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年吧,如果十年后我还活着,不论千山万水,我来看你。

低沉的隆隆声不断袭来,从耳朵到脑子,都陷到难受的震颤中。

我知道有东西在后头追赶,但数次回头也没有看到任问有形体的玩意儿。只有来在风雪之中,随着气流摇晃的树木山石。

信龙捂着耳朵对我说这是它生平听到过的最可怕的声音,我问它听到了什么,它说无法形容,那是把愤怒、绝望与杀机搅和在一起的声音,危险,很危险。

吕秋叶仍在昏迷之中,也许是在户外时间太长,脸色越来越白,白得有了青气。

阿灯的速度越来越快,左弯右拐,严格遵循着我的命令,坚持在这座山中游走。

我不是在逃命,而是在等待。

突然,一片利光从左侧刺人眼中,沾染了冰雪的树干突然生出又长又尖的冰刻密密麻麻地朝阿可灯戳来。

“小心!”我大喊一声。

阿灯及时又漂亮地转了个方向,在冰刺离它不到一厘米时顺利摆脱,飞速前进。

我松了口气,这要是被戳中了,不知要扎出多少个血洞。

口气才松了一半,右边的乱石又生出一片冰刺,幸好阿灯反应快,扭身过,紧接着发生的事就更不好玩了,沿途的山石树木突然像跟我们结下血海深仇似的,我们走哪儿,哪儿就窜出要命的刺,逼得我们左右躲闪,可供选择的前进方向越来越少,最后只能闪进左前方一条两面都是石壁的逼仄小路里。

奇怪约是,从我进去开始,步步紧逼的水刺便再也没有出现。

这条夹在石壁之间的小路似乎很长,且很陡,因为顶质上有山石遮挡,风雪不太落得进来,能隐约看到履着厚厚青省的路面,又湿又滑,莫说是在这样糟糕的天气,就算是晴天大大阳,普通人也根本无法在这样的路上行走。

一个念头从我脑中闪过,刚刚的冰刺也许是为了要我们的命,可更大的目的,似乎是为了把我们以花花山林里逼进这条隐蔽的小路?!

我拍头,上方的山石不知历经了多长时间才堆积成一个天然的拱顶,不但拒绝了风雪,也拒绝了阳光,不然哪能生出这么多青苔。两侧的石壁也是黝黑湿冷,终年不见光。

这样一条路,根本就不是为人准备的。

“我们哪里啦?”信龙晃了晃脑袋,“刚刚的声音小了很多一条很室很长根本不能供人行走的小路上。”我说,“可能这是追我们的东西故意给我省南下的“逃生’之路呢。

“你说我们是被人故意“赶’来这里的?

“既来之则安之。”

“安不了!我的小心脏不停地跳!危险感一点都没有消失!而且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这大不对幼!

“等你的小脏不跳了再来跟我歪歪。你就这么怕死!

“我当然怕!我跟我哥哥约好了的,等到退休的那天,要一起去龙域之外的地方。

去一个叫什么什么夷的海滩,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漂亮妹子。

真是一个活宝啊,这么紧张的时刻都能把我逗笑了:“你跟你哥哥都眼瞎吧,怎么看亮妹子。

信龙冷一声:“不懂别瞎说,每只信龙如果能坚持到退休那天,就能长出一对闪闪亮的大眼睛,这就是命运之神给我们的奖励。

“原来你们有法定退休年龄呀?

“难道你们还指望我们卖一辈子命么!”信龙一撇嘴,“尤其是跟着敖炽这种一个优点都没有的主人,我哥哥真可怜。那天跟它通话时,它说敖炽现在天天都把它带在身边,不但吃饭睡觉不离身,上厕所都不放过它!生怕错过了你一条消息!敖炽睡觉时打呼磨牙睡相丑,害得它天天睡眠不足,如今连仰很久的贝壳姑娘都不敢去见了,怕被她说模样憔悴不复往日英俊。

我真是要笑死了啊,敖炽放哪里都是一个好感度负数的奇葩,不过我肯嫁给他,可能也是个奇葩…毕竟,奇葩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得了吧,英俊这个词今生与你们兄弟无缘了,也就森萌还能沾上边儿。你哥看上哪个贝壳姑娘啦?你呢?有没有喜欢上哪个海螺姑娘啥的?

“不告诉你!你不安好心!你眼敖炽是一伙儿的!

“我们是夫妻,当然是一伙儿的,但我很喜欢给人牵线搭桥,你要是真看上……”

与气氛完全不搭的对话戛然而止,因为正前方一大团灰白浑浊的雾气赫然闯入视线,冷冷地塞在山壁之间,整条山路从雾气中延伸而出,猜不出雾气之后是山路尽头,还是另一段崎岖。

阿灯的速度慢下来,在犹豫要不要穿过去。

进去!”我拍拍它,“我们没退路阿灯发出呼呼的声音,加速冲进了雾气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刹那变成了线条模糊扭曲的混沌之物,热中带腥的气流扑面而来,熏得我们差点呕出来,呼吸似被强行遏制,难受不堪幸好这种不适只持续了几秒钟,随着雾气的稀薄淡去,一块边缘上盘踞着嶙峋怪石的月牙形开阔地渐渐出现,浓淡不一的灰雾只在这块地的四周游离,没有侵入半分。放眼看去,月牙地里没有多余的树木植物,除了乌黑潮湿的泥土,只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用白色碎块摆出来的直线,仿佛一条分界线,从左至右,两头都隐入雾气,看不见究竟有多长。

“看好吕秋叶。”我拍拍阿灯,从它背上跳下来,信龙趴在我的肩头,掩着鼻边听边问:“臭死了!这什么地方?快描述!

一块月牙形空地,对面一片巨大的怪石,一条白线横在我面前。”我走到那条白线前头,蹲下来细看,发现这些被聚集在一起的白色碎块既不是陶瓷也不是黏土,是被砸碎的骨头。

这时,一块巨大的黑影鬼魅般从山路尽头的灰雾中扑出来,目标直指还驮着吕秋叶的阿灯。

在漫长的记忆中,我斩杀过害人无数的蚺怪,跟桀骜不驯的野猪打过架,还跟黑熊抢过蜂蜜,虽然也常被敖炽骂母老虎,但我好像真的没有亲手对付过一只老虎,何况还是一只由柳生这个怪家伙变出来的老虎。我在纠结是武力收服,还是口头劝降,毕竟我最擅长的还是跟人聊天聊地聊心事,一个斯文大方的老板娘呀!(对斯文大方有异议的全部去长城面壁!)此时,阿灯的气势也不太高昂,明明个头比老虎大多了,却在对峙中被对方通得步步后退,想来是之前被它揍过留下了阴影?!不过,真打起来,对手也讨不到多少便宜。

看看刚才就知道了。也许这个大家伙的后退,只是担心动起手来会伤着背上的吕秋叶?

也是一头实心眼的鲸鱼呀。

呼呼的声音从阿灯嘴里冒出来,它甩着尾巴,在老虎凶狠的逼视下,一直退到离身后的怪石不足三米的地方。双方暂时还在预热状态,只看谁先踩中爆发点老虎的喉龙里断断续续地发出低吼,犀利的目光完全放到阿灯身上,根本没把一旁的我放到眼里。不过,它也在专注中抽空瞟了我一眼,警告、不屑、僧恨,它就用这个眼神向我宣告它的终极目的只在夺回吕秋叶,如果我继续保持现在的旁观状态,它也可以对我秋毫无犯,哪怕它是如此讨厌我,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

可是,用眼神就想杀死我,这只凶恶又感性的老虎也是想太多了。

终于,还是有爪子的先按擦不住了,老虎闷声一跃,尖刀般的虎爪对准阿灯的头颅顷劈过去,阿灯赶紧扭身一让,一尾巴反拍到老虎脸上,力气极大,把这斯扇开老远,在地上滚了三圈。老虎当然不服,继续,又被拍,循环好几个回合,战斗力比我想象的弱了太多,之前构思的各种阿灯被欺负的场面一个都没出现。我猜是在山水庄里跟阿灯交手时它就消耗太多体力,阿灯好歹是龙王御用坐骑,加上土豆吃得多,体力就是好但我实在没兴趣长时间围观如此单调乏味的抓挠与拍打,当我看到它再次从地上爬起来且嘴角还渗出血时,我已然确定,这头“老虎”已精疲力竭,再被阿灯拍几次的话。

怕连信龙都能一拳打死它。

既已如此不堪,何苦执着不放。

老虎大人,”我走到它们的战圈之中,横抱着手臂看着大口喘着粗气的老虎说。

再打下去,你就变成一张虎皮烧饼了。

它的四肢微微打着颇,强撑着不倒下去,昂起头怒视我。

我的经验是,别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我与它对视,笑道,“装老虎这个工作我不建议你再继续。

它眼神愣,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唉?你说啥?你说追过来的不是老虎?”信龙捶着我的肩膀,聒噪道,“可你刚刚时明说就是山水庄里的老虎呀!”

我捏住它的嘴,继续说:“我不知道吕秋叶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你收藏那些白骨的目的,不过,我有时间听你告诉我。

一团薄烟从老虎的身躯内摇而出,须臾之间,猛虎无踪,只有个苍白无力一推就倒的柳生虚弱地站在原地。

“你已看穿……我并非老虎?!”他抬头,冷冷看我,又自嘲地笑,“我以为,我的扮相毫无破淀“论扮相你当然毫无破绽。”我笑,“可惜扮相只是扮相,你没有丛林之王那股发自血性里的凶悍,尽管你装得很凶“你说你是专为人寻找遗失物的老板娘,那好,既是生意人,自是受人之托来到这里,若我许你双倍报酬要你放弃寻找,你可愿意?”他直言道“我的生意范围里,只包括寻找,不包括放弃。”我嘻嘻“再说,你都穷得在路边摆摊儿了、还能给我多少报酬,我可是非黄金珠宝房产不收的哟他皱眉,眼中透出从来没有过的恳求之色:“丝毫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只要带走吕秋叶,于你又有何损失?你我无冤无仇,何苦心硬至此!

我扭头看看躺在阿灯背上,声息全无的吕秋叶,摇头:“要留的不会走,该走的留不下。心硬的怕不是我。你将事情原委说来听听,或许另有他法他沉默了许久,眼中最后的希望像烛火一样熄灭,他开始笑,全然没了当初儒雅的模样,像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神经质地笑着,一边笑一边退,一边对着空气喃喃:“何苦……何苦…”

“这斯疯了吗?笑声这么阴险猖狂!”信龙嘀咕道,“明明打不过阿灯,却笑得像个顾家?

笑声阴险猖狂?这我倒没留意到,但信龙听力非凡,对声音里的情绪颇为敏感,既然它这么说后退的柳生突然停住,打断了我的思考,方才的癫狂与沮丧一扫而空,如信龙所言此时的他真的像个人生赢家一样站在我们对面,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道一线之间。

生死两极。

闻言,我顿觉不妙,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我与阿灯都走到了那条骨线之后,而柳生刚刚却不动声色地退到了骨线之外,此刻我们与他已是楚河汉界,各占一边。

我疾步上前,离骨线还有两尺远时便匆忙立定,信龙差点从我肩头滚下来,怒斥道“你就不能对乘客的安全负点责吗!要是我有三长两短,你们两口子就别想倾听彼此的声音了!

“求之不得。”我白了它一眼,“我要是没及时停下,你就直接撞死了。”

啥意思?

我伸出手掌,感受着面前那层顽固的力量:“骨线是一种结界,我们被隔离在线后禁止外出了。

信龙立刻抓狂了,省略它上蹿下跳的丑态两百字。

啪拍两声鼓掌,柳生冷笑道:“难得难得,身为生意人,竟还有这般本事,能觉察出这一点点异常之处。

你谦虚了。”我收回手掌,也笑道,“也是我记性不好,刚刚没想起来,这不就是传说中最坚固的天水地围’么你连这个都知道。”柳生收起笑容,“你本可以全身而退“你也本可以当个画家,或者别的,安安稳稳过日子。”我惋惜地叹气“天水地围是什么鬼东西!”信龙在我肩膀上乱跳天之飞鸟,水之游鱼,地之走兽,各取七种之骨,碎之而成线,则为天水地围传说中铜墙铁壁般的结界。若不小心硬撞上去,跟撞上顽石钢板没区别。你这种小身板直接就挂了。”我不慌不忙道,“刚刚没想到这一茬,我的失误。

所以呢?”信龙哭丧个脸问我,“我们会被关在这里变成千尸吗?”

就要问问把我们关起来的人了。”我耸耸肩,看向柳生,“你是打算等到我们都变成干尸之后,再进来带走吕秋叶么?那可有得等了哟。”

柳生面无表情:“我起码还有可等的东西,只可怜你一双儿女,却再也等不回自己。

这么严重?”我一瞪眼。

话音未落,柳生走到骨线的中心点前,扑通一声跪下了,脑门重重地磕在地上。

我一愣,说:“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吧,如果你想求我原谅,可以用别的方式,比如谈一谈人生理想啥的。

他充耳不闻,继续磕头,每一下都特别重,砰砰的声音在夜色里极其刺耳,更奇怪的是,他的嘴里还在默念着什么,每磕一下,就有一股异常的震荡从我们脚下扫过去直奔我们身后那片巨大的怪石。

九下,他一共磕了九个头。或者那根本不是磕头,而是唤醒某种东西的仪式嘶的怪声在我们背后响起,像是冷水突然浇在烧红的炭火上,声声惊心信龙一把抓住我的耳朵大声说:“我又听到老虎的声音了!好大声!嗷嗷的!行了,我都看见了。”我习惯性地握住它的嘴,“还有,嗷嗷叫的是狼。

我觉得我肯定还是非常淡定的,即便围绕在后的怪石早已化作一片灰黑的烟云,换成一只巨大无比的斑斓猛虎俯卧于面前。

论模样论皮毛,它跟普通的老虎没两样,可它的个头…真的是一只巨!大!的!

老虎!我粗略估量一下,阿灯的原身已经够大了,这头老虎起码能有两个半阿灯那么大我觉得它只要吐一次口水,就能把我淹死,随便抬下爪子就能把我踩成平面的。万幸的是,它现在还没睁眼。可不幸的是,没出息的阿灯一见这庞然大物,便吓得跟放了气的气球一样,眨眼就缩得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被吕秋叶压在身下动弹单不得。唉,我几乎忘了它有这臭毛病,一受到突然的不能承受的惊吓时,身体会瞬间缩小。

我赶紧上去把翻白眼的阿灯从吕秋叶身下拽出来,恨不得把这没出息的货挂起来晒干喂猫。

就在这时,巨虎竟慢慢睁开了眼睛,红得发亮的眼球缓缓转动,将视线投到柳生。

柳生小儿,”它居然说起了人话,可嘴巴并没有动,也不知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睡意正浓,你扰我清梦,实在该死。

柳生仍跪在地上,一脸卑微之色:“虎君息怒,近日山中极寒,柳生恐虎君饥特意送食而来。

送食信龙又赶在我前头抓狂了:“你听到没有!那坏蛋把我们送给老虎当零食!亏他文艺青年啊!居然这么歹毒!!

巨虎打了个呵欠,对我们而言这就是一场小型风暴,我抱着阿灯,被它呵出的热气推后了好几步,信龙扯住我的头发才没有飞出去我飞快地筛选着对付这种庞然大物的方法,论吨位,也就只有当年黄泉湖中那只双头赤鳍可与它媲美,虽然当年我成功斩下了蚺怪的头颅,可那是在枯月大人的合作下才办到,以我一已之力,断难以降伏这种天性凶悍的大个子。还记得枯月吧,那只曾以妖怪杀手为业的蝶妖,虽是蝶妖,修行却极高,身手一流,跟赤鳍姌的那场恶战,若没有他相助,我被钠怪吞了都不奇怪。可现在我没有帮手,必须孤身应战不说,还得顺带保护两个没用的家伙。好悲剧的画风呵欠之后,巨虎的目光投到我这边,打量一番,又嗅了嗅鼻子,突然变得更不高兴我素来只食年轻活人,你送来一堆非人之物,让我如何下咽!

柳生一愣,下意识地指着我道:“她不是人?”“是人是妖都辨别不出,你当真是一条废物的命。”巨虎的口吻里满满都是耻笑与蔑视,完全是高高在上的大神对微不足道的小卒的姿态,说完又扭头看我,“还是个年岁不低的老妖怪,虽不确定是何种类,可这种陈年老货,纵是送到嘴边,我也嫌肉粗难嚼。你如此大意,我甚是失望。”话音未落,它眼神一冷,前爪不过轻动一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泥块便直飞出去,噗一声击在柳生的心口上,力道极大,打得他当场仰倒,吐出一边来,可他连多躺一会儿都不敢,赶紧爬起来一边磕头一边认错:“虎君息怒,柳生知错。以后断不会犯相同错误!

他们都没留意到表面风平浪静,内心万马弃腾的我,更没发觉我都快捏碎了的拳头—陈年老货?!肉粗难嚼?!一只老不死的大老虎居然敢这么说我!我的真身是很难嚼,可我的人身好歹是貌美如花青春无限呀!这么多年的面膜你们以为是白敷的吗果然,要激怒一个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诋毁她的美貌。

放下阿灯,又把信龙拽下来放到阿灯身上,我低声说:“你们离我远点!

没给出任何预告,我飞身而起,出掌直击巨虎头顶,以我的经验,只要长了脑袋的妖物,其软肋通常都在天灵盖处,一旦击破,散了它的灵气,也就成了半死之物,随人处置。这老虎虽大,却也只是寻常山林之物,比不得赤鳍蚺那样罕见的物种,我出手若能快准狠,收服它不会太难面对我的突然攻击,巨虎居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理解成我速度太快这傻大个根本来不及反应。

虽然这些年我几乎不打架也不太热衷于修炼法术新技能,但我根底好啊,当初敖炽逼迫我修炼时可是毫不留情魔鬼级别的,何况生了娃之后天天抱孩子,臂力比从前强大了太多,固有的灵力加上后天的臂力,这家伙的脑袋只怕会穿一个窟窿吧。虽然我不习惯下重手,但面对一头喜食人肉的高危妖怪,再一想到翠玉爹妈的模样,还有那些空留枯骨的年轻男女,我的手就没办法轻下来。从巨虎身上,我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善意。一声巨响我的手掌毫不留情地击在巨虎的天灵盖上,疼痛,从皮肉到骨骼一寸一寸都要碎开的感觉—我是说我,不是老虎。

这一掌,它没事,我有事。击中的竟不是血肉皮毛,而是一块坚硬如铁的岩石,要是下手再重一点,我的手掌只怕会当场折断。

忍痛落回地面,我的右手神经质地抖动着见了这一幕,柳生带血的嘴角微微扬起怎么会这样,纵然是虎妖,原身也是血肉之躯,怎可能坚硬如石!“老妖,你如此冒犯于我,何其该死。”巨虎目露凶光,竟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

庞大的身躯在我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控制,我见过无数妖物,唯独没见过可以将身体变得石头般坚固的老虎。我深知对付不同的妖物要用不同的方式,有的怕水,有的怕火,最忌药不对症,实在摸不清底细的,直击其天灵盖也是见效的。可如今看来,制服这只虎妖的“药应该跟制服那些原身是石头的妖物差不多,就是“硬力”,要击碎一块石头,就得有比石头更大更坚硬的力气。如果敖炽在,以他强大的爆发力或可做到,又或者哪位天生神力的大力土也可以,但我不行,我的法术多是“巧劲”,除非我用搬运之术弄来辆超巨大的压路机,说不定能把它压成平面。弄吨TMT也可以,可问题是,我没有时间去借助外力我不是超人,凭空变花变蝴蝶容易,可绝没有动动心思就能“变”出一台压路机或者一堆炸药的本事,再说,我要能殉便变出金子,还需要这么辛苦做生意吗!

我握住右手,忍住痛,若无其事地笑问:“你这条大虫倒是有趣,胡乱修炼,不怕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变了石头么?”

到了那一日,便无需再盘踞于这小小山头了。”巨虎发出一阵笑声,“借你古言。

它果真是在修炼一种让自己彻底化为石身的法术?!一日成功,就觉得自己固若金汤,可天下无敌了我也笑:“既生为虎,却硬要当一块呆石头,未免可惜了。

它的眼睛半眯米起来:“我困了,不想再听到任何杂声只虎爪高高拾起,毫不留情地朝我踩下来对它而言,我大概跟柳生一样,不过一只卑微的,可以随时被踩死的小蚂蚁我飞快闪开,虎爪落地,连空气都震荡了好一会儿。

情况很快就变成了我在多角度进攻的虎爪里上下左右地闪避,每一次见缝插针的还击打在它身上跟打在石头上没区别,最重的一次不过是断了它几根胡子。论力气,它远大于我,论敏捷,它差我大截,我越发怀疑这家伙可能从来不运动,长年累月卧在这里长腰,所以我们才陷人我打不死它,它抓不住我的僵局但,我高估了它的行动力,却低估了它的阴险见伤不到我,它突然一扭身,利爪凶狠地伸向躲在旁的阿灯跟信龙。

见状,阿灯赶紧驮着信龙逃命,尚不能恢复原状的它,速度比之前慢太多,尖锐如刀的爪尖擦中它的尾巴,失了平衡的它一骨碌摔在地上,连带着信龙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更坏的是,有鲜血从它尾巴上的伤口里涌出来。

“好香的血。鱼倒是不错,踩碎了和着骨肉一起吃,必然美味。”巨虎舔了舔嘴巴,抬起右前爪,狠狠朝下踩去。

信龙尖叫着怎么啦怎么啦,被阿灯赶紧一尾巴扫出老远,就在虎爪落到阿灯头上几尺高的地方时,这致命的攻击突然暂停了废话,当然是我冲过去顶着了!千钓一发之际,我倒地滑进虎爪之下,一脚踢开阿灯,替代了它的位置仰躺着拿自己的身体当了千斤顶,硬是用一双习惯了数钱的手拼命抵住一只比我的体积还大的虎爪,而且这只爪子已经再次发力,以我的力气,它落下来可能只要两秒钟。我刹时空白的脑子里除了巨虎目的达成的笑声之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阴沟里翻了大船,这得来不易的肉身恐怕保不住了,虽不至死于非命,但要再化人身就太难了。一想到今后有可能要再当回一棵树,被固定在浮珑山巅成千上万年,我的背脊就狠狠地发起冷来可是,我真的撑不住了,在虎爪底部的长毛已触碰到我的鼻尖时,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听敖炽的话,总是偷懒不肯做俯卧撑练臂力。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愿意每天做一百个!

至于柳生,他一定笑死了吧,这家伙从我们出了山水庄开始,根本没想过跟我们正面冲突,他如此聪明,怎会不知道根本打不过我们,一路上的追赶与冰刺,无非是他把我们倒到这里来的手段。他解决不了我们,但这只真正的大老虎可以。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遇到一头在修炼石身之术的老虎就在我以为自己要碎成渣渣的最后一刻,两道光柱,一蓝一红,伴着强劲的气流缠着从我心口处钻出来,轻而易举地将已经快贴到我脸上的虎爪推开了去,并很快融成一个直径两尺左右的红蓝色光球,一股紫气在光球中心隐隐流动,仿若一团海水里烧着火焰得了这空隙,我赶紧滚到一旁,喘着气爬起来。

眼见到手的猎物飞了,巨虎自然愤怒至极,张嘴便向面前那光球咬下去。谁知还没咬下去,一只大手出人意料地从光球里伸出,准确有力地捏住了它的咽喉。紧跟着,光球炸开,无数斑斓光点如焰火闪出,照亮半片天空。光华之下,竟现出个巨大的人身龙尾的男人,尾上覆红蓝两色鳞甲,神光潋滟,赤裸的上身虽不见鳞片,却在心口处生了朵栩栩如生的莲花图案,隐隐有紫光自花瓣而出。再看他的模样,以鼻梁为界,竟是半俊美一半狰狞,头顶两侧各生一支紫色龙角,虽然怪异,却有难以言表的神圣威严像一个不世出的神。

这样一个家伙,怎么从我的心口里钻出来?!我满头冷汗,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块凉凉的物事碰到手掌。怒面龙王?

来鱼门国这么些日子,我早都忘记了这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装饰品”,哪怕敖炽曾经跟我说过它是东海“王权的象征”。

令“犯东海龙族者,诛。”冷而低沉但+分十分好听的男声,从这半人半龙的巨人口里,字字千钓地出来,气势摄人时的声音从巨虎身上钻出来,那是一种有东西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碎裂的动静。

男人只用一只手就让庞然大物动弹不得,它只能张大了嘴巴,僵硬着四肢,从脑袋开始,一寸一寸地碎开,落地成灰,四散而去。如此巨大而坚固的存在,就这样毫形渡地被抹掉一切痕迹错愕的不止我,还有柳生,他瘫坐在地,手指用力掐进了土里,各种复杂扭曲的感情在眼里翻滚,口中喃喃道:“怎会如此近乎凝固的空气里,男人转身,不慌不忙地朝我而来,缭绕于他身上的光彩渐渐淡去我回过神来,还没开口问话,男人便化回两道红蓝光柱,嗖一下钻进了挂在我心口的“怒面龙王”中,挺大的一股冲力,心口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刚刚是谁……我好像听到了…龙的声音?”信龙惊魂未定地跳过来,背后跟着不停扭着尾巴的阿灯。

我也不知那是什么,不过,他替我们解决了大老虎。”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抱起阿灯查看伤势,还好,伤口不深,死不了。

柳生还瘫在那里,没打算跟我们拼命,也没打算逃跑,就坐在那里,傻了一般望着前方:“你们杀了它……杀了它…”

“你是遗憾,还是悲恸呢?”我走到骨线前,伸出食指,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古怪的图案,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朝前一撒,一道白气从骨线中心味一声散出来,我抬脚跨过骨线,走到柳生面前。

他抬头,愕然:“你……你能出来“好多年以前,解除结界是我学得最认真的技能。”我笑笑,原因很简单,当年敖炽为了逼我收心修行,经常弄出各种结界来阻止我下浮珑山玩耍,而为了山下的小馄纯跟鸡腿我也是拼了,在一次次想方设法突破的过程里一不小心就成了解除结界小能手。

时光匆匆,许多法术与咒语因为长期不使用都生疏了,但结界这个东西,我还是有办法的。感谢小馄纯跟鸡腿以及所有那些年吸引过我的食物们。

我抬头看看,风小了许多,雪花还在飘,没有巨虎盘踞的月牙地笼罩在淡淡的烟尘气里,堵在人口处的雾也渐渐地薄了,失去依傍般四下散乱。柳生默默爬起来,走到几乎被我们遗忘的吕秋叶身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依然人事不省的她,盘腿坐下,呵呵一笑:“你从未想过要带走她。我以为是自己在谋算全局,不曾想我自己才是被谋算的那个。

“我也不容易啊。为了引你主动亮出底牌,舍弃形象扮养猪大嫂,还得一路躲避你的暗算,关键是临场失误,没有对付这种虎妖的实战经验,差点就挂了。”我走上去站在他对面,也坐下来,“不介意我坐下来,咱们好好谈谈吧?”

如今,谈什么都晚了。”他看着吕秋叶,脂淡的双眼里只有一败涂地的绝望,与隐忍的悲伤,“你竟有那龙一般的东西助阵……连它都杀不了你,可见你比我想象中更厉害。技不如人,无话可说,要杀便杀吧。

“杀不杀得看我心情。”我耸耸肩,“而且我不习惯杀掉一个还没回答我问题的家伙。

“你这么狡猾,许多事不用我讲,你也早看出来了胡说,我可是个很朴实的生意人它最受不了的,就是老乌每次喝多了,都拿一张臭嘴凑到笼子边跟它谈天说地,也不喜欢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叫“柳生”的名字,事实上,老乌把他抓来的各种动物都起名柳生”,猫儿狗儿,飞鸟游鱼,共享一个名字。

它是一只鸽子,一只没有亮点的,平凡的灰色鸽子。它不知自己出生在哪里,对父母也没有多少记忆,最多的记忆是关于天空与山河,一路飞飞停停,漫无目的。当然。

躲开那些天敌猛禽也是必修课,它比许多同类都敏捷,好几次都从山鹰的利爪下逃脱。

可是,它后来才知道,世上有比山鹰的爪子厉害百倍的东西,那就是人类的网,准确说,是老乌布下的网,上头有细密的倒刺,撞进去的家伙,没有能脱身的。这张网,只捕小网的主人老乌是个衣衫褴楼的流浪汉兼酒鬼,清醒的时候会牵着被他驯养得非常乖硕的猫狗,在大街上表演各种滑稽的戏码,让小猫跳圈,小狗装死,或者让鸟雀从盒子里出纸牌算命。每次都有不少人围观,继而打赏。得来的银两全部换成酒,钱多就好酒钱少就劣酒,对老乌来说,量比质重要,他是个喝酒的粗人,不是品酒的雅土。除了喝酒。

老乌还有别的本事,他会一些法术,还会炼丹,他用一口破瓦罐炼出黑黑的丸子,隔三差五地给“柳生”们吃,不肯吃的就要挨打,细细的铁棍子,打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老乌居无定所,破庙烂屋都是容身地,每打算换地方流浪时,就拿牛车载着大大小小的笼子出发。而他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会有人家报官说家中遗失了贵重的财物,翠黄金、珍珠宝石,均在其列。这个贼,只偷这些闪闪亮亮的宝贝,却对大面额的银票之类嗤之以鼻,从不觊觎。

鸽子柳生偷的最多的,是各类宝石戒指,它力气小,每次也就只能叼一两个戒指。

所以老乌常骂它没用。比不得那只会装死的大黑狗,上次偷了那么大一块翡翠观音。

对,它们就是那个贼。老乌白天演动物滑稽戏,晚上便遣出它们去选中的人家行窃。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这些闪亮的宝贝。

鸽子柳生虽然常挨打受骂,却不羡慕黑狗柳生,因为它再也没能回来,不久前,它去一户人家偷金子时,被主人发觉,家丁们拥而上,将其乱棍打死,剥皮泄愤。

它怕,怕有一天也被人抓住,拔掉羽毛砍去头颅。不是没想过要逃,可老乌给它吃的药丸,不但让它们越发具备人类的思维,更给了它们穿墙入室的异能,可只要几不吃,腹中就会绞痛无比、生不如死。曾有一只白猫柳生因为厌恶了当贼的日子,跑了,老乌也不急,不到三天,白猫自己回来了,求老乌给它药丸,任它怎样乞求,老乌都没有多看它一眼。几个时辰之后,白猫死了。

从那之后,再没有离家出走的事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许多年,它依然不是老乌手下最优秀的贼,但一定是最听话的。

老乌对它也不那么坏了,心情好的时候还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赏它几粒香香的炒蚕豆。

老乌多年来积蓄的珠宝金银不是个小数目,可从没见他用这些财富来换取任何东西,甚至没有用一枚小戒指去换一壶好酒。每到手一批,他就拿块破布把赃物包裹起带走,等回来的时候,东西便不知所终。然后,再继续这种看似穷困的流浪汉生涯老乌的行为里,还有件令鸽子柳生不解。它不止一次看到老鸟从身上拿出一个用锦帕裹起的东西,抖落开来,是支毛笔,极寻常的一支笔,只是笔管笔头都是雪白的,像从未沾过墨汁颜料,略有古旧之意。它觉得,老乌看这支笔的眼神,是又爱又恨的。

这就怪了,老乌这样的糙汉,对舞文弄墨一窍不通,为何偏偏对一支笔重视若此。

它好奇,但不敢问,哪怕它已经会说人话。奇怪啊,也不知怎的就拥有这般能力了也许是那药丸的作用?

它还是沉默地在老乌的驱遣下生活,不挨打的话,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可每当从笼子里窥看到天空时,它还是想离开,想做回一只鸽子,而不是一个担惊受怕的贼。偶尔它也会幻想,有朝一日自己变成了一个强大的人类时,会不会把老乌关起来,用铁棍狠狠抽他。

就在它以为一辈子都会跟老乌在一起时,老鸟却主动“抛弃”它了。

那个雨后的傍晚,浑身是血的老乌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回他们暂居的荒宅里,疯了似的从一个破木箱的夹层里拿出一支跟之前的白毛笔一模一样的笔揣到怀里,又从怀里摸出裹着锦帕的那支,拿了细绳紧紧系起,挂到了它的脖子上,再把新炼制出的十颗药丸一口气都塞进它嘴里,害得它差点窒息而死。做完这一切,老乌走到后窗前,说了句:“走,离我越远越好。”

自由来得太意外。

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很轻,它展开翅膀,轻易地飞到了高空。老乌满是血污的脸定格窗后,也成了它对老乌最后的回忆。

老乌是被人攻击了么?它还记得被打死的黑狗,也是这样,一身伤,一身血。

可这一切,它永远得不到答案了它一路往北飞,不敢停,肚子里一直在咕咕地响,不是饿,是奇怪的东西在翻涌。

第三天,它再也支撑不住,勉强落到一棵树的最高处,把老乌给它的东西暂时藏到了密集的树枝之间它很渴,很累,落到地上一个小水洼前,还没喝上两口水,左翼便传来一阵剧痛整个身子都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乱石上,眼冒金星一个白白瘦瘦的男童,六七岁的模样,举着一把弹弓从树后走出来,把它抓到了手里,汗津津的小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

它被当成了一件哥哥送给妹妹的礼物那一年,吕晴河七岁,吕秋叶五岁。一对住在村子里的,跟舅父舅母一起生活的小兄妹。

它还记得当吕晴河把受伤的自己交给妹妹时,吕秋叶那张毫不开心,反而皱起眉头“哥哥,它不是阿灰。”她小心地捧着它,好看的眼睛里又懊丧又心疼吕晴河尴尬地挠头:“它怎么不是阿灰啊,你看,一模一样的呢。我说了会帮你找回来的。”

模一样,但不是阿灰。”她垂下头,“哥哥,你莫再骗我了。我知道阿灰被舅母吃掉了。我几天前就在炉灶旁的土缝里找到了阿灰的羽毛。

吕晴河无言以对,嚅嗫着:“我看你那么难过…就…“我不难过,哥哥。”她抬头,用力挤出一个笑,“以后你不要再用弹弓了,娘亲以前说,野孩子才玩这个,你是要当个读书人的。”

“嗯。以后不用了。”他把弹弓扔到旁,脸色略为沮丧,“只可惜舅母说银钱矩缺,不能供我去私塾,也不肯买书给我。爹娘活着的时候,他们投奔过来,舅父病得快死,也是爹娘花了好多银两才请大夫治好了他,如今他们不在了,舅父他们地也忘记这些往事了。

吕秋叶抿紧嘴唇,半晌才说:“总有别的法子。

“嗯。你别担心、了,哥哥说过将来一定要变成个很厉害的人,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吕晴河摸摸妹妹的头两个小孩子,却比同龄人成熟了许多它被吕秋叶偷偷养在了村东头的小溪边,她找来药草敷在它的伤口上,又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里用石头全了一个小窝,里头铺上干草,每天都来看它,喂水喂食悉心照顾。每次离开时,她都会拿石头把小窝的出口挡上,并且很抱歉地说:“我不想关住你但你现在飞不动。等你好了,我就让你走。

其实你不关我,我也不会走的—它很想跟她这么说,因为在它的生命里,还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善待。它喜欢这个孩子慈悲的眼神。

它以为这样的孩子一定会讨人喜欢的,可有一天,来看它的吕秋叶走路时一拐一拐的,嘴角也渗着一块淤青舅母的耳环不见了,她说是我偷的。”她坐在地上,把它抱在怀里,“其实我那天半夜饿醒的时候都看见啦,哥哥握着拳头从外头跑进来,躲到被窝里。我问他拿了啥是不是舅母偷藏起来的好吃的,他说是耳环,卖了耳环,就有钱买书啦。今天舅母打我的时候我就想,等哥哥将来成了很厉害的人,大不了买一百对耳环还她。

为什么不是买一百对耳环砸死这个女人呢—它在心里问,还有,从这个时候起它就很不喜欢这个害妹妹挨打的吕晴河了。

“娘亲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就当是哥哥借的吧,以后还她一百对耳环,娘亲知道的话一定会高兴的。”她摸着它的脑袋。

它安静地伏在她怀里,听她絮絮叨叨。

“我要是有翅膀就好了呀,可以像你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邻村的许姐姐说越高的地方,景色越好。”她自己越说越高兴,“你要是像马儿那么大就好了,可以跃着我去很高的地方看看。那时候,就算舅母想打我都打不到,嘻嘻。

等你长大了,她就不敢欺负你了—它默默说。

与吕家兄妹的相遇很突然,分别也很突然。

那是一个阴冷的午后,吕秋叶还没挪开小窝门口的石头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就从她身后炸裂出来—你个小贱人,人都吃不饱了,还偷拿家里的粮食来喂鸟?!我跟你舅父如此艰辛养活你们,没有一点回报不说,还要干这么吃里扒外的事!你个小白眼狼,看我不打死你!

各种恶毒的咒骂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声,接二连三地落在吕秋叶身上。

小窝被一脚踹开,女人粗短的手伸进来,粗暴地抓起它,骂骂咧咧道:“这没用的玩意儿除了蒸来吃还能干啥!跟你一样浪费粮食!

它试着挣扎,没用,原来自己的归宿会是一口蒸锅?

突然,全程都没有反抗过的,被打得满脸指印的吕秋叶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拿出她这个年纪不太可能出现的速度与力量,狠狠撞到这个粗壮矮胖的女人身上,毫无防备的她一个趔超扑倒在地,一起倒地的吕秋叶顺势从她松开的手掌里夺下它,像个机灵的小猴子一样翻身而起,抱着它狂奔而逃。

她一直跑到树林深处,确认舅母没有追来时,才精疲力竭地停下来,瘫坐到一地落叶上。

我们得分开了。再留下来,舅母会吃了你。我是打不过她的。”她喘着气说一个多月啦,你的伤应该好了,试试看能不能飞起来它从她的手掌里跳下来,展开翅膀,轻松落到高高的树丫上。

她高兴地站起来,仰起通红的小脸对它说:“你知道我为啥喜欢鸽子么?因为我爹跟我说过,鸽子是永远不会迷路的,只要好好待它,不论它飞去多远,都会回到我身边。

等我长大了,如果你还记得这里,记得我,就来看我呀它一直站在树丫上,默默看着她的脸,她的背影。

我也打不过你的舅母,所以我无法报答你什么,十年吧,如果十年后我还活着,不论千山万水,我来看你—它这么想着,展翅飞走。

十年时光,弹指一挥在那个晚霞如火的傍晚,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神情安然地背着书箱行李,清灵地像一凉山野里的溪水,穿过盛夏的暑热,走进这人丁稀薄的村落村民问他是谁,他说他叫柳生,一个居无定所的画师,靠画山水兽鸟,人物肖像赚钱度日。

村民摇头,只说现今谁还有心思做这风雅事,几时丢了性命都不知道。他疑感,问出了什么事。村民说,附近的卧虎岭上闹起了邪门事,两年前村里人为了多捕鱼,带了自制的水雷子,也就是土炸药,往卧虎岭里的河中炸鱼,鱼是炸出了不少,大家还高兴得很,可打那之后,去山中砍柴狩猎的人,便常常有去无回了,家人寻过去时,只找到一堆白骨,肉是一点都不剩了。大家都道是山中出了妖怪,以人肉为食,如今是再不敢上山了。连请来的道士都说,卧虎岭历来有猛虎盘踞的传闻,只怕是这虎已成了精怪,又被炸鱼时的动静惊扰了,他也无能为力,只让村民自求多福。

罢,他只问了一句,村中吕家兄妹可还安好?

村民说几年前兄妹俩就搬到村外的野地里去了,其实是被他们那恶舅母逼走的,夫妻俩得了哥嫂的恩惠,却不肯善待这对孩子。四邻们老早就看不过眼,但那婆娘又凶又恶,加上又是别人的家务事,他们也不敢多言。不过一年前这两口子也跑了,听说是在外头欠了赌债,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是活该。之后兄妹俩也没再回到故居。

也道了谢,转身出了村子设费多大力气,他就在村东七八里外的林子里,寻到了他们的小屋。

两间房子,用竹子搭出来,虽然简陋,但整整齐齐,门前还开出一小块地来种菜比他想象的处境要好许多从半开的窗户里,他见到了那张阔别十年的脸她长大了,很好看,静坐在窗后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想提笔马上画下来。

真好,她还在,他也没死。

他装作路过的人,敲开了她的家门,他暂时无法决定,要不要将这十年的遭遇或者说奇遇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她给他倒了热茶,还拿出几个烙饼,说常有人在这里迷路。

山野少女,却是难得的知书识礼,大方得体已经十五岁的她,固然不复幼时的天真烂漫,但好好的豆蔻年纪,眉字间却伏着难以消减的愁绪他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简单的摆设之外,就只剩下了书,很多很多书。

你爱看书?这个很难得。他如是说她笑笑,说哥哥是个读书人,从小就教她断文识字,多年来兄妹俩相依为命,哥哥在集市设摊替人写书信赚钱,日子虽清贫,但也很快乐。

他说她有一个好哥哥,然后起身到书架前随意取了一本来看,是一本讲寻找海中仙山的札记,又取一本,说的是凡人修炼法术得道成仙的故事,一路看去,整排书架上除了诗词歌赋之外,便全是类似的书籍。她说,哥哥直很羡慕那些有道术的活神仙,说他们是世上最厉害的人,若有朝日他也能得道成仙,也就不枉此生了。

他把书放回去,问,当了神仙,就很厉害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但这是哥哥的梦想。

。他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说鱼门国里许多人都讲,世上最厉害的角色是龙,要是能成龙,才是真正的厉害她苦笑,说她也听说过关于龙的传说,可她连一只龙爪都没见过,既然大家都说变成龙是最厉害的,那就是吧。

闲聊之下,已近暮色,她给了他一盏灯笼,又指明了离开的方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吕晴河。

他接过灯笼问,你哥哥呢?

她神色一慌,敷行地说哥哥外出采买东西,怕要明日才返家。

他没有再追问,告辞离开。

“谢谢你跟我聊天。”她忽然说道,“我以为我不会有机会认识新朋友了他回头,她正笑着跟他挥手。

黑夜来得很快。

四下响起各种属于黑暗的声音,飞鸟躲在巢中,野兽小心出没,小小的竹屋像极了一座狐岛。

离竹屋最近的树枝上,站着一只灰色的鸽子。

半弯月亮爬上最高点时,竹屋前的羊肠小道上,远远走来一团黑影,鸽子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黑影渐渐扩大、拉长,微弱的月光下,一身云纹白袍的吕晴河不疾不徐地走在通往的屋的路上。

他比预想的还要英俊一些,只是眉眼之间少了一些男儿家应有的硬朗,看上去像大所初愈一般,脸上还罩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青气他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说是走,更像飘。

他停在房门外,敲门,秋叶,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紧闭的窗户上亮起了光,她的影子映在上头开门呀秋叶,是我呀!

她的影子没有动,“哥哥已经找到成仙的法子了!我早跟你讲过,卧虎岭是个有灵气的地方,哥哥在里头修了新屋,你快随我一道搬去居住!”

吕晴河又敲了几下门,比刚才重了许多。

她还是没动,在等待,在犹豫。

秋叶!再不开门,哥哥要生气了!”吕晴河有些恼怒了,“准道你要哥哥独居深山无人陪伴么?

鸽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俯瞰这一切。

突然,门开了。

吕秋叶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最好看的衣裙,站在门后,怔怔地看着兄长:“哥哥多心了,秋叶怎忍心放任哥哥独在深山,孤独夜寞。”

吕晴河舒心地笑了,伸出手去:“那跟哥哥走吧。卧虎岭上的新居,比这里好多了。

嗯。”她咬了咬嘴唇,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兄妹俩肩并肩地走了出去,踏上那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蜿蜒小道。

空中,有翅膀挥舞的声音。

傻丫头,不能跟他走啊,他不是你哥哥呀!

在它冲下去的刹那,兄妹俩的身影突然从小路上消失了它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用极好的视力,居高临下地搜索。

终于,在一大块月牙状的开阔地上,它发现了他们的踪影它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冲下去吕秋叶的手腕被一个有温度的手掌紧紧拽住,她猛一转头,大吃一惊:“柳生?怎么是你?

“不能跟他走!”他大声道,“此人已无人气,不是你哥哥对他的突然出现,吕晴河没有半分论异,他所有的表情都只表达出一种目的达成的轻松。

“我不管你是何来历,此地不可久留,你快走!”她猛地挣脱他的手,并用力推了。

“吕秋叶!你怎的如此糊涂!”他怒了,指着吕晴河道,“此物一身邪妖之气,绝非善类,你…“我知道!”吕秋叶也怒了,他不知道那么瘦弱的身躯里居然会爆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我知道我哥哥已经死了!

他愣住。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被老虎咬死了,知道他已变成了??伥“伥?”

他想起老鸟说过,世上最不要脸的妖怪之一,就是伥。这些由被老虎吃掉的人所化成的妖邪,会丧失所有人性,利用亲友们的思念与信任,将他们骗入虎口。越是爱他们的人,越是难逃一劫。

既然她知道,为何要上当。

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哥哥为了成仙,终日在山中游走‘吸取灵气’,我曾劝过他成不成不重要。

要紧的是我们兄妹平安快乐。可他完全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她哽咽着,“半个月前哥哥几天没有回家,失踪七日之后的半夜,他突然回家来,说在卧虎岭上发现了一处可供居住的好地方,要我跟他同去,我见他神情疲乏脸泛青气,忙去给他做饭,谁知却在那盆热汤里发现他映在里头的容貌,竟是个青面獠牙的妖物。我很怕,又不敢戳穿,他不断让我跟他走,我不肯。他恼怒之下自己离开了。回想他的容貌,我总觉眼熟,忙去出一本说妖物的书,竟在上头发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图画,那种妖物,就是‘伥,“那你为何要来送死!”他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我们是亲兄妹啊。”她擦去眼泪,居然笑出来,“命丧虎口已是大悲,死后还要成妖不得安宁,我无法放任不顾。既然我来了,他就能自由,我便没有拒绝的理由拒绝你。

你字刚刚出口,空地前方的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巨大的身影,伴着一声令人胆颤的虎啸。

最后一片雪花落到我的鼻尖,阿灯伏在我身旁睡得呼呼作响,信龙坐在我的腿上听得聚精会神,月牙地里的杀机被一段平静的讲述推向消失的边缘。我曾硬拽着她逃跑,可月牙地的出口尽是毒雾,寻常人根本无法穿越,我化回原身拉她飞走,可笑的是我连这么瘦的她也拉不动。我只是一只鸽子,纵然成了妖,也是不堪一击。”他望着怀里的人,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亲眼看着,虎妖咬住了她的脖子。

“难怪你要画那么大一条龙在你的密室。”我不禁叹气,“你是不是常这样想,若自己成了龙,便能一口咬断老虎的脖子,如此,你便再不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月月年年地痛苦、愧疚。

是。”他坦白承认,“鸽子觉得人很厉害,可人会被老虎吃掉,而老虎又不是龙的对手,我跟许多人一样,不断追逐着自己没有的东西。最后却一败涂地。

我沉默了片刻,说:“妖物要修成人身,是一件非常不易且看机缘的事,你能在短短十年内做到,这很不简单。”

“我从头到尾都没修炼过。从寻常鸽子变成老乌手下的妖,再变成人,都是那些药丸的作用。”他否定了我的猜测,“那年在林子里跟她分别之后,我打算去取回藏在树梢的东西。可还没飞到目的地,体内就像烧起火一般剧痛,我跌落在山谷里,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死了,老乌一口气喂了我十颗药丸,也许是为了毒死我,只是药性太慢,一个多月才毒发。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我躺在泥泞里等死。可一直等了三天都没断气,只觉得整个身体不停被奇怪的力量拉扯着,很难受,然后就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浑身是泥的少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笑笑,“那你就是妖怪中顶幸运的一个,靠几粒药丸就修成人身,连我都要羡慕你呢。那个老乌,你完全不知他的背景么?”

他摇头:“从来不知。

我想了想,问:“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后来的一身‘本领”,是因为他给你的那支笔?

“你既说自己是一只老妖怪,那你可曾听说过一种叫‘食恩’的怪物?”他反问我。

“食恩?”我回想了半天,“这可是个稀罕物,据说两千多年前这种妖怪就被群联合起来的术师抄家灭族了,原因是这种长相接近饕餮的妖怪能幻化成各种生物的模样,包括人类,然后在行人出没的地方假装成受伤的兔子或者崴了脚的老太太,一旦遇到好心人施救,就凶相毕露,将之抓到巢穴中,挖心而食。因为这怪物只做恩将仇报的事,又以恩人之心为食,故人们以‘食恩’相称。”

食恩虽已灭绝,但千年之前有人从一只食恩的尸体上取了一枚牙齿与一把胡须,牙做笔管,须为笔尖,制成了一支‘食恩笔他从怀里摸出一支干干净净的白色毛笔来,“以已血滴其上,则成盟约,执笔而画,莫不神似。天下缺陷者众,若肯以施恩者易,无不圆满也。”

我听得糊涂:“前面一句我明白,若你把自己的血滴到笔上,就算你连鸭蛋都画不好,也能画出栩栩如生的作品。但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你既说是为替人寻找失物而来,想必也早就查探过近十年来卧虎岭的失踪案。”

他一直看着他的笔,“十年前,我在国中四方游走,在许多地方摆过画摊,结识了许多人,我为他们画画,跟他们聊天。家在南坊的徐氏,对我的画技很是喜欢,常来光顾也常对我抱怨幼年时被炮仗弄瞎一只眼睛的往事,那年她刚嫁为人妇,总说自己是下嫁’了,夫君样样不如意,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明明相貌普通却嫁得一个体面的富家公子。若自己不是坏了一只眼睛,岂会嫁个如此平庸的夫婿。我听她不像是随意说说,口气里颇有怨憎,便问她,若有法子令左眼恢复如常,她是否愿意一试。她想也不想便说当然愿意,只可惜这样的旧伤,除非神仙出手,谁能改变。

所以,你做了这个神仙’。”我记得聂巧人给我看过的卷宗,南坊徐氏是第一个。

我成人形后不久,便取回了藏在树梢的东西。当我再次打开裹住这支笔的锦帕时,才看到上头写着这支笔的来历,以及能力。”他继续道,“我很诧异世上竟有这样神物。

但当时我并无使用它的念头,因为我觉得那是一件极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的脑中突然闪过翠玉爹被咬断的左腿,还有聂巧人脸上的疤痕。

“翠玉左腿残疾,小憧因火灾而毁了面容……天下缺陷者众,若肯以施恩者易,无不圆。

满也……难道是说“这支食恩笔可以将你的缺陷转移到对你有过恩情的人身上,从此让他们代你承受由此而生的痛苦,就像做了一次交换。”他平静地证实了我的猜测,“如果有人在知道这个条件后仍义无反顾要‘圆满’自己,只需让此人握住这支笔,它便会在纸上自行写下对此人最有恩情的人的名字,而我只要将写有名字的纸烧成灰烬,混入墨汁颜料之中,再执笔圆下此人再无缺陷的圆满模样,就算大功告成。徐氏是第一个,握在她手中的食恩笔写出的名字,正是那位与她情同姐妹的好友。原来,徐氏民幼年贪玩落水,是这位姑娘拼死相救,才捡回了性命。我认真地问她,一旦我完成了你的肖像,你的好姐妹就会失去左眼,你可想好了?她只反问我一句,好姐妹会不会知道是她干的?我说,他们水远不会知道其中真相。徐氏放了心,说眼若真能复原,重归花容月貌,她必定重金酬我。

短短一席话,却听得我心中一阵寒凉,有恩不报也就罢了,恩将仇报便太下作了。

你压根没想过要帮他们,”我突然明白过来,“你是在替那为虎作伥的怪物。我守着她的遗骨,问那只老虎,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寻找食物。它说,若非村民来山中炸鱼,无意中毁坏了河水下的封印,它应该还会在河底沉睡。许多年前,它打不过它的敌人,被封印在卧虎岭的无名河水之下,甚是屈辱,重得自由后,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填肚子。然后开始思考与反省,为何当年会打不过人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自己不够厉害。

“所以它选择藏身于这块月牙地中,以毒雾封住入口,继续修炼,它说它在修一种能让自己坚固如磐石的法术,一旦成功,天王老子也奈何它不得,不过修炼这门法术的弊端是,修炼期间不可大范围移动,越能像块石头般静止,越有益于修炼,食量也要控制,不可多吃也不可不吃,一年顶多吃一个人,十年之后,可降至三年食一人。既然尽量不动才能早日修成,它当然需要有工具替它捕食,只要用被它咬死之人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化成‘伥’以供驱遣,便再无需担心食物断绝。破除封印之后,吕晴河是它制造的第一只伥,果然没让它失望,以后这兄妹俩必能引来更多的食物我听了觉得不对,问它难道不是一旦有‘新人’来接替,它就要释放之前的伥,让其解脱重人轮回的么?老虎居然被我逗笑了,直言道被它变成伥的家伙,从死去那一刻开始,他们的灵魂便已成为人不是人,妖不是妖的怪东西了。伥,根本没有入轮回的机会,只能依附于它这个创造者的生命,继续存在于世间。它说,这个传闻不过是为了引来更多的愿意为亲人牺牲的傻瓜罢了。比如这个小丫头。

他说着说着,自嘲地笑笑:“听了这些,我的愤怒几乎把身体都要烧穿了,可我连冲出去狠狠打它一拳的能力都没有所以,你屈服了。”我看着他平静的脸孔,想象着他当时的绝望自己为条件,把吕家兄妹换了回来。

我打不过它,只能低头。”他轻轻整理着吕秋叶凌乱的头发,“你说得不错,我与它定下契约,今后它每年要吃的食物,我会亲自送到它面前。条件一是,把吕家兄妹变回正常的模样它用什么方式。条件二是不要再制造伥。它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不过它也有一个条件,便是埋了一口属于他的妖气在我体内,说这样对我有好处,一来两种妖气相撞,反而互相掩盖,令有道行的人短时间内无法觉察,会以为是人类,从而避免麻烦。二来,我会拥有能变身成虎的能力,万一有什么人影响它修炼,我可以替它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再把对方引来月牙地。最后,它跟我说,最好放弃寻找高人来制服它的念头,如果我不希望这对兄妹烟消云散的话。”他抬头,微笑着看我,“一道,他真是完全不知道这么干的后果,唉。

“选择这些人当“食物”,是不是会稍微抵消你的罪恶感。”我忽然问是。”他承认,“一开始时,我还是不愿意的,毕竟是人命。可当徐氏那么兴奋,那么心安理得地要我快快动手时,我又觉得我是做了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既有了食物,又为人类清理了一个没有存在必要的毒瘤。我也担心过会不会有哪一年碰不上这样的人,事实却是我每年都遇得到。

“何来两全其美?你忘了那些写在纸上的名字么?恩将仇报的人虽入了虎口,可这些无辜者遭受的伤害却永远也不会消失。”我如是道,想想翠玉爹和聂巧人,难道要顶着本不该属于他们的缺陷继续以后的日子?

“并非如此。”他摇摇头,“若此人死去,交换出去的缺陷会在十年后消失。”

“+年?”我皱眉,那表示聂巧人要毁容十年么?不对,要是这样,那意味着小懂已成虎食,可我在密室里并没有发现她的骸骨,我脱口而出,“为何你密室中最后一幅画像的背后是空的,而且那幅画像没有脸?难道那个姑娘她还活着。”他说,“虎妖只食肉不食骨,我收回那些白骨,穿上衣裳收于密室也算是让他们入土为安。那个叫小憧的姑娘,是唯一一个在我快要完成肖像的时候突然反悔的,她哭着跟我说她不画了,她再恨那个人,也做不到把自己的伤口放到他身上我不强迫人,只说若将来她愿意的话,可以再回来找我。之后我便送走了她,只把那幅未完成的肖像挂在了密室你说真的?那聂巧人脸上的伤…”我一阵惊喜,不仅因为小憧还活着,更因为她在最后关头的反悔。虽然我不太清楚她为什么会那么恨他,但只要人没事就好“既然功夫没有做完,那伤痕三日之后便会消失,重回小憧脸上。”说罢,他将吕秋叶横抱起来,“你想知道的,我都说完了。我要回家了回山水庄?”我问“不然呢?”他笑笑,“或者你现在要动手杀了我这为虎作伥的妖孽也可以“她从未视你为家人。”我看着他怀里的人,“从开始,她就在逃离你给她的建造出来的‘家’。你为她做的一切,在她眼中只是令她抗拒甚至惧怕的禁锢。她跟他哥哥一样,不会记得自己已经被吃掉的事实,只会记得他们依然活着,记得从前的平安岁以及被困在山水庄里的现在。这是枯生之术的后遗症。

以你的木事与阅历,应该听都没听说过这种可以令亡者复生的法术。”我看着他的眼睛,“是虎妖教你的吧,这就是它把吕家兄妹还给你的方法。他沉默不语。

你明知这并不是真正的复活,说到底只是将他们最后一口生气化成实体的伎俩,并且他们只能在法术所覆盖的很小范围内存活,一旦离开就会化为烟尘。他们也需要食物,但那些食物只能是一种,便是混了妖血的坟头土,你将这些士化成寻常食物与水源给他们,他们更加以为自己还是活生生的人。你不愿他们在山水庄内接待外客,是因为他们难免要请来投宿的人吃饭喝茶,那些东西他们吃了是饱腹,别人吃了却是剧毒。我在来山水庄的路上便遇到三个中了毒的年轻人,可有人在他们的水中下了八脚蛊,显然是在救他们。”我直言道,“你一手一脚建起山水庄,既不愿祸害无辜,又不愿拆穿他们兄妹俩已不再是活人的事实,以兄长之姿,过了十来年夹缝里的生活,其中的辛酸苦痛,非常人能承受。”

如果我早些意识到这点,那个鸟贩子就不会中毒而亡。”他许久才开口道,“我只是想让她像从前那样活下来,跟她不惜用性命去拯救的哥哥一起。纵使轮回无望,起码能在山水庄里安然度日。”他转头看向我,“从第一次看到你,我便隐隐有不安的感觉,好像有些东西,会因为你而结束。

说得我跟扫把星似的。”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从你决定把自己变成伥的那一刻起,山水庄里的一切,便已定好了结果我有更好的选择么?”他笑,“我没有虎妖的力量,也没有你这种老妖怪的本事孤陋寡闻,就连那个天水地围的结界都是虎妖教我设下以作防备之用。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去帮一帮曾经也帮过我的人。我有愧疚,但无悔意。

说罢,他抱起吕秋叶一步步走向出口,步履略有蹒跚。

该如何定义这只不太聪明也不太有经验的妖怪呢,善恶在它身上有些模糊。但,十条人命因他而亡是事实,我没有再说话,朝着他的背影走过去官府内堂之中,十副白骨,整整齐齐地摆在聂巧人面前。

能喘气儿的只有我跟他,所有下属都被遣到了外头。

“她走了?”聂巧人看着地上的骨头,脸上的伤痕无影无踪。

嗯。”我朝他伸出手,“虽然我没把她带回来,但起码带回了她还活着的消息收费减半吧。但如果你要我继续找下去,酬劳另算包沉甸甸的金元宝居然真的放到了我的手上。对他的好感度瞬间飙升!“罢了,她愿意去哪里,是她的自由。”他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淡淡道,“没有所托非人,可见你还是有些用处的。

金子给得越多,我本事越大!”我朝他咧嘴一笑,“以后记得多替我的不停介绍主顾哟!卧虎岭失踪谜案的前前后后我都讲给你听了,后续处理就是你的事了,我要回去吃饭了。

“站住。”他叫住我。

我不耐时烦地瞪他:“千啥?留我吃饭就算了,感觉你们这儿没啥好吃的。”

“柳生呢?你杀了他还是放了他?”他走到我面前,冷冷道,“你似乎漏了结尾。

“如果我放了他,你是不是要出通缉令捉拿这只鸽子?”我反问职贵所在。”他如是道,“不论是妖还是人,只要犯了命案,都应按律法处置。”

你还真是又臭又硬又不通情理的家伙。”我认真地看着他,“不过,你永远也抓不到他了聂巧人皱眉。

他死了。”我说。

柳生这个妖怪,还是经验大少了。虎妖把自己的妖气埋进他的体内,哪里只是为了替他掩饰妖气跟增加力量,这坏坯子不过是习惯了给自己买个保险,在柳生同意接受它的“建议”时,其实已经把自己的命跟它绑在一起了,被它制造出的伥也是一样,它让所有“工具”都依附于自己,表面看起来是它用自己的力量在供养他们,可一旦它没了性命,这些被它绑在一起的家伙也没了活下去的机会,因此,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背叛这种事我从柳生越发虚弱的步伐与渐渐透明的身体里,确定了这一点。当我追上去告诉他时,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平静地说,难怪从刚才开始就觉得越来越累了呢。

“虎妖被捏碎的刹那,我就知道他们不能留下了。”他看着怀里的吕秋叶,“我早便知他们的存在是依赖于虎妖,虎妖有事,他们也会有同样结果。只是没想到,我也样。”说着,他对我一笑,“都不需要你动手了我无比坚定地想过要除掉那只一肚子坏水的虎妖,但对柳生,我没有动过杀心。

“歇一下吧。”我劝他,“越用力,你的元气会溃散得越快。

我要回去。”他吸了口气,继续朝山水庄走为何一定要回去?

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东西留在那里。

什么东西?

他不肯答我,继续费力地走着。可是,死神的脚步并不因他的执着与努力而有丝毫减慢,他连月牙地外那条难走的小路都没走完,就倒下去了,一缕青气,从他怀中缓缓飞出,在冰凉的空气里画出一个优美的回旋后,便化成了细碎的光,消失。

他做了一切,还是留不住不该留下的人。

他孤独地躺在地上,眼睛看着天空,喃喃:“我要是能驮着她到天上去,舅母就打不到她了。”

生命要到尽头的妖,似乎在说胡话了。

默默蹲在他身旁,有个人陪伴,起码不至于离开得太凄凉。我能做的,仅止于此他把最后的力气,用在拿出那支食恩笔上。

“你收着。”他的声音很弱。

我接过来,冷硬的笔管挨着我发热的手掌:“不久前你我还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你确定要把它给我?”

他连挤个笑容都很困难:“你不会像我那样去使用它“万一我会呢。

你连一条鱼都拼死相救,干不出忘恩负义的事。”他的眼睛慢慢闭上,“没能除掉你,也许不算坏事…你说你专门替人寻找遗失的东西,你能不能帮我…”

他来不及说完,身体便透明成了气体,地上,只剩一只灰色的鸽子,一只没有翅膀就是这样了。”我对聂巧人道,“该消失的,都消失了。以后,你们可以尽情去卧虎岭游玩了。

聂巧人沉默良久,问:“那支笔…“那支笔我藏起来了,除了我,谁都动不了它。”我看着地上的一排枯骨,“我们以为“食恩’早已灭绝,其实,这怪物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个地方活着。只要我还在就断不能成全它们。

说罢,我转身离开。

我没有告诉聂巧人,能令亡者“复活”的枯生之术,需要施术之人自断双臂埋于地下,从而形成一个被此法术覆盖的“圈”,被“复活”的东西,就像被双臂包围住了一般也只能在这个“包围”中,他们才能像寻常人一样活着。这个法术很古老,也很少有人用,因为没有多少人愿意献出自己的双手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从山水庄的铁门框下,挖出了一对翅膀。

这就是它想找回来的,重要的东西吧。他一直渴望着变强大,一直为自己只是一只没用的鸽子而内疚,可他偏偏做了许多比他强大太多的人都做不到的事。

再是厉害的人,如果连知恩当报这件事都办不到,又哪里算是厉害呢。

当这对翅膀离开了原位时,包围着山水庄的铁篱笆骤然消失,只剩下空无一人的房舍,吕秋叶编织的鸽子,还挂在窗上,随风摇动。

我取出吕家兄妹的遗骨,在附近寻了一处幽静地方葬了。

我将柳生跟他们放在了一起,在这之前,我施法将柳生的翅膀接了回去。

我替你把丢失的翅膀找回来了,免费的。”我站在坟前跟他说。

如果,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遇见,起码,柳生可以重新飞起来,也许还能驮着一生都在坎坷中的吕秋叶飞到天空的最高处,开始幸福的新生活。

我这样想着,带着阿灯跟信龙,还有那支笔,离开了卧虎岭。

离开时,下雨了,把山里的一切都洗得很干净。

官府赶回不停,已是日暮之时。

还没走进大门,就听到未知的哭声。

肯定是未知跟浆糊抢东西吃没有抢到!

我一身疲倦地走进去,还没进屋便看到未知坐在椅子上哇哇大哭,右手食指上缠着纱布,浆糊正蹲在她面前,托着她的食指使劲吹气,边吹边说:“别哭啦别哭啦!大不了以后我去学个法术,只要你受伤,我就把你的伤口都转到我身上,这样你就不痛啦!

不过你这么笨就别去偷玩菜刀了,我怕我的手指不够用呢“你去学你去学!”未知抽泣着,“我还不是看三斤叔叔雕出来的萝卜花好好看才去跟着学的嘛!我怎么知道那个刀那么不听话!

“人笨怪刀钝!”

我以后再不把鸡翅膀让给你吃了,“你从来就没让给我吃过好吗!

两个人吵得太入迷,都没注意到倚在门框前,笑着围观他们的我,这时,胖三斤扎着围裙出现在我旁边:“老板娘回来啦,这两天您去了哪儿呀?

“当然是赚钱去啦!”我打了个呵欠,“吃完饭我得好好睡一觉,明天中午之前都不许吵我。还有,阿灯的尾巴受了点小伤,你找些药给它。

啊?!我这就去找药。”胖三斤赶紧跑出去。

两个小家伏这才发现了我,扑过来争先恐后地跟我拥抱,问我去了哪里。当然,未知又把她的手是怎么受伤的,伤口有多疼给我详细叨叨了一遍,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可怜得不得了。

我本来很想说不作不受伤这样的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要打击小朋友的动手能力,我坐下来,把未知抱在怀里,跟她说她现在还不适合拿刀,等长大一些再来摆弄。

就是嘛、我跟她说过的,她不听。”浆糊撇嘴,“妈,晚上不许她吃肉丸子你吃你吃都给你吃!祝你早晚吃成一个丸子!”未知朝他吹胡子瞪眼。

好啦,不许跟妹妹斗嘴了!”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刚刚不还说要学法术把妹妹的伤口都转到自己身上么,你真的愿意吗?”

浆糊认真道:“当然愿意啊,那样她就不会哭啦。

可那样的话,你会受伤会疼啊。”我笑看着这个小不点浆糊脱口而出:“我是哥哥呀,不怕!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们呀,都要好好的,不管是谁,都要保护好自己。

两个小家伙用力点头我一直在想,究竟要做到怎样的程度,才算得上是个强大的人,现在才发现其实挺简单,愿意把对方的伤痛挪到自己身上,这就是一种强大,而盘算着把自己的伤口扔到别人身上的,不论他是身高体壮的人类还是法力无边的神灵,都是当之无愧的弱者,外加不要脸。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偏偏许多人不明白算了,不想这些了,饿得头晕,不管将来还会遇到什么奇葩的事件,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赚钱啊!!我扯起嗓子朝外头喊:“胖三斤!快点开饭!

来啦来啦,热腾腾的三鲜肉丸子哟!

鲜肉丸子?!真是听了就开心!扭动!

对了,信龙对阿灯的态度好了很多,说以后再不骂它傻大个了,因为阿灯在那么危险的时候还不忘把它从虎爪下送出去,它是拥有高贵灵魂的信龙,不会忘记这份救命之恩,以后,它愿意把自己的那份土豆条分一半给阿灯。

我应该为它的慷慨鼓掌么?好像它本来就不怎么爱吃土豆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