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跟着的贴身丫环流霞小嘴一开一合,“小姐,咱们还是回屋去吧,一会儿夫人又该说了。”
邢若紫不语,眼睛只看着手里的书,身子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流霞瞧着她这副旁若无人的模样,略略急了起来,道:“小姐,前边都在准备受函仪了,你怎么还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呢。老爷若是发起火来,那你…”
一片小小的粉嫩花瓣被风刮到书页上,粘住不动了。邢若紫拾起那瓣花,将它铺平了夹在书中,手轻轻合上书,眼睛望向主宅。
流霞急得小手互相捏得紧紧的,“小姐,苏家四公子你到底是哪里不喜欢,家世又好,人长得又俊…”
邢若紫转过头来,柳眉稍扬,笑道:“你如何知道苏公子就长得俊了?万一是个丑八怪怎么办?”
流霞睫毛眨眨,道:“前几日苏府不是派了苏公子的姑母过来看小姐么?那位夫人长得那么美,苏公子不必说,肯定也生得英俊…”
邢若紫红唇扬起,“你这是什么歪理,心里一天到晚净琢磨这些不正经的事儿。”
流霞脸上一副期冀的神情,道:“可惜了,帝京这边的规矩真是奇怪。若还在杭州,小姐就能看见苏公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了…”
邢若紫明白流霞的意思,帝京与杭州在婚庆上习俗略有不同。在帝京,两家互换定帖后,通常是由男方家中派一名女眷来看新娘;但在杭州,两家则会安排一次会面,新郎和新娘可以互相看见对方。
邢若紫丢下手中的书,起身道:“你这个丫头,怎么比我还操心这事儿?”
流霞看见她总算从躺椅起来了,大松一口气,忙陪着她一道往前面走,边走边道:“不过苏家送来的聘彩,倒还是照着杭州的规矩置办的。小姐,看样子苏家对你很上心呢。”
邢若紫步子慢了下来,“这些话当着我的面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到了前面也这样满嘴胡说,看谁能饶得了你!”
流霞在她身后吐了下舌头,嗫喏道:“是,小姐,流霞知错了,流霞再也不敢了,流霞这样是丢了小姐的颜面…”
邢若紫早已笑着转过来,“行了行了,怪我平日里太宠你,你这嘴愈加贫了。就逞你眼尖,连聘彩都看过来了。”
流霞嘟着嘴道:“那许多东西,摆了满满一屋子,是人可都看得见呢。”
邢若紫但笑不语,只顾往前走,待走到前面屋里,她才知道,流霞这话当真不假。
屋子中间,八坛定酒装在金色酒坛里,坛上盖着绸布,扎成大朵的花,全搁在漆成红色的木架子上。
绫缣锦绣的华贵衣裙,五彩绸缎,各样贵重首饰、发饰,整篮整篮的水果、面点、肉类,还有除了定酒之外的大坛大坛的酒。
连杭州聘彩里特有的金钏、金链和金帔坠都特意置办了送来。
厅中间早已置了高案,摆好了香、烛、酒、果,就等着行三揖三让之礼了。
邢若紫看着这景象,顿时觉得手足无措起来。她平日里就算做出再淡定的模样,此刻见到这场面,也维持不住了。这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是将要出阁的人了,心中不由慌了起来。
邢府的下人们忙碌地进进出出,屋中另一边摆着要回赠苏家的东西,成堆的绣品、各色男装、青色及绛紫色的薄纱、杭州那边特有的印花丝绸、金玉做成的笔架…
几个女眷在置办给苏家回赠的定酒,除了两坛酒外,还特意在一只空坛子里注入满满的清水,放入四尾纯银制成、栩栩如生的金鱼,又拿来一双特制纯金筷子,用丝绸做成葱状模样,紧紧缠在筷子上。
邢若紫看着这些,头开始晕起来,旁边高案上的一只绿色盒子晃入眼角。她心中好奇,走过去,伸手将盒子拿下来,见盒子外壳上粘着一张纸笺,上书“五子二女”。
五子二女…
眼里忽然水气弥漫,想起从前曾有人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笑着对她说,以后等我封了亲王,你便是亲王王妃了,我喜欢孩子,替我多生几个可好?…
回忆里那尖削的下巴在眼前一闪而过,她手一抖,盒子便要滑落下去,忙醒过神来,牢牢地抓住。
身后响起中年女子略微不满的声音:“紫儿,这通婚书可是你随便能打开看的?还不快快放下。”
邢若紫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忙将绿色盒子放回原处,然后转身,看见穿着绫罗绸缎华贵衣裙的妇人就站在她眼前。
邢夫人一脸急色,道:“好端端备好了的答婚书,准备和这些回礼一道送出去的,却被个笨丫头拿水给泼湿了。紫儿,你现在快点给写一封。”
邢若紫惊慌道:“这答婚书岂是我能自己写的?娘还是找…”
邢夫人打断道:“来不及了,你爹那个火暴性子你还不知道?快些吧,苏家的人都在前厅等着了,也没法儿去寻别人了。”
邢夫人身后跟的小丫环早已在旁边将笔墨备齐、纸笺铺好,邢若紫见状,只得咬唇,上前提笔,脑中转过平日里闲时读过的类书,手腕一压,笔尖落在雪白的纸笺上。
“森启:族望非高,声猷弗兢,猥蒙谦眷,屡致勤诚,爰稽合姓之文,将卜宜家之庆。伏承某人性质挺立,器蕴夙成。以森第一女年已及笄,义当有适,特枉缄题之,及俾交秦晋之欢,仰以深诚,敢言非偶。在姆师之训,虽愧未闲;而箕帚之勤,愿俾恭事。…”
待墨迹稍干,邢夫人就急急唤来下人,将回礼及答婚书一道备好,准备给苏家送去。她连话都顾不上和邢若紫多说一句,便带着丫环快步离了屋。
虽知自己的婚事多半是父亲对仕途考虑的结果,但邢若紫此时看着母亲及众人那忙碌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她苦笑着,抽出帕子轻擦手上沾染的墨迹,心里思量着,不知苏家那位的境况,是不是也像她这边一样荒唐?
卷三钗钿堕处遗香泽
第五十二章伪善
秦须才回到府上,还没来得及换下上朝时穿的公服,就听见府上管家来禀:“大人,尉迟府上的三公子求见。”
尉迟家的三公子?秦须剑眉挑起,看了眼这个老实巴交的年长管家,嘴角不留痕迹地勾了下。
他抓过刚刚解下的玉带,重新扣回腰间,整了整衣袍,便大步出了屋。
老管家在他身后跟着,一路都在心里纳闷:那个门外甚是年轻的小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秦大人怎会亲自出门迎接?
朱门缓缓打开,外面站着一个身形矮小、面容清秀的年轻公子。
秦须走到他面前,轻咳一声,道:“尉迟公子?”
年轻公子转过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上秦须的目光,脸颊两侧浮上淡淡的红,小声道:“来者是客,秦大人竟不知道要请客人进屋么?”
秦须忍着笑,忙道:“是是是,在下失礼了。”说完,忙请他入府。
待到了前厅,秦须命人替他上了软垫椅子,又让下人奉茶,然后遣走厅中所有下人,转身看着已在椅上稳坐的少年公子,微微笑道:“不知尉迟小姐今日来有何事?”
尉迟紫菀的手在杯口处一圈一圈地划着,眼睛看着秦须,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半晌才道:“非得有事才能来么?”
秦须摇头,笑道:“又是扮成这副样子出来,万一将来尉迟小姐再让我背一次黑锅,我该如何是好?”
尉迟紫菀抿抿唇,道:“上回你说,想要你如何赔礼道歉,你都照办,这话可是当真?”
秦须愣住,没想到尉迟紫菀还惦记着上回他说的这话,稍有迟疑,慢慢道:“当时事出紧急,在下实不想让尉迟小姐为难,才那么随口一说罢了,难道尉迟小姐还真认为是在下轻薄了你,想让在下给你赔礼道歉?”
尉迟紫菀手上的杯盖咣当一声落在桌上,晃晃悠悠地滑了几圈。她垂下眼帘,脸上一副落寞的神情,低声道:“秦大人是不是从心底里看不起我?”
秦须又是一愣,仔细一想,再怎么说尉迟紫菀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他先前那话确实过重了,因陪笑道:“尉迟小姐多虑了,在下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尉迟紫菀的头也垂下来,“先前在悦仙楼那次,确实是我太过冒失。秦大人可不可以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语气低柔委婉,秦须听了后,自己心里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道:“尉迟小姐不要这么说,其实那天在下也有失礼之处,还望尉迟小姐不要怪罪才是。”
尉迟紫菀小手缩进袖子,却不抬头,又道:“那日在悦仙楼被你当众拂了面子,我心里其实很难受…”
她这可怜兮兮的语气更让秦须感到自己确是做错了什么似的,忙道:“尉迟小姐,那天的事情都是在下不好,小姐想要我做些什么来补偿,在下一定照办。”
尉迟紫菀手攥着袖口,喉间滑过一丝怪异的声音,却还是低声道:“秦大人这话可是当真?”
秦须虽然觉得她的声音略有古怪,但看着她这副惹人怜的模样,不由自主道:“那是自然…”
他话音刚落,就见尉迟紫菀扬起红润小脸,眼里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手从袖口中探出,两掌轻轻对击了一下,笑道:“秦大人这回说话可要算数。”
她笑着的时候,红唇微开,露出口中洁白的牙齿,那闪亮的光泽晃得秦须心里直发毛。
这女人,还真是不能小觑…
秦须心里拼命叹气,眉头紧锁,盯着尉迟紫菀,却也实在拿她无可奈何,只得咬牙切齿道:“敢问尉迟小姐想要在下做什么?”嘴上这么问着,他心里早已转了百八十回,发誓自己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让这位千金小姐也尝尝被人诓是什么滋味。
尉迟紫菀从椅子上轻盈地跳起来,小手背到身后,下巴扬起,看着秦须道:“有件事情,我周围的人都没法儿帮我,所以今日才来找你的,”她看着秦须愈来愈黑的脸,笑得异常灿烂,“我想去天音楼看看传说中的安可洛姑娘,不知秦大人可不可以拨冗陪我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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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外城南面,历来都是朝庭勋贵门置宅的地界。
在和秦府隔了两条街的另一朱门大院外,卫靖正骑在马上在街角来回徘徊。
他身旁的中年男子看看那朱门顶上悬着的门匾,对卫靖毕恭毕敬道:“殿下,要我去找人通传么?”
卫靖眉间略有疑虑之色,握着缰绳的手也不耐烦地滑上滑下,他眼睛盯着那扇朱门,良久才移开目光,叹道:“罢了,还是回去吧。”
中年男子轻吁一口气,似是放下了一颗心,笑道:“殿下这样想就对了。若让皇上知道您私自来枢密使的宅子,定会龙颜大怒。”
卫靖瞥一眼中年男子,面上略有不甘之色,驾马朝前向苏府移了几步,终究还是停住,攥着缰绳的指节已微微泛白。
他无奈地扯过缰绳掉转马头,头一抬,却看见街尽头闪过两个熟悉的身影。
卫靖惊讶地张开嘴,疑是自己看错了,忙抬手用力揉揉眼睛,再睁眼时,前面已经没了人。他咧嘴笑笑,摇了摇头,明明是两个不可能一道出现的人,自己怎会有这么荒唐的错觉?
身后中年男子见他这副神色,慢慢靠上前来,悄声道:“殿下,我刚才也看见了。”
卫靖听了,眉峰一挑,想了想,马上道:“跟上去。”
卷三钗钿堕处遗香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