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洛心里已是翻腾不已,虽没有想到卫淇能对她说这么多心底的事儿,但卫淇对尉迟决的情意,她是听得真真切切。
想到自己不过才和尉迟决相识几天,心里便被搅得波澜起伏,安可洛看看卫淇,真没法儿想象这十二年里,她该是个什么心境。
安可洛袖子中的手掐着自己,慢慢道:“公主如此深情,尉迟将军知道了定会珍惜。公主何苦要说不愿嫁给尉迟将军这种话…”
卫淇笑笑,起身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挨了安可洛坐下,道:“决哥哥回来后没几天,宫里就传开了他与你的事情。我听了心里虽难受,却也知道,他心里必定没我,就算有,也是一直把我当妹妹罢了,否则他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他兵制改良札子一上,我就明白他决不会娶我了。他那么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弃自己多年大志?就连我,我也不愿自己阻了他的路。”
她看着安可洛的眼睛,“刚才当着他的面说喜欢他,是我第一次这么说出来。想说这话想了不知多少年,岂料真的说出口了,也被他当玩笑一样。”她叹口气,“安姑娘,我真的很羡慕你。我和决哥哥,错在相识得太早,我一直想,若我是现在才与他第一次见面,他会不会,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上我?”
安可洛看着卫淇脸上浮起的落寞笑容,手不由自主握上了她的,道:“公主…”却再也说不下去。
卫淇的手下意识微微一缩,安可洛才骤然发觉自己的无礼,急着将手收回来,却看见卫淇笑着反握住她的手,道:“刚才见你,是我无礼在先。”
安可洛心里仿若被人揉了一揉,先前因卫淇而生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她看着卫淇,也微微笑了起来。
安可洛想起卫淇所说,她八岁那年,尉迟决曾离开过四年,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由心生好奇,纵然知道或有不妥,仍是忍不住问道:“公主刚才所说尉迟将军第一次离开的那四年,是去做了什么,公主现在可知道?”
卫淇斜挑眉毛,一脸惊奇,道:“决哥哥倒从未对你提起过他以前的事情?”见安可洛尴尬地摇了摇头,卫淇略一思索,笑道:“这确也像他。这事儿,就连我也是前年听三哥说漏了嘴,才强逼着他告诉我的。不然,依决哥哥的性子,只怕是要一直掖着不对人说呢。”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二十八章惊密
卫淇这么一讲,引得安可洛更加好奇,笑道:“我倒没有看出来尉迟将军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
卫淇也一笑,道:“只怕是人都看不出来呢。”她身子向前稍倾,低声道:“这事儿我告诉了安姑娘,安姑娘可万万不能再同旁人讲,哪怕是在决哥哥面前,你也不可说漏嘴。”
安可洛见她如此谨慎,好似是要说什么惊天大秘密,心里不禁又奇又疑,连忙点点头,道:“公主放心,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卫淇往安可洛身边挪近了点,笑道:“安姑娘,你还能想起陈少勇这个人么?”
安可洛一怔,不知卫淇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她略一回想,点点头,道:“公主说的可是那位在贺州一战成名的陈少勇?”
卫淇点了点头,道:“亏安姑娘还能记得,这都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安可洛笑笑,道:“似陈少勇这等勇士,天朝不知多少年才出一个呢。当年我虽年幼,却也记得为了平息番禺叛乱,朝庭不知费了多大功夫呢。只是不知公主为何突然提起此人来?”
卫淇不答,看着安可洛,反问道:“关于此人,安姑娘还记得多少?能给我详细讲一讲么?”
安可洛脑中转了转,皱着眉道:“只记得陈少勇本是潭州厢军,后来潘列将军奉上意前去平乱,抽调了潭、郎等十州兵马,陈少勇也在其中,他那时还默默无名,连一个陪戎副尉都不是。潘列将军领军连克富州、白霞,却独独到了贺州城受阻。人少马疲,攻城不力,只得在城外扎营。之后,先是叛军夜袭,潘军被打了个手忙脚乱,是陈少勇一人一骑冲入敌军,斩了叛军首领,才得以稳住全军阵脚。潘列将军大喜,破例将陈少勇升为翊麾校尉。攻城时,陈少勇只带了一百名士兵做前锋,顶着城头箭雨将城前壕沟全部填平,让身后大军得以顺利攻城。自那之后,潘将军命陈少勇领一路军做先锋,自贺州出发,破开建寨、昭州、桂州、连州,擒叛军将领数人,在韶关遇叛军顽固抵抗,血战数日终得出关,之后又连下雄州、英州,堪称是潘列将军手下的一员无战不胜的虎将。在陈少勇领兵前往马泾时,潘列将军已经请旨特封他为宁远将军。只可惜陈少勇在攻破马泾之时,身中涂毒冷箭,不治而亡。”
卫淇听着安可洛讲了这么一大通,笑道:“我真没想到安姑娘对这些事儿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我都不如你呢!”
安可洛脸一红,道:“公主长在深宫,自然不知当年这事儿引得多少人扼腕叹息。陈少勇的事情,在帝京那些说书人的口里传得简直和神似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从戎不到四年,便被封为宁远将军,放眼天朝建国以来,倒还没有一个人能似陈少勇这样呢。只可惜这样一个将才,却饮恨早逝…”
卫淇看着安可洛一副悲悯的样子,一下子乐了,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
安可洛瞧着她这样笑,心里觉得莫名其妙,道:“莫不是陈少勇的事情,我先前哪里讲错了,惹得公主突然间笑成这样…”
卫淇连连摆手,好容易才止住了笑,道:“关于这个陈少勇,安姑娘一点都没说错,”她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只是,倘若我说,其实根本就没有陈少勇这人,安姑娘该做何想法?”
安可洛生生愣住,半天才道:“公主不要说笑了,陈少勇这么多的事情,难道是人凭空捏造出来的不成…”
卫淇一笑,道:“这些事情件件不假。只是,陈少勇,根本就不叫陈少勇…”
安可洛被她说得愈加糊涂,“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前明明是卫淇要说尉迟决的事情,怎么扯了半天陈少勇…她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不禁抚唇惊道:“公主的意思,难道是…”
卫淇偏着脑袋,笑着点了点头,道:“安姑娘果然聪明。其实陈少勇,便是决哥哥。”
听到卫淇说出口,安可洛惊得连礼数都顾不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声道:“这怎么可能呢。尉迟将军怎么会是潭州厢军的一员…”
卫淇伸手扯了扯安可洛的裙侧,笑道:“你这模样,和我当初听三哥讲起时真是一样一样的。你且先别急,这事儿你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讲。”
安可洛胸口那股震惊还在心中波荡不休,依言坐下,眼睛盯着卫淇看。
卫淇缓缓开口道:“这还得从尉迟相公说起。按理儿,决哥哥应和尉迟冲大哥一样,直接承荫入仕。以父皇对尉迟一家的恩宠,决哥哥甫一入仕便得馆阁之职是一定的。可决哥哥不愿做文臣,倒想入禁军做一番事业。尉迟相公知道了大怒,直称决哥哥是在辱没尉迟门风,他若想入禁军,偏不许他沾尉迟家的光。决哥哥性子那么倔,当然不肯低头,尉迟相公一气之下便替他造了假籍,将他丢去潭州厢军,说决哥哥若真想在军中成一番事业,便要抹去尉迟二字带给他的荣耀,去从最苦最下等的小卒做起,什么时候混出个人样儿来了,什么时候再回尉迟家。”
安可洛听得发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揉着裙角,都快将缎子扯破了,自己也不知道。
卫淇轻轻笑笑,道:“马泾一战,决哥哥中箭是真。不过陈少勇的事情早就传至帝京,尉迟相公也早已派人前去,想暗中将决哥哥接回家。他这一中箭,刚好露了个机会,尉迟相公暗中使了点手段,命人慌称陈少勇身亡。就这样,决哥哥回了帝京。他不在帝京的这四年中,尉迟相公对人只是称他外出习武,想为将来入禁军做准备。父皇自然也是知道这事儿的,因此才力排众议,将决哥哥封为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后来也才那么放心地让决哥哥帅上三军讨伐西夷。”
安可洛听着,口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真是没想到…”
卫淇这番话,让安可洛心中的积惑一扫而空。
她想起自己从前在天音楼时,对范衾衾说:“那是因为,他爹是尚书左仆射,当年对圣上又有拥立之功…”在尉迟决的将军府里,她对他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你当人人都似你这样,生在将相之家,一路平步青云,哪里受过下等武将要遭的罪…”
脸已经红透了。她一直以为尉迟决和别的那些承荫入仕的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运气比别人稍好罢了。岂料她眼里的那个尉迟决,根本就不是真的尉迟决…
安可洛胸口阵阵发闷,想到那晚将军府中尉迟决欲言又止的眼神,想到自己平日里对他的误会,简直不知该对卫淇说些什么了。
他是凭自己能耐从小卒爬至今天这个位子的,那些非人的罪,他怕是没有一样不曾亲身遭过…
一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过些什么浑话,安可洛恨不能将自己舌头给咬断。
卫淇在一旁看着安可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笑道:“安姑娘可别自己想太多了,不然让决哥哥知道了,我可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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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外约五十步的地方,有一处没人的地界,尉迟决拦住还要往前走的卫靖,道:“便在这儿说吧。皇上为何突然招节度使进京?”
卫靖的脸僵着,语气不善道:“尉迟决,你先别和我扯这个。我问你,你上书请父皇将廖珉拨至拱圣军,可有此事?”
尉迟决微微一怔,随即马上道:“是又如何?这事儿不是你操心的。”
卫靖脸色一变,道:“你明知殿前侍卫班出来的人将来是要进卫尉寺的,为何还要这么做?你和我说实话,是廖珉自己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尉迟决默然片刻,叹道:“实是廖珉自己坚持的,我挨不住他来求我,只得趁这次兵制改良,一并对皇上提了。”
卫靖一听,高声怒道:“尉迟决,你这个疯子!你明明知道廖珉的心思,居然还帮他做这事儿!你八年前自己疯不算,如今居然还扯着廖珉跟了你一道疯!”他喘口气,接着道:“尉迟决,你知不知道,廖家一门忠烈,如今就剩廖珉一个了…”
尉迟决听他提起这个,脸色也变了,打断道:“廖珉他就是因为这个,心心念念想了多少年了,他的心思你不能理解,我能!”
卫靖脸色发白,盯着尉迟决,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尉迟将军拿定的主意,谁能劝得了呢,自小便是这么一个臭脾气…”他苦笑了一下,看着尉迟决道:“不定将来哪天,我也变得和你们两个一样,成了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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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中出现的武将品阶:陪戎副尉为从九品下,翊麾校尉为从七品上,宁远将军为正五品下
2.文中馆阁一职依北宋体例。朝臣之子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由朝庭直接授予官职。进士科一甲第一名按例均只授大理评事,文中提到授尉迟决馆阁之职,特显皇帝恩宠
3.文中关于平叛一段,出现地名均为今广东一带的古称
4.殿前侍卫班的侍卫在皇帝身边服侍一定年数后,通常会被调至卫尉寺,做为皇帝的心腹及军中眼线,以监各军军法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二十九章将变
卫靖这么一说,倒引得尉迟决大笑起来,道:“你不先想想邢家大小姐进京的事儿,跑来冲我发什么脾气。”
卫靖眉头一扭,道:“你怎么也跟着七妹胡说八道。”
“公主是胡说八道,难道廖珉的话也有假?”尉迟决似笑非笑地看着卫靖。
卫靖尖削的下巴颤了颤,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们二人平日里哪个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背后却和嚼舌妇没两样。”
尉迟决鼻腔里“哼”了一声,斜着眼看卫靖,“心里明明惦记着。嘴硬有好处?”
卫靖瞳孔微缩,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他猛得一抬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块碎石,才道:“这次又是晋王的主意。”
尉迟决低声道:“节度使的权这几年都削得没了,晋王还想要如何?”
卫靖眼睛瞟向远处,一团灰色的云飞快地擦着太阳游过天空,他低头看了看靴上沾的土,眉头皱皱,道:“晋王的折子一上,你家老爷子便告病,在家修养,不视朝事。中书无主,剩下那些人谁也不敢吭气,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尉迟决脸色一沉,道:“你也不必这样怪老爷子,他若是想要明哲保身,这么多年来何苦…”
卫靖眼神扫过来,断了尉迟决的话。
尉迟决一敛眉,苦笑道:“是臣逾越了…”
“得了得了,”卫靖转过身,“尉迟将军别和我来这套。”他度几步,到尉迟决身旁立住,“你还不知道,这几天进士科礼部试,也出了件大事儿。”
尉迟决挑眉,道:“是题漏了,还是有人违禁?”
卫靖轻笑一声,道:“都不是。四场考试全部结束后,礼部的人按例誊录考卷,却发现有名考生在三道时务策后还写了近一万字别的。那人不敢自己做主,当下便拿去给王若山过目。王若山看了大惊,扣下那份卷子,直接呈给了父皇。”
尉迟决听了心里也是一惊,道:“怎会有这种事情?礼部试还有在考场上乱写别的东西的?便是如此,按例也当将那考生直接除名,王相公为什么要还将那考卷拿给皇上看?简直是糊涂!”
卫靖手背到身后,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王若山糊涂?你可知父皇看了那卷子后,竟下旨,召那名考生十日后于迩英殿觐见。”
尉迟决脸色骤变,急急道:“此事当真?迩英殿历来都是殿试后皇上用来召见一甲进士的,此时礼部试都未判卷,皇上此举何意?那考生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卫靖盯着尉迟决,默不作声,半晌,才稍稍动了动嘴,没有发声,只做出两个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