,戴狄髻,穿香色交领褙子,有娟秀的脸庞和微扬的眼角。音阁的确称得上是美人,经了些事,看上去比以前沉稳些了。上前来不敢造次,跪在织花地毯上磕头,“奴婢步氏,恭请太妃娘娘金安。”

以前占尽先机的人,如今俯首贴耳顶礼参拜,人生真是峰回路转。不管是不是赢家,至少这刻她高高在上。音楼长长吁了口气,“姐姐不必拘礼,请起吧!”

彤云转出帘子搀扶了把,顺势退回来,因得了音楼示下,依旧把帘子卷了起来。

音阁朝上觑了眼,很快把眼皮子垂了下来。记忆里这个妹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现在进宫挂了名儿到底不一样了,还在先帝孝期里,穿得很素净,只戴银饰,鬓边一朵珠花,拾掇好了也是明眸皓齿。

她有点拘谨,以前自己霸道,欺负她是家常便饭,没想到她得了高枝儿,在宫里露了脸,连掌印太监都向着她。这趟联姻的事上狠狠刁难了一把,她爹吃亏也不敢言语,只得乖乖把她送进南苑王府。

不知道她怨她不怨,认真比起来自己还是占了便宜的。嫁给宇文良时虽然是做妾,在后院里也受够了耻笑,总算男人活着。不像她,年轻轻的先帝就晏驾了,这辈子也只有吃素抄经的份了。

给她赐了座,她没敢领受,站在一旁说话:“自打娘娘进宫应选起,奴婢就日夜念着娘娘。也许娘娘不信,我心里真是愧疚得紧,只愁没机会再见娘娘。这回是借着东风,好容易央求王爷让我出府,我在娘娘跟前磕个头,罪孽也能减轻些。”

音楼笑了笑,“姐姐真客气,过去的事了,还提她做什么?同人不同命,你母亲是正房,我母亲只是个妾,所以咱们年纪虽相差不大,嫡庶有别,就没什么可怨怪的了。你如今在南苑王府好不好?父亲给你结的这头亲,倒是门好亲,就是位分不高,将来有了孩子,也是个庶。”她阴阳怪气呲达几句痛快了好些,撩袖比了比手,“嗳,别站着,你坐。”

音阁面红耳赤,谢了座挨在椅角上,前面的话也不去计较了,单问:“听说再隔几天娘娘就要回京城了?这一别,往后再要出宫就难了。”

音楼淡淡应道:“是啊,进了宫不就是一辈子的事么!这趟出来蒙圣上恩典,往后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了。还得谢谢爹,要不是他,我这会儿仍旧是个埋汰丫头,哪里有机会进紫禁城见识!”

她恨她爹,从骨子里往外恨。没有让她替选,她的人生绝不是这样的。如今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才能完成这场朝圣。音阁知道她不待见自己,承受她的怒气时分明瑟缩了下。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法发作,只有兜着。

“奴婢斗胆……虽没有进宫,也知道深宅大院里的空虚孤寂。如果娘娘恩准,将来奴婢求王爷,让奴婢递牌子上宫里探望娘娘。”她怯怯看她,“娘娘,咱们不是一个母亲,但却是同祖同宗。娘娘怪罪是应当的,奴婢以前年轻不懂事,不知道给娘娘添了多少麻烦,现在想来悔断了肠子……”

音楼看了她一眼,葫芦里卖了药的。宇文氏不是要谋反吗,一点儿一点儿接近京畿,常来常往就让紫禁城里的人放松戒心了。

她端起茶盏吹吹那几片漂浮的茶尖儿,虚应了声:“好自然是好,不过宫里规矩严,递了牌子能不能进来也难说。姐姐晓得的,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妃,上头还有皇太后、皇后。宫眷探视都要经那里首肯,我自己做不得主。”说完略带歉意报以一笑。

音阁嗫嚅:“是,奴婢见识浅,竟没想到那个……”

她抿了口茶搁在一边,“姐姐也别奴婢长奴婢短,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以前的事过去就不提了,亲姊妹离得远,越走越稀松,渐渐就淡薄了。好好伺候王爷,将来养个儿子母以子贵,也是一样。”

她端着,全是训诫的口吻,音阁听了唯有诺诺称是。一时沉默下来,音楼就有些恹恹的。身上短柄乌头的毒没清干净,应付久了力不从心。她转过头问彤云,“听说底下有灯会,开始了没有?外头瞧瞧去,憋久了有点儿难受。”音阁听了忙上来搀扶,她笑着把胳膊抽了回来,“今儿见也见过了,姐姐吃席面去吧!我听雅间里热闹得紧,回头还有人唱堂会呢!”没再理会她,自己提起裙角下台阶迈出了门槛。

外面果然是清明世界,没有檀香和脂粉混杂的味道。站在台上往下看,疏朗的柳树间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灯,让她想起那天逛夜市的情景。一样的夜,融融的暖意,买一个猴儿拉稀,弄得满身都是糖汁子……

“这会儿身上怎么样?”彤云拿件披风给她披上,她总是浑身湿津津全是冷汗,其实于尊面前倒也用不着装,的确体虚得厉害。她给她整了整肩头,一面搭金扣儿一面道,“要是乏累了我叫人准备轿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点了点头,转回身的时候看见石亭子那里立了个人,光影下眉目模糊,但身形如松。彤云告诉她,那是南苑王宇文良时。

回京的日子转眼便到了……

西厂用的是两号福船,比他们来时使的小很多,停在桃叶渡南,需从秦淮河上乘舫船出城。

桨橹声声,肖铎随船亲自相送。在船头看了风向回到舱内,她安静坐在圈椅里,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担忧,左右船多,又怕一不小心落了人眼,只掖手道:“娘娘一路多加小心,臣同娘娘交代的话,娘娘切记。”

他把什么时辰、德州哪个渡口都嘱咐好了,只要按着他说的办就万无一失。音楼抬眼看他,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笑道:“今日一别,厂臣自己保重身子。自先帝龙御起,一宗一宗的事儿接连而至,厂臣对我诸多照顾,我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忘记。眼下天儿热,还需多避日头。我看了黄历,再过二十来天就要入秋了,南方秋老虎也厉害,不过过了性儿就转凉,秋衣要早早预备好。如果织造坊手脚麻利,这头的差事办妥了就回京复命吧!终归是京官儿,外放久了不好。”

他疑惑地看她,她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似乎在勉力支撑,下颌线条紧绷。他心里不忍,上前两步,“娘娘……”

她抬了抬手,“厂臣别管我,我就算有些离愁别绪也是应该,毕竟相处了这些日子,我不拿厂臣当外人……以后见了,恐怕不能像现在一样了。横竖不管在哪里,我会念经礼佛,求菩萨保佑厂臣平安。”

她越说越不是味儿,他心都提了起来,“娘娘宽怀,臣手上事料理完了,仍旧在娘娘跟前尽心伺候。应当用不了多久的,娘娘只管放心,臣应准的事,十成十的有把握。”

她的唇角浮起淡淡的笑,颔首道好。目光在他脸上留连,收不回来。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毅然闭上了眼。

如果四周围没有外人就好了,就算哭着也要仔细瞧他,把人刻进脑子里,可以相伴一生一世。

她还记得初受册封那天,曾远远看见他领着宫监从天街上经过,朱红的曳撒映着汉白玉的莲花栏杆,目空一切的样子,乾坤都被他踩在脚底下。那时候他是天上的太阳,简直比奉天殿里的皇帝还要耀眼。这样的人,没曾想被她从神座上拽进泥坑里,滚得满身泥泞,连通袖的行蟒都快无法辨认了。

她终于知道她的存在会对他造成伤害,她一直是个糊涂人,就像彤云说的,需要时不时的被醍醐灌顶。

那天遇见宇文良时,他对她说了一些话,内容很直白,肖铎是朝中栋梁,他不希望看见他有陨落的一天。身处这个位置没有退路,一旦他放弃权势,那就是他大限将至之时。所有的人,不管是受过他迫害的、还是依仗他爬上高位的,都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撕咬他。他手上没有了利器,和普通人无异,只有束手待毙。

她知道宇文良时全是为了他自己,或许预感她这次回京注定不平静,提前来晓以利害。既想保全肖铎,又想牵制她,她厌恶这样深的心机,可是再三权衡,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其实肖铎对未来的畅想都是安慰她吧!真要按照他的计划去做,也许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几只鸡,几条狗,还有孤零零独自坐在夕阳里的她。她怎么会相信他的话?不做东厂提督退回内廷当掌印,不说旁人,接替他的闫荪琅第一个不能放过他。你会让随时可能复用的前任挡在面前么?东厂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多了,所有的前账都算在他头上,再了不起的人也别想活命。她愿意看着他下昭狱,让他们用铁钩子穿他的琵琶骨么?愿意让那些番子几笞杖打碎他的腿骨,打出里面的骨髓来么?她那时听宇文良时的描述,就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浇得她寒毛倒立。不能够,她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遭受这样的践踏!所以只有成全他,让他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舫船顺风前行,很快就到了桃叶渡。他许是察觉了什么,言辞也好、动作也好,都有些犹豫。一个刀锋上行走的人,这么儿女情长不是好事。她冷静下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出端倪。他突然优柔寡断,在别人眼里是怎么样?

彤云伸出手臂让她搭靠,她不再看他。西厂的人恭恭敬敬戍立在她前行的路上,她把血泪都吞了下去,没有和他道别,慢慢迈步,慢慢上了船梯。只有拐弯的时候才能含糊地瞥一眼他,这一眼也许就是万年了——

他在船舷笼罩的那片阴影里,表情平静,眼里夹带着哀愁。

第63章 梦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