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微微点头,在猎猎的火把照耀下,他的笑容和声音里几乎带着种催眠般的魔力:“那就好!今日裴某要去打一只全西藏最大的猎物,把那位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拿来给咱们割肉端酒!我要让他牙帐里的黄金牛羊女奴都换个姓氏!我要突厥人从此听到西州的号角就退避三舍!

你们,敢不敢跟我一道去?”

人群“轰”一声炸开了:“敢!”“我敢!”“咱们这就去捉了都支那厮!”

苏味道险些倒退了一步。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分明都写满了激奋与渴望---他们是疯掉了么?还是被这些日子的快活冲昏了头?就他们这临时拼凑的两三千人,居然要去突厥人的腹地活捉他们的十姓可汗?

茫然之中,他突然看见了站在裴行俭身后的王方翼,在那张端正严肃的脸上,分明也满是笑容!

仿佛有闪电从脑海中划过,苏味道心头一阵发麻,这一路上前前后后的事情突然间全部串在了一起---原来如此!原来所谓出使波斯,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是圣人配合着裴侍郎设下的惊世之局,为的就是今天,此刻!

人群的最前方,裴行俭那从容的笑容,分明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那明亮的目光,分明跟一路上也没什么两样,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就算有什么变化,也是变得更高瞻远瞩,更算无遗策……井泉不远,大事可成!

苏味道的一颗心不由砰砰的越跳越快,在身边一波高过一波的欢呼声中,终于忍不住也高喊了一句:“咱们这就活捉了都支去!”

七月的草原黎明已颇有凉意,骏马奔驰之间,迎面而来的西风更是寒气刺骨。苏味道伏在马背上,却半点也不觉得冷,他只想让马跑得快些,更快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胸口沸腾的热血不至于化为纵情的呼啸。

几十里的路,在快马疾驰之间不过片刻就到。初秋的霞光还未能在天边涂上颜色,阿史那都支的大帐已出现在远方。

阿史那都支本人则离他们更近。在睡梦中猛然收到裴行俭的派人送到的口信,他连皮甲都没世间系好,身后那五六百名亲信子弟大多也和他一样形容仓促,不时身上只带了把刀鞘,就是箭囊里空空如也。唯有以为身穿玄色盔甲的将领装束得十分齐整,带马站在都支的身后,隐隐间竟有种石砥柱般的气度。

阿史那都支转头看了此人一眼,神色总算镇定了许多,带马上前,对着裴行俭按胸行礼:“裴侍郎,好久不见!不知今日如此着急召见都支,所谓何事?”

裴行俭笑微微地欠身还礼:“的确是好久不见,裴某与都督一别数载,一直颇为挂念,前些日子突然听闻都督与李将军约好了,今年中秋要一道练兵,裴某欢喜之下,少不得自告奋勇过来,也好请都督随裴某到长安去好好盘算盘算此事。”

阿史那都支脸色微变,自己的确是跟李遮匐约好了今年中秋正式起兵反唐,这消息裴行俭怎么会知道?他这次过来,自己也是一早就留意了的,只是原想着此人虽然惯会收买人心,到底只是一介书生,此番又是日日纵酒玩乐,才没有多加提防,却没想到他居然就是为了自己而来,而且敢如此行险!

瞧着裴行俭身后那气势正盛的数千人马,他心里多少有些发虚,回头给自己的那位心腹大将使了个颜色,才冷笑了一声:“中秋练兵?这是哪里传出来的谣言?真真是荒谬!不过裴侍郎既然到了轮台,若要饮酒行猎,都支自然是奉陪到底;若要练兵赛马,此地好歹是我牙帐所在,不出半日,自会有千军万马前来助阵,倒也未必会输给侍郎!”

裴行俭依旧笑得从容:“都督说的是哪里话,练兵赛马,着实太伤和气,至于千军万马,裴某大约还等起,都督却绝不会有那个工夫了。”

他抬眼看了看都支身后的人马,突然用突厥语扬声道:“诸位,我是大唐裴行俭,这回过来,是因为你们的可汗背信弃义,图谋反叛,我奉大唐天子之命,要请他去长安走一趟。你们也看见了,我身后的精兵人数是你们的五倍,箭支是你们的十倍,在他们后面,还有上万人马!你们呢?你们的刀磨利了么?箭带够了么?

不想送命的,立刻放下弯刀!我裴行俭在此保证,送走你们的可汗之后,我就会放你们回家。你们明日后日,明年后年,照样都能在这片草地上放马牧羊、打猎喝酒,又何必为了别人的野心去拼死拼活,叫你们的父母没了儿子、妻子没了丈夫、儿女没了父亲?”

阿史那都支心里一沉,以裴行俭在族人里的好名声,加上这些煽动人心的话……他再不敢迟疑,厉声喝到:“阿烈!”只要出其不意射死裴行俭,今日这一仗,自己依然有三分赢面!

那意料之中百发百中的神箭却迟迟没有出现,裴行俭静静地看着阿史那都支,眼神里甚至带上了毫不掩饰的笑意。阿史那都支心头一寒,就听身后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浑厚声音:“罪人方烈,愿放下弯刀,听凭裴侍郎 发落!”

阿史那都支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慢慢地回过头去,只见一 身玄甲的方烈巳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弯刀,大大方方地负手站在了马前。

这个动作仿佛有一种难言的传染力,剩下的几百人面面相觑,很快也 有人学着他的样子下马丢刀,垂头站在了那里。sr呛啷啷”声音渐渐密 集,没多久,马背上便再也见不到几个人影。

阿史那都支死死地盯着方烈,眼珠子里几乎能射出毒箭来——难怪自己的计划会泄露,难怪裴行俭敢这么带兵前来,原来自己最信任的心腹,这片草原上最有名的勇士,根本就是裴行俭的人!

方烈的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缓缓转头望向了东方。

那是日出的地方,也是大唐所在的方向。

一轮红日终。于从草甸深处缓缓升起,万丈霞光将草原染得一片金红。 苏味道站在霞光之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也融进了这灿烂辉煌的光芒里。他的眼前,使团侍卫有条不紊地收拢俘虏;西州子弟欢呼着冲向不远处的金帐;裴行俭则和方烈并肩站在一起,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飞扬……作为阿史那都支的牙帐,轮台的这片营寨并不小。待得这支“行猎 队”将营寨全部控制在手、捜索完毕,又休整了一番,日头巳划过中天,沉向远山。裴行俭将队伍分成了两部,一队随王方翼留守轮合——方烈的心腹已拿着阿史那都支的令箭前去通知各部酋长前来议事,他们只用坐等对方 自投罗网便好;裴行俭则带着最精锐的人马继续奔袭李遮匐的老巢。

苏味道便被划在了留守的队列,他听到消息,忙找出门去,好容易才在一处大帐外寻到裴行俭,他却正在劝说方烈:“李遮匐的胆魄你还不知?只要让他晓得都支的下场,说不定都不用咱们劝说他便会束手待擒!你留在这里协助王副使就好,又何必还要跑这一趟?”

方烈却并不买账:“那你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裴行儉笑道:“自然是要把这功劳把牢了,坐实了,不然若是让姓李的跑了’我这十几年的布置,岂不是白忙了?”

方烈也笑了起来:“那我就更得去了 !不瞒你说,我是想带我家二郎去碰碰运气。”

裴行俭恍然失笑:“原来如此,可怜天下父母心!米大和白三也都说自己不要封赏,只要我带上他家儿郎。你放心,那边若是一切顺利,我就让二 郎和他们去打头阵!你还是莫要去了,王副使是要留下来经略安四的,他 为人端方重义,你且好好辅助于他,日后在这边自能多一层保障。"方烈笑着抱了抱手,也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

他们说话并未避人,苏味道虽隔得不近,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不由愈发翻滚:自己还是猜错了,原来为了今日,裴侍郎竟已布局十几年!这份眼光……见方烈离开,他忙上前一步,对裴行俭抱手行礼:“侍郎,多谢侍郎体谅,属下斗胆,还请侍郎给属下一个机会,让属下追随侍郎,也好亲眼瞧瞧敌酋归降的盛况。”'裴行俭上下瞧了他两眼,点头笑道:“你若不怕辛苦,就随我来吧。”

苏味道兴奋地抬起头来:“多谢侍郎成全!侍郎此番功绩,上可追定远,下可垂青史,他日侍郎出将入相、凌烟留名之时,这万里奔袭、轻取敌酋之事更会是一段千古佳话。味道全凭侍郎提携,方能适逢其会,又岂敢提辛苦二字!”

“出将入相?”裴行俭微微有些出神,到底还是规然一笑,“日后你会有这一日的! ”他拍了拍苏味道的肩头,回身走到早已列队完毕的人马前面, 干净利落地纵身上马,马鞭一挥,带头奔向了草原深处。

早已憋足了劲的西州子弟和使团侍卫“嗷”的一声呼喝,撒马跟了上去,上千匹骏马迅速汇成一个巨大的箭头,势不可挡地直射南方。

苏味道却呆了一下才忙忙催动战马汇入人流,心头犹自惊疑不定:自己没有看错吧?刚才那一刻,裴行俭的笑意虽然依旧从容,却分明没有什么喜悦,反而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抬头看着那个一骑绝尘的孤独背影,他心头原本消散的迷雾不由变得愈发浓厚:裴侍郎到底在想什么呢?这次万里奔袭,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走在最前面吧?永远都是那么沉稳冷静,令人安心,却又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就像,远远的天山上,那轮刚刚升起的月华。

第十四章空穴来风平地生波

八月的午后,阳光有种特别的金黄色调。用姜汁反复烤过的邢窑白瓷碟,侧着光看去,碟底有一层淡黄色的光泽流转不定,仿佛染上了一层阳光,又仿佛是碟心那滩从泥金里沉淀出的金水,透过那层薄薄的雪白瓷胎, 将颜色印在了底盘上。

琉璃小心托稳了碟子,将手中鼠须笔的笔尖斜伸着蘸了一层金汁上浮起的轻胶,再将笔尖裹上碟心的金汁,这才在画卷上细细地描补起来。

她的笔下,一幅六尺的横卷看去已十分精致工丽,无论是那碧绿的垂柳、微青的湖水,还是湖畔盛开的绛色牡丹,柳枝掩映的金碧亭台,都被画得细致入微,整个面画的色调更是浓郁富丽。琉璃在飞檐、坡顶和柳梢上 又补上了一层金色,就像是此时的阳光也洒进了画面里的春日宫廷,为这片浓丽春景添上了最亮丽的一笔华彩。

突然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婢女轻声道:“娘子,赵国公夫人、郷国公夫人和侍郎府上的崔娘子登门拜访。”

琉璃随意点了点头,却是直到笔尖的金水将将画完才猛地反应过来。 低头瞧了瞧圆碟里好容易调制妥当的金汁和立马就要完工的画卷,她略一犹豫还是吩咐道:““请她们到堂屋略等一会儿,就说我稍后过去。”

一鼓作气补完最后几笔’她侧头看看画卷并无不妥,这才匆匆赶往上房,心里好不纳闷:今日这三位怎么一起来了?十三娘也就罢了,崔玉娘却是无事不登门的,至于裴如琢的夫人崔静娘,平日为了避嫌,就更不会明着上门了。自己这几个月打着闭门作画的口号,几乎没出去应酬过,有什么事能劳动她们找上门来?

她越想越是摸不着头脑,脚下自然也是越走越快,刚刚走进堂屋,坐在上首的崔玉娘便起身笑道:“看来咱们是来得不巧了。”

琉璃为作画方便,身上穿的是一套素面的深色胡服,头发也是紧紧地束在脑后,通身上下并无半点装饰,如此待客殊为不妥。她自己低头一看, 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哪里的话,贵客登门,原是求之不得。适才我是有点事被绊住了 ’又怕几位久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她一面说,一面也打量着三位崔氏,她们都打扮得十二分齐整,十三娘头上更是戴了顶赤金点翠的花冠,配着精致的妆容,显得富丽端庄,与平日的清雅截然不同。琉璃略觉诧异,转念间才想起自己日前曾收到过她的请柬,说是要给女儿办及笄礼,想请自己当赞者,算起来可不正是这两天?

这份邀请,琉璃当时就谢绝了。眼下她实在不想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一则自打裴行检当了波斯大使,人人都觉得他比李敬玄还倒霉,那些或幸灾乐祸或好奇怜悯的目光实在让人吃不消;二则她自己心情也不好, 又要提防着那只暗处的翻云覆雨手,这出门应酬,谁知会遇上什么事?因此,虽知十三娘是一片好意,她也只是让人送了份重礼过去,看这样子,难不成……崔十三娘的脸色果然有些凝重,起身见过礼后便道:“阿嫂,今日十三冒昧前来,乃是有一事相询,不知阿嫂这边可曾收到过西疆那边的消息?” 西疆?难道是裴行俭那边出了什么意外?琉璃心头一紧,忙问:“什么 消息?”

崔十三娘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阿嫂莫急,我这消息也不知做不做得准,因今日小女及弃,我请了些歌舞乐伎给宴席助兴,有个胡姬大约听着敝舍也叫裴侍郎府,便跟家中管事说,她兄长一个月前还在西州见到裴侍郎 在校场点兵,要带西州人去天山打猎。这话恰好被一位女客听见,当众问了几句,那胡姬信誓旦旦,说她兄长亲耳听到裴侍郎说了,要带着大伙儿好好游乐,等到秋凉再出发。”

琉璃一 口气顿时松了下来,原来是这件事!裴行俭的障眼法果然耍得漂亮。算起来,如果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带人去“狩猎” 了,如今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应该都成了他的猎物,也许再过两个月他就回来了,也许还不用两个月……她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突然发现屋里静得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却见对面三个人都在诧异地看着自己。

糟糕,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淡定” 了 !琉璃忙笑道:“多谢十三娘相告。 我这些日子心里原是有些不安生,适才真是吓了一跳,幸亏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说起来’外子在西州时的确喜欢出门行猎,这故地重游、盛情难却, 大约也是难免的,不过他的性子历来谨慎,想必不会因私误公,这传言么, 或是有些夸大也未可知。”

崔十三娘呆了一下,欲言又止。崔玉娘却点头叹道正是,裴侍郎人在边陲,这相隔好几千里的’什么话传过来都未必可信。只是人心莫测,今曰那王氏我瞧着多半是成心宣扬,那胡女偏又言之凿凿,好些人只怕都会信了她。回去后她们若是添油加醋地传开,对裴侍郎到底不大好,万一被言官知晓,上朝弹劾,事情就更难收拾了,大娘还是早做准备才是,最好派人去西疆走一遭,也好澄清谣言。”

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多谢玉娘提醒。”心里受到的惊吓简直不比刚才少--崔玉娘是什么人?自打认识第一天起,自己就从没入过她的眼,前些年她顺风顺水时好歹还能摆出副宽容的姿态,自打李敬玄被派往河西、裴行俭接掌礼部之后,哪回瞧着自己不是恨不能连脚底都表现出不屑来?今天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这是……怎么了?

崔玉娘和善地一笑:“大娘何必跟我见外。”

崔十三娘的脸上却满是歉疚,长跪欠身:“都是我御下无方,待客不周,才会让王夫人把人带到堂上去问话。此事阿嫂先盘算盘算,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千万莫要客气,总要给我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崔静娘忙道:“此事怪不得十三娘,今日来客那么多,她哪里处处照应得到?当时原是我在那里帮她招呼客人,却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那王氏言辞锋利,我一时反应不及,竟没能阻止得了她……”

所以她们都觉得是自己惹出了好大的祸事,送走宾客后衣服都没换就赶着过来报信赔礼了?琉璃心里感激,忙欠身还礼:“两位快莫这么说,此事怎么能怨你们?这种事情,若有人诚心说开,就算是我在那里,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崔玉娘愤然道:“可不是!那王氏原本就是个爱搅事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煽风点火的道理?十三娘今日都恼了,说了她两句,她还阴阳怪气地说什么风水又变了,有些衙门要自求多福。她不就是眼红这吏部的差事么?也不瞧瞧她家夫君的模样,便算这些人都被打发出去了,也轮不到他!

还有那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你得势时恨不能日日跟在你后头,这眼见着风头有些不对了,不管你有没有错处,先编排上一顿再说,那幸灾乐祸的模样,真真是可恶!不过大娘,不是我说你,这些人再可恶,你这样日日躲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她们智慧愈发觉得你软弱可欺,明日我摆上一席,你堂堂正正去赴宴,看谁能欺辱了你去!”

琉璃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今天她如此和善,原来是觉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怜了,进而可以同仇敌忾,这误会……她也只能一脸感激道:“多谢玉娘盛情,只是我手头这幅要先给天后的话还没收尾,只怕要过几日才得闲。”

崔玉娘诧异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心思画画?”

琉璃叹道:“越是这时辰,越要用心画好。”开玩笑,她之所以把这幅画又是添色又是描金又是花鸟又是台阁地整这么复杂,不就是为了磨洋工?眼见着留言乱飞,正该好好给画上再罩染些栀黄,再俗都无所谓,总比出门招人眼强。

崔玉娘显然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沉吟着点了点头:“这倒也是,献给天后的画,原是要用心些,这时辰能让天后高兴些,也是一条路子。横竖我那边是不急的。只是今日十三娘那边客人来得多,消息定然也传得快,寻人去西疆送信打探,已是刻不容缓。再者,我看那胡女也不像寻常的无知妇人,大娘不妨着人去查一查她,谁知她到底是什么居心!你若是不得便,我让人帮你去查就是。”

琉璃哪里敢麻烦她,忙笑着谢绝了:“暂且还不用劳烦玉娘,此事眼下不过是些传言,闹大了反而不美。无论如何,总要先笑的西周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才好,我还是托人去那边问清楚了再做打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总觉得,拙夫不是能做出这等轻狂事体的人,多半只是一场误会。”

崔玉娘脸上微微带出了几分不屑:“是么?大娘倒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琉璃唯有苦笑:“其实我是没太用,想忙也不晓得从哪里忙起,只好一动不如一静了。”

崔玉娘不假思索道:“这话也不算错……”

十三娘忙笑道:“阿嫂这是大将风范,谋定而后动。”

崔玉娘嘴角微挑:“正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诚意。

琉璃心里叹气,还未想好怎么答话,门外突然传来了婢女的声音:“启禀娘子,右卫将军夫人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

琉璃吃了一惊,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这么急着上门!这武三思的夫人又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是流言已经传到她那里了?她忙扬声道: “快请! ”回头一看,三位崔氏也是脸色惊疑,崔静娘眉头紧皱,十三娘的眼神更是充满歉疚。

琉璃不好多说什么,笑了笑道声“失陪”,起身到门口相候。不大工夫,就见一个姹紫嫣红的身影风风火火进了内院。那大红色罗衫配着的艳 紫色八幅长裙,看得琉璃不由眼皮一跳,待瞧清红衫上的团花朵朵,紫裙上的满地彩绣,外加一条披帛还是黑底红绿大花,更是恨不能自戳双目—— 可惜来人步子太快,转眼便冲过来拉住了琉璃的双手:“恭喜恭喜!贵府今日大喜啊!”

琉璃吓了一大跳:“什么大喜?”

刘氏略略笑道:“夫人还没听说吧,西州过来的捷报已传入宫里了,裴侍郎没伤一兵一卒便活捉了两个突厥贼首!圣人大喜过望,天后也说这是今年封禅泰山的吉兆,一定得好好奖赏。这种喜事原是千载难逢的,我这不就赶紧过来给夫人报喜了?夫人且等着吧,待得侍郎回来,这番封赏……”

她这边好话还在持续喷涌,那边堂屋的门帘“哗”的一掀,崔玉娘有些尖锐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起来:“什么突厥贼首?裴侍郎不是去波斯册立国王么?刘夫人,您没弄错吧?”

刘氏看见崔玉娘,脸色微变,顿了一下却露出了更大的笑容:“赵国公夫人也在这边呀?好巧好巧!夫人放心,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会弄错? 捷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裴侍郎奇兵突袭,生擒活捉了突厥的可汗,还有个什 么大将也是望风而降,连他们那些手下都没走脱一个,缴获的金银珠宝更是不计其数!眼下裴侍郎只怕都在回程的路上了,等到封禅前献俘阙下,那才叫风光呢!”

崔玉娘茫然地看着刘氏:“那波斯呢,裴侍郎不去波斯了?”

刘氏“啪”的一拍手掌:“自然是不去了!什么波斯,今日我才听说了,本来裴侍郎此番西去,根本就不是为了帮他们复国。当日原是朝廷收到密报,突厥人秋天要反,圣人原想发兵征讨,是裴侍郎自告奋勇,说朝廷很是不必大动干戈,他可以假借出使波斯赶往西疆,寻机捉了那两个贼酋。圣人当时还觉得他异想天开,裴侍郎几次请命,才说服圣人让他一试,没想到当真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她热情洋溢地晃了晃琉璃的手:“夫人好福气啊!裴侍郎这手段、这胆魄,啧啧,我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说着有意无意地瞟了崔玉娘一眼:“还是圣人说得好,裴侍郎心怀社稷,不计荣辱,又是文武全才,乃国之栋梁,不是寻常人能比的。此次侍郎果然没有辜负圣人的期待! ”

崔玉娘的脸色顿时彻底阴沉了下来。琉璃一眼瞥见,不由暗暗叹气。 她自然也听说过,当日李敬玄其实并不想去打仗,是皇帝硬逼着他去了边关,兵败之后,却又说李敬玄辜负了他的期望。刘氏这话,不是拿刀捅崔玉娘的心窝子么?

崔静娘和十三娘此时也跟了出来,崔静娘犹自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十三娘眼神也有些复杂,却还是盈盈笑道:“原来如此,怪道说名师高徒,侍郎如此儒雅人物,又有如此风雷手段,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

崔玉娘身子一震,目光蓦然转到了琉璃脸上,咬牙冷笑道:“可不是,裴侍郎是名将手段,华阳夫人是大将风范,就咱们是一帮傻子,白白替人操心不说,还叫人看了场笑话! ”说完袖子一用,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三娘和崔静娘都吓了一跳,十三娘叫了声“姊姊”,又忙忙地对琉璃行了一礼:“阿嫂莫要见怪,我姊姊是有些误会阿嫂了,我这便去好好与她分说分说。”

琉璃只能笑道自家姊妹,又有何妨。”

十三娘向刘氏点了点头,才转身追了出去。崔静娘也是脸色尴尬,柔声解释道:“阿嫂见谅,玉娘她原是担心了一路,一时想左了,才会以为大娘是故意瞒着她,其实这等军国大事,男人们又如何会跟咱们说?”

琉璃点头称是。一旁的刘氏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还用说?她又不是三岁小儿,这也想不到?我看啊,她这是觉得没脸!都是吏部选官,都是去了边陲,一个临阵脱逃以致全军覆没,一个不费吹灰之力活捉了敌酋,换了是我,我也不愿再瞧见华阳夫人一眼! ”

这种大实话是能说的么?琉璃苦笑着摇头:“玉娘只是性子急些,刘夫人误会了。”

崔静娘也呆住了,强撑着笑道:“刘夫人说笑了。”

刘氏笑嘻嘻地挥了挥手:“我可没有误会,也不是说笑,夫人们都是心地良善的实诚人,原是想不到这些的。”

这话莫说崔静娘,便是琉璃都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崔静娘咧了咧嘴角,转头对琉璃道:“我光顾着替阿嫂高兴,倒是忘记恭喜阿嫂了,阿嫂大喜!此等捷报,我也要赶紧回家转告拙夫一声,好叫他也欢喜欢喜。”她微微退身行了一礼,没敢多看刘氏一眼,转身往外就走。

琉璃送了几步,回身再瞧刘氏,对她的杀伤力评估顿时又上了个台阶——自己一直觉得她的奉承话太难招架,没想到她刻薄起来更是威不可挡,幸亏自己胆小,每次就算憋出内伤来也没敢得罪过她!

见琉璃回身,刘氏也满面放光地迎了上来。从树梢里洒进来的阳光照在她浓墨重彩的面孔上,那胭脂、水粉、额黄、螺黛、斜红、面靥和眉心的紫金花钿熠熠生辉,衣捃上各种颜色更是光芒乱射,琉璃眼前一黑,差点没扭过脸去。

刘氏脸上带笑,却响亮地叹了口气:“真真是抱歉,我这一来,怎么便把贵客们都给气走了呢? 那赵国公夫人可是平日爱拿鼻孔子看人的,眼神又不好,如今还一门心思以为她夫君是‘百官之首’呢,这要恼出个好歹来,可不就是我的罪过!”

琉璃也知道她的脾气,索性笑道:“赵国公夫人得罪过夫人?”

刘氏“哈”地笑了出来:“夫人可冤枉死阿刘了,赵国公夫人是什么人?眼里怎么会瞧得见我,更莫说得罪了,我就是上赶着给她请安,人家都看不见听不着呢!可惜啊,她那个夫君却不争气,一上沙场竟逃得比兔子还快,白白连累死了那么多人!我要是她,臊也臊死了,还敢端着这么大的架子出门?这刀剑不入的脸皮,正该拿去安在边陲上抗敌不是?跟我置气,可不是拿杀牛刀劈蚊子腿儿么?”

琉璃撑不住“扑味”一声笑了出来,却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好在刘氏压根就不用人接话,自己流利地说了下去:“这位国公夫人今日过来只怕是来看夫人笑话的吧?裴侍郎这么一走,她还不定多么称愿呢,可有人比她夫君更倒霉了!她也不想想,赵国公能跟裴侍郎比么?都说‘裴李’、‘裴李’,原先在吏部,他白占着那样的高位,裴侍郎的名声不还是照样稳稳压他一头?如今就更不用说了!这下也好,夫人日后见了赵国公夫人,拿鼻孔看回去就是!”

琉璃忙解释道:“她倒不是来看笑话的,原是有人说拙夫在西州那边不顾皇命,带着人到处游猎玩乐,她是来知会我一声,让我寻人去西州那边瞧瞧,莫让这等流言坏了拙夫的名声。”

刘氏奇道:“还有这种流言? ”随即便嘴巴一撇夫人还真当她是好心?夫人不知道吧,她家那位如今正上书告病,说要回来休养,她可不也是急着四处寻人帮着说话?今日让夫人承了她的情,她才好叫夫人帮她到天后跟前进言呢!”

这事儿琉璃倒当真是第一次听说,回想了一下崔玉娘今日的言行神态,还是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我跟赵国公夫人也认识二十多年了,她的性子自来高傲,却不是个有心机的。”

刘氏啧噴有声:“我就说么,夫人这般的实诚人,原是想不到这些的! ” 不等琉璃反驳,她亲亲热热地挽住琉璃:“夫人就是太心善了,待谁都客气,瞧谁都是好的,才惯得那些人气焰愈发高了。其实论身份、论容貌、论才情,这满京城的女子,谁能跟夫人比?就赵国公夫人那样的,十个加起来也比不过您一根手指头!要不然,这些年宫里来来往往那么些人,天后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夫人您呢!”

琉璃只觉得冷汗又要下来了,好在两人已进了堂屋,她忙请刘氏坐下:“今日多亏夫入带了喜讯过来,不然我这还忧心着呢。你想喝点什么?我去给你准备!”

刘氏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不用不用,夫人府里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啊,只要能跟夫人说说话,比喝什么琼浆玉露都要受用! ”

琉璃只得收回脚步,默默坐了下来。

刘氏挪了挪身子,打量着琉璃笑道:“不是我夸夫人,夫人您自己瞧瞧, 这满京城的贵人,还能有谁打扮得像您这般素雅的?谁又有您这气度?就像我,但凡穿得略差些,只怕就像个干粗活的婆子了! ”

琉璃冷汗是真的下來了,每次见面刘氏原是必要将她从头到脚夸上一通,没想到对着自己这身工作服,居然也能夸得这么丧心病狂!瞧着眼前的亮紫大红深黑,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过奖,我这是在家里懒散惯了 , 又不像夫人,能衬得起这般富贵的颜色。”

刘氏大喜:“你也觉得这颜色富贵?今曰天后却嫌我太花哨了,让我日后素净些!”

天后英明!琉璃松了口气,点头笑道:“天后这些年穿得庄重,原先却还是素净的时候多,不愿瞧人年纪轻轻就穿得太过富贵也是常情。”

刘氏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只是我最喜欢紫色大裙子,那些素淡些的颜色我穿着也不好看。要不,回头我换上玄色衣裳,红色披帛?”

这有区别吗?琉璃心里泪流满面,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我倒觉得,略素淡些的颜色或许更能衬出这裙子的贵气来。”

刘氏诧异道:“是么?浅淡的颜色也能压得住?”

琉璃点了点头,索性委婉地把紫色的配色宜忌说了一遍,刘氏听得连连点头,最后一把拉住了琉璃的手:“怪道天后总说你最会打扮人了,日后我有什么新衣裳,不如都穿过来给你瞧瞧,夫人也好帮我参详参详,夫人不会嫌我烦吧?”

琉璃简直恨不能找块豆腐撞上去,脸上却不得不绽开笑容:“自然不会!"刘氏愈发高兴,拉着琉璃又是一通天上地下的赞美,琉璃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又消,消了又起,脸上却依然要保持微笑做欢喜状,正销魂间,外头婢女又报:赵娘子来了!

琉璃喜出望外,若不是身份所限,简直想冲出去迎接她。仿佛等了好大一会功夫,赵幺娘才姗姗而来,手上还牵着大约是顺路遇上的小光庭, —进门便笑道:“母亲大喜!刘夫人安好!女儿进门就听到好消息了,怎么每回刘夫人到母亲这里,都会有这般的好事?看来我得想个法子,也把刘夫人请到寒舍去坐坐才好。”

她的笑容温婉,声音清婉,最平常不过的奉承话被她这么一说,竟如带来满室春风。琉璃瞧着自己的这位“女儿”,佩服之情再次油然而生。

赵幺娘原是六年前由裴行俭做主,嫁给了从咸阳尉转为京官的苏味道,两位大龄青年倒也恩爱非常。前几年周王妃惨死,圣人李治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一贯精神,把常乐大长公生和驸马都远远打发到了外地,赵家自然一落千丈,赵幺娘身为“叛徒”,却没受半点牵连,这几年又添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愈发顺心。此时一身淡粉衫子雪青裙子泥金帔子,当真是温柔妩媚,观之可亲。

刘氏原也见过幺娘,此时心情大好,很给面子地挥手一笑:“好说好说。”待看清她拉的是小光庭,更是站了起来:“哎哟,这不是六郎么!我还正想跟夫人说,这都两三个月没瞧见六郎了,想得很。快让我看看,果然是越发俊了!”

她眼里放光,上前几步紧紧拉住了光庭,又把身上的玉佩香囊解了三四个下来,一股脑都塞到他的怀里。

光庭忙抬头去看琉璃。琉璃知道刘氏膝下只有个三岁的女儿,盼儿子都快盼疯了,难免格外喜欢小男孩些,又见她解下的物件只是花哨,并不值钱,就是那块玉佩看着也寻常,便点了点头。

小光庭这才规规矩矩道了谢。刘氏越发高兴,口中称赞惊叹连绵不绝。光庭的小脸上又是吃惊又是茫然,却也牢记着大人的教诲,忍耐着听了下去。

琉璃难免心疼,急中生智,忙扬声道:“你们快去把那个银匣子拿来!”又上前对刘氏笑道:“夫人时常出入禁中,见多识广。我有个相熟的金银铺子,刚给我送了些海外的物件过来,好些我都不曾见过,也不知如今的小娘子们喜欢些什么?不如夫人您来帮我瞧一瞧?”

刘氏自然听出了琉璃要还礼的意思,眼里几乎没冒出光来:“夫人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只是我哪里有这眼光?”手上自然而然便松开了。

赵幺娘何等机灵,忙上前将光庭交到了奶娘手里,示意带他出去,嘴里笑道:“夫人过谦了,夫人何等眼界,您若是看不出,这京城里就没人能评点了!”

说话间小婢女已抱了个鎏金银盒子过来,盒子形状与寻常中原样式不同,盒身四面上还有全身赤裸的女神浮雕图案。刘氏“啊”的一声看直了眼:“这是哪来的盒子?这般羞人模样!”

琉璃笑道:“这不就是波斯那边的么! ”随手打开了盒盖,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些波斯的翼狮形手镯、天青石耳环,埃及的黄金项链、甲虫胸饰,希腊的爱神浮雕小铜镜……正是前些日子何家铺子新送的一批首饰——自打回了长安,琉璃便不肯再收麹崇裕那边的分红,何家铺子却依旧会时不时地送些海外的新鲜物件过来,她知道麹崇裕不肯占人便宜的性子,也就照单全收了。

她眼里放光,上前几步紧紧拉住了光庭,又把身上的玉佩香囊解了三四个下来,一股脑都塞到他的怀里。

光庭忙抬头去看琉璃。琉璃知道刘氏膝下只有个三岁的女儿,盼儿子都快盼疯了,难免格外喜欢小男孩些,又见她解下的物件只是花哨,并不值钱,就是那块玉佩看着也寻常,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