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摆摆手,转身走出了房门。
“那个中国人是谁?”回过神来的查尔斯问他的妻子。
卡特夫人笑笑:“那你应该去问你忠心耿耿的罗伯特,他最擅长的,不是替你监视我的一切么?!”
“你……”查尔斯恼羞成怒。
“这些是他留下的吗?”老头子拿起第五篇留下的药粉,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对查尔斯说,“带回医院去化验一下,看看是什么成分。”
从头到尾,除了卡特夫人,其他人的重点都不在洛丽娅身上。
离开房间之前,查尔斯低声对妻子道:“今晚的慈善晚宴,你与我一道赴会。出席这个晚宴的全部是医学界的翘楚,还有好几位是皇家医学会的首脑成员,你放聪明些,与我一起好好应酬。”
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卡特夫人面无表情地坐到床边,轻握着女儿的手,梳妆台上的镜子,映着她略显憔悴,却依然娇好的容颜。
安妮?斯图尔特才是她的本名,而斯图尔特一家,是这个城市里最耀眼的一群,从她的曾祖父开始,每一代都是济世救人、伟大高尚的医生。到了她父亲这一代,更是成为了最有名的格瑞林医院的院长。而她自己,也曾是医学院里少有的女高材生,只是还未能完成学业,便匆匆嫁给了查尔斯,成了年轻的卡特夫人。原因很简单,也很不堪,没人知道有着光鲜职业的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病态的赌徒,地下赌场吞掉了斯图尔特家的大半家产,如果不是与卡特家联姻,斯图尔特家早该宣布破产。靠做木材生意起家的卡特一家,虽然富甲一方,却始终不被上流社会接纳,如今出了一个学医的儿子,不止娶了医界名家的女儿,还当上了格瑞林医院的副院长,卡特家终于有扬眉吐气的感觉了。
一个有名无财,一个有财无名,取长补短,彼此心照不宣。安妮还记得,自己是在老父亲声泪俱下的哀求里,才被迫同意嫁给那个只在照片里看过一眼的男人。
三年过去,查尔斯在事业上越发顺风顺水,连全国最权威最标榜医生价值的皇家医学会,也将他列入了新一轮的候选会员名单。
安妮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从衣柜的角落拿出一个木匣子,坐到窗台前。傍晚的余晖晒到打开的木匣里,一把薄薄的手术刀,依然闪亮锋利。
这是她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唯一的纪念品。她的梦想,一直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夫。可是,梦想最终成了一场梦。如今的卡特夫人,只是卡特先生身边的一个陪衬,生儿育女的工具。他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只要她随时配合自己,在外人面前做出夫妻恩爱的样子,让他更加确立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就足够了。
她拿起冰凉的手术刀,试着在空气里比划了几下,最终还是将它重新关进了匣子里。
7
卡特夫人成了李太太杂货店的常客。她每次来时,都戴着鸭舌帽,穿着西装皮鞋,金色的长发仔细挽起来塞进帽檐,晃眼看去,就是个俊俏的少年。
她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跟在第五篇后头,像个好学的小学生一样问长问短,一边问,还一边拿小本子记下来,包括人体穴位图,她都仔细画下来。这些来自异国的神奇医术,常常令她惊叹不已。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学生”,第五篇不喜欢,也不讨厌,只要她问,他就会一五一十地回答,如何分辨草药,如何对症下药。总之,老头给他的本事,他都如实教给了她。她在医学院里学到的知识,也是第五篇未曾接触过的,作为一个肄业的医学院学生,她也很乐意将她所知道的东西,传授给第五篇。
一连数月,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来都只与医术有关。可是,你来我往,互相切磋,倒也不太乏味。有一次,这个女人还带来了一部笨重的相机,非要与他合影留念,他拗不过她,与她并肩而坐,对着镜头,怎么也不好意思笑出来。
到了后来,如果她一连几周都没有出现,第五篇发现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朝窗外张望几眼。
这个志同道合的女人,似乎成了他平静生活里的一个习惯,他习惯她拿着笔记认真倾听的姿态;习惯了她拿着药草往嘴里塞,忍住怪味咀嚼的样子;习惯了她的皮鞋,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声音。
他能肯定的是,这个杂货店,是他离开落英山之后,停留最久的地方了。
这里的冬天,又湿又冷,白天的雾气,固执地遮盖住所有角落。
今天是洋人们的圣诞节,可是,她却蹲在杂货店的楼上,跟第五篇坐在一起。两个人盯着地上的小火炉出神,炉子上,放着一个药罐,褐色的药汤咕嘟嘟冒着泡,浓烈但又含着清香的药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他配置的特效伤风药,是这个冬天里最好的东西了,又便宜又见效,穷人们的最爱。
“你戴着那个,不觉得黑吗?”他头也不抬的问。
从她进来到现在,鼻子上一直架着一副墨镜,突兀得很。
“睡得不好,眼睛不舒服,不好见光。”她如是回答,下意识地扶了扶墨镜,故意岔开话题,“你的英文越说越好了呢。看来李太太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一道青紫的淤痕,清晰可见。
趁她不注意,他突然动作极快地取下了她的墨镜,旋即皱起眉头。
她本能地侧过脸去,充血的左眼,瘀伤的眼眶,无法藏匿。
“你丈夫打的?”他淡淡地问。
她紧抿着嘴唇,半晌才道:“他要我跟他去印度,一个最贫瘠多病的乡村。”
他转过头,看着她:“印度?”
“他心心念念要加入皇家医学会,但是要正式成为这个组织的会员,他的资历还不够光辉。”她看着炉子上的药汤,“医学会里的人,有的著书立说,有的攻克了罕见的疑难杂症,有的曾化解过一场严重的传染病,总之都是曾为全人类的安危‘赴汤蹈火’过的‘英雄’。查尔斯拿不出这样的‘功绩’,所以当他千挑万选,选中了印度那个一直缺医少药的乡村。”
“赠医施药?”他笑了笑。
“沽名钓誉。”她冷笑。
“洛丽娅还好吧?”他问。
她摇头,炉火在湛蓝的眸子里跳动:“三天前,查尔斯已经让他的手下跟保姆,将洛丽娅带去了印度。我想抢回洛丽娅,可是力气不够。他说,上天入地,我都是他的私有财产,他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哦。”他点点头,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一盒药膏给她,“这个散瘀消肿很见效。”
她神色复杂地接过药膏,说了声谢谢。
他上前熄掉炉火,说:“那祝你一路顺风。”
一室沉默。
“那个……是什么?”她忽然指着窗口的葫芦。
“没什么,我的老师送给我的小玩意儿。中国古代的医生们,都很喜欢将药丸装在那里头。”
“那你手上戴的那串石头,也是老师送的吗?”她收回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越是幽暗的光线,那串石头的光芒越明显。
“不是。”他摇头。
“是个姑娘送的吧。”她突然笑了。
他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第五篇,”她突然喊出了他的全名,“你会来印度吗?”
他背对着她,怔忪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两人再无对话。窗外,隐隐飘来唱诗班的声音,空灵悠远。
8
啪!这已经是今天拍死的第七只蚊子了。
印度的天气,真是蚊子的天堂。
第五篇坐在简易帐篷外的石头上,拿出一袋红红绿绿的药丸递给安妮,“这些,给村子里的孩子,可以止住腹泻。”
“很高兴你还是来了。”安妮欣喜地接过药丸。在这个叫卡拉巴拉村的地方待了近一个月,她白皙的脸孔被太阳晒得发红,身上到处是蚊子叮过的痕迹,但是,每当她来到约定的地方,看到第五篇,就会笑得特别灿烂。
“这句话你说了很多次了。”第五篇低头整理药箱。
安妮离开英国的第三天,他便向李太太辞行,按照安妮留给他的书信上的地图,往印度去了。这个决定十分突然,他自己也无从解释。
漫长的舟车颠簸之后,他在离她不太远的地方,一片湿热的丛林里驻扎下来,往前走一里路,再过一条河,就是卡拉巴拉村,查尔斯的临时医疗站就在那个村里。
他避开查尔斯,找到了正在为村里的孩子注射疫苗的她。
“我就在你附近,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开口。”他就对她说了这一句话,留下一张绘着他住地位置的地图,便匆匆离开。
她甚至都没机会为她的惊喜说上一句话。
卡拉巴拉村大约是这一代最贫瘠的地方了,几百号人的苦难生活,无法言表。查尔斯带着他的“医疗救援队”,还有一堆药品与食物,以神一般的姿态出现了。
可是,他干的最多的事,还是拍照。挑选出村里看起来最健康的年轻人与孩子,在他的临时诊所前摆出各种欢乐的姿势拍照;让干瘦的老人们抱着他带去的食物,站在一排写着写着他名字的食物包装箱前拍照;他自己抱着村里最孱弱的婴儿,做出无比怜爱的模样,拍照;他的手下为村民做手术时,拍照。
不久之后,这些照片就会出现在伦敦各家著名的报刊和杂志上,冠以各种溢美之词。
而那些真正并入膏盲、奄奄一息的村民,他只是看了看,象征性地开些药丸,便罢了。
查尔斯说,只要在这里待上三个月,就足够了。他的心情一直很好,哪怕村里不断有人死去。
“你的药很见效。”安妮小心翼翼地将药丸收起来,“那些孩子的情况已经减轻了很多。”
“洛丽娅呢?”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这个地方并不适合那么小的孩子。”
“她在离这里五十公里的镇上,有专人照顾。我前天才去看过,她很健康。”她叹了口气,“起码比这里的孩子,幸福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