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公孙断道:“我这柄刀!”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公孙断衣衫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磐石,纹风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双手,额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第四回 与刀共存亡

  这一刀总算没有砍下去!

  又有谁知道这一刀砍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着看着万马堂主。

  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这位可就是花场主三请不来的傅公子?”

  叶开抢着道:“就是他。”

  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请,请坐。”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灼灼,瞪着马空群,嘎声道:“他的刀?……”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刀。”

  话中含义深刻,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

  公孙断牙关紧咬,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呛”的一声,弯刀已入鞘。

  又过了很久,傅红雪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远远坐下。他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的手就摆在慕容明珠那柄装饰华美、缀满珠玉的长剑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脸上阵青阵白,突然长身而起。

  云在天目光闪动,本就在留意着他,带着笑道:“阁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说话,抢着道:“既有人能带刀入万马堂,我为何不能带剑?”

  云在天道:“当然可以,只不过……”

  慕容明珠道:“只不过怎么?”

  云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过不知道阁下是否也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勇气?”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从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孙断青筋凸起的铁掌,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渐僵硬。

  乐乐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问得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闪,突然一个箭步窜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剑。

  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又有七柄剑被人抛在桌上。

  七柄装饰同样华美的剑,剑鞘上七颗同样的宝石在灯下闪闪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顿,手指也已僵硬。

  花满天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面上全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他,淡淡道:“阁下若定要佩剑在身,就不如将这七柄剑一起佩在身上。”

  乐乐山突又大笑道:“关东万马堂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来得走不得了!”

  马空群双手摆在桌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

  这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脸已全无血色,盯着桌上的剑,过了很久,才勉强问了句:“他们的人呢?”

  花满天道:“人还在。”

  云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与剑共存亡这种勇气的人,好像还不太多。”

  乐乐山笑道:“所以聪明人都是既不带刀,也不带剑的。”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的?”

  马空群终于大笑,道:“好,问得好,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还不快摆酒上来?”

  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忪,看着他,道:“是不是不醉无归?”

  马空群道:“正是。”

  乐乐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归去?”

  马空群道:“当然。”

  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喃喃道:“这样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摆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慕容明珠的脸也像是已变成翠绿色的,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走出去。

  叶开突然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畅聚,岂可无歌乐助兴?久闻慕容公子文武双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终于转过目光,凝视着他。

  有些人的微笑永远都不会怀有恶意的,叶开正是这种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饮而尽,竟真的以箸击杯,曼声而歌:“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

  公孙断霍然转身,怒目相视,铁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马空群还是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饮尽一觥,仿佛想以酒壮胆,大声道:“这一曲俚词,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叶开抢着道:“我听过!”

  慕容明珠目光闪动,道:“阁下听了之后,有何意见?”

  叶开笑道:“我只觉得这其中有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叶开道:“不错,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叶开闭起眼睛,曼声而吟:“刀断刃,人断肠……刀断刃,人断肠……”

  他反复低诵了两遍,忽又张开眼,眼角瞟着马空群,微笑着道:“却不知堂主是否也听出了这其中妙在哪里?”

  马空群淡淡道:“愿闻高见。”

  叶开道:“刀断刃,人断肠,为何不说是剑断刃,偏偏要说刀断刃呢?”

  他目光闪动,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红雪,最后又盯在马空群脸上。

  傅红雪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在收缩。

  慕容明珠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不知不觉中已坐下去,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触到叶开时,目中就立刻充满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