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合森脸色又变得一片黑沉,怒道:“求情?你知不知道苏纵犯的是收买军心的罪!但凡和军中有点联系的人,此时都恨不得能躲得远远的,你还让我上折子替他说情?!”

他粗粗地喘了口气,接着道:“还有,你以为这次的事情这么简单?告发苏纵的那个胡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镇州泊都监兼酒坊使,背后若是没有人撑着,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告发枢密使?”

邢合森停了停,看一眼邢若紫,又对邢夫人道:“朝臣们又不是傻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回是昌平郡王要试着抽抽晋王的筋骨,没人会闲到在这种时候上去试探皇上的心思!”他粗着嗓子冷笑一声,“昌平郡王以为自己羽翼真的丰满了?这回若是扳不倒苏纵,晋王将来对付他的手段,怕要比这狠上许多…”

一阵风从门口刮进来,拂上邢若紫的后背,颈后的头发被吹至腮边,她身子打了个冷颤,垂在身旁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上裙侧。

转身退下,耳里飘进身后父亲对母亲说话的声音:“退婚之事你不必再劝,容我好好想个法子,看能不能免了那杖责六十…”

回到自己的屋里,邢若紫飞快地研墨摊纸,罔顾身旁流霞不解的神情,颤着手迅速地写了张信笺,封好后交给流霞,道:“去换套小厮的衣服,到尉迟将军府上,亲手将这信交给尉迟将军,别让旁人发现。”

流霞接过信,眼神迷茫地看着她,口中小声道:“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和尉迟将军有过接触,你此时让我去给他送信做什么?”

邢若紫眉头拧得紧紧的,不悦道:“眼下不是你问东问西的时候!你只管照我说的做,见了尉迟将军后,就说是我要你给他送的信就行了。”

流霞瘪了瘪嘴,忍不住又问道:“小姐,这样做真的行么?”

邢若紫一下火了,低声怒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让你去就去!”

流霞平日里何曾见过邢若紫动怒,当即吓得愣住,半晌才嗫喏道:“是,小姐,流霞这就去。”

邢若紫看着流霞出了屋子,才略喘了口气,松开一直紧攥着的手,摸出帕子擦了擦掌心里的汗。

想到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和那尖尖的下巴,她心里又是一紧。

邢若紫苦笑了下,那人竟是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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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靖盯着手中的信笺看了良久,叹了口气,抬头对上面前尉迟决那似笑非笑的脸。

他轻轻将信笺叠好,放入怀中,看着尉迟决,苦笑了一下。

尉迟决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但脸上还是维持着平静的模样,对卫靖道:“殿下在邢家大小姐心里,竟是个如此单纯的人。”

卫靖抬手摸摸下巴,眼角一动,叹道:“你不如直说她是在把我当傻子。”

尉迟决一下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道:“殿下也不必这样说。依我看,邢家大小姐心里还真是在想着你,她此时不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倒怕你会有什么麻烦。”

卫靖薄薄的嘴唇扯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道:“口是心非的女人。”

尉迟决揶揄道:“我现在是看明白了,似她这般心思缜密的女人,倒应是配给你才对。”

卫靖起身,度了几步,“她是怕我一心想将苏纵打压至死,将来会引来皇叔的报复。”他扭头看看尉迟决,嘴角勾起,“人人称道的两浙第一才女,有时候竟也糊涂。”

尉迟决笑道:“看来她还不明白,殿下此次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的。”

卫靖低头,半晌才道:“她到如今也不相信我对她的心。”

尉迟决想了想,道:“殿下放心,这事儿结束后,邢家大小姐定会明白过来的。派去游说苏纵的人回来了么?”

卫靖眼里一亮,笑着点头道:“苏纵那只老狐狸,一听能保住官位,立马就答应退了和邢家的婚事。”

尉迟决黑眸眯起,似笑非笑道:“这么说来,苏韬是免不了那杖刑六十的责罚了?”

卫靖先是点头,后又看着尉迟决,摇头笑道:“不过是对安姑娘动了些心思罢了,大将军就这么心狠手辣…”

尉迟决不语,脑中想起安可洛甜美的笑容,唇角不禁勾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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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十六年六月,镇州泊都监兼酒坊使胡风上书告发枢密使苏纵暗中于镇州军中分发私饷,累达八万贯之巨。

御史台官员及朝中大臣纷纷上书弹劾苏纵收买军心,皇上震怒,欲将苏纵下御史台狱严惩。

身处逆境的苏纵没有上表自辩,反而主动先与邢家解除婚约;幼子苏韬于帝京府衙自领杖刑六十的责罚,三个月不能下地走路。

朝中众人无一为其上表说情,惟有皇三子昌平郡王卫靖犯颜直谏,历数枢密使苏纵以往功绩,求皇上免其一死。

正当人人都为昌平郡王捏了一把汗时,皇上下旨,罢苏纵枢密使、同平章事一职,贬为天平军节度使兼侍中;又拜镇州泊都监兼酒坊使胡风为宣徽北院使兼枢密副使。

这一场令人心惊的风波总算平静下来,却没人知道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谁赢了。

帝京百姓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接着传来的一个消息又让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北国使臣拜表,请天朝皇帝将第七女许国公主嫁与北国皇族,北院大王耶律休戚之子耶律宁为妻。

这件事瞬间在朝庭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反对声如海上浪涛一般响彻朝堂,没有人知道北国使臣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卷四相思休问定何如

第六十八章心事

你的眼睛美得胜似草原夜晚天幕上的星河。

是在紫宸殿粗大的殿柱后面,耶律宁对她说的话。

心底里的回忆清晰无比。

那一日,他脚下踩着她裙摆的绸缎,他明亮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闪烁着惊艳的光芒,盯着她,两片厚唇一开,滚出一串低沉弯转的北国语。

他竟不知天朝皇家女子是懂得北国语的。

殿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没完,天色暗沉沉的一片,惹得人心烦。

卫淇身子斜斜地倚在凉榻上,这帝京的夏天,竟比往年要湿热许多,闷得人心中似是要生出青苔来才干休。

满室潮气扑鼻,她动动身子,眼角余光瞅见殿内一角侍立着的小宫女,正低垂着头,在偷偷看她。

卫淇鼻子小酸一下,自嘲地笑了笑。

眼下连宫女们都在等着瞧她的笑话么?

心口就像殿外被雨拍打的石阶一般,麻麻的一块,透不过气来。

她伸手,从凉榻上的竹枕下摸出那个鱼型瓷制小盒,搁在掌心里,凉嗖嗖的,躁热的心里淡淡平静了下来。

手指扭着那个小盒的盖子,开了关,关了开,眼前又晃出那个满身傲气的男人。

金明池,他居然就那般胆大地闯入女眷们的帐幔内,那么无所顾忌地拉过她的手,将这小盒塞给她。

到底是如何知晓她身份的?难道就不怕她那日人根本没有去金明池么?

卫淇蹙眉叹气,这个耶律宁,竟比决哥哥还让人琢磨不透。

小盒上的青色瑛络软软地贴上她的手腕内侧,卫淇握着它,身子偏倒在榻上,头枕着那小竹枕,还穿着金丝履的脚也缩了上来。

竟还向父皇拜表,要她嫁给他做妻子…耶律宁他是疯了不成?

明明是震动天朝朝野的大事,但摆到她眼前,就弱弱地化成了小女儿心思。

鼻间轻哼一声,就要闭上眼睛时,听见榻旁小宫女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该去给太后请安了。”

“嗯。”卫淇努力顶开重重的眼皮,由着那宫女搀她起来,理了理衣容,向殿门走去。

外面的雨已小了很多,只滴答滴答地掉下来一些小小雨点。

卫淇转过身子,对着后面那个正在备雨具的小内监道:“不要了,就这样挺好。”

小内监诺然收起雨具,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走出殿外,那地上的雨渍将她的裙脚拖湿,身旁响起小宫女低声的叫骂声:“殿下说不要,你就真的由着殿下的性子胡来?”

小内监恍然回过神,又急急地追了上去。

行至保慈宫门口,卫淇抬手顺了顺脸侧被雨沾湿的发,正要迈上殿阶时,看见远处一个深蓝色的身影正急急行来,于是笑着收回脚,转而向那人半走半跑地迎去。

“三哥!”她笑着环上男子的胳膊,眼里亮晶晶,“是来给皇祖母请安的么?”

卫靖抿起薄唇,笑着点头,看了看不远处跟着的两个宫女,低头对卫淇道:“还当自己是小时候呢?让宫人们看见了成何体统,快快放手!“

卫淇笑嘻嘻地将他的胳膊缠得更紧,“三哥别装了,一点都不像呢!”她皱了皱小鼻子,“自苏纵罢枢密使后就没怎么见过三哥了,三哥都在忙什么呢?”

卫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这操心的模样倒是有些像个大人了。”他脸色突然沉了沉,“北国使臣的事儿…”

卫淇笑着的小脸一下变僵,扯着他袖子的手缓缓松开,道:“还是先去给皇祖母请安罢。”

两人入得保慈宫内,依次向宁太后请了安,卫靖坐在一旁宫女铺了绣花丝垫的椅子上,卫淇则上前,笑眯眯地挨着宁太后坐下。

宁太后带了皱纹的手轻轻按上卫淇的小手,看着卫靖,面露和蔼的笑容,道:“是在外头碰上了?”

卫靖点头,笑道:“几日都没有见过七妹了,今日也是托了皇祖母的福,我二人才见上了这么一面。”

宁太后乐呵呵地道:“这张嘴真是了不得。还是早些让皇上封你个王,快些出宫得了。”

卫淇在一旁撒娇道:“那我呢,皇祖母是不是也盼着能早些把我撵出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