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太后眼角皱纹深陷下去,握着卫淇的手,笑道:“哀家怎么舍得淇儿离开呢,我巴不得淇儿一直留在身旁,天天能见到才好…”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去,“此次北国使臣提的要求真是匪夷所思!怎会直接就点名要你…”
宁太后的手握得更紧,轻叹道:“我天朝自建国至今,从未有过与北国王室通婚的先例。这北国使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卫靖手攥起,冷声道:“不就是仗着他们兵强马壮么?着实可恨…”
宁太后眉头紧着,道:“本来朝中老臣们反对声那么大,怎么突然这两天都变得静悄悄了?”
卫靖嘴唇动了动,又闭起来,眼睛里的火花一闪一闪,片刻后,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道:“还请皇祖母恕孙儿无礼了。前两日皇叔向父皇上了封折子,道北国既与天朝修盟,那两国皇族间通婚也是未尝不可的。自那之后,朝中老臣竟都收起了反对之声,惟有几个新科进士还在拿祖制说话,但父皇的心思到底如何,现在却没人知道…”
宁太后一脸疑惑之色,口中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卫靖想到之前周显说的萧拓凛曾私下与晋王见面一事,虽觉得颇为可疑,但也不好在宁太后面前多言,遂闭了嘴,不再说话。
宁太后沉默片刻,又看向身旁一直安安静静不吭气的卫淇,心疼道:“当初把你指给尉迟卿家的二公子,那么英武的一个大将军你不要,偏哭闹着央我去求皇上收回这旨赐婚。现如今倒好,那北国…哎!”
卫淇的肩膀向内微微一缩,眼里扑闪着水花。
卫靖自是知道她的心思,眼见着她这模样,急急开口道:“皇祖母莫要责怪七妹了,她当初自然是有她的想法,事情已经这样了,多说也是无用。”
宁太后扭着眉毛想了半天,突然对卫靖道:“若是找个宫女代嫁如何?”
还没等卫靖说话,卫淇就已经跳了起来,连连摆手道:“不可以不可以,千万不能这么做!”
话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立马窘得通红,慢腾腾地坐了下来,咬住嘴唇。
宁太后诧异道:“淇儿何出此言?”
“我…”卫淇张口,却说不下去。
耶律宁是见过她的,如若是找个宫女代她出嫁,那岂不是一眼便可以被耶律宁看破了?
可是这些话,她如何能对卫靖和宁太后说出口?
要说自己在父皇设宴款待北国使臣时偷偷藏在柱后却被耶律宁逮了个现行?还是说在金明池莫名其妙被耶律宁拉住,还被塞了个鱼盒?
卫淇心里乱得翻了天,眼睛直瞅着膝上,不知该如何作答。
卫靖在一旁静静地看了看她,似是瞧出了些端倪,他这宝贝皇妹定是心里藏了些什么事情没说出来…
他突然笑笑,起身对宁太后道:“皇祖母不必担心,七妹她这大概是在害羞呢。还是让孙儿带下去劝劝好了。”
宁太后略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卫靖扭过头,眼中笑意泯灭,看着卫淇道:“七妹,一起去御花园走走如何?你不是最喜欢看我钓鱼么?”
卷四相思休问定何如
第六十九章远嫁
皇宫花园鱼池周围二三十步的地方,散散站了几个宫女和小内监,其中一个悄悄动了动腿脚、弯了弯脖子,看样子是站的时间长了。
卫靖身子倚着池边大大的石块,皱着眉听完卫淇所言,竟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过了良久才展开眉头,轻轻揉了揉胸口。
卫淇小脸红彤彤,心里本是紧张着卫靖知道后会将她一顿责骂,但瞧见卫靖的动作后,她不禁上前拉了拉卫靖的衣袍,急急道:“三哥,你那毛病还没好?”
卫靖瞟了她一眼,低声道:“没什么大碍,你别闹得又让父皇母后皇祖母他们知道了。”
卫淇开口欲言,看见卫靖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忙闭上嘴,不敢多说。
卫靖看了她半天,终是叹了口气,道:“周显前些日子来禀我说,北国副使萧拓凛曾私下见过皇叔。这事儿我同定之也说了,不知耶律宁到底是想玩什么花样。若是皇叔真的与北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倒是件棘手的事。”
卫淇手指绞上滚了金丝线的袖边,小声道:“三哥,我也不知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那日也是图个乐子,就与三姐姐和十一妹一起偷跑去大殿上,谁能想到…”
卫靖摆了摆手,断了她下面的话,“你刚刚说耶律宁在金明池那日给了你一个鱼盒,现在可在身上?”
卫淇点点头,从身上将那鱼盒摸出来,递给卫靖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自己怎么就把这东西随身带了出来?
卫靖却不知她这心思,直接拿过那鱼盒,放在掌心里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道:“也不知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是廖珉还在大内就好了,他对北国的事情懂得倒是颇多。”
卫靖又看了眼那鱼盒,才将它还给卫淇。
卫淇接过它,沁人的冰凉触感袭上掌心,竟让她的脸又微微红了一下。
卫靖略带疑色地看着她,道:“七妹脸红什么?”
卫淇眼睛使劲眨了几下,手攥紧那个鱼盒,大声道:“三哥眼花了,瞎说什么呢?”
卫靖起身,叹道:“此事还容我去和父皇说说,想个法子回绝了耶律宁才好。”他对卫淇笑笑,“七妹不要担心,皇兄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卫靖轻轻拉过卫淇的胳膊,“早些回去吧,这天说变就变,一会儿说不定又要下雨了。”
他转过身子想要叫卫淇殿上的小宫女过来侍候着,却听卫淇在他身后小声开口道:“三哥,若是…若是我同意嫁到北国去呢?”
卫靖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中,肩膀一动,人猛地转过来,看着卫淇的目光又惊又疑,缓缓道:“你说什么?”
卫淇垂下头,用比先前更小的声音道:“我想嫁去北国。”声音虽低,语气却是异常坚定。
卫靖惊道:“你是疯了不成?我天朝从未有过与北国王室联姻的先例!”他皱眉,“北国那些蛮子,又怎么能配得上你…”
他见卫淇不吭气,不禁急道:“朝中老臣家中的公子人品才貌俱佳的那么多,你随便挑一个都比耶律宁强!你贵为天朝公主,若是下嫁朝中王公子弟,将来尽是呵护疼爱;若是嫁给耶律宁,他这辈子不可能只娶你一人,难不成你还要和那些北国贵族女子争风吃醋去?亏你想得出来!”
卫淇默然片刻,突然冷笑了一声,抬眼看着卫靖道:“三哥莫不是忘了二姐姐的事情?当年二姐出嫁时多么风光,人人都道武宁军节度使的大公子曹喜是不可多得的俊材,可后来呢?就因为尚公主后不能施展他在军中的抱负,便成日在外花天酒地,放了花一般的二姐在府中不闻不问。二姐姐性子软弱,有委屈也不敢在府里说,每次都是趁回宫探望皇祖母和母后时才对着我们哭一场。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回去了还不是照样天天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三哥,你倒是说说,天朝皇家女儿出阁后,有哪一个是真的‘尽是呵护疼爱’的?”
她这一席话令卫靖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半天才道:“那你也不能就想要嫁去北国。天朝与北国将来必有一战,到时你想要将自己置于何位?”
卫淇上前一步,靠进卫靖的身子,轻轻叹道:“三哥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我嫁给了耶律宁,将来也可以为你们做些什么…”
卫靖眯了眯眼睛,“七妹什么意思?”
卫淇一直紧紧攥着鱼盒的手指慢慢松开来,看着他道:“你和决哥哥的心思我比谁都清楚。当初央皇祖母请父皇收回赐婚,就是怕碍了决哥哥的雄心大志。三哥不是怕耶律宁与晋王有什么勾当么?那不如正好放我在耶律宁身边…”
卫靖生生愣住!他如何能想到平日里只知嬉笑胡闹的卫淇能说出这种话来?
一时语塞,他嘴唇抽搐了一下,“七妹你…”
卫淇脸上突然扬起明媚灿烂的笑容,“三哥,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自己去同父皇说的。”说罢,轻轻招手唤过不远处一直候着的小宫女,自顾自地离了去。
卫靖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睛直直地盯着卫淇渐行渐远的背影,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目光落到卫淇攥着鱼盒的手上,眉峰不禁挑了起来。
卫淇她心里,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上了耶律宁…?
他苦笑一声,抬手揉揉胸口,暗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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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国公主出嫁的那一日,帝京外城北面的官道口人头攒动。
送亲的队伍如一条长龙般的护着公主所乘的步辇缓缓出了帝京,走上了通往北国的漫漫长路。
帝京百姓们踮着脚尖,看着声势浩大的天朝送亲队伍慢慢没了影儿,才若有所失地各自散开了去。
天朝最受皇上宠爱的许国公主,就这么嫁去了北国?
人人都觉得心里不怎么舒坦。天朝与北国修盟,每年向其纳绢二十万匹、白银十万两。而他们心里高高在上、又尊贵无比的许国公主,又因为北国蛮子的几句话,就被嫁去了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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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宁同萧拓凛早已回国复命。因此次出使天朝收获颇丰,耶律宁圣宠愈隆,被封为宁王,任北国南京留守,驻析津府。
这是北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派如此年轻的皇族去把守帝国的南大门!
北国人人皆称耶律宁比他父亲耶律休戚年轻的时候更厉害,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当北国那帮北班大臣们正绞尽脑汁地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耶律宁做宁王妃时,耶律宁带回来的消息让大家顿时都傻了眼。
他要迎娶天朝皇上第七女许国公主做王妃!
北班老臣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但随即又咽了回去。北国人可不像天朝人那么小心眼,王妃没法儿当了不要紧,谁也没规定宁王殿下只能娶一个妻子不是?
自接到天朝送亲队伍已从帝京出发的消息以来,整个宁王府上下都在为耶律宁的婚事忙碌着。
耶律宁竟要按天朝的公主出嫁仪来迎娶许国公主,着实让众人伤透了脑筋,却又不敢得罪这位宁王殿下,只得硬着头皮手忙脚乱地找析津府的南班官员们帮忙。
当宁王殿下终于将天朝的许国公主娶进了王府后,众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可同时又都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子,能让北国人人钦慕的宁王殿下不远千里大费周章地娶来做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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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两支红红的喜烛在台上炽热地燃烧着,大滴大滴的烛泪滚下来,在铜质烛盘上凝固起来,红得让人心惊。
头上的凤冠硬沉沉地压着她,房间里很暖,卫淇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让自己不要感到那么昏昏欲睡。
两个陪嫁过来的小宫女在房内侍候着,瞧见她微微晃动的头,立马上前道:“殿下,要不先帮您换了衣服罢?料这里的北国蛮子也不会在乎什么礼数。”
卫淇透过薄薄的喜帕,看着那名小宫女,低声斥道:“如此无法无天的话也能说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