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张皎如明月的面孔,但此时,他的脸如蒙了一张白玉面具,冰冷,阴然,他看着我,眼底没有一丝的感情。
我感觉得到,他说的是真的,他能让我们死,在师傅的眼皮底下。
而师傅,如果不顺从于他,在他心底,这个儿子便也没有了!
虽然,前一刻,他还在情深意重,但下一刻,他会痛下杀手。
他是一个疯子,一个不依常理可以判断的疯子。
这是我的判断,在许多次危险之后得出来的直觉反映。
这个时侯,我很后悔,我干什么不停地插嘴呢?
我将头垂下,缩往笼子一角:“师公,我错了。”
他嘿嘿两声冷笑,如冬日碎冰脆裂:“等一会儿再来收拾你!”
他转身往师傅哪儿走了去:“明哥儿,有了这批宝藏,我们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师傅道:“父亲,您不是准备离开这里了么?”
孟不凡脸上喜色尽显:“我原以为是那贱妇找到了这里,便准备封了这里,移到别处,等那贱妇无功而返之后再回来,哪知道跟踪我的是你们,既然是你们,便不用怕了,我们留在这里,一起打开这宝藏!”
师傅叹道:“父亲,您幸苦了。”
孟不凡更加高兴,搓着手道:“有你帮我,什么机关不能打开?听说,你早年从那贱妇那里学了不少东西?”
师傅苦笑:“父亲,我的一举一动,你早就明白?”
“那是自然,你名满天下,收了两位徒弟,又去了晋国为国师,我都知道…”
师傅默默垂下头去:“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这句话饱含了辛酸,我相信师傅把这句话藏在心中许久,这时才问了出来,相比如孟不凡的功业,这是他唯一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可孟不凡却不以为意,只是道:“看不看有什么关系,你终究是我的儿子,身体里流的是我左德贤的血!你姓左…咱们两父子联手,定能将这宝藏打开!”
师傅的头半垂着,漆黑的秀发拂过他的面颊,双肩垮着,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垮了,看得我心底直发酸,他想要的东西,没有人愿意给他,而他不想要的,却总是被人送到手上,名利,权势,一项一项的,可我知道,他要的,只不过是有人来看看他。
第一百零八章 尘埃
就象我,想要的,不过是夜半寂寞的时候,有人陪着我,踢踢毯子,下下棋。
有人会对我说,你又睡不着了?不用担心,喝些粥,饮点儿奶,便好了有人会把一杯羊奶送到手上,便好了。
可孟不凡不明白,楚太后也不明白。
他们的心都太大,太宽,宽得容不下师傅,师傅在他们的眼底不过是一个尘埃,可以随时被风吹走的尘埃。
我一把打开叶萧伸过来的手,大声道:“你这是什么父亲?你是他的父亲么?这么多年,你只计算着自己的利益,从来没有想过他,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孟不凡吃惊地转过身来,双眼冒出了火:“你凭什么指责我?”
我道:“你躲在这里,被女人养着,养出一幅好容貌,到处欺骗,骗人钱财,你凭的不过是你这张脸,知道么,你这叫吃软饭!师傅有你这样的父亲,我都替他不值…”
我跳着脚在铁笼子里骂,心底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愤怒,愤怒得不得了,看着师傅垮着双肩的模样,就想骂他,骂他这么不知道痛惜师傅。
师傅是个值得让人怜惜的人。
可我一边骂着,心底却有些茫然:我自己,又能带给师傅什么?
我能不想着别的人么?
能够一心一意地对师傅,和师傅一直一直地生活下去么?
可为什么,连这孟不凡把我叫成是师傅的媳妇,我心底都不舒服?
我滔滔不绝地骂着,到了最后,自己都不知道骂了些什么。
孟不凡显然被我骂得怔了,在我熄气的功夫,才反映了过来,有些迷惑:“明哥儿,这便是那贱妇给你娶的媳妇?”
他忽地跳起身来,转身往坐椅那边跑:“都说这贱妇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
他直拍那扶手。
殿中央那块地板又哗地一下裂开了,露出了问中燃烧着的火焰,紧接着,铁笼子开始移动,往中央移了去。
师傅忙上前阻止,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道:“父亲,你干什么,还不快停下!”
孟不凡嘿嘿地笑:“明哥儿,你不能象爹一样,娶这么一个媳妇,你放心,我会给你娶一个温柔的可人儿,一切以你为中心,不会忤逆你,这一位么,你就别管了…”
铁笼子直往中央的降了下去。
师傅直拍着那扶手,想停下来,可怎么都停不了。
孟不凡道:“你别弄了,你知道这扶手怎么操做的么?我知道,你跟那贱妇学了不少东西,可你知道么,我才是天底下最巧的巧手,这机关,经过我的改良,没有我亲自操作,没有人能停得下来,你以为简单地拍拍扶手,就行了么?”
他哈哈直笑,面容曲扭,肌肉动得多了,脸上终于现了不少皱纹,在灯光照耀之下,看得令人惊悚。
铁笼子来到了火堆上边,又缓缓地下沉。
师傅忽然停止了拍打,身子一闪,就来到那坑的边缘上,他回过头来,惨然地笑:“父亲大人,儿子能再见你一面,是儿子的荣幸,儿子不能再侍奉跟前了,您…日后,要好好儿的…”
孟不凡大声地道:“你要干什么?明哥儿,你要做什么?”
“儿子存于这世上,有着记挂的人,如果她不在了,儿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师傅的视线扫过他,再扫到我的脸上,久久不能离开,“父亲,您没有了我,也会活得好好儿的。”
他飞身扑了下来,直向铁笼子而去,手一伸,便挂在铁笼子之上,隔着铁笼子,我看得清楚,他的脸上,却有微笑,暖如春风。
地底下升上来的火焰,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脸艳如红帜。
他道:“月牙儿,如果我护不住你,就陪你一起死吧。”
护不住你,就陪你一起死吧。
我的耳里只有这句话,在耳边回绕,一遍又遍。
我喃喃地道:“师傅,你要陪我多少次?你不能一次又一次的这样!”
他伸出手去,从铁栏杆的缝隙将手掌贴在我的脸上:“师傅能陪你多少次,便陪你多少次,只是,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他轻声地道,“别哭,月牙儿,咱们一起走,便不会寂寞了。”
铁笼了咯咯作响,一步步地下滑,火焰在脚底下滚滚地燃烧,可此时,我却不感觉害怕,也许,因为有师傅陪着?
我劝不了他,我知道。
可我心底知道,我并不想劝。
有人陪着,真好。
“明哥儿,明哥儿,这么一个女人,竞比生你养你的父亲重要?”孟不凡在坑边利声大叫。
隔了许久,师傅才缓缓地道:“父亲,我身上虽流着你的血,但…你并没有养过我!”
孟不凡停止了怒喝,他的眼神有些茫然,重复着师傅的话:“我没有养过你…?”
铁笼子又降到了那火焰能被舔到的地方,忽地,有火焰拔高,一下子点燃了师傅的衣襟,一步步地往上爬着。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我也没有。
我回过头,对叶萧:“叶萧,可惜要你陪着我们一起死了,你那些夫人可怎么办?”
叶萧耸了耸肩膀:“没有办法,只能叫她们再嫁一次了。”
坑边上的孟不凡好象忽然惊醒,跌跌撞撞跑回那张椅子旁,急迅地拍打,铁笼子又慢慢上升。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我们的鞋底没有被烧着,可那火焰转瞬之间便席卷师傅的全身。
铁笼落到了地上,孟不凡急切地叫:“明哥儿,快在地上打一个滚。”
师傅却动都没有动,在火焰中转过脸来,朝孟不凡道:“你打开铁笼子,放他们出来!”
“师傅,师傅,你先别管我们,你听师公的,打个滚…”我急得大叫,“火要烧着你的头发了!”
师傅在火焰中微笑。
可我看得清楚,他的额角冒出了汗。
孟不凡看清了他脸上的坚定,哆嗦着从袖子里拿出钥匙,打开铁笼,我们走了出来,他才就势在地上滚动,压灭了身上的火焰。
我和叶萧一左一右扶起了他,他的手滚烫滚烫,身上有皮肉烧焦的味道,头发被烧得只剩下了一小半。
他见我注视他的头发,笑了:“正好,趁此机会,可以真正做一名僧人了。”
我拉起师傅的残破的袖子,手腕上的肌肤变成红色,起了许多的小泡,我要查看他的身上,他却止住了我,他说:“月牙儿,你不能这样,有人看着,师傅也会害羞的…”
他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可他依旧在笑,笑得理所当然。
孟不凡急匆匆地走了来,又拿来了一罐凉水:“明哥儿,来,用这水冲冲。”
他脸上神情有些讨好,畏缩着不敢上前,我瞧得不耐烦,上前夺过了那水壶,淋到师傅身上,他身上冒出热气来,如蒙着一层水雾。
叶萧悄悄在我耳边道:“酥油饼子,你师傅伤得不清,得赶快涂上伤药,,
“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地道。
孟不凡上前扶住了师傅,“明哥儿,咱们先找个地方给你疗伤?”
师傅却摇了摇头:“父亲,不用了,我的伤不重,先离开这里吧。”
孟不凡脸上忽现怒色:“明哥儿,你还是要离开为父?和他们一起走?
这个丫头对你就这么重要?”
师傅缓缓抬头,直直地盯着他:“父亲,你不准再伤害她,知道吗?”
他将后面那三个字讲得极缓极慢,直至孟不凡点头,才收回了目光。
他的身子开始摇晃,我在他们后边看得着急,又不能上前挤开孟不凡,到底这人是师傅的父亲…
“叫月牙儿过来,让她扶着我。”师傅道。
孟不凡这才忍了怒火,回头朝着我:“还不快过来扶着你相公,你是怎么当媳妇的?”
我忍着气上前,扶了师傅,师傅回头对孟不凡道:“父亲,你去给我拿些药来。”
孟不凡这才松开了他,到后殿去拿药。
等他走后,师傅声音低低的:“月牙儿,我知道父亲是什么人,他不会善罢干休,但他不会伤了我,如有机会,你和叶萧便离开吧!”
我奇道:“师傅,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们走了,他会困住你一世的,你现在武功又没了,叫我们怎么离开你?”
叶萧也道:“左先生,等你养好伤,咱们一起走。”
师傅正想再劝,孟不凡远远地拿了伤药过来,隔不了一会儿,孟不凡拿了伤药过来,递给我,不停地指挥:“好好儿照顾你相公,要不然,看我不叫明哥儿休了你!”
看在师傅的面上,我不和他一般计较,只是帮师傅涂了伤药。
涂了药之后,孟不凡便领着我们走出地殿,重回到了山谷,那问民居,依旧是民居的模样,只是这民居其它的仆役不见了踪影,想来这民居下面的秘密只有孟不凡知道,为了保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第一百零九章 点心
到了傍晚,大家都饿了,我见堂前的桌几上放着点心,便顺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又见叶萧走过,便抛了块点心给他,对他道:“厨房有什么吃的,等会儿你去瞧瞧。”
叶萧吃得点心沫子四处飞溅,直点头。
“师傅受了伤,你做的菜别放辣子…”我把那点心吞了落肚,舒了口气。
叶萧道:“你放心,以往你受伤,还不都是我照顾的…”他停了停,凑近我的耳边,“酥油饼子,你那师公,正朝你直瞪呢。”
我转脸望去,果然,孟不凡的脸隐在阴影之中,阴得可以滴得出水来。
看在他是师傅的爹的份上,我决定对他保持一定的尊敬…对他这么真盯着人看的不礼貌行为就不在心底杀他一百零八次了。
我再拿起桌上的点心塞了入嘴。
开玩笑,咱们是什么人,就算有人拿真刀子比在脖子上都能脸不变色心不跳的照吃不误,更何况只是眼刀子?
我把桌上的点心碟子拿起,抱在怀里,一块接着一块的吃。
吃得正欢乐呢,孟不凡在宝椅上冷笑:“狗接了主人的吃食,也知道向主人摇摇尾巴,表示感激,真不懂规矩。”
我抬起头来,很是迷惑:“有狗?在哪儿?师公,你养狗了?”
孟不凡一下子站起身来,呼呼直喘粗气,“你,你,你!你还有没有一个女人的样子!”
我看他喘得实在幸苦,心想他的脸做了很好的保养,但到底是年纪大了,外表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于是劝道:“师公,忙了好半天了,你不饿?要不要吃点儿?”
我把抱在怀里的碟子一甩,那碟子打着圈儿盘旋着直飞到他面前,他往下一蹲,那碟子便一下子打掉了他的帽子,撞在墙上,摔得粉碎,点心也掉得四周围都是,让他脸色一下子白了。
我没有想着要吓他,但他吓得不清,哆嗦着嘴指着我:“你,你,你就是这样对待长辈的?”
他眼底全是怒意。
我心想这下子糟了,咱们俩人的关系越来越差了?
我想着不让师傅为难,挤出个和煦如春风送暖的笑容:“师公,谁叫您长得年青呢?这可不,我老忘了你是我的长辈,以为您是和我们差不多的年青人,您瞧瞧,我和叶萧就是这样,经常把东西抛来抛去的,我想着吧,您的脸象年青人一样,身手么,也定是象年轻人一样的灵活,这不…一不小心,就和您玩上了…”
我看着孟不凡怒气盈然的面孔,小心地问:“师公,您不会怪我吧?”
叶萧在桌子底下直扯我的衣襟,捂着嘴道:“酥油饼子,您别解释,别解释…”
我转头征求意见:“为毛?”
他道:“你不解释他的怒气还可能慢慢消了,越解释,我估计他心底想杀了你的意愿越强烈,你想你师傅夹在中间难以作人?又替你被烧一次,还是替你挡刀?又或是替你饮毒酒?防不胜防啊,酥油饼子…”
说完,他悠然长叹,神色忧伤。
“你师傅没有九条命,知道不?”
我想了一想,觉着他的话不无道理,主要是孟不凡净白的脸孔紫涨,额头上青筋直冒,真的是发怒的先兆。
我直嘀咕:我没说什么啊,我这不赞他年轻么?保养功夫好么?他保养成这个模样,不就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赞扬?
叶萧一向懂得察颜观色,他要不懂得察颜观色,也没本事娶那么多老婆…所以,我决定听从他的劝解。
不解释了。
我连望都避免着望孟不凡,只转头对叶萧道:“还没饱,你能开始煮饭吗?”
叶萧点了点头,离了椅子往外走,才走了一步,一个杯子忽啸而来,我只觉面前黑影一闪,凭着本能一脚便反踢过去,紧接着我便听到一声惨叫。
回头望去,孟不凡跌翻在地上,头破血流,那杯子也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忙走了过去:“师公,您怎么了?你想学刚刚我给您敬糕点的模样给我敬茶?师公,您要知道,这武功么,分为南拳北腿等等,门派多着呢,光我这手功夫,不练十几个年头,那是学不会的,当然…象我这样的天才,几日就行了,您么…我看您虽有一点儿武功底子,但也就会点儿皮毛功夫,您别看您用铁笼子困住了我们,就轻视我们,那是铁笼子厉害,不是您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