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渐青在深秋中坚强地摇着扇子左顾右盼:“陛下———陛下———”
三个人一致忽略了树后面那一小块衣角,问就是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喊了好一会儿后,小韩王才带着一脸高兴的笑容从树后面蹦出来,明明像只要开屏的小孔雀,却偏偏故意压抑着:“现在知道我躲猫猫的厉害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折青黛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呢!”
小韩王骄傲地一抬头:“哼~我超会藏的!”
[往者已矣]小队群聊———
折青黛:“我第一次觉得带孩子也挺好玩的。”
厉寒秋:“虽然很好玩,但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们仨带孩子。”
山渐青:“难道你想回去和他们一条条死磕结盟细节?”
厉寒秋:“……”
他想了想之前在邵知节桌上看到的那一叠厚厚的条条框框———救命!感觉脑子开始痛了!
“算了。”厉寒秋脸上出现咸鱼的专属表情,“我还是带孩子吧。”
顺利和自己达成和解后,和小韩王年龄差了好几倍的三个人愉快地继续陪玩,而邵知节和宴桃坐在大殿里,正和霍元乐韩妙一起,一点点死磕结盟细节。
绍知节抓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搁下杯子后,他递出一张纸:“这条羌国不能接受,要改。”
霍元乐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纸,手腕上陈旧的红绳在空中轻轻晃荡,他看了看绍知节写的批注:“这条可以商量,但你的要求太高,韩国不能接受。”
他皱眉,眉心出现一刃刻痕:“狮子大张口,小心适得其反。”
“什么叫商量?”绍知节一点儿也不生气,“有商才有量嘛。慢慢来,我不着急。”
他说这话的时候,坐在他斜后方打瞌睡的丹阙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咔嚓咔嚓啃点心。
绍知节特别爱操心,又事事追求完美,干起活来堪称一个顶俩,她完全不需要像顶乌子虚和乐凝的马甲时那样事事负责,做到面面俱到。
香甜的栗子糕在口中化开,丹阙英气的眉眼微微弯起。
躺平等带飞的生活……真的太舒服了吧!
这场大殿里的数人会谈一直从上午持续到傍晚,厉寒秋抱着玩累了直接睡着的小韩王踏进大殿时,就看到整个殿里到处是摊开的书籍和写满了字的纸张。
厉寒秋/折青黛/山渐青:“……”
他们看了看下午玩得上头滚了一身泥灰的自己,再看了看厉寒秋怀里脏成小花猫的小韩王———很好,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来了。
迎着大殿里所有人盯过来的目光,厉寒秋被吓得倒退半步,他试探着问:“……要不我们走?”
他的直觉预感不妙,脚下一转就要抱着小韩王带着其他两人开溜,但他都还没转过身,就听到一连串的可怕任务。
“我需要你帮我对一下账册数据,明天还要继续用。”一连好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宴桃的嗓子已经哑了,“数据对完后,还有这个费用支出,先做个预算,接着……”
他噼里啪啦砸下来一堆事,吓得其他三个人头都快摇成了拨浪鼓:“我们要带孩子,阿不,陪陛下玩呢,真的没有空啊!”
“没关系。”邵知节合上手里的书,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陛下的玩耍时间也结束了,从明天起,我们在大殿里商量结盟事宜,陛下就在案几旁临摹习字。”
三个大人连一个小孩儿一视同仁,谁都没落下。堪称终极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摆烂三人组:TAT
快乐的假期怎么这么短暂?!
折青黛果断给自己选了一张最偏僻的桌子,另外两个人也如法炮制,摆明了“虽然做事,但还是很想咸鱼”的态度。
于是之后一连几天,摆烂三人组都被高强度的工作折磨得死去活来,眼里失去热爱生活的高光。
直到某天,在不相干的人都走完,大殿里只剩下[往者已矣]小队成员和霍元乐时,丹阙忽然问———
“霍大人,您知道河川碑吗?”
第303章 敲门
这句问话来得突然又奇怪。
……河川碑?
[往者已矣]小队的成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相互示意———
[河川碑是个什么东西?]
[我也想问。]
他们的目光悄咪咪地落到了霍元乐身上。
霍元乐眉心又出现了如刀刻般的折痕:“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因为这一条附加的盟约———”丹阙扬了扬手中的纸,“我需要留在韩国,直到来年春日尽。”
“如今韩国的军权你与韩妙平分近七成,根本就无内乱可生,为什么一定要强留我?”丹阙的眼睛看着他,她的眼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温情假面后的冰冷事实,“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你们需要我向外对敌。”
自韩国上将军韩娅战死后,韩国内乱倾轧,还没有出现能与韩娅比肩的将星。
“千星城、无夷庙、河川碑。”丹阙叹了一口气,“不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了吧?”
聪明人之间,从来都是点到即止。
霍元乐下意识地抚了抚腕间陈旧的红绳,他的目光似乎越过殿门,看向了边关的方向:“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是站在谁的立场上?”
丹阙毫不犹豫:“羌国。”
“如果是羌国的立场,这就是结盟的必要条件之一。”霍元乐的目光没有收回来,他垂下眼睫,语气平淡,“河川碑……我们不过是在其中小小地推了一把。”
“楚国已经够乱了。”霍元乐听到丹阙的声音,“你是想趁机报仇?”
“韩国与楚国的仇恨……并不只这一桩。”霍元乐摇头,“摩擦日久,怨恨丛生,韩楚之间不可能握手言和,迟早有一战。”
河川碑的事查得到也好,查不到也好,怀疑是他们动手也好,怀疑是栽赃嫁祸也好,韩国和楚国间的血海深仇,早就已分不清谁对谁错。
“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霍元乐向前走了几步,从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抽出一本,“千星城无夷庙上的碑文,在这次之前,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发生时,孙回舟还未到千星城任职。第二次发生时,要侍奉无夷神的人费尽千辛万苦求到了他面前,但他刚到此地根基不稳,多方斡旋后,还是没能救下人,看着人自愿去侍奉了无夷神。”霍元乐将手中那一本记载递给丹阙,“第三次的人也是像前人一样向他寻求保护,孙回舟假意答应护他性命,转头便将那人的消息告知他人。最后,那个年轻人因为他的出卖,没能走脱。”
“要被献祭给无夷神的年轻人是家中唯一的独子,在那一辈的年轻人中颇有才名,他的母亲在他献祭后便哭嚎着投河自尽,他的父亲目睹了妻儿惨死,一夕间家破人亡,从此便疯了……”霍元乐说,“而那个年轻人之所以被选上,是因为他们家乐善好施,在千星城颇有口碑,挡了某些人的路。”
受过恩惠的人大多不敢吱声,没受过恩惠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助纣为虐,第四次祭无夷,不过是第三次的重演。
既然将民心民意当作手中的利刃,就要担心有一天会反过来看见刀尖。
“你若是不信,尽可以去查。”霍元乐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虽说被封锁又时隔经年,但仍有人记得。”
出乎他意料的是,丹阙接过了那本资料,却并没有翻开:“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我甚至……比你知道的更多些。”
奏本被她放到案几上,暗红色的封壳像一汪被禁锢在桌面上的血迹:“那个年轻人之所以没有走脱,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而是因为他太过相信孙回舟———哪怕在死前的那一刻,他都不相信孙回舟真的会害他。”
“那无夷庙里的碑文,就是对我的报复!”孙回舟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绝望,近乎泣血。
“报复?”孙回舟看到他对面那个年轻人的眼里的关切仍在,但语气就如他的眉眼一样冷,“你说的报复,是指千星城里的豪强鼓动百姓,还是指……徐望津?”
徐望津。
孙回舟消瘦的身躯晃了晃,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那是混合着惊慌难堪所凝聚成的、深深的愧疚。
那个年轻人没有给他消化缓和的时间,他像是高山巅上的一抔冰雪,不懂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所以能够理所当然地无视人的痛苦。
“你为你的儿女心痛难言的时候,很多年前,也曾有人与你一样在灵堂上哭得不能自已,最后为了逃避痛苦,成了疯子。”那个年轻人的目光落在靠在棺材旁的那具尸体上,“当年的事情发生后,你的夫人便郁结于心,缠绵病榻,以至如今撒手人寰;你的儿女替你承担了你当年做下选择的后果,所以尸骨难寻。”
“我猜你当年做出那样的决定时早已想好了可能会承担的恶果,怎么如今还这样痛苦难言?”
“我的儿女祭了无夷,我的妻子心存死志,你问我为什么这样痛苦?”孙回舟摇摇晃晃,因为无力跌坐在地上,发出如同破风箱鼓风时的气喘声,“呵……你竟然问我为什么?”
“那是我的夫人!那是我的孩子!”他的悲鸣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是我的亲人!”
他面前的年轻人黑色的发丝束在发冠里,眼里关切消散垂眸看人时,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漠,他敲了敲靠在他右手边的、略小些的那口棺材,棺盖应声而开,露出了里面的一袭凤冠霞披,但棺材里并没有人。
———这口棺材,属于在祭无夷动乱中丧命的孙文璃。
“你知道这是报复。”他看到那个年轻人眼里倒映着那件火红的嫁衣,那一日祭无夷时的红色,好像恍惚地出现在孙回舟眼前,“怎么?生前他们没能在一起,死后你反倒想结阴亲?”
“望津是我的准女婿,也是我的半子……”孙回舟睁着充满了血丝的眼睛,喃喃道,“那时……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当年孙回舟因为长垣一战明贬暗升,初至千星城时踌躇满志,立誓要做出一番成绩来。那时千星城因为常年与韩国发生摩擦,民风彪悍,当地豪强信仰河神无夷的同时又极度排外,哪怕孙回舟是千星城的城主,也没有掌控整个城池的能力。所以在名字出现在河川碑上的人向他求救时,他最终没能救下人的性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葬身在滔滔河水中。
那时他便发誓,这种以人命祭祀的陋习,他定然要破除。
但这件事,比他想象中的更困难。
他花费了近一年时间才与千星城的豪强们交好,让他们能勉强听从他的命令,而不是公然与他作对,他想尽一切办法,一点点淡化无夷神在千星城百姓心中的形象,他以为……他就要成功了。
可最后一道考验来了。
那块由人力所控制的、显示“神迹”的河川碑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
徐望津。
那是千星城有名的仁商的独子,是他因惜才常常指点的年轻人,是他女儿文璃的心上人。在他的名字出现在河川碑上之前,他们两家才在私下见过面,双方换了庚帖,定了姻亲。
徐望津的父母知道无夷庙里的河川碑在千星城属于什么地位,在得知这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后,徐望津的父亲第一反应便是为徐望津准备离开的东西,嘱咐他离开千星城,千万不要回来。
他们的确是无夷神的信徒,却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有了违抗神意的勇气。
为了保证徐望津能够顺利从千星城离开,天一擦黑,他们便悄悄派人来了城主府,请求孙回舟帮忙遮掩徐望津逃离的消息。
孙回舟同意了。
但在要走的前一个时辰,徐望津忽然找上他,他问,如果他走了,河川碑上会出现另一个人的名字吗?
孙回舟斟酌良久,最后在徐望津严肃且认真的视线里摇了摇头:“也许吧……我亦不知。”
他不知道那块奇异的、河川碑背后的控制者究竟是谁,但他知道,这一次就是冲着徐望津一家来的。
徐望津如果不能成功逃脱,他的双亲必然会因为他祭祀无夷而悲痛欲绝,难以为继;如果侥幸离开,祭无夷的人选临阵脱逃,对徐家行商的口碑和威望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无论他走还是留,在他的名字出现在河川碑上的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
最后,徐望津没有走。
时隔很多年,他仍旧记得那一晚,那个被他视作准女婿的年轻人说:“我留下来。”
徐望津学识虽不错,却生得容貌平平,只是有一副温和的好脾气,孙回舟之前一直不知道他的女儿除了才华外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他调查过徐望津,发现品德修养并没有什么瑕疵,文璃又喜欢,便随她去了。
在今天,他才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我知道您一直没有放弃废止人祭,我名字的出现也不是偶然。”在月色下,跳出对女儿夫婿的挑剔视角,那个他欣赏的后辈说,“我若逃了,还会有下一个人,让他人替我而死,非君子所为。”
“我知道您暗地里有所布置,想将千星城中的豪强一次压服。”他说,“下一次人祭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被选中的人能否配合,不会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
那时他说:“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人的生死,不该由河川碑来断定。”徐望津说,“我不甘心,总轻狂地想着搏一搏。”
或许是因为他这些年被压抑得太狠,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布置太过自信,孙回舟发现,自己竟然动摇了。
“我确实有所安排。”孙回舟劝道,不知是在劝徐望津,还是在劝他自己,“但若稍有差错,便有性命之危。”
徐望津俯身向他行礼:“您是文璃的父亲,也是我的半个老师,我当然相信您。”
之后的一切,便依着孙回舟的计划进行。孙回舟向豪强们透露了徐望津想逃跑的消息,在城门口顺利地截住了人。
因为他连准女婿都可以舍弃的示好,一直不冷不热的豪强们终于向他抛来了橄榄枝———双方有了进一步的合作。
在预备将徐望津祭祀无夷神的这一月准备期里,孙回舟终于查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但他却越查越绝望。
千星城的豪强背后涉及了太多盘根错杂的势力,远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城主能够撼动的。他想要打蛇扼七寸,等打了蛇才发现,那不是蛇,而是蟒。
他根本就没办法完成他的计划,而祭祀的那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那天,徐望津换上了祭祀无夷的暗红色衣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了汹涌的河水中。
孙回舟看着他的背影,指甲掐入了掌心,血充斥了指缝。
事态的复杂已经远超他的掌控,他一旦在此时露出苗头,之前几年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所以徐望津……他不能救。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说着相信他的年轻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在生命的最后,在所有人欣悦目光注视之下,他好像看到徐望津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下意识地躲开了那道目光。
等他再抬头看去,那汹涌的河水已经吞没了人出现的痕迹,岸上的人在欢呼庆贺,他们又一次祭祀了无夷神。
但在欢呼雀跃中,有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像是河水涌动时所带出的凄厉悲鸣,震耳欲聋,让人头脑发昏,有妇人向他的方向扑过来,却被人拦住,近不得身。
———在那愤恨而悲切的目光下,他前所未有的狼狈。
似乎有谁在他的耳边说:
“孙大人的诚意,我们知晓了。”
艳阳高照的晴天,欢呼庆贺的歌声里,一道落水的声音不甚清晰,也无人会去在意;偌大的城池中,一场丧事撒得满街纸钱,不过是茶余饭后三两句谈资;几间商铺被吞并,繁华的府邸转瞬成空,并不会影响百姓生活;街上多了一个神经兮兮的流浪疯子,也没人会去多加关注,心生怜悯。
城池照样有条不紊地运转。
两条半人命,敲开了豪强待客的大门。
第304章 控城
祭无夷后,孙回舟常常做梦,梦里有汹涌的河水,被河水吞没的花瓣,还有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做梦的事他隐藏得很好,可人却快速消瘦了下去,面对外人的疑惑,他只说是苦夏。
但这瞒不过他的枕边人,他的夫人与他夫妻几十载,怎会不了解他,只要略微一想,便知必有蹊跷。
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徐望津被祭无夷这件事上。
徐望津是个好孩子。虽说学识相貌都不是千星城里最优秀的那个,但他的品性却难能可贵———君子而不迂腐,慕少艾而不轻浮,可为良配。
月余前,徐父徐母求上门来,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隐约感觉不安,直到第二日千星城忽然大面积传扬开,河川碑上出现了祭无夷的新人选,名为徐望津。
同样为人父母,孙夫人立刻便知徐父徐母求上门来的原因———他们想为他的儿子,寻求一条活命的路。
虽说徐望津已与文璃有了婚约,但孙夫人仍是赞成他逃走的,为了这样一场荒唐的人祭葬送性命,委实太不划算。
但不知为何,徐望津没有走,他被此地联合祭无夷的豪强抓住,困在了四面是墙的小楼中。
那一月里,徐父徐母频频上门,软硬兼施,他们会献重礼,愿意为了唯一的孩子朝他们下跪磕头,会借着他和文璃的关系求他们想办法,放徐望津一条生路,也会在求救无门后绝望地嚎淘大哭,对着他们威逼利诱……明明即将成为亲家,却闹得比仇人还不如。
时间一天天过去,祭无夷的日子越来越近,徐家最后一次上门时,已经显得极其狼狈和落魄。
那时在会客厅里,徐夫人死死地抓住孙夫人的胳膊,力气大到指甲几乎隔着衣服掐紧了肉中。
“望津是文璃的准夫婿,也是孙城主的半个儿子,孙大人竟然会为了讨好千星城的豪强,要将我儿拿去铺他的庄康大道———”徐夫人的声音凄厉极了,她曾经是极其注重仪态的妇人,如今却是形象全无,她厉声质问,“他不怕遭报应吗?!”
徐夫人声声质问,状若癫狂,骇得周围守着她家丁下人一拥而上,隔开了她们二人。
“荒唐!”那时还全然不知其中内情的孙夫人在脱身后怒斥,“我夫君救不了望津,你便极怒攻心胡乱攀咬吗!”
“胡乱攀咬?是不是攀咬他自己心里清楚!”徐夫人的眼神恨极,“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那是孙夫人最后一次见到她。
她本来以为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祭无夷的人选早定,她的夫君虽说是一城城主,但权力也有限,并非见死不救。徐夫人的咒骂,她也当是穷途末路的人发了癫。
虽说遗憾失去了徐望津这个准女婿,但她心中却有卑劣的庆幸,还好不是她的文璃嫁过去才出事,那才是真正的两难。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在祭无夷结束后她的夫君的反应———她甚至在被他半夜呓语吵醒后,从他的口中听到了望津的名字!
在她的侧敲旁击下,她得知了一个让她心头发冷的真相,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徐望京被抓住,继而因祭无夷而死,她的夫君……绝非清白无辜。
她想质问,但看着孙回舟日渐消瘦的脸庞,她又问不出个口,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不能上也不能下。
后来……后来,她才知道徐夫人在祭无夷那日投了江,而徐老爷在目睹这一切后,在灵堂上哭到发癫,最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们……是害的徐府家破人亡的凶手!
那口盘旋在心间的郁气越来越重,孙夫人最终病倒了,而这一病,就是数年未有起色。
每次她身体状况好些时,她会在府里的小佛堂默默念诵,她不求赎清自家人身上的罪孽,只求徐府一家人轮回转世后,能过的舒心些。
文璃在望津死后大哭一场,之后便像个没事人一样,没心没肺起来。只是有一天帮着子显整理书籍时,文璃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却忽然泪流满面。
那本书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诗集,只是里面有句恰巧的诗———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那天,文璃抱着诗集哭了一夜,她的夫君就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宿,从那以后,他不再张罗着替文璃寻找新的夫婿。
这件事被他们埋在了心中,谁也没再提起。
……
再后来,河川碑上出现了新的人选,是孙回舟唯一的儿子,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徐父徐母痛彻心扉的感觉。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想保护的百姓会做出这样恶毒的举动,就像当年他自以为完善的计划给了他当头一棒,嘲笑他天真。
孙回舟痛苦,孙回舟暴怒。
他用尽一切去查河川碑背后的指使者,却发现仍旧一片茫茫。
只是那个在河川碑上刻下他儿子姓名的人被他找了出来———竟是一个熟人。
那人曾受过徐氏夫妻天大的恩惠。
当年徐氏夫妇求救无门,他也在帮着想办法,只是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后来,徐夫人投河自尽,徐老爷疯了后,他也跟着销声匿迹。
地牢里,孙回舟质问他为什么。
男人冷笑:“本来望津是有机会逃走的,但因信任你而身死河中。我恩人家破人亡,你仍旧高高在上地做着你的城主。”
“在祭无夷之后,我就想报复你了,只是徐老爷还需要我的照顾。如今徐老爷已死,我孑然一身无挂无牵,自然也要以牙还牙,让你也尝尝痛失至亲的滋味。”
那男人受了刑,半边身子都是血,他讥诮孙回舟:“这世间,哪有做了恶事却不遭报应的道理?”
种下的恶因,终究结出了恶果。
……
孙回舟杀了他。
除他之外,他还杀了许多人,那血一直流一直流,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咒骂,他终于完成了他迟来多年的布置———在盘根错杂间,击中了蟒的七寸。
可葬身在河里的人不会回来,他死去的儿女不会复生,他郁结于心的夫人离世……他来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一切结束时,他狼狈不堪,孤身一人。
他已经分不清他当年要废除人祭的念头是对是错,他只知道在这条路上,他付出了太过惨痛的代价,惨痛到他几乎无力承受。
他忽然生出了倦怠。
或许当年徐老爷在疯了之后骂他的那些话都是对的。
在不损伤到自己的利益时,他可以做个冷酷无情的局外客,不亲身经历,自然不痛彻心扉。
因为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觉得疼。
……
孙回舟从回忆里挣脱时,他再次看见了那两大两小的四口棺材。一口是子显的,一口是文璃的,一口是他夫人的,最后一口……是他的。
他早就存了想死的心。
他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豪情壮志,几十年的官场沉浮,换来的只有面目全非。
“你将陈年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孙回舟问,“是他们派来的人吗?”
很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与如今满目素白的灵堂在眼前交替闪现,这好像就是一场悲哀的因果轮回,死去的人扬起屠刀,活着的人引颈受戮。
“我并非千星城的人。”那个年轻人眼里倒映出他狼狈的模样,“也无意参与到你们的恩怨纠葛中。”
他自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印,半弯着腰,拿到孙回舟面前。
“认得这枚印吗?”
孙回舟自然认得这枚印,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枚印的主人将他调至了千星城,鼓励他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只是……
跌坐在地上的孙回舟张了张嘴,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轻轻阖上,最后浑身颤抖。
他终究辜负了座师的期待啊!
低低的、近乎哭声的笑从他的喉咙里溢出,笑得他整个人都颤抖:“闵相派你来,是因为……他终于对我失望了吗?”
作为闵相的门生,搭上了这样大的代价,才勉强改变了一丝局面。
“孙大人,闵相没有怪你,你已经尽力了。”那个年轻人取出被贴身放置着的信件递给他,孙回舟接到手里时,信纸上仍有余温,“接下来的一切,将会由我处理。”
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这轻描淡写的背后,是一城的兴亡。
孙回舟在强撑着验证了印和信真伪后,忽然抬起头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态度,认真打量着他面前这个年轻人。
“闵相大半辈子都在找他丢失的孩子,却没想到,还暗中培养了你这么个弟子。”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呵……座师对你可真好啊……”
苦的累的脏的他都已经做了,最艰难的局面已经结束,他只需要弯下腰来,光鲜亮丽地摘走这枚果子。至于供养这枚果子的血泪,看见或不被看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就如一抔落在泥土上的雪,生得洁白无瑕。
孙回舟想要计较,想要说不甘,但最后他却悲哀地发现,他已经没有了计较这些的力气。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官印官袍在这灵堂的桌上。”他说。
“你竟然来接替我,你就好好做。”
【他就这样真的把权力交接给你了?!】在真正拿到千星城的控制大权后,小肥啾还觉得像在做梦,【总觉得太轻易了……该不是有什么陷阱吧?】
在交接完千星城的控制后,孙回舟的精气神眼见着一点点衰败下去,怕是很快就要躺进那灵堂里为他准备的棺材之中。
“没那么轻易。”祝凌顶着璇霄的壳子,细细浏览千星城的关文,“光卫借着各种由头,在他与闵昀之身边潜伏了五年才弄清楚他们两人彼此交谈的习惯与细节。乐珩过去联系秋微,以置换那枚印为代价,才让秋微能避开人在见春台上直面小楚王。”
“虽说取代孙回舟是我临时起意,但这封信和这枚印都是早有准备。”祝凌说,“孙回舟早已失去了求生的念头,以重病的名义向楚廷送去书信,请求他们派人接替千星城城主的位置。我让明卫截留了信使,又算好时间让光卫带回仿造的喻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