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缓缓点头:“那就好说了,眼下这情形天使也看到了,莫说圣人万万不能被冲撞,便是这宫门重地,也关乎气望,岂能被人污秽?总要容拙荆换身衣裳,止住出血,才好见驾。”他转头看向车夫:“还不赶紧带夫人回去!”
车夫忙应了一声,一拽缰绳,拉着牛车往回就走。阿福这才醒过神来,忙道:“等等!裴少伯,你、你这是要抗旨么?”
裴行俭居高临下,淡淡地瞧着他:“内侍的意思是,圣人是已然知晓拙荆生产在即,因此才特意传旨要她入宫见驾?”阿福只能摇头:“圣人只是……”
裴行俭断然道:“不是就好!为臣子者,当以君主为重,今日裴某宁可领这抗旨之罪,也绝不能陷圣人于不义。天使也不必为难,裴某这便去宫门伏阙待罪,听候圣人发落!”说完便拨转马头,往皇宫的方向打马而去。
阿福不由目瞪口呆,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好半天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汗湿重衣。他呆了片刻,只得打马跟在后面,一路上心里都是七上八下,进宫后便忙不迭直奔明光殿,到了蓬莱殿后,更是一进东间便跪倒在地,将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裴少伯执意要让他家夫人先回去,还说若是这种情形下让库狄氏进宫,是陷圣人于不义。奴婢笨嘴拙舌,不敢跟少伯相辩,只能先回来复命,如今裴少伯已在宫门外等候圣人发落。”
李治看了常乐大长公主一眼,脸色多少有些沉了下来:“大长公主,库狄氏有孕之事,莫非你竟是一无所知?”
常乐站了起来,神色多少有些尴尬:“陛下恕罪,是常乐疏忽了。只是一个月前,那库狄氏的确还带着婢女到处看热闹,谁晓得此番居然就快临盆了。难不成,她是晓得了什么?”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怀疑地看了阿福一眼。这位小内侍可是个见钱眼开的,为了钱敢给自己通风报信,敢帮自己给库狄氏下眼药,未必就不敢收库狄氏的钱,给她透露消息……阿福磕头不迭:“小的不敢欺瞒陛下,小的出宫后除了传旨,不曾多说过一句话。”
李治眉头皱得更紧,冷冷看了常乐一眼,才对阿福道:“下去吧!”
常乐心头一跳,猛然醒悟过来,这阿福适才还在说裴行俭的不是,怎么看都不像是肯给库狄氏通风报信的,再说自己怀疑他,岂不是在打圣人的脸?她心里好不后悔,念头急转间忙换了话头:“陛下,如今裴少伯还在外头,您看……”
李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先传裴行俭进来吧,库狄氏如此胆大妄为,他也难辞其咎!”心里却是愈发憋闷,库狄氏虽然可恶,裴行俭却是难得的可用之才,他今日之所以要把库狄氏丢到明光殿那边让皇后出面处置,就是不想此事牵涉到前朝,谁知却闹出了这种事情!不过既已如此,总要敲打敲打裴行俭才好,难不成还要跟他道歉?
常乐暗暗松了口气:“陛下英明。”裴行俭和库狄氏自然是一样可恶,可他如今正得圣心,按那位姓卢的说法就是,只能各个击破,让圣人彻底恶了库狄氏,以后再慢慢收拾这位司列少常伯,不过今日他既然自己撞上来了,自然更好!
两人各怀心思,屋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等了好大一会儿,裴行俭还没到,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声通报:“陛下,皇后求见。”
李治和常乐大长公主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皇后来得好快!
门帘挑处,武后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居然有些汗意,进门便向李治行了一礼:“陛下,听说裴少伯在宫外请罪,陛下要传他进来回话……”
李治咳了一声,皱眉道:“皇后不是在招待外命妇么?”
武后苦笑着回道:“不过是顿便宴,这都什么时辰了,自然是散了。我是过来时在路上瞧见有人跑得着急忙慌的,多问了一句,才晓得出了这么一档事,臣妾大胆,暂且没让他去宫门传旨。”
李治脸色微沉:“皇后这是何意?”
武后神色却甚是坦然:“陛下,臣妾只是有些不解,库狄氏如今都有八个多月的身孕了,陛下为何突然想起要传她入宫?”这件事么,总不能说自己就是怕她偏袒,所以要先当众教训了库狄氏再说吧?李治心里顿时有些烦乱,转头看了常乐一眼。常乐忙上前一步笑道:“启禀皇后,这都是常乐的不是,是常乐近来听说了库狄夫人的一些事情,有些替我那不争气的夫家妹子担忧,才想让圣人召库狄夫人进宫来问问,谁知她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今日不过坐了段车居然就见红了。”
武后奇道:“不知大长公主听说了什么事情,会如此担忧?”
常乐看了看李治,见他依然面无表情,心知此事隐瞒不住,只能将自己听到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库狄氏如此胡作非为,对义妹都能那般面酸心狠,何况是义女?再者,她贪婪敛财,也是国法不容!”
武后秀眉微蹙,沉思片刻却是问道:“大长公主,敢问这位卢氏子弟的话,大长公主可曾找人核实?”
常乐肯定地点头:“事关重大,常乐自然也让人询问过西州商户,那张氏娘子、安家粮队、白叠织坊都确有其事,只是内情未必人人都知晓罢了。”
武后依然摇头:“既然旁人都不知内情,那卢家子弟的话就未必是真。裴少伯在西疆为政也好,此番吏选也罢,为朝廷固然是做了不少事情,得罪的人却也不在少数,招人嫉恨原是寻常,单面之辞,不足为信。”
李治的眉头不由一皱,常乐脸色也是微变:“殿下……”
武后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如今说这些也是无益,西州之事不妨慢慢查证,只是裴少伯如今还在外头等候发落,臣妾以为,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陛下不宜发落于他。不然今日之事传将出去,到底、到底有些不大妥当。”
李治点了点头:“那依皇后之见,又该如何处置?”皇后的顾虑不无道理,此事一旦闹了出来,若事情属实,库狄氏固然难逃法网,裴行俭也得丢官去职,可谓得不偿失;假如事情都是捏造,那就更难以收尾。何况自己亲自出手教训身怀六甲的外命妇,闹到半路见红,说出去难道很好听?
武后叹了口气:“不如这样吧,就说是我今日见到诸位外命妇,挂念起库狄氏了,才宣她入宫,却忘了她身子已重,结果便出了意外。我记得今日是蒋奉御当值,陛下也不用召裴行俭进宫了,就下旨让蒋奉御跟裴少伯一道回裴府,给库狄氏好好诊个脉,也算是圣人替臣妾描补描补的意思。”
李治脸色不由一松,如此说辞,对外头说得过去,也安抚了裴行俭,倒是两全之计,嘴上却道:“如此岂不是委屈了皇后?”
武后只是一笑:“裴少伯乃国之栋梁,臣妾有什么可委屈的?”
常乐的脸色却彻底沉了下来,皇后认下此事也就罢了,居然还让蒋奉御去给库狄氏看病!她忍不住道:“陛下,库狄氏不遵皇命,为祸西州,裴行俭目无王法,抗旨在先,怎么说来说去,似乎倒成了陛下与皇后对不住他们夫妇?”
李治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武后似乎也没想到常乐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才笑道:“大长公主莫不是觉得我在包庇库狄氏?”
常乐只能道:“常乐不敢,只是库狄氏府中那两位宫婢至今未有名分,此事总是千真万确,陛下因此对她小惩大诫,也算不得什么。裴行俭又是抗旨不遵,两位圣人不予追究已是格外开恩,至于让蒋奉御亲自去给库狄氏诊脉,常乐窃以为,这是恩宠太过,赏罚不明了。”
武后摇头道:“大长公主误会了,库狄氏若是德行有亏,日后什么时辰教训不得?裴少伯却是刚刚为朝廷立下大功的,有什么小过倒是不宜追究。何况他身世畸零,又是子嗣艰难,今日举止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眼下诸事未定,还是莫要出什么意外才好。不然传将出去,岂不成了圣人为了两个宫婢重罚身怀六甲的命妇?不但有损陛下英名,也难免让人多心!”
李治心里一动:的确,裴行俭惧内成性,子嗣上又极为艰难,此次库狄氏见了红,他就敢抗旨,若真是出了什么事……他的脸色不由更是阴沉。常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是反驳不得,只能道:“库狄氏惯会装样,上个月还在到处乱逛,今日却坐几步车就会见红,谁知是真是假!”
武后满脸无可奈何:“蒋奉御的脉息大长公主还信不过么?也罢,大长公主若觉得库狄氏不过是在弄鬼,那公主不如也找个信得过的女医或稳婆,让她跟着蒋奉御一道过去查查,不就什么都水落石出了?”
常乐的眼睛一亮:“好,我的府上正好有个精于此道的嬷嬷,我这就让人带她直接去裴府!”
她原是急性子,对李治和武后草草行礼告了声退,便风一般卷了出去。武后也笑道:“陛下放心,裴少伯为官清正,人品高洁,库狄氏也是谨慎之人,西州之事多半是一场误会。我还是先出去吩咐蒋奉御一声,让他尽心看诊,莫让库狄氏有什么意外才好。”
李治心里愈发不自在,又担心她追问先前的事情,忙点头道:“那就有劳媚娘了。”
武后含笑告退,曼步出了蓬莱殿。一直等在外头的玉柳赶紧跟了上去,眼见四周无人,才低声道:“殿下,常乐大长公主多半会让人咬定库狄氏是弄假。蒋奉御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陛下到底是肯信他一些。”
武后淡淡地一笑:“本来就是弄假,揭穿了又如何!”
玉柳吓了一跳,武后却是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适才满脸的焦急担心都已化成了风轻云淡的惬意:“说来裴守约还的确有些道行,似乎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所以库狄氏今日才会不早不晚坐车出门就见红,所以他才会不快不慢恰恰赶上这桩事。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了他?”
“告诉蒋奉御,不必去驳大长公主的人,实话实说就好。裴守约不是算无遗策么?我就不劳烦他来圣人面前来分辨这一场了,还是把他高高地抬举起来才好。”
她负手看着远方,一字字说得轻柔无比:“如此,他这一摔,才会再也翻不了身!”
第五章 生死一线 祸福难辨
裴府的上房原是修得格外轩朗,虽说依着裴行俭四品官的规格,堂舍不过是五间七架,也并无重栱藻井,但那简洁的线条,舒展的轮廓,却让整栋建筑显得格外古雅,连两边三间两架的厢房看去都比寻常屋舍高华,加上房屋前后错落有致的佳木奇石,整个院子自有一份画卷般的风情。
只是此时此刻,那满院子进进出出的忙乱身影,到处响起的焦急询问和压抑声音,却把这幅画卷破坏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东厢的耳房里,七八个婢女管事将门口围了个严严实实,随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人人都愈发紧张,年纪略小的几个更是脸色惨白,连气都不敢出了。
猛然间,从紧闭的木门里传出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露出头了!”随即,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响了起来:“夫人,用力,快些用力!”“娘子快憋住气……”“好了,好了,快拿剪子过来!”
在蓦然响起的婴儿啼哭声中,产婆欢乐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是个小郎君!是个小郎君!”
满院子的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好些人笑了两声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就站得有些酸麻了。
耳房的屏风后面,躺在产床上的琉璃也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小家伙,总算没有难缠到家,只是性子也太急了点,自己刚刚到家,还没想好怎么接着演呢,他就假戏真做地赶着出来了!好在家里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他出来得也算顺利……她闭上眼睛刚想歇口气,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产婆尖利的声音——“娘子莫睡,再加把劲,还有一个!娘子肚里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琉璃差点没直接从床上蹦起来!转头瞧见满脸是汗却没露出半分意外的阿燕,再看看这间早就收拾出来的产房和半个月前就候在府里的两个产婆,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愈发紧张的裴行俭……她猛然间明白过来:自己真的怀上了双胞胎,而且他们都早知道了这件事,就把她一个人蒙在了鼓里!
这叫什么事啊?
她还没来得及表达愤怒,阿燕已上前两步,往她嘴里送了片人参,又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娘子莫要害怕,娘子是有福气的人,一定能把两个小郎君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害怕?自己为什么要害怕?琉璃恼火地冲阿燕翻了个白眼。只是配上她此时汗水淋漓的苍白面孔,那眼神不但没有半点威慑力,看去倒像是立马要昏厥了一般。边上的产婆的声音也突然变了调:“哎呀,哎呀不好了,这一个,这一个的胎位转了!”
阿燕脸色顿时一白,转身拿出几根金针便往琉璃身上扎了下去,也不晓得是扎在什么穴道上,在这当口上居然也能让琉璃疼得一个哆嗦。她的鼓劲声听着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事的,这第二个胎位有些不顺原是寻常,阿燕这就帮小郎君挪挪,娘子你忍着点……”
阿燕的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推在琉璃的肚子上,让人只觉得身子最深处有无数把利刃在搅动。琉璃原是颇能忍耐疼痛的,可这一回,却忍不住尖叫出声,意识里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疼痛。
也不知熬了多少时辰,琉璃疼得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隐隐间却听见有人在吸凉气:“夫人生了多久了?胎位还是不对么?这可不大好了。”随即便是阿燕的低声训斥:“你胡说什么?还不出去!”那人忙分辨:“你这女医好生无礼,老身可是奉命而来,再说宫里贵人还有一半是老身亲手接生的,你家娘子分明就是顶不住了,要保她只怕就要舍了小的……”琉璃原本已是有些神智模糊,听到前头这句,胸口更是一紧:保大的还是保小的,自己竟也遇到这样的选择了?惶然中,她一把攥住了身边说话的人:“守约呢?守约回来没有?”她有话要跟他说,有话必须要跟他说!
被她抓住的人“哎呦”了一声,恰好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琉璃下意识地攥得更紧,好一会儿这阵绞痛过去,她才听到身边带着哭腔的声音:“唉,唉,夫人,夫人!”
琉璃忙松开了手,仿佛只是两三个呼吸之间,疼痛又绞了上来。她无声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却是愈发憋闷,连身子都禁不住痉挛起来。
阿燕脸色已是惨白,声音也有些发抖:“娘子,娘子你放松些,一定要放松些!”
琉璃哪里放松得下来?她只觉得全身颤抖,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都睁不开了,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这次,大概真的熬不过去了,可孩子……正恍惚间,木门“咣”地一响,惊呼声里,她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耳边响起了最熟悉的温润声音:“琉璃,琉璃,我在这里!”
琉璃精神一振,用力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神色从容又专注。琉璃心头一热,正想说话,裴行俭却抢先轻声道:“我听见你在唤我,所以进来看看你,还好,你的手劲还是这么大,把大长公主特意请过来的嬷嬷都抓哭了,我也就放心了。”
啊?琉璃要交代的话,一时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裴行俭伸手捋了捋她鬓角汗湿的碎发,笑容温柔,声音轻快:“琉璃,你快加把劲吧,你不知道,三郎早就盼着能带两个小兄弟出去玩了。”
看着这张轻松的笑脸,琉璃满心里顿时只剩下了悲愤——加把劲,说得倒轻巧,有本事他自己来生一个试试!而且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连三郎都早就知道是两个弟弟了,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她的心头一时万马奔腾,什么恐惧伤感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想仰天长啸一声:大娘我不生了行不行!
不过这种事到底由不得她做主,被裴行俭这么一打岔,她的呼吸倒是顺畅了许多,连阿燕原本已经发软的手也变得稳定起来,疼痛自然愈发剜心刺骨,裴行俭却犹自在她耳边唠叨什么 “莫怕莫怕,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何况不过是瓜熟蒂落?”又是什么“养卿千日,用卿一时”,琉璃忍无可忍,阵痛间歇里咬牙回了一句:“买一赠一,你还要怎地!”
裴行俭顿了顿才叹道:“都说满招损,谦受益,我这不是怕你自满么,咱们好容易买了这么大的宅子,如今才填上了三个,你还任重道远!”
琉璃简直无语凝噎,阿燕的手上却松了松,一口气透了出来:“娘子,娘子你可以用劲了!”
裴行俭的手突然微微一颤,不等琉璃看清他的表情,便俯身紧紧揽住了她,轻声道:“琉璃,你听见没有,就快好了,咱们一起加把劲!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一定,一定要陪着我!”
他的声音多少有些异样,琉璃一时也辨不出其中的悲喜意味,只觉得他怀抱温暖而双唇却是格外冰凉,那低低的鼓励声里带着安慰,带着祈求。她自己早已满嘴都是腥味,却也努力憋住了一口气,按着阿燕的引导用了几次劲,耳边终于听到一声尖叫:“出来了!出来了!”随即便是几声啼哭和一片欢腾:“又添了个小郎君!”裴行俭抬起了头,那微笑的面孔在琉璃眼里却变得有些模糊:“琉璃,咱们的四郎也出来了!你听听,他哭得多有精神!”
四郎?他到底会不会数数啊!琉璃心头一松,脑中只转过这个念头,整个人便陷入了黑沉沉的昏暗。
一片混沌之中,琉璃觉得自己断断续续地做了好些梦,又仿佛是随着一条河流载沉载浮,待得整个人终于浮出水面时,首先竟是听到的几声清脆的鸟鸣。她慢慢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已像平时一样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窗外似乎已是早晨。裴行俭和衣睡在床榻外面,侧身而卧,一只手环着她的肩头将她揽在胸口。从窗棂里透进来的晨光照在他的背后,看不大清他的脸上的表情,却把他鬓角的几缕灰白映得分外清楚……琉璃心头一紧,正想仔细瞧瞧,裴行俭已蓦然睁开了双眼,对上她的目光,又腾地支起了身子。琉璃这才看清,他不但鬓角添了白发,面孔也明显瘦了一圈,眼里满是血丝,一双眸子却是亮得惊人,此时一眨不眨地盯着琉璃的脸上,仿佛呼吸间她就会蓦然消失。
琉璃一阵心疼,忙哑声道:“守约,我没事。”
裴行俭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来,用手背一遍遍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仿佛终于确认她就在自己眼前,脸上才慢慢露出往日的温和笑容:“没事就好。你现在身上还疼不疼?要不要喝点水?可想吃点什么?”
琉璃嗓子发干,身上到处酸疼,可心里到底惦记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忙问道:“孩子呢?他们怎么样了?”
裴行俭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些自豪:“他们都好得很。蒋奉御那天也来了,他和韩四细细看过两个孩子,说他们个头虽小了些,身子却都还健壮。这两天他们吃奶都吃得极好,入夜后也不闹腾。眼下天气正暖,只要精心调理,用不了两个月,定然就能变得白白胖胖的!”
琉璃松了口气,随即便觉得有些不对:“这两天?”
裴行俭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言,笑容却依然轻松:“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能睡么?都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
难怪他起来会如此疲惫!琉璃心里更疼,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只觉得他身上仿佛都单薄了好些,裴行俭反手揽住了她,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两人相拥无言,还是琉璃突然想起了一事,低声道:“你早就知道我怀的是双生子了吧?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裴行俭抚摸着她的长发,目光更是温柔:“这种事,遇上了便是遇上了。你安安心心养着身子比什么都强,又何必说出来让你也担心害怕?”
“害怕?”琉璃困惑地抬头望着裴行俭,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几分意外,略一思量才疑惑道:“你是不是见惯了苏桐苏槿那对双生儿,便觉得此事寻常得很?”
琉璃点了点头,心道,就算没见过他们,我也不会觉得双胞胎有多不寻常啊!
“那你总知道双生不吉这种说法吧?”
琉璃茫然摇头,双生不吉?还有这种说法?虽说她平日不爱跟人议论家长里短,但多子多福还是知道的,一次生俩,为什么会不吉利?
裴行俭伸手撑住额头,失声笑了出来:“琉璃啊琉璃!”好一会儿,他才止住了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经史上有的正经说辞,只是双生儿到底少见,十有八九会又早产难产,母子平安者着实不多,好些双生子里有一个还会格外孱弱。久而久之,就有了双生者母子兄弟相妨的说法,好些人家生下双生子后会立刻送走一个,平日里也特别忌讳旁人提及此事。也就是恩师那般豁达的,才不会在意这些。”
“我也晓得,你多半不会忌讳,只是你这次本来就怀得辛苦,我实在不想说出来让你费神,没想到……”他笑着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如释重负。
琉璃一阵发窘,她自然知道这年头生孩子不容易,十个女人少说有两个会死于生产,却没想到生双胞胎会如此危险,能母子平安的居然是少数!想着这几个月里他默默扛下的压力,那样的日夜担心,却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发现,想到他前天在自己面前满脸轻松地插科打诨,转眼间却白了好些头发。琉璃的眼睛不由一热,伸手轻轻摸了摸裴行俭的面颊,手指间的触感分明比当年多了些粗糙,却依然能在她心底带起沙沙的战栗。
裴行俭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掌,将她的掌心移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随即便翻身而起,从床边暖着的水壶里倒了杯糖水,自己试了试温度,扶起琉璃,慢慢喂到了她嘴里。
琉璃这才觉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两杯才好了些。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轻声道:“四郎和五郎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裴行俭笑着扬声:“来人!”
声音刚落,门帘一荡,小米“噌”地蹿了进来。有裴行俭在,她也不敢说话,只是红着眼睛上来帮琉璃换了内衣和褥垫,又用热面巾略擦了擦她的脸孔脖颈,拢了拢头发。自有婢女端上早已准备好的粟米粥、鸡子羹,琉璃每样用了半碗,两个奶娘便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小家伙们依然没睁开眼睛,一个睡得正沉,一个却在砸吧着小嘴。在高大丰满的奶娘怀里,那两张红通通的脸孔更是显得只有拳头般一点点大,琉璃心头不由牵得一阵生疼。
裴行俭脸色却甚是愉悦,指着砸吧嘴的那个低声道:“这是四郎,虽然比五郎出来得晚些,倒是比五郎还重了几两,精神头也更大。”
琉璃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他是晚出来的,为什么是四郎?”对了,先前他也这么说过……裴行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好笑地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长幼有序,哪有做兄长的呆在弟弟脚下的道理?四郎虽然出来得晚,在你肚子里却占着尊长的位置,自然是阿兄。”
啊?这样也行?琉璃又是一阵茫然,只觉得经过这个早晨,自己的世界观已经碎成了一地渣滓。
裴行俭瞧着她的模样,终于笑出了声,摸了摸她的头,回身抱过四郎送到琉璃眼前:“你看,他的双眼皮多深,生得真是像你。”
琉璃仔细瞧了瞧这张皱巴巴的小脸,因为生得小,看去的确分外可怜可爱,不过说到像自己,而且是“真是像你”,嗯?难不成裴行俭眼里自己就是这个模样?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他又低声笑道:“你总担心着咱们家没人叫光庭,这下不用愁了,光庭、耀庭随你起!”
光庭!琉璃脑袋里顿时 “嗡”地一下——她早就跟裴行俭说好了,这一胎若是男孩,依然要起名叫光庭,可是,现在,是两个男孩了,她该给哪个起名叫光庭?明明是一样的孩子,难道因为自己的这个选择,一个能留名青史,另一个就注定会默默无闻?她低头看了看四郎,又抬头看了看五郎,心里不由乱成了一团。
裴行俭关切地扶住了她的肩头:“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琉璃摇了摇头,正想找个借口,外头传来了小婢女的声音:“蒋奉御到了!”
裴行俭忙扶着她躺了下来,轻声道:“这两日奉御早晚都会过来给你诊脉,我去迎一迎他。”琉璃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依然在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上转来转去,半晌才伸手捂住双眼,默默地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之后,蓬莱宫的含凉殿里,武后听完玉柳的回禀,也伸指按住了自己眉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的手白皙柔美,比少女的还要娇嫩无瑕,此时那格外修长的食指按在眉心鲜红的花钿上,看去就如一幅色调冷艳的图画。良久之后,她才感慨地吐了口气:“没想到,她还真是有些造化的。”
玉柳心里也有些感慨,可不是!当日那情形,库狄氏若是进宫,在烈日下跪下半个时辰,便是女医那边不动手脚,也定然会出事;而她半路返回,但凡有一丝弄假,夫妇俩更是逃不掉欺君的罪名。可谁能想到,她怀的竟是双胎,而且当天就生下了孩子,自己昏睡两夜后也熬了过来,如此一来,倒当真是让陛下对他们略有内疚,却不至于无颜以对,这不是造化还能是什么?
此刻瞧着武后的脸色,她却不好附和,只能轻声道:“跟过殿下的人,原是有福些,这世上,谁的福运还能比殿下更厚?”
武后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瞧了瞧窗外,嘴角嘲讽地扬了起来:“福运?这东西可是来去无踪,靠不住得很。你瞧瞧外头,眼见着要下雨了。端午时那样的好天气,谁会想到这续命索竟戴不了三日?”
窗外的天空果然是阴沉沉的,太液池仿佛罩在一层薄雾之中,不断在燕子在湖面上低掠而过。玉柳不由伸手摸了摸臂上的续命索,按宫里的规矩,这五彩丝得在节后第一个雨天剪断丢入水里,方能辟邪得福,从端午系上到此刻,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日多。她也觉得有些晦气,口中却笑道:“早些剪了,正好早些得福。日子还长着呢,这一时半会儿的晴雨,又算得了什么?”
武后沉默片刻,微微点头:“你说得是,来日方长。这次是我心急了,总想着可以一劳永逸,却没想过事有反常即为妖,裴行俭敢如此拿大,自然有所凭仗。其实如今这结果,与原先想的也没什么不同,顺势而为,未必不能一箭双雕!”
玉柳松了口气,忙笑道:“殿下英明。如今蒋奉御还在殿外等着,圣上那边该如何回禀才是?”
武后语气淡然:“自然还是实话实说。库狄氏这回不但九死一生,身子也是亏得狠了,日后如何还难说,这些事,大长公主都知道,总不好单瞒着圣人。 再者,兼听则明,窦宽也该想法子提醒提醒圣人,这西州的事情,还有谁最是清楚!”
玉柳应诺一声,退出门外。站在含凉殿的台阶上,迎面的风里分明已带上了丝丝凉意。她抬头看了看,蓬莱宫的南面,云层正越压越低,黑沉沉的仿佛隐藏了千军万马。一阵疾风刮过,憋了许久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五月的雨水来去都快,这场雨看着来势汹汹,不过半天却也就云散雨收。第二天太阳一出,反而更添了几分闷气,到了午后,天气更是炎热逼人。离太液池略远的紫宸殿里,就算四角都放上冰盆,也挡不住西边窗口透进来的那股热浪。
李治用手帕捂着嘴咳了两声,突然觉得,此时把这位天山县公和大长公主府的人叫来问话,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站在他面前的麴崇裕身穿紫色团花襕袍,金钩玉带,黑纱笼冠,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清逸。只是此刻这张面孔上却是一片冰寒,连那醇厚的声音也仿佛带着尖锐的棱角:“启禀陛下,卢录事所说之事荒谬可笑,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臣不知该从哪里驳起!”
刚刚说完一大篇话的卢录事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张口便想反驳,突然意识到这是御前,麴崇裕再没权势再没威严,也是二品县公,自己这九品录事不好与之相争,只能咬牙行了个礼:“下官不过转述他人话语,若有不实之处,还请县公指教!”
麴崇裕莫说答话,连眼角都没往卢录事身上扫一下,只是讥嘲地“哼”了一声,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李治不由皱了皱眉:“那就先说说粮行的事吧。军粮事大,西州为何会让安氏商贾掌握这样的命脉?”
麴崇裕微微欠身:“陛下明鉴,当年西州几次收粮运粮的确是以商贾为主,却并非只用安氏一族,而是全州行商大户悉数参与,共计十九族八十三户,这份名单兵部存有底档,一查便知。此为其一。
“其二,臣等之所以要用商户运粮,也绝非徇私。西州地广人稀,五县二十四乡,户不过一万出头。显庆年间两次大战,西州都要运送十几万石粮草。若征用民夫,倾全州之力,也不足以供应前线将士,且耗费巨大、耗时极长,民夫徒步运粮,每日行不过十几里,超过千里,路上损耗便要占到粮草一半以上。不得已,臣等才动用了商贾,收粮价格虽高于市价,损耗却全由商户负担,车马运输,脚程更比民夫快了一倍有余,不但省时省力,还减少了两成开支,兵部曾因此明文嘉奖相关人等。此后,伊州、庭州运送军粮亦无不如此。此事但凡曾在西疆为官者无不知晓,陛下一问即知。
“至于说到安氏米行,安氏原是昭武九姓之首,数代以来,不但任着西疆行商的萨宝,也是西州米行、布行、口马行诸业的头领,据微臣所知,在长安西市、洛阳北市,这些行当的社老行首亦是安氏族人代代相承。”他终于转头看向了卢录事,笑容冷诮,“录事既云西州安氏粮号兴旺,乃是麴某等人纵容之故,却不知依录事之见,这长安、洛阳的安氏店铺如此兴旺,又是谁人纵容的?”
卢录事心里早已开始打鼓:堂兄不是跟大长公主说,这位麴县公与裴行俭面和心离,绝不会替他说话吗?如今看来怎么不是这么回事?听得这一问,他更是暗暗叫苦,这些事情他不过是听堂兄说过,偏偏这边圣人相召,堂兄却出了门,公主这才派自己来顶差,说到这些细节之事,他又怎么能知道?
李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兵部的记录,官员的说辞,粮草的支出,行社的名单,这些都是最容易查的东西,麴崇裕既然敢提,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他心头一阵莫名烦乱,语气不由更冷了几分:“那张氏之女又是怎么回事?”
麴崇裕秀长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默然片刻才低声回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乃微臣家丑,微臣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李治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这与县公又有什么干系?”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陛下有所不知,张氏与麴家世为婚姻,先父曾有心让这位张氏孤女入麴家为平妻,只是微臣不忍辜负拙荆,又不喜此女性情,便把事情一年年拖了下来。后来也是家父做主,让此女认了裴少伯为义兄,望她日后多个倚靠。谁知此女对微臣怀恨在心,龙朔二年,苏海政苏大都护发兵西州,她便主动与苏氏之子为妾,欲置微臣于死地。因事情累及裴少伯,库狄夫人才当众与张氏翻脸。此后苏氏父子入罪,张氏回归本家,微臣离开西州时,听闻她当月便入了空门,过了两年便正式落发了。”
“总而言之,是微臣当初年少轻狂,有负于张氏,后来又连累了同僚,每每念及,惭愧无地。可此事与裴少伯夫妇并无干系,张氏女出家时,裴少伯夫妇已离开西州两年有余,也不晓得是谁编出了这样一番似是而非的鬼话,把事情都推到了库狄夫人头上!”
李治怔怔地看着麴崇裕,眼前这张俊秀出尘的面孔实在太有说服力,再一瞧卢录事也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他不由吐了口气,背脊都有些弯了下来:“那白叠作坊呢,难不成也是无中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