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来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现在他又叫了一碗面。他已开始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这碗面是他平生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他拿着筷子的手,干燥而稳定,手指很长,指甲却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面的时候,傅红雪走了进来。
傅红雪一走进来,就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但他忽然发现这陌生人的眼睛已经在看着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这么样一个人走进来似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时,傅红雪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发现有条狼在等着你—样。
他慢慢地走进来,故意不再去看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他已准备拔刀。
这陌生人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他本来随时都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咽喉。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他一向有把握,但这次他却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
这陌生人虽然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但却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已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姿势,全身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也是傅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脚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着拖过去。
他在等机会。
这陌生人还在看着他,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仿佛还不知道他要谁坐。
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说了句:“请坐。”
傅红雪迟疑着,竟真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陌生人道:“喝酒?”
傅红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从来不喝?”
傅红雪道:“现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种很奇异的笑意,缓缓道:“十年了……”
傅红雪只有听着,他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着道:“十年来,已没有人想杀死我。”
傅红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视着他,淡淡道:“但你现在却是来杀我的!”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他实在不懂,这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来意。
陌生人还在凝视他,道:“是不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道:“不会说谎,但却会杀人。”
陌生人道:“你杀过很多人?”
傅红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你觉得杀人很有趣?”
傅红雪道:“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觉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我不必告诉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叹息着道:“不错,每个人杀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确不必告诉别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你怎知我要来杀你?”
陌生人道:“你有杀气。”
傅红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杀气是看不出来的,但却有种人能感觉得到。”
傅红雪道:“你就是这种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远方,接着道:“就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我还活着。”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确还活着。”
陌生人道:“你认为你一定可以杀死我?”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就不会来。”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严寒中忽然吹来一阵神秘的春风,溶化了冰雪。
他微笑着道:“我喜欢你这个人。”
傅红雪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陌生人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原因。”
陌生人道:“没有原因也杀人?”
傅红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诉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叹了口气,道:“可惜。”
傅红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杀人。”
傅红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个原则,你若不想杀我,我也绝不杀你。”
傅红雪道:“我若定要杀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红雪道:“死的也许是你。”
陌生人道:“也许是……”
直到这时,他才看了看傅红雪手里握着的刀,道:“看来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红雪道:“够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又开始吃面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
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扶着碗,看来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刀锋就会从他头顶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
但傅红雪的刀还在刀鞘里,刀鞘在落日余晖中看起来更黑,手却更苍白。
他没有拔刀,因为在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刀该从哪里劈下去。
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在阻着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缓缓道:“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杀更无趣。”
傅红雪没有回答,因为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不喜欢没有原因就想杀人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
傅红雪道:“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里,你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他慢慢地吃着最后的几根面,态度还是很轻松,很自然。
但傅红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他知道现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时候。这一刀若拔出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酒店里忽然变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连点灯的人都没有了。
落日的余晖,淡淡地从窗外照进来。好凄凉的落日。
傅红雪好像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但他的身子已悬空;他已将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离他苍白的手才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