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门外,周围清静,对方啪嗒一声,挂了。
立刻重拨回去,已经关机。
沈庆平一屁股坐在外面大堂的沙发上,对面是一排白色人偶,屈身,大嘴咧开,正作阴冷的欢快笑容,幽暗灯光下,嘲讽地看着他。
沈庆平两手在脸上狠命摩擦,一面想,这是做梦,还是真的。
做梦,还是真的。
宁愿是做梦,再可怕都还是有醒来时候,再恐怖也可以不算数的。
但是麦子勤随后跟出来,担心地问他:“你没事吧?”
是真的。
再倒霉,不至于梦里见到麦子勤。
沈庆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站起来拍拍他:“我先走了。”
结果麦子勤不放心,硬抓着他,打电话叫许臻来才放他走。
这个过程中沈庆平一直坐在外面,手里紧紧抓着电话,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臻半拖半扶,将他送回去,送回美院胡蔚的公寓。
和周致寒彻底断了联系之后,他有两三个月,一个礼拜上胡蔚的公寓住几天,常常都是很晚到,象征性地睡一下,很早就走。
给胡蔚另外开了一张附属卡,她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偶尔他看一下账单,啼笑皆非,花得不算太多,奢侈品以前很喜欢叫他送,现在反而不买了,要不就是小孩子用的东西,要不就是给自己的芭比娃娃,变形金刚限量版什么的。
偶尔早一点回去,胡蔚欢天喜地,陪着他寸步都不离,连他去洗手间都要守在外面等。
胡蔚这样,该是真心爱他吧,但沈庆平那条爱的神经,莫名其妙被一层蜡封起来了。他不是感受不到,不是感动不了,尽自己的力量,他也对胡蔚好。但他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一个破了的气球,或者一个破麻布袋,半点精神都提不起。
每当凝视胡蔚,还有她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他总是跟中魔一样想,要是这个是周致寒,怀着我的孩子,我正陪着她,等一下要帮她按摩膝盖,明天要去检查,几个月后就生了,孩子大了一定漂亮,像谁都应该不错的,十八岁就送去美国留学,学工商管理,回来接班。
他本来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偏偏忍不住一点一滴地去琢磨周致寒怀了小孩的场面,什么阶段环节都不放过,在臆想里他幸福得整个人软在地上,筋骨都一根根化掉。
有时候他叫错名字,叫她宝宝妞,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周致寒专享的昵称。
认识胡蔚之后,他一直叫她蔚蔚。
跟她全部的朋友一样,也亲近,但不特别。
第一次叫错,胡蔚真的以为他叫她,几乎喜极而泣。
后来终于察觉他叫错,因为几乎每一次,都是他半梦半醒,问她要什么东西,说些无头无尾亲热话,句句都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前尘往事。
枕边人语带呢喃,倾诉衷肠,浓情如酒,可惜对象不是自己。
换了谁都要生气。
胡蔚起来摔了几次东西,沈庆平每次都道了歉,说一句对不起,并不多做解释。
她哭过闹过,写过长长的信给他软语表白,想把男人的心摸透,收回来。
效果适得其反,他干脆渐渐不再来过夜,宁愿每天晚上上来看一看,然后开车老远,回碧桂园去睡。
直到胡蔚怀胎七个月,她生日那天,请了好几个朋友来吃饭,沈庆平也如约回来,但饭后蛋糕都没吃,便起身走了。
不是为什么大事,只不过麦子勤他们一群人在夜总会喝酒,他去凑个热闹。
九点半,刚刚开始喝,胡蔚给他电话,沈庆平没有接。
没有接,也没有一点想要打回去的意思。
他闷头闷脑喝酒,其他人自己玩,只有许臻,在一边陪他坐着。
许臻家里人车祸,前几天才终于康复出院,他一回来,不但没被解雇,没有上班的一个多两个月,沈庆平竟然还继续在发给他工资,信用卡里刷出去那一大笔医药费,言明从工资里慢慢扣,扣一百块,到还清为止,明摆着就是给他,还怕伤了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心。
涌泉之恩,许臻无以为报,唯有豁出去,从此沈庆平让他水就水里去,火就火里来。
唯一遗憾,是周致寒走了。
胡蔚连续打了三四个电话给沈庆平没有回音之后,开始打给许臻。
是沈庆平说:“不用理她。”
无非是发脾气。
她和他在一起的中心内容,第一是要他爱她,第二是因为他不爱她而发脾气。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她那套说辞,沈庆平已经很熟。
熟得杀头都不想听第二遍。
电话没有人接,滴答滴答,来了两个短信,沈庆平看都不看,直接删了。
许臻大概也知道老板最烦你不爱我我却要拼命爱你这一类的哀怨投诉-----他想不通,胡蔚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她像阳光一样明朗,曾经,如今却只把有黑子那一面拿出来给世人看。
但两个小时之后,他载沈庆平回家,回华南碧桂园,在上快速线之前,突然把车子靠边停下。
“沈先生。我要跟你说件事。”
沈庆平已经喝得有七分醉,靠在座椅上,勉强睁开眼睛看他:“说。”
两分钟后他的酒急速醒了大半,从座椅上一下坐起来。
“胡小姐在沙面出了意外,现在在羊城医院急救。”
在夜总会她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已经出了意外,沈庆平不听电话,不看短信,许臻看了短信。
一直没有说。
他看沈庆平的眼神几乎是日本神风队员才有的那种自杀式决绝:“沈先生,我对不起你。”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全世界都不知道,全世界都会谴责他,当他是冷血杀手神经病,唯独沈庆平知道。
“我想对得起周小姐。”
用这种愚蠢而毫无意义的方式。
表达自己愚蠢而毫无意义的喜恶和忠诚。
沈庆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立刻要他调转车头,去到荔湾区的羊城医院,他冲进去的时候胡蔚刚好从急救室推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憔悴病弱,乌发散乱,看到他,大颗大颗的泪珠纵横而下。
第一句话,不是痛骂,不是责备,不是发泄。
是说:“庆平,我们的宝宝保住了。”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在美院过夜,睡胡蔚隔壁的房间。
接到那个电话的晚上,也是一样。习惯的力量很强大,每天回去的地方,自然而然,也就是家了。
上去,胡蔚和保姆都睡了,他悄悄进门,在客厅里坐着,跟死了一样地坐着。
坐了很久,上楼去,胡蔚被他的脚步声惊醒,睡眼惺忪出来,看到他,很喜悦:“今天那么早。
那一瞬间他恻然,这个女孩子,这么美,这么年轻。
就是因为跟他的一段孽缘,要在这里接受完全不应该属于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