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走越快,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空谷气喘吁吁的声音:“神君!”
像石子儿落进平静无波的湖面,莫名的希望,像水花般溅起来。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慌慌张张的人,又一次踩到了自己的裙子。
“你又在找什么东西吗?”他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她。
“神君……我……”空谷杏眼含泪的看着他。
“改变主意了?”他阴郁的心情突然有好转的前兆。
“我听说在人界的水域中,有一条‘鱼王’,每隔十年上岸一次,化成人形游走四方。鱼王生性和善开朗,很喜欢与它遇到的人谈天说地,离开时,还会亲吻他们的额头。而这个吻,能带给人无尽的幸福与快乐,有幸获得鱼王亲吻的人,一生与烦恼无缘。神君,你掌司天下江河湖海,可知这鱼王是否真有其事?”她顾不得爬起来,一口气问道。
他神色稍变,但很快如常,问她:“你追出来,就为问这个?”
她用力点头。
“知识传说,我并未见过什么鱼王。”他站起身,“预祝你新婚大喜。告辞。”
“谢谢神君。”空谷的杏核眼,弯成了月牙。
他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心里隐隐作痛,想发一发脾气,又不知该跟谁生气。堂堂一个天神,无端端被自己搞烦了心境。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这是自己与空谷最后的相见。
7
北魍海,朱须岛。
妖魔的残肢与头颅散发着恶臭,铺满整个海面。各种颜色的血,把原本碧蓝的世界变成污糟的染缸。大大小小的鱼儿从水下漂上来,无辜地翻了肚子。
凶恶的黑雾如厚实的帐子,将朱须岛紧裹其中,一串串水泡从炼狱般的海面下翻腾起来,一群又一群奇形怪状的海妖举着武器,前赴后继地从海底蹿上来,怪叫着扑向它们的目标。
一支支冰莹透明的利箭,从水光环绕的弯弓中精准射出。一箭数妖,威力惊人,扑在前头的海妖尽数被弓箭的力量撕成碎片。一时间,剩余的妖孽心生畏惧,暂时退回海中。反正,朱须岛已被它们包围,且海妖数量巨大,杀死一批,自然有两批顶上。反观那四方水君,再是厉害,也不过孤身一人,身边纵有一个小随从,也派不上大用场,寡不敌众也是迟早的事。
朱须岛中央的岩洞中,他背靠着湿漉漉的石壁,脸色苍白,呼吸沉重。
北魍海下群妖聚集,一夜之间吞噬周边村落,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场面惨不忍睹。这帮乌合之众还放言要攻陷天下,直捣天界。天帝怒,命他带神兵前往降伏。
可是事情并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容易,海妖数量太多,又有毒瘴协助,力量不可小觑。他带去的人马本就不多,损兵折将,如今只剩一位小仙与他并肩作战。三个时辰前,他已放玄光鹤回去天界请求援兵。可惜直到现在,也未见援兵。
“上善伯伯,海妖数量太多,咱们再硬碰下去,怕要吃大亏。”子淼一脸汗水地跑进岩洞,“趁海妖暂时退避,不如我以水箭为你开路,你寻机杀出去再说!”
他看着这个毫无畏惧,一脸坚决的少年,笑了笑:“小子淼已经长大了呀。”
不知不觉间,已是数十载时光,当年稚嫩的小仙童已成翩翩少年,还成了他座下的仙吏之一。对子淼,他是偏爱的,不仅因为这孩子好学上进聪颖无双,更因他小小年纪,已有一颗纯良正直的心。时光里的美好,只在这些成长中的年轻人身上才看的见呢。不像他,一成不变,永远静止。天界也是这般,永远的歌舞升平,秩序井然,可是揭开这一层表皮,露出的又是什么呢?天帝已渐渐不理政事,天后只热衷于自己的容颜,诸多神君貌合神离,党同伐异。一种藏于阴影下的“病”,已悄悄在天界蔓延。
“上善伯伯,你不能出事!”子淼站起身,一柄由水而聚成的弯弓出现在他的掌中,“我去引开它们!”话音未落,这少年又像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块三寸见方的白玉腰牌塞到他手里,说,“是混战时,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上善伯伯,你一定很喜欢这个人吧?”
他一楞。这跟随他多年的玉牌上,不论正面反面,都刻满了同一个名字——空谷。
从他们认识到分别,每到那些辗转难眠的时刻,他就用小刀在上头刻字,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稍微舒服一些。
如今,这牌子上已经没有位置再刻字了。
“子淼!”他喊住往洞口跑去的子淼,在他回头的瞬间,从掌中送出一股气流,将这孩子卷裹进一个透明的气泡中。
“上善伯伯你干什么?”子淼在气泡里用力捶打。
“我的灵力,只够送一个人离开这里。”他一挥手,气泡“嗖”一下没了踪影。
好了,如今最后一点力气也快耗尽了,翻滚的海浪声里,海妖们的嚣叫渐渐逼近。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受中的弓箭,大步朝岩洞外走去。
8
天帝举行了一场宴会,为了庆祝天界神兵将北魍海的妖孽一网打尽。
作为第一功臣的水军上善,却称病缺席。
浣霞湖畔,伤痕累累的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张荷叶盖在脸上。
这条命是捡回来的,纵然他拼了性命,还是输给了那群蝗虫般密集的海妖。如果不是子淼带着援兵及时赶来,他现在大概也成了北魍海上的残肢了吧。
他已经没兴趣去追究究竟是谁将他放回求援的玄光鹤暗地截下,铁了心要他孤军奋战,凶多吉少;也没有兴趣去热闹的宴席上,三跪九叩感恩戴德地接受天帝的嘉奖。
说到底,他就是个被放弃的人呀。
朱须岛一战,天帝是真没有收到他的求援,还是越发悲观绝望的他对海妖们心生畏惧,与其让神兵冒险救援,不如放弃那个败将,留下更多人马保护自己的安全更好?要知子淼带来的援军,并非天帝麾下,而是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月老属下,中间玄机,各自了然。
还有,那个蠢女人,居然也那样好不留恋的放弃了他,数十载时光,他为她牵肠挂肚夜不能寐的种种,她竟毫无体会。
可笑。
湖里的仙鲤依然蠢头蠢脑地吐着泡泡,其实,这些家伙是天界最八卦的存在,整天用它们自己的语言交换谈资。
他能听懂鱼的语言,所以,他听到了一个人的死讯。
“我听海棠女仙说,西水河神老泪纵横地来报丧,说他的夫人病死了咕噜咕噜。”
“他的夫人?就是以前常常拿鱼食来喂咱们的空谷女仙咕噜咕噜?”
“是啊。那地方本就是毒虫瘴气遍布的蛮荒之地,不是在那里长大的人根本适应不了咕噜咕噜。”
“好可惜啊,就算嫁给镇守天门的金甲神也比远嫁西水好啊咕噜咕噜。”
他翻了个身,荷叶落在地上,被风卷进了湖中,受了惊吓的八卦仙鲤四散而去。
突然,他有点讨厌这个世界了。
一团未被察觉的阴影,从湖水上飘过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留在天界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爱上了垂钓这件事,常常在人界随便的一条河或者一片海上,一待就是好多天。
这一次的雨,已经下了好多天,他坐在海边,专注地看着鱼钩。
“神君!可算找到您了!”几个仙吏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南枝城一线暴雨连绵,洪水肆虐,神君若再不出面治水,只怕有覆城之祸!”
他仍专注地看鱼钩,像是一个字也没听到,不论仙吏们怎么恳求。
最终,仙吏们只得无奈离开。
失去管束的洪水,便真的成了猛兽,一路肆虐而下,七座城池成汪洋大海,浮尸无数。
死不瞑目的尸体,沿水而下,就算从他面前经过,也引不起他丝毫注视。
悲伤的人类,将怨气撒在供奉多年的水神塑像上,无人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他们失去了这个一直庇护着人界的神。
“你还在钓鱼!”疲惫不堪的子淼从空中扑下来,一把楸住他的前襟,大吼,“上善伯伯!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没有半分反应。
“你教过我,说众生珍贵,身为天神当有悲悯之心,勿做任何荼毒生灵之举!你忘了吗?”年轻的子淼举起拳头,“你说话啊!”
他伸出手,一掌击在子淼的胸口上,毫不留情。
毫无防备的子淼,重重摔在十米开外的河滩上,心口上那湿漉漉的掌印冒着袅袅水汽,一个修行尚浅的小仙,哪经得住这一掌?一阵剧痛自心口钻处,子淼捂住心口试图坐起来,却眼前一黑,倒下不起。
他还不罢休,涨红的双眼透出凛冽的杀气,一步步朝昏迷的子淼走去。
他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心中也无任何留恋,这世界与他毫不相干。
“水君上善,你想去哪里?”
他回头,一个小小的亮亮的玩意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蓝色直线,“嗖”一声钻入了他的胸膛。
一点都不疼,还很舒服,就像在炙热的夏日跳进清凉的水中,连溅起来的每滴水花都是快乐的。
“水这个东西,只在它流动时,才是活的。你身为四方水君,却连这最根本的道理都忘记。自我封闭,终成死水一潭,害人害己。”陌生的声音,从眼前迷离幻影中清晰传来。
他怔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心口,一块蓝色的小石头,里头似流动着蔚蓝的海水,紧紧嵌在他的皮肉之中。身体好像越来越轻,越来越小,被一只微凉的手,拽入了浓重的倦意中。
“古有鱼王,游于四海,喜与人沟通交谈,十年一上岸,以赐人欢喜之心为乐。凡得鱼王指点者,一生开阔明朗。鱼王身故后,其舌化蓝石一枚,藏于深海,名曰‘鱼王石’,此神石可谓解世人苦恼之灵药。上善,如今将它赠你,好自为之,勿枉费我苦心才是。”
鱼王石……
那声音越来越远,而他的身体,也像沉入了幽蓝安谧的深海,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