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道生抬眼看着琉璃,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寒气逼人:“夫人是明白人, 奴婢不敢跟夫人拐弯抹角,今日只想请教夫人一声,夫人可知韩国夫人是如何过世的?”

啊?琉璃惊讶地看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武夫人对外宣称是因病过世,实际上却是自杀身亡。这事别人也就罢了,宫里的头面人物心里都是有数的,他这么问…她猛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心头顿时狂眺起来。

大约见她发愣,赵道生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声音愈发清冷:“什么风寒而亡之类的话夫人就不必再说了,听闻夫人在离开法常尼寺前曾与韩国夫人闭门长谈,奴婢想请教夫人,韩国夫人当时可有什么异状? 可曾担心什么人对她不利?” 琉璃此时已可以确定,赵道生要问的到底是什么。这几年武后权柄日重,流言也更多,毒杀韩国夫人就是其中之一。这说法原是荒谬之极,听这话的人也不想想,如果武后是因为嫉炉要杀姊姊,为什么非要等到她年老色衰了才动手? 如果是因为魏国夫人,她为什么会杀了韩国夫人,却一心提拔贺兰敏之? 这么离谱的谣言,外人嚼嚼舌头也就罢了,李贤怎么也会信以为真? 难道他真的认为自己是韩国夫人所生,所以要调査生母的死因? 那他想的岂不是……她的背上不知不觉已满是冷汗,定了定神,缓声答道:“内侍既然发问,我也不敢隐瞒。 当日韩国夫人自称罪孽深重,又提到日后若是贺兰庶人犯下大罪,她又不能进宫,让我帮她向两位圣人转述一句求情,此外便再没说过什么特别的 。”

赵道生满脸都是不耐烦:“今日这里没有外人,夫人就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了! 此话奴婢自然也听说过,敢问夫人一句,韩国夫人当时既知贺兰敏之已犯下大罪,就算想以命抵罪,她好好活着,日后若有万一之时再去抵命,岂不是比让夫人转为求情有用得多? 却为何会暗示届时她多半已不在人世? 到底是谁不想让她再活着了?”

这个问题……难道自己要把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以及皇帝之间那狗血无比的爱恨情仇都说出来? 不行,她还想多活两年呢!琉璃也只能委婉道:“内侍有所不知,因伤心魏国夫人之死,韩国夫人那两年日夜伤怀,对红尘早无眷恋,又不愿因此连累更多性命,才宁可以身相抵,也好为儿子积些福报。”

赵道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琉璃心里刚刚一松,却见那张清丽的脸孔上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果然与魏国夫人有关!看来韩国夫人早就知晓魏国夫人因何而死,也难怪会日夜伤怀,不敢进宫了!”

琉璃吓了一大跳:“并非如此! 韩国夫人身子好了之后,还是常去宫中的。”

赵道生冷冷地一挑眉:“因此不出半年好端端的就突然死了?”

琉璃不由瞠目不知所对——自己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可他这么一说,却是让人连反驳都不知该从哪里反驳起。她念头急转,突然想起一事,忙道:“内待误会了。韩国夫人最是慈悲怜下,当日在法常尼寺就曾跟我感叹,先前伺候她的几个婢女都没个好结果,她每每想起都十分难过。释教中历来有舍身成佛之说,夫人笃信释教,难免有了舍身之念,这是夫人的一片慈母之心,更是一片大慈大悲之心,内侍还是莫要曲解才好。”

想到李贤来日的结果,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添了一句:“内侍也是明白人,岂不知流言止于智者。这宫里从来就不缺居心叵测之人,若信了他们的挑拨离间,伤了骨肉亲情,最后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又是何苦来?”

又是亲者痛,仇者快! 赵道生脸色猛地沉了下去,眸子里的寒意一时竟如霜刀般冰凉刻骨,冷笑着点头:“这宫里的确是不缺居心叵测之人、挑拨离间之辈,夫人果然最明白了!”

琉璃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自己是在讽刺他? 她忙道: “内侍……”

赵道生冷冷地打断了她:“说到以前伺候韩国夫人的婢子,我倒要再请教夫人一句,她们因何没个好结果,夫人难道想说你也不知缘由? 还是夫人觉得既然她们都已被灭口,这天下就不会有人知道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情了? 听说夫人也是信佛的,岂不知善恶有报,因果无欺,这世上自有报应二字!我劝夫人如今还是识相些,千万莫以为事到如今还可以耍那两面讨好的花样,当日夫人又不是没这么做过,结果如何? 夫人的那番出尔反尔,还不是叫大家看了个清清楚楚? 如今夫人不想着如何亡羊补牢,难道还想故技重施?

今日我也不妨跟夫人直言,殿下已经说了,夫人当日虽是有负恩义,却也并非毫无心肝 。只要夫人今日肯说出实情,殿下便可既往不咎。夫人若是还想助纣为虐、自寻死路,那也悉听尊便! 如今大势已定,夫人若以为有了裴将军的些许功绩,殿下就动你不得,那却是打错了主意! 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势利之辈,东宫难道还缺不得什么尚书、将军!”

出尔反尔、自寻死路、势利之辈……琉璃心头郁闷,好容易才压住情绪,淡淡地道:“好叫内侍得知,我今日所言句句是实,并无半句虚词,内侍若是不信,我也无可奈何,请内侍还是另寻可信之人来问,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赵道生却断喝了一声:“站住!”

琉璃一语不发地停下了脚步。正是日落时分,隆隆的暮鼓声在洛阳上空回荡不休,把眼前的庭院衬得愈发安静。想到光庭还不知被扣在哪里,她心里一阵焦急,面上却半分也不敢露,只是静静地等着赵道生开口。

赵道生见她停步,脸上神色越发冷傲:“好一个另寻他人!夫人说这话也不怕亏心?我倒要请教夫人了,这些年来伺候过韩国夫人的,如今除了夫人,还有谁活着?夫人还是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吧。莫要他日死到临头,才后悔不迭……”

在薄薄的暮色里,他嫣红双唇似乎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紫色,一开一合之间,言辞也愈发刻薄。琉璃看着看着,心里突然用上了一阵深深的荒谬感---其实他说得没错,这些年来所有伺候过武夫人的,除了自己,的确都已被杨老夫人灭了个干干净净。杨老夫人一定没有想到,她这么做的结果,不但没能保住她的血脉骨肉,反而是让骨肉相残吧?

还有这个赵道生,他今天这么推波助澜,大约觉得这是为了李贤好,是让李贤明白真相,日后就不会被武后左右。他也一定不会想到,这么做的结果,不但不会让李贤成为真正的帝王,反而会断送他的姓名,也会搭上自己的姓名……也许这就是善恶有报,因果无欺吧,也许这世上真的有报应二字,只不过用的,往往是世人预料不到的方式。

琉璃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再也没有心思听赵道生的威逼利诱,对他点了点头:“多谢内侍提醒,内侍若是没别的指教,就让我先回去好好想想再说,可好?”

或是她的语气多少有些敷衍,赵道生愣了愣,一张脸孔“腾”地涨得通263红,厉声喝道:“库狄氏,你莫要不识好歹……”

一语未了,从假山后突然有人叫道:“哎呀,反了反了!一个阉人也敢对朝廷命妇如此大呼小叫,岂有此理!真真是岂有此理!”

赵道生和琉璃都吓了一跳,赵道生转头看着假山后面,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惊愕。琉璃也是一头雾水:她怎么来了?

就见一位身穿深紫色襦裙的贵妇在宫人内侍们的拥簇下,从假山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一身华贵,满脸倨傲,正是刘氏。她左手牵着四岁的女儿,右手牵着的,赫然正是小光庭!

小光庭已换上家里带来的干净衣服,脸上却满是泪痕,瞧见琉璃,挣开刘氏的手跑过来抱住了她:“阿娘,六郎没乱跑,是他们不许六郎来找阿娘!”

琉璃好不心疼,忙弯腰抱起了他,轻轻安慰了几句。

刘氏也满脸关切地上前几步:“夫人没事吧?幸亏今日我家大娘子听说六郎入宫了,惦记着要来寻六郎玩,硬拉着我过来了这一趟,不然我还不晓得这帮狗奴才居然敢欺辱朝廷命妇,便是你家六郎也被他们拦着不许进来找你,你悄悄他,小脸都哭花了!”

不等琉璃答话,她又转头对赵道生冷笑道:“好个狗奴,以前在东宫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跑到上阳宫来冲撞贵人,看来不让你受些教训,这宫里就没规矩可言了,来人,把他拖下去,先打一百棍再说!”

两个粗壮的宫人上前抓住了赵道生的胳膊。赵道生终于醒过神来,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厉声叫道:“我是东宫的人,你一个外命妇,有什么权力处置于我,我要见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

刘氏冷笑一声:“处置你个狗奴才还要什么权柄,你这般以上犯下,挑拨离间,打死都不论!给我拖下去打!”

琉璃此时如何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武后跟李贤斗法的棋子,可如果赵道生真这样被打残打死了,那位太子爷大概会恨死自己吧?她忙叫了声:“且慢!”又拉了拉刘氏,低声道:“夫人息怒!今日之事实在是多谢夫人了,只是我听说这奴婢极得东宫宠爱,若是因为我让夫人惹恼太子,此事岂不是……”

刘氏满脸都是不以为意:“夫人放心,太子要恼,也得有那个本事!”又冲着宫人挥了挥手:“发什么楞?还不快点把他拖下去!” 两名宫人应诺一声,拖着赵道生就往假山后的角门走去。赵道生自然是挣扎不休,放声大骂,却依旧是一步步被拖了出去。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一五一十的数数声和尖利的惨叫声。

琉璃忙伸手捂住了光庭的耳朵,刘氏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夫人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六郎这么大了,还没教训过下人?”

琉璃苦笑道:“他到底还小。”打人板子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的,裴行俭更不用说。就是去年冬天,他的一个随从莽莽撞撞地弄坏了御赐的宝鞍,自己吓得半死逃跑了,他不但把人找了回来,居然还安慰了对方几句。有这样一个父亲,几个孩子怎么可能去打下人? _ 刘氏牵着的武家大娘子探头看了小光庭一眼,“嘻嘻”笑了两声,玉雪可爱的小脸上满是好奇,仿佛压根就没听到外头那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叫声。

大概数到了三四十下,惨叫声渐渐低了下来,却愈发疹人,琉璃心里都有些发毛了,猛然听见外头有人厉声喝道:“住手!住手!”

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响,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却显然已不是赵道生的声音。 李贤来了! 琉璃也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紧张,转头再看刘氏,却见她的神色居然镇定无比,侧耳倾听着外头动静,眼里光芒内动,嘴角似乎还露出了一抹笑意。

琉璃心里一寒,还未回过神来,角门那边“咣”的一声响,太子李贤从假山后大步冲了进来,厉声喝道:“谁敢下令打我东宫内侍?” 刘氏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屈身行礼:“参见殿下。殿下明鉴,是臣妾今日无意中听到这奴婢说了些混账话,实在有辱殿下英名,因此才不得不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些规距。”

说话间,李贤已走到刘氏跟前,原本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孔被怒气扭曲得几近狰狞,声音里更是杀气腾腾:“你算是什么东西! 这宫里人说话妥当不妥当,轮得到你来处置?你以为这里是你武家后院,内待们是你武家奴脾? 如此不知尊卑、狂妄自大,看来我今日也得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规矩了!”

刘氏满脸惊恐地后退了两步:“臣妾冤枉,臣妾不过一片好心,这奴婢当真是说了好些不知轻重的话,非要逼问华阳夫人当年韩国夫人的事,华阳夫人怎么跟他好言解释,他都说夫人是不知好歹,又是什么助纣为虐。这奴婢打着您的旗号这么说话,我既然听见了,能不给华阳夫人一个交代? 横竖这话也不是我一个人听见,殿下要教训臣妾,臣妾自然只有受着,不过殿下说的这不知尊卑、狂妄自大,臣妾可受不起,说不得也只能把这一切原原本本都禀告给圣人,请他来定夺了。”

李贤脸色微微一僵,脸上的怒火一点点地凉了下去,眼神却越来越阴冷。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突然转头看了琉璃一眼,眼里的怨毒几乎能横溢而出。

光庭原就有些害怕,看见这样的眼神,更是吓得转头就钻进了琉璃怀里。琉璃默默地楼紧了他,心头的无奈几乎也要横溢而出了 。

沉默片刻,李贤突然冷哼了一声:“这是上阳宫,这院子里也全是你们的人,自然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的内待根本就不认识华阳夫人,好端端的怎么会来为难她? 如今我和母后再无嫌隙,你们却在这里造谣生事,你当圣人会信你们的这篇鬼话? 如今我也懒得跟你等计较,你们且管好自己的舌头,敢再胡说八道,莫怪日后我将它们亲手割下来!”

他甩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脚步里的愤怒和焦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琉璃抬头瞧着李贤的背影,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动了动——他走得这么急,是在担心赵道生的伤势吧? 他肯放过刘氏,其实也不是害怕李治会怪罪于他,而是害怕事情闹大了皇帝不会饶了赵道生吧? 说来赵道生的确称得上尤物,不过能让一国太子为他如此狂怒,更能为他生生圧制这份狂怒,靠的大概也不仅仅是皮囊吧? 此人的言谈其实颇为肤浅,难不成,他是有传说中的“内在美”……她正浮想联翩,手上突然被人拉了一下。 刘氏一脸纳闷地瞧着她:“夫人?”

琉璃脸上一热,忙掩饰地“咳”了一声:“我只是,只是有些忧心。”

刘氏打量了她几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 琉璃身子一僵,耳根顿时火烧火燎般地热了起来,想要解释两句,可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刘氏笑了半晌,才擦去眼角的泪水:“你当我是傻的么,什么都不管不顾就敢打东官第一红人? 如今啊,该担心的不是咱们,应该是太子殿下才对! 不信你等着瞧,他这个太子啊……”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天色,“哎呀”一声換了话题:“天都快黑了,天后那边还惦记着夫人呢,只怕晩膳都备好了,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六郎也该饿了。”

琉璃也是伸手擦汗,无语望天,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刘氏还有说话大喘气的毛病呢? 她不知道这么说话,真的很吓人吗? 不过天色真是不早了,宫门肯定已是层层紧闭,天津桥多半都已落锁,眼下李贤显然不会派人送他们回家了,除了去武后那里,她还真没有别的选择。

她满面感激地笑了笑:“劳烦天后惦记,臣妾真真是羞愧无地。”

刘氏也满意地笑了起来:“夫人又说客套话了,快走吧 。”

东苑离皇后所居的甘露殿并不算近,两人坐着檐子七折八拐到达武后寝宮时,暮色已深,殿堂里灯火通明。武后穿着一身家常的素面衣裙靠坐在内室的屏风榻上,在明亮烛光下,她的容色似乎比平日更显温柔平静,看见琉璃几个走进来,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几分亲切的笑意。然而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再见到这样的笑容,琉璃心底却是一阵剧寒,只觉得自打认识武后以来,从来没有哪一刻,她显得如此可怕! 武后的目光微微一转,便落在了光庭身上:“这就是六郎? 快过来给我瞧瞧!” 琉璃忙带着光庭上前大礼参拜。武后仔细看了两眼,点头笑道:“模样不如你家四郎五郎生得好,不过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这话从武后嘴里说出来,分量自然又是不同。琉璃笑道:“多谢天后!”光庭有照葫芦画瓢地说了一遍,那带着稚气的清脆声音把武后又逗得笑了起来:“原来还是个机灵孩子!今日倒是委屈他了。”她转头吩咐身边的宫女:“你去让下面人准备晩膳吧,顺便再拿些点心上来,瞧六郎这模样也该饿了。” 琉璃这才注意到武后身边伺侯的居然不是玉柳,也没瞧见上官婉儿,想了想便问道:“怎么没瞧见玉宫正?” 武后眉头微蹙:“她去年冬至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利落,开春后刚好了些,去温泉的路上大约受了劳累,又有些咳嗽了。 琉璃忙问:“她不要紧吧。”

武后微微揺头,眉头却依然没有松开。刘氏在一旁叹道:“姑母放心,有您这份牵挂,玉宫正定然会早日好起来。” 武后点了点头,那边宫女已用镂红牙盘端了几样小点心上来,武家大娘一路都不大安生,此刻却也和光庭一道规规矩距地道了谢,凑在一起吃起了点心。武后笑着点头,突然指着武家大娘子问道:她脖子上带的是什么?怪稀罕的。” 琉璃顺着她的手指一看,那在大娘子胸前闪闪发光的,可不就是上回刘氏从她那里拿的鎏金翼马胸饰?刘氏又加了个金箍做成了项圈,虽然有些不伦不类,看去倒是愈发华丽醒目了,刚才她心里有事,竟一直没留意到。

刘氏笑道:“殿下好眼光,这可不就是华阳夫人送的稀罕物? 大娘爱得什么似的,这些日子就没取下来过,今日听说六郎进宫,更是巴巴地要戴着去找他玩儿。大娘,你快过去给六郎瞧瞧,这项圏好看不好看?”

大娘子笑嘻嘻地抬头拉住了光庭的手:“好看!”

众人都笑了起来,武后却叹了一声,转头对琉璃道:“今日的事我也听说了,若不是大娘子惦记着六郎,阿刘倒也不会想起要过去那一趟 。”

琉璃心知绝不是这么回事,却也只能煞有介事地点头:“正要多谢大娘子呢! 不知刘夫人这两日可得闲? 我也好带六郎登门道谢。”

刘氏脸上一喜,刚要说话,武后却淡淡地道:“你这几日还是少出些门吧。今日的事我也听说了,阿刘去寻你原是好意,可她也太鲁莽了些,居然动了东宫的人。无论如何,事情总是因你而起。如今太子的气性愈发大了,我都要退避着些,你这几日出门还是小心些才好,还有你家那几个儿郎……”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琉璃,没有说下去 。

琉璃心头一跳,武后的意思是,太子会报复她? 甚至报复几个孩子? 想到李贤刚才那怨毒刻骨的一眼,看着武后此时含义不明的目光,她心里不由一阵发寒——李贤不是干不出这种事的,更关键的是,今日武后急着召见自己,如今又这样暗示自己,到底是什么打算?

琉璃越想心头疑惧越深,还未想好如何回话,武后已转头看向了刘氏,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你也莫要不服气。今日我让你带人过去,是怕你被刁难,却不是让你去耀武扬威的! 谁让你如此多事? 自己惹祸也就罢了,还把旁人陷于了不义之地,日后六郎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你拿什么来填?”

刘氏麻利无比地脆了下来:“姑母,姑母恕罪!”

琉璃也只得跟着脆下:“天后息怒,今日刘夫人也是被逼无奈,都怪琉璃太过无能,不能怪刘夫人!”

旁边的两个孩子一见这架势,也都吓得丢下点心脆下了。

武后头疼地揉了揉了眉心:“罢了罢了,先起来吧,大节下的,莫吓着六郎和大娘。我恕罪不恕罪的有什么打紧,只要大娘不怪你就好 。” 刘氏转过身来,毫不犹豫地拜了下去:“夫人莫怪,是阿刘莽撞了。” 琉璃还礼不迭:“夫人千万莫要如此,今日若不是夫人过去,我还不得脱身,连六郎都不定还要受多少委屈,我感激夫人还来不及呢!” 两人对着行礼还礼,相携而起,两个孩子也手拉着手爬了起来。武后的目光在四人身上缓缓掠过,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你们倒当真是惺惺相惜!” 刘氏忙覥着脸笑道:“可不是,华阳夫人和善大度,阿刘跟她亲近还来不及呢。姑母也是太疼她,才教训阿刘的,阿刘知错了,日后再不会给华阳夫人添麻烦。” 武后“唔”了一声,目光转向了琉璃。琉璃也只得笑道:“夫人太过谦了,您爽朗热心,待人又好,琉璃日后还要仰仗夫人呢。” 武后满脸欣慰地点了点头:“你们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她若有所思地瞧着两个孩子,突然展眉一笑:“来人啊,去把书橱里搁着的那个檀木匣子拿来!” 檀木匣子? 琉璃隐隐间觉得有些不妙。没多久,果然就见宫女捧进来一个一尺来长,半新不旧的香檀木匣子,大约是因为经常摩挲,盒盖边的花纹显得分外圆润。琉璃抬眼瞧见那匣子,一颗心不由就慢慢沉了下去,待把匣子接在手中,更觉得那分量沉重得足以令人呼吸困难。

慢慢打开匣盖,只见匣内的朱色锦鍛上,放着一对白玉凤钗,雕工简练传神,玉质更是细润明净,在烛光之下,仿佛有光晕在凤首与凤羽之间不断流转。 武后浅浅地一笑,眸子里仿佛也有光芒闪动:“这是前朝的旧物,虽不值什么,却也在武家传了两代了,大娘,你可还认得它?”琉璃点了点头,她当然认得。十年前,病入膏肓的杨老夫人曾想用这匣子里的玉钗定下两家的婚事,被她想办法拖了过去。而如今,它又带着十年的时光,带着宿命般的沉重,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现在,她终于知道武后今天为什么要召见自己了,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这些年来依旧善待着自己,知道刘氏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友好”……而她,却已没有资格再说一个“不”字。旧日的情分在九年前就已磨灭,而过不了多久,天下都会是武后的,一切胆敢违逆她的人和家族,根本就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琉璃抬头看着武后,声音里的沉重完全不用伪装:“记得上次见到这匣子的时候,老夫人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

武后的脸上也多了几分伤感:“我也听说了,当日母亲提过,希望武家能与裴氏结为秦晋之好,我虽不孝,却也不敢忘记母亲的遗愿,偏偏一直没有合适的机缘,今日见到了这对小儿女,才发现冥冥之中,或是自有安排! ” 她叹息一声,瞧向了琉璃:“大娘原是最重然诺之人,想来不会忘记当曰之事。如今你且瞧瞧,我这武家长女,可还配得上你裴家幼子?”

杨老夫人的遗愿、当年自己为守承诺而违背武后意愿的旧账,再加上 武家是否配得上裴家的说法……自己有得选么?琉璃回头看了一眼,小光庭和大娘子都在好奇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匣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头,装着的就是他们的一生!

她转过头来,郑重地肃拜了下去:“大娘子美貌伶俐,琉璃多谢天后成全。”

武后玩味地挑了挑眉:“喔?你不用去问问裴尚书么?这万一……” 琉璃心里微沉,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天后如此美意,拙夫焉有不领之理。”裴行检多半不会愿意,他多半能想出法子来拒绝这门婚事,但武后岂是能被人糊弄的?今天拒绝她容易,他曰想躲开她的报复却是千难万难!与其让裴行俭开罪武后,让裴家陷于危境,还不如让他来怪自己好了。

武后的脸上终于绽开了愉悦的微笑:“好! ”她转头看了看刘氏:“你说呢?”

刘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六郎这般好人品,华阳夫人又是这般好脾气,我还能有什么不足的?大娘子能有这样的夫君,这样的阿家,是三生修到的福气!”

琉璃少不得连连谦逊,嘴里却是一阵阵地发苦:从前她也鄙视过那些拿子女婚姻换家族前程的父母,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让儿子做了武三思的女婿!也许她能找借口说,这样的婚姻能让光庭在接下来的动荡年月里生活平安、仕途顺利,能给裴家添上一道护身符,可这样的代价是光庭愿意付出吗?他以后会不会怪她这个做母亲的胆怯无能?

手里那冰凉沉重的檀木匣子仿佛正在变得越来越烫,琉璃低头瞧着那对玉钗,心头一片迷茫。

武后看了一眼匣子,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这对玉钗……我记得当曰先母是想定下裴府的小娘子,才用了它,今日拿来送给六郎却是不大合适了。对了,阿刘,我上回给你的那块玉佩呢?”

刘氏茫然道:“什么玉佩?”

武后脸色微沉:“就是那块云纹的青玉玉佩,我不是跟你说了么,那玉虽寻常,却是祖母送给祖父的物件,你莫要胡乱搁放。怎么,你不记得了?”

琉璃心里“咯噔” 一下,忙抬头看向刘氏,就见她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 !那曰我从宫里出来之后就去了华阳夫人那里,瞧见六郎,顺手送给他了,这项圈就是当日夫人的回礼! ”

果然是那一块!琉璃只觉得自己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无数头绪和情绪都混成了一团,却怎么也理不出个道道来。

武后哑然失笑:“居然还有这种事?要不怎么说是姻缘天定呢! ”

刘氏立时跟了上去:“可不是!要依我说,就当是八月定下的也好,跟着裴尚书的喜报一道定下的,岂不是比用今日这対玉钗更吉利些?”

她们这么煞费苦心的安排,这么转弯抹角的推动,最后竟然是为了这个?可去年赐婚和今日赐婚又有什么区别? 琉璃疑惑地抬头者着武后,武后也含笑看了过来:“阿刘说得也没错,孩子们到底还小,福气比什么都要紧。赐婚听着荣耀,规矩却也太多,旁的不说,日后小两口拌个嘴,难不成还要闹到我跟前来?横竖你们交情也好,很不必图这个虚名。大娘,你说是不是?”

琉璃下意识地揺了揺头,刚想开口,武后已点头笑道:“你觉得赐婚更好?那也容易,等孩子们大些,我再补上! 不过么,你若是并不情愿结这门亲事,只是不敢拂了我的面子,”她笑微微地凝视着流璃的眸子,“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什么母亲遗愿 ,什么两姓之好,你就当我从来没提过吧!”

她脸上的笑容里并没有半分讥讽,眼眸里更是一片温柔亲切, 但琉璃却觉得,整间屋子顷刻间已冷了下来,她不知道武后到底想要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此刻只要说出一个“不”字,等着自己的。就是万劫不复……琉璃垂下眸子,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 “殿下说笑了,琉璃并无半分不愿,賜婚与否,但凭天后吩咐。”

武后微微点头,笑容多了几分难明的意味:“这就好,两家结亲,原是你情我愿的事,横竖你们两个一直都投缘,难得小儿女又有这样的缘分,我听着也是欢喜。”

她身子往后一靠。竟似有些意兴阑珊:“如今我也没什么可指望,若是身子争气一些,能等到喝你们两家喜酒的那一日,就算是圆満了 。”

刘氏“哈”地笑出了声:“姑母说笑了,姑母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如今让不认识的人瞧见了,谁不说姑母比阿刘要年轻? 再说咱们这些人,谁的福气不是始母给的? 若没有始母照应着,只怕出了门便给人收抬了去! 始母自然是能千秋万岁的,等到六郎和大娘子的儿女日后成家立业时。还得指望着始母賜些福气……”

千秋万岁,一统江湖?

在刘氏依旧露骨谄媚,滔滔不绝的奉承声中,琉璃微微低下头,掩住了嘴角那抹苦涩的笑意。

刘氏从来都不傻,只有她自己,才是这宫里,这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

第十七章 无由狂怒莫名深仇

“圣人驾到!”

安静的春夜里,这略显尖厉的声音宛如长鞭破空而来,原本其乐融融的内殿气氛顿时为之一凝。

琉璃心头更是“咚”的一跳:终于来了!

屋里的几个人,包括两个孩子,都仿佛感受到气氛的变化,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安,只有武后依然神色自若地坐在榻上。抬头往外看了一眼,她的嘴角慢慢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随我迎驾 !”

天色早已一片漆黑,廊庑下揺曳的灯笼,在匆匆而来的一行人身上投下了明灭不定的光影。武后带着众人迎到了跟前,李治才扶着窦内侍的手下了肩興, 琉璃悄悄始头看了一眼,不由吓了一跳——皇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老了?

已近三月,李治身上却还裹着件黑狐披风,苍白的脸颊上仿佛染上了一层青色,眉梢眼角的皱纹更是刺目,将那份疲惫虚弱深深地刻进了这张面孔的每一个表情里。此时眉头微皱,脸色不虞,一股阴沉沉的暮气更是扑面而来。

武后却仿佛丝毫不觉,欠身行了一礼,上前两步便扶住了李治的另一只手,含笑问道陛下可用过晚膳了? ”她的神色温柔平和,就像一位寻常妻室在迎接着自家夫君,又像是一位母亲在关怀着自家孩子。

李治点了点头,脸上多少也露出了一点笑意,目光却扫向了武后身后,待一眼瞧见琉璃,眼神更是阴了下去。

武后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笑着解释:“那是裴家六郎,陛下今年不是钦点了裴家儿郎人宫取火么?今日华阳夫人便带了六郎进宫。恰好阿刘也带了大娘过来,说起半年没见过华阳夫人了,自告奋勇去接他们母子,也好一道在我这里用顿热食。陛下果然是目光如炬,六郎小小年纪便是进退有度,果然是有福的孩子……”

她这里笑吟吟地随口说着家常,李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待进了殿内,才犹豫着道:“适才贤儿到我那里告了个罪,说他御下不严,身边的人不知怎地冲撞了两位夫人,惹得她们大怒。今日已晚,他不好再入内宫请罪,明日他会让太子妃过来,也好代太子向她们赔个不是。”

琉璃忍不住暗暗皱眉,李贤这是以退为进?听着倒像是她们打了太子的脸,转身又跑到武后这里来告状了。太子越是诚惶诚恐,她们便越是显得骄横无礼,甚至是在无事生非、挑拨离间!

武后歉然道:“我也听说了,原是有位东宫内侍对华阳夫人出言不逊,阿刘一时气恼,便教训了他一顿。此事原是阿刘的不对,那内侍再是无礼, 她也该把人交给东宫处置,再不成,还有内侍省呢!怎能一怒之下就把人拖出去打了?不但太子难免多心,便是华阳夫人也是难做,适才我已经狠狠说过她一顿。既然太子如此上心,明日一早,我便让她去东宫请罪!”

李治脸色一缓,点了点头刚想开口,那边刘氏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饶命,天后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还请天后莫让臣妾去东宫,太子殿下绝不会饶了臣妾的,若是去了,臣妾只怕性命难保!”

这一下来得突然,李治顿时怔住了,武后更是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太子岂是不知礼数之人,你好好去赔罪,他岂能为难于你?更别说要你性命!你这般胡言乱语,叫旁人如何看待太子,如何看待我?”

刘氏吓得面色发白,“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天后明鉴,臣妾今日教训的内侍,乃是、乃是赵道生?”

李治和武后都吃了一惊,相视一眼,又同时默然扭过了脸去。还是武后先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板着脸开口问道:“你既然认得他,为何如此鲁莽行事?”

刘氏的脸色也极为尴尬,低声道:“不是臣妾鲁莽,那赵道生实在说得都不成话,不教训教训是决计不成的,却又不好交给内侍省处置……”

李治仿佛想到了什么,蓦然转过头来,武后却已抢先一步冷冷地问道:“他到底说什么了?”

刘氏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脯上,声音也越来越含糊:“臣妾过去时,听见他正对华阳夫人说什么‘你别以为伺候韩国夫人的人都被灭口了,当年的事情就没人知道了 ’。臣妾又惊又气,只想让他赶紧住嘴,便让人……把他拖出去打了。”

此言一出,李治的脸上又是尴尬,又是气恼,又有些心虚,说不出的精彩纷呈。武后的面色却蓦然间变得一片雪白,声音也如冰雪般寒意浸人:“好,好得很!难怪你们一个个都轻描淡写,只说是东宫奴婢对华阳夫人无礼,阿刘打了他几下,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低头瞧着刘氏,轻声问道:“那奴婢,还说了些什么?”

刘氏低着脑袋用力摇头:“当时裴家六郎因被人拦着,哭得厉害,我哄了他几句,去得迟了些,就听见这么两句。”

武后目光一转落在了琉璃身上,声音愈发冰冷:“那就请华阳夫人告诉我,今日那奴婢为何会对你无礼?又问了你些什么?”

琉璃心里早已一片冰凉——果然又是这样!又要自己出面来揭出令皇帝最难堪的真相,让皇帝因此迁怒自己、记恨自己,然后恨屋及乌,断了裴行险的前程!其实武后真的多心了,就算没有先前与武家的亲事,自己在这种要命的时候,难道还敢为了一个病体支离的皇帝、一个已经恨自己入骨的太子,而违抗她的命令?

沉默片刻,她涩声回道启禀天后殿下,适才赵内侍是问了臣妾一句,当年在法常尼寺臣妾去拜别韩国夫人时,韩国夫人可曾与臣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臣妾如实相告,赵内侍却不大相信,臣妾也无可奈何,这才有了言语冲突。臣妾既不能取信于内侍,亦不能说服于他,是臣妾之过。”

李治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疑惑。武后也皱着眉问道:“法常尼寺?赵道生为何要问你这桩事,他到底又不信什么?”

琉璃心知躲避不开,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赵内侍似乎不大相信韩国夫人当日乃是病逝,疑心有人对韩国夫人不利。”

李治略想了想,猛然间醒悟过来,不由勃然大怒:“此等狗奴,用心险恶,正该打杀!”

武后却冷笑了起来:“好,好个赵道生!他居然能拦下你问这件事!他是怎么找到你的?难不成真是他要问你这件事?”

琉璃老老实实回道:“当时原是太子妃寻臣妾说了几句话,太子妃走后,赵内侍便过来了。臣妾所言不合他心意时,他也搬出殿下来威吓过臣妾几句……”

她的话音未落,李治已拂袖道:“岂有此理!正是这等搬弄是非的狗奴多了,才会让宫里如此乌烟瘴气!我看贤儿根本就不知此事。今日他原本是去我那里复命,后来听闻消息才匆匆赶去,回头便来领罪了,对这桩事也是意外得很。媚娘,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让这等居心叵测之人留在贤儿身边,你也莫要多想了!”

武后面无表情地抬眼瞧着李治,李治被她这么一看,脸上的怒色渐渐变成了尴尬,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才道:“媚娘,贤儿1性子虽有些莽撞,却绝不 艮如此糊涂的人’这宫里人多口杂,来回传话,好好的也就走了样。再说还有些人原是存心生事,上回我已重重罚过一回,看来还没让那些人长记性!回头我便会把东宫那些不安分的奴婢都打发了,断然不会让人在你们母子之间再挑拨离间,伤我天家骨肉亲情!”说着,目光往琉璃和刘氏身上一扫, 神色极为凌厉。

武后若有所思地点头陛下说得是。华阳也好,阿刘也罢,原是寻常妇人,这口角之下记错了话,或是急切之中听错了话,或许也是难免。”

李治忙点头:“正是!”

武后淡淡地一笑:“说起来,还是陛下身边的人性子稳重,记性牢靠,更不会偏着外命妇。幸亏今日陛下打发了人过来回话,我也怕阿刘过去冲撞了太子,还特意令他跟阿刘走了一趟。

她凤目微挑,扫向了伺候的官人:“阿福,你如今也长进了,胆敢跟她们一道糊弄我!如今你还不老老实实出来回稟,今日你到底听到了哪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