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中间那席上的几位士子却仿佛不曾听到议论,一位相貌只是略显清秀,眸子却格外灵动的红衣女对身旁的男子低声说了几句,那男子笑着站了起来。他看去已过而立之年,容貌英俊,身材魁伟,端着酒杯不假思索便朗声吟道冬月雪纷飞,洞府犹春衣,仙子多情态,阮郎不得归。”词句虽然平常,倒是应情应景,颇见敏思。

满座之人都喝起彩来,一位年方弱冠的白衣文士笑道:“霍君果然有自知之明,今日不多留几首好诗,妙儿是决计不能放你归去的,只怕也要留你在这神仙洞府里待到地老天荒了。”顿时惹来哄堂大笑。

笑声刚歇,人群中一个粗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吟诗赋文,佳人美酒,方是我辈中事!白头又如何,难不成还怕了错过试判?”话题竟是又转了回去,应和者的鄙薄和抱怨也越发露骨。有人锐声道:“听说那位裴少伯也是名门之后,真不怕辱没了先人!”

二楼的一间雅室,有人“砰”的一声合上了窗页,将笑骂声都关在了外面。

颇为宽敞的房间里,随即响起一声低笑:“如琢何必急着关窗,今曰这月旦评的文会着实有些无聊,且听听这出戏能唱到几时,岂不还算有趣?”说话之人闲闲地坐在酒案后,衣袍素洁,笑容温润,明亮的眸子里此刻也满是笑意,仿佛外头被众人嘲讽指责的裴少伯与他毫无关系。

过去关窗的裴承先却是冷笑一声,撩抱在裴行俭对面坐了下来:“守约兄气量宽宏,能笑听众口低毁辱骂,甚至辱及门楣,承先的确不敢相比!”

裴行俭摇了摇头,笑容未减半分:“不过是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奉命在这里说些挑拨是非的尖酸话,若是把这些都放在心上,我二十年前就一头 碰死了!”

奉命挑拨的小人?裴承先满脸怀疑地看了看裴行俭。

裴行俭往外看了一眼,神色笃定:“乍一眼看去,下头是人头攒动,议 汹汹,不过若用心去听,挑头说那些话的不过是那么十几人,他们能换地方,换言辞,却换不了自己的那把嗓子!可惜这等场合,正经权贵子弟多适不肯来的,愿意应和他们的人自然不多。若是真正的群情汹涌,岂是这等挑都挑不热的场面?”

裴承先皱了皱眉才道:“你说得或是有理。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士子们爱惜前程,不敢议论朝政,也是有的,心里怎么想却也难说。这些日子你若是听到过那些衣冠子弟私下小聚时的议论,就知道这样的议论已经算是客气了!”

裴行俭笑着摇头倒不必去听了。如今最恨这吏选之法的,自然是宗室权贵子弟,尤其是各位公主的公子们。他们原先虽不似王子王孙般有爵位可期,但靠着家世,也是不愁前程的。如今却让他们去与寻常人等一道考律法政务,他们焉能不心生愤恨?再者,就是那些长于文采而疏于庶 务的高门子弟,他们熟读经史子集,素来目无下尘,觉得这试判之制有辱斯文,也是理所应当。

“如琢,你身边交往的,原本多是这两种人,难免觉得天下人都反对此法。可宗室高门子弟在天下选人中才占了多少?真正的寒门学子乃至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看法只怕不尽相同吧?”

裴承先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我的确认识几个寻常人家的子弟,他们对此多是将信将疑,有人觉得这不过是个幌子,有人疑心难以长久,不过倒也说过,若真能以此为制,倒是一个……不失公平的法子。”

裴行俭手指轻轻一敲案几:“说得好,就是这四个字,不失公平!如琢,不是行检狂妄,我如今提的这铨选之法不敢说没有弊端,却还勉强当得起公平二字。须知世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这僧多粥少的局面已是积重难返,让大家有这样一条公平的路子可走,他们才能有所指望’即使不能如愿,那也是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朝廷。

“至于入场要考律法政务,莫说贞观年间便有此例,如今只是将之定为侱式而已,就说这吏部选官,究竟是所为何来?为官者固然当读书明理,但若是只知诗书而不知律法、不通政务,又怎么谈得上能去治理百姓、报效国家?”

他剑眉微扬,整个人渐渐有了一种逼人的气势:“如琢,你久居京城,交往者均为宗室清贵,谈论都是道德文章。你可曾去过边陲州府,见过那不学无术的禄蠹为官一任,为害一方?你可曾见过那些空负才学的贫寒学子,报国无门,不是就此消沉蹉跎,就是怨天尤人,甚至走了歪门邪路?先皇曾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士子们对朝廷只剩一团怨气,天下如何能长治久安?若是没有太平盛世,我等又谈什么今生的功业,后人的前程!”

看着那双寒星般的眸子,裴承先一时神为之夺,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我不是说你的法子不好。平心而论,此法对朝廷的确有些益处,只是你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又谈什么改革选制,安定人心?”

裴行俭微微一笑,神色又恢复了先前的平和:“多谢如琢提点。我也并作不知好歹,时至今日,这长安城里,能邀我到此听市井言语、苦口婆心劝 我莫要激进、需留退路的人,除了如琢你,大概也没旁人了。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此事我意已决,如琢也大可不必担心。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有数,事情绝不会如你担忧的那般。”

裴承先不由松了口气,一时默然无语。

裴行俭却是笑着举起了酒杯:“如琢,盛情无以为报,请!”满满的一杯清酒被他转眼就喝了下去,顺手再倒酒时,才发现面前的酒壶竟然已空。

裴承先本来百感交集,看见这最眼熟不过的一幕,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这么些年了,无论喝酒还是辩理,守约兄果然还是令人望尘莫及!”

他仰头也喝了杯酒,放下酒盏时,笑容里已多了些自嘲:“守约兄既然心里有数,我也不必多说了。只是你也看过下面的热闹,你可知道,今夜的宾客里有多少待选之士?今夜之后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造化?”

裴行俭手指间转动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飞马纹高足鎏金杯,微笑着点了点头:“略知一二。这平康坊原本就是各地待选之人云集之所,每年入京这厂几个月,他们都会竭力结交权贵、张扬名声,自然也会被人掂量评判,才貌出众者多被权贵收为心腹,甚至招做女婿的。至于这月旦之评,十年来更是慢慢成了一条青云捷径。今夜大出风头的诸位,想来有一些明日便会被人收入囊中吧?”

裴承先提起自己面前的酒壶给他满了…杯,冷笑着问道:“那以守约的眼光,今夜胜出的这几位文才品格如何?”

裴行俭欠身道谢,又毫不犹豫地摇头。“除了年纪最小的那位苏进士,其余文才不过尔尔,倒是形貌不俗,口齿便给,墨书也有可观之处。我猜”他笑着喝了一口酒,“大约都还有些仕途的资历,律法政务上也是精熟的。不然,这一回有人岂不是要赔本?”

裴承先嘲讽地挑了挑眉:“赔本么?那倒未必。我前几日刚刚听闻了一桩旧事。郝相最爱《汉书》,前几年他主持吏选时,便颇有几位选人因熟读《汉书》而入选。谁知没多久便有御史上书,直指郝相选人不当,有入选者德行学问均不足取。只因投了郝相之好便被委以清要之职,那几个能背《汉书》的都在其列,他们上任后的公文有误、行事无度之处竟是被查得清清楚楚。圣人对郝相虽然宠信有加,却也不得不让他改任了他职。

“守约兄,天下之大,选人之多,以有心算无心,只怕盖世之才,也难挡这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裴行俭微微点头,神色依然平静:“如琢说得是,投其所好,未必是要网罗人才,说不定只是留来一击致命的,以有心算无心……”他笑了笑,转头看向了门帘,明亮的目光仿佛透过木门落在了下面那鱼龙混杂的大厅里。

大堂里不知谁念了几句诗,换来一阵哄然叫好,又有人高声叫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日难得盛会,谁再提那些扫兴的,便轰他出去!”顿时引起了更响亮的笑声和应和。

裴行俭的嘴角不由扬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裴承先也是若有所思,犹豫片刻还是沉声道:“还有一事,不知守约兄可有耳闻,今年家中有人待选的几个宗室子弟,最近聚得越发勤了,而且常去常乐大长公主的府邸。”

“常乐大长公主?”裴行俭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讶。

裴承先垂眸看着眼前的酒杯,神情有些复杂:“自打前年我的那位继母去世后,常乐大长公主一直耿耿于怀。她在宗室子弟中素来就极有威望,而且我还听闻,圣人似乎有意聘她的女儿为周王妃,连辈分都不计较了,圣眷之隆可见一斑……守约兄,你要当心些。”

裴行俭垂眸思量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果然是智者忧而能者劳,大伙儿辛苦了!”

第十七章风波乍起端倪初露

寒冬腊月,积雪未融,从太极宫皇城西墙外吹进来的寒风几可刺骨,已在风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的侍卫们身子旱冻得发木,被风一吹,脸上竟有种针扎火炙般的痛感。有人忍不住跺了跺脚,低声咒骂起来——在这种该死的天气里,守着这么多人搞什么试判,实在是个倒霉差事,不久前的科举虽然时间更长,好歹还是在廊庑里,总强过在这种没遮没拦的地方吃风!

在侍卫们的面前,是黑压压一大片露天应试的选人,坐满了两面宫墙与夹墙间的空地,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人人都身穿裘衣,怀抱手炉,脚边还放着笔墨纸张乃至木炭等物,膝下却只有一张单席。有些席子边上就是未化的冰雪,看着都让人腿肚子转筋。不过对大多数选人们来说,此刻眼前试卷上那两道看似简单的判题,却远比这张冰冷的坐席更叫他们如坐针毡。

好些人还是第一次经历这阵仗,苦思冥想了半日后要提笔答题,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冻僵了,又忙不迭地伸手入怀取暖,再动笔时,未免便有些手忙脚乱。之前经过科举的士子们却要从容得多,理清思路,打过底稿,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一字字地誊写到眼前的白麻纸上。

眼见日上中天,各处有人高声唱时,不管是胸有成竹还是满脸沮丧的选人都放下了笔杆,理好试卷,依次交了上去。

在离宫墙近些的地方,许多考生都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两位官员。那身着紫袍的年纪略长,精神矍铄,气度高峻,一眼望去便叫人肃然起敬,想来应该是主持吏选的李敬玄李相公。而另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自然就是近来名声大噪的司列少常伯裴行俭。只见他身量修长,容貌清朗,整个人看去温润如玉,跟传闻中的孤勇峻切竟是截然不同,只是一双眸子异常明彻,叫人不敢逼视。

来自郑州的选人霍标早就答完了判题,到了后来,心神倒是有一多半放在了这位吏部选官身上。待交好试卷,他又悄悄打量了几眼,正想转身,裴行俭的目光却蓦然转了过来,与他对了个正着。霍标顿时觉得一阵寒风吹透了衣袍,忙不迭地低下了头去,顺着人流往外就走,可不知怎的,背上却依然一阵阵的发凉……“霍少府!”

肩头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记,霍标险些没跳起来。他转头一眼瞪了过去,落入眼中的却是一张年轻俊俏的笑脸。被他一瞪,那笑脸顿时有点发僵:“霍兄……”

霍标认得此人正是赵州才子苏味道,年纪虽轻,却早已中了进士,自打上回月旦评的宴会后,两人又是常来常往的。他也只得扯了扯嘴角,半开玩笑地抱怨道:“苏大才子,你是想吓死霍某么?”

苏味道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这不心里没底,正想找人参详参详么?一眼看见霍兄便大喜过望了,失礼失礼!对了,霍兄,今日这两道判题,那道‘对京令问喘牛’也就罢了,头一道‘为吏私田不善’,到底应做何解?”

霍标原本做过四年的县尉,熟知律法,近来又苦读了律疏,闻言便笑了起来:“苏贤弟是没大留心户婚律吧?其中就有一条,‘诸部内田畴荒芜者,以十分论,一分笞三十,一分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州县长官亦不能免。此公勤于公田而怠于私田,虽是罪不至笞,到底也是有违律法,愚兄窃以为,长官应加以教导。”

苏味道“啊”了一声,以掌击额:“该死!我只依稀记得此事应是与律法不合,怎么也想不起具体条目了,答题时也只能含糊过去,这可如何是好!”

旁边有人听见,也都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他们这一个多月自然也抱着《永徽律疏》读了无数遍,但这种不起眼的条目如何能倒背如流?转眼又凑了几个人上来问长问短。有人提到第一道判题,苏味道便笑道:“这里头除了礼法,还有典故,是出自《前汉书》……”

霍标一颗心顿时猛地沉了下去——这道题居然有出处!枉他自以为精通律法,答得妥帖周详,却没想到判题里会用上史书里的典故!自己这几年来一直蹉跎岁月,好容易今年要考律法政务了,又有贵人赏识照应,不愁面铨不过,难不成却要栽在这样一道题上?

他心头一片乱麻,耳边的叹息抱怨顿时再也听不进一个字,嘴里虽然跟着敷衍,却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站在天门街上,四面--望,只觉得天地苍茫,人流如蚁。苏味道倒是缓过来了,紧了紧裘袍便笑道:“霍兄远见,幸亏今日还有顿洒,正好驱寒去愁。”霍标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几日前便已在北里的张妙儿那里订了今日中午的席面,当时正是手头阔绰,春风得意,挥手便花出了八十缗钱,如今想来……他心绪起伏,却也不好多说,在人流中一路往东而行,不多久便到了平康坊北里。

两人在路上又遇到了霍标相邀的另外几个选人,人人都道自己答得不好,来自蜀地的进士舒侠舞和江南举人杨景更是闷头苦笑两声而已。霍标虽知这几个都颇有真才实学,未必说的是实情,心里却多少好受了点。

张妙儿就住在中曲往里第六家,三进的齐整宅院,住着假母和她们姊妹三个。众人一进门,张妙儿便笑着迎了出来,也不问考得如何,只一迭声地让婢子们去拿早已准备好的姜汤热水,自己引着几个人往堂屋里走:“今日风寒,各位先去暖房坐一坐,酒菜奴都已备好,等喝过姜汤,再喝上几杯热热的酒水,什么寒气都驱尽了。郎君们都是还要大展身手的,可要好好保养身子。”

她的声音又柔又暖,霍标原是心事重重,听着这话,心头也是一热。苏味道更是摇头长叹:“妙儿姊姊一片高情,小生这次试判若是未能入等,岂不羞哉!”

张妙儿笑得秋波流转:“苏郎说笑呢,诸位郎君如今名满长安,你们若不能人等,你们不用羞,只怕考官羞也要羞煞了!”

苏味道被逗得哈哈大笑:“那就借妙儿姊姊的吉言了!”

穿过遍植花卉的前院,进了陈设雅洁的堂屋,再往后便是一间不大的暖房,里头未设席褥,只在红色地衣上放着一张带屏风的长榻和几个坐墩、胡床,由人随意坐卧。几盆炭火正烧得通红,满屋暖香宜人。待用热水净过手面,喝下一碗加糖的姜汤,再回想适才在寒风里坐的两个时辰,人人都觉得恍若做了场噩梦。

张妙儿在外头布置好了席面,请大家入座。几个婢子穿梭来往,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头一道便是飞鸾炙,烤得金黄的鸽子摆放在加味红酥盘里,颜色本来便已鲜亮诱人,那红酥的甜香加上烤鸽的异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苏味道第一个击案而笑:“妙儿好心思,霍兄指日就要鹏程万里,自然也少不得姊姊的红鸾星动!”其余几个士子也都笑了起来。

舒侠舞平日最爱凑趣,今天却一直都有点闷闷的,此时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霍兄和妙儿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怜我等判题也答不出,身边也没人陪,倒是越发凄凉了。”

苏味道笑道:“舒兄,你若是思念楚娘就明说,晚上咱们再去她那边开一席便是,又何必在这里拈酸?”

霍标看着那飞鸾炙,却有些触动了心思——鹏程万里,飞上枝头,若是这次试判得过,或许还真有些指望,若是这一关都过不去,自然什么都是烟云,如今家里的两个兄长都被蹉跎得灰了心,全家就指望自己了……张妙儿瞧了霍标一眼,笑着插话:“王家妹子这时辰只怕也是不得闲的,不如奴家叫些别的姊妹来歌舞助兴?”又轻轻推了推霍标:“霍郎,你看好不好?”

霍标怔了怔才醒悟过来,妙儿是在帮自己省钱。那王楚娘言谈风趣,最善戏谑,是中曲一等一的红人,请她来这里陪一次酒,少说也要二三十缗,若是请些北曲的寻常妓女来歌舞佐酒,一人不过一两段素绢就打发了。

这番好意他自然不好推却,笑着点头:“都依你。”

不多时,五六个妙龄女子联袂而来。张妙儿让人点上了计时的蜡烛,几个妓女殷勤劝酒,轮流献艺,或弹一曲,或舞一段,容颜才艺倒也不无可观之处,只是与张妙儿、王楚娘她们相比,言谈却要粗鄙得多,好在人人都十分殷勤小意,屋里琵琶声、娇笑声一时不绝于耳。

酒过三巡,眼见那支红烛已快烧尽,妙儿便瞧了霍标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忙又点上了一支。几名女子也愈发殷勤起来。张妙儿瞧了瞧外头天色,起身笑道:“如此干喝也是无趣,不如咱们来行令?”

在座之人谁不知道她是风流将军、酒席翘楚,自是哄然叫好。张妙儿微挽长袖,拿着酒旗往席间一站,眉宇闾顿时一片飒爽英气,清秀的面孔变得光彩照人,纵然是霍标这样见惯了她种种面目的,心头不由也是枰然一跳。

张妙儿秀眉微扬,酒旗一挥,刚刚脆声说道:“诸位请了! ”外头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叫道:“让张妙儿那娼妇出来!金某的金子你们都收了,如今却换了这小娼妇来糊弄人,金某的钱帛难不成就比别人的贱些!”

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张妙儿更是一呆,随即脸上便涨得通红,举步就要往外走。霍标脸色一沉,遽然起身,两步抢出了门外。

却见一个穿着寒袄、身量瘦小的汉子正站在院里跳脚大骂,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张妙儿最小的妹子媚儿红着脸站在一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假母张氏却是满脸怒色,一面吩咐婢女去找武侯,一面厉声道:“郎君此话好生没理!我家妙儿这两个月里都没出门陪过外客,今日更是早早巳定了席面,如何能应了郎君今日佐酒?当日跟郎君明明说的便是幼女媚儿,怎会换人?我张迎儿在北里三十年,什么时候做过这种没脸的事!”

那汉子却依旧叫骂不休,口口声声又是:“哪来的虫狗敢抢我金大的女人!”

霍标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郁气,听他辱及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几步,一脚便将那汉子踹倒在地,跟上去又是两脚。他原本生得高大,又是盛怒之中,顿时踢得那汉子滚出老远。

那汉子原是带了两个伴当过来,呆了一呆也回过神来,忙扑上来要帮忙。这边舒侠舞早已喝得满脸通红,骂了句“作死”,挽起袖子便冲了上来,一拳将其中一个打了个趟趄。苏味道几个自然也不甘落后,跟着围将上去拳打脚踢。

这一通混战,院中也不知折了几棵花树,倒了几块池石。张氏叫天不应,差点没哭出来。张妙儿却是站在台阶上,叉腰大骂:“哪个破落狗洞里钻出来的贱奴,也敢来这里撒野!让我张妙儿去陪你这般腌臜人物,重新投次胎再做这春秋美梦!”几位来佐酒的妓女也甚是义气,一个不落地冲出来助骂。她们吟诗赋对不成,骂战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从市井粗话到挖苦刻薄,不歇气地一路骂了下来,竟是花样翻新,绝无重复。

那金大如何经得起这个阵仗?一面滚地躲闪,一面便大叫:“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是小子眼瞎,求爷爷饶我这回!下次再不敢冒犯爷爷了……”

霍标听他乱叫,倒绷不住笑骂了一句:“闭嘴,谁是你家阿爷! ”

金大忙叫道:“是是是,郎君这等人物,小的高攀不起,高攀不起! ”

霍标立定身形,喘了两口气,见那边两个也是双拳不敌四手,被揍得满地乱跑,满腔恶气倒是宣泄了个干净,手一叉腰,舌绽春雷喝了声:“滚! ”

金大应声而滚,当真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两个伴当自然也不甘落后,抱头蹿出。

外头早已聚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顿时哄笑起来:“这等乞索儿,也敢来北里生事!快滚快滚! ”也有人起哄:“郎君们好身手! ”

苏味道顾不得袍开帽歪,得意洋洋地向外抱了抱手:“见笑见笑! ”众妓女也是一脸的与有荣焉,喜气洋洋地将士子们拥簇进屋,替他们整理衣袍幞头,笑容比先前真诚了何止十倍。

苏味道适才一拳不晓得打在哪里,关节很是有些红肿,此时却恨不得再肿大些才好。舒侠舞则是一面甩着胳膊雪雪呼疼,一面便笑:“霍兄好脚法,小弟日后再不敢冒犯了! ”张媚儿也沿着门边溜了进来,笑嘻嘻看着众人不语。

唯有张氏站在院子当中,看着这一地狼藉,满脸心疼,拍着腿叫骂不休。苏味道实在听不过去,探头笑道:“张姨莫要心疼,小子们这几日无事,定会帮你寻些新的好盆景来。”

张氏脸色微缓,又哼哼了几句,这才收声,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子。门帘一落,她脸上的怒气瞬间便消失无影,淡然吩咐身边的婢女道:“去跟李姨娘说一声,事情都办妥了。”

这一日,张妙儿的屋里直闹腾到日落,霍标被留了下来。另外几位士子回到邸店略一收拾,又开赴下一场宴会。

这腊月的试判已过,到上元前后颁布成绩、开始面铨,还有足足一个月,士子们大多无事可做,但凡手头有些闲钱的,不是耽于寻欢作乐,就是忙于应酬交际。平康坊笙歌不断,人流如织,愈发热闹不堪。

眼见就要到年关,一个消息却在选人间轰然传开:那位裴少伯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他竟要在祭灶这日乔迁,而且是要搬进长安城最有名的凶宅!

这消息仿佛巨石入水,平康坊里顿时议论四起,惊愕者、疑惑者、嘲讽者都大有人在,更多的人却还是多了几分忧虑——住在平康坊待选的,多是寻常官宦富绅家的子弟,吏部选官、京城权贵,对他们来说都是高不可攀,在京城中亦是求靠无门。而如今这铨选之法,对士子们一视同仁,就算这次不过,日后也能再考。可这位裴少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后就难说了。

苏味道听人议论得热闹,按捺不住性子,转身就去了延寿坊,果然在古池边见到了那处宅院。只觉得门屋古朴,粉墙雅致,里面隐隐看得见高树掩映的小楼,加上不时有人抬着各色盆景帘幕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哪有半分凶宅的模样?

他看了半晌不得要领,回去便撺掇霍标、舒侠舞几个:“横竖祭灶日咱们都无事,不如去亲眼瞧瞧?那里也有酒肆,风光又好,午后还能去西市逛逛。”

旁人也罢了,霍标对试判那日裴行险瞧自己的那一眼却是难以忘怀,每每想起都背上发凉,不知怎的,越是如此他却越发想再瞧瞧此人,闻言点头:“正是,下个月面铨,说不定谁便会轮上裴少伯来考量,咱们去认认那张面孔也是好的。”

他这样一说,自然人人动心,就连最没兴致的舒侠舞都被鼓动了起来。 到了祭灶这日,几人早早起身,苏味道当日就在离裴府不远的酒肆里订了靠窗的雅座。待进了酒肆,几人都暗暗庆幸:楼下的堂屋早已挤满了人,不少还是熟面孔!

这几个人都是心思剔透之辈,跟人若无其事地寒暄几句后,都各自找了借口走开,趁人不注意顺着墙根溜到了楼上,关上门来,才相视而笑—— 这雅间其实也颇为简陋,薄壁单席,门窗漏风,但若是让那些相熟的选人们 知晓自己在楼上有雅间,今日就别想清清静静地看这场热闹了。

日头一点一点地爬上了树梢,从酒肆窗口看去,冰封的古池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反射着剌目的光芒。冰面上原本只有几个孩童在戏耍,过得片刻,却见古池靠近坊间十字大道的北岸上也出现了好些人影——正值冬日,裴府东边靠着古池种了一排树篱,如今枝叶凋零,从古池北岸上能直接看见里头的花园。而靠近裴府的街道两旁,更是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人都是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哄闹之中,不知谁突然叫了声:“来了!”

从东门方向,一长队车马迤逦而来,离裴宅大门还有十几步时,马车一停,领头的男子翻身下马,貂皮大氅里露出了大红的官袍。

霍标眼睛顿时一眯,认出了这并不陌生的人影。只是此时此刻,那张在考场里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男子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神色冷峻,目光如电,被他的眸子一扫,原本嘈杂的街道顿时安静了下来。霍标只觉得背上似乎又有些开始发寒,竟是不由自主往窗棂后闪了闪。

很快,有人抬着各种物件赶了上来,在宅院门口铺下大红毡毯,设上黑檀香案,案上鼎炉玉盘一应俱全,看去都是有些年头的物件,即使静静地放在那里,也自有一番端严气象。裴行险肃立片刻,迈步来到香案前,点燃三根高香,望空而举,长揖三下;又微挽长袖,斟满三盏清酒,缓缓洒在了地上。

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此刻吉时已到,该由童女童男各举水、烛进门,再领牛马入棚,待得放满金银器皿的案几和装着百谷的大釜进门后,家主才能佩剑而入。这位司列少常伯却在这当口祭上天地了,这算是哪门子规矩?

却见裴行检放下酒杯,上前一步,拿起玉盘里的那卷帛书,在手上缓缓展开。众人越发纳闷,只是斯人在前,一时也无人敢议论,反而不约而同地屏住了气息。

一片寂静中,裴行险清朗的声音传出了老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子民裴行俭妄择祀日,诚献心香,伏维神明见证,子民在选一日,必以此心为度,此目为衡,量天下英才,报朝廷社稷。若有私心,天诛地灭!惟祈皇天后土,佑我家宅平安,衡山不移,长星永照!尚飨!”

说完他举书长揖,双手将帛书放回长案上的玉盘。不知怎的,那帛书却突然间冒出了几缕青烟,火苗随即腾地燃起,整卷帛书转眼间便化为了一团明亮的火焰。围观之人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嘶”的一声如水波般 传遍了整条街道。

裴行俭肃然凝视着那团火焰,眸子里仿佛也有焰火闪烁,好半晌才后退一步,手按佩剑,转身走进了大开的乌头门。他身上的黑色大氅在风中飒然飘动,愈发衬得那身形笔直如剑,端凝如山。而在他的身后,帛书的灰烬被风一吹,雪花般飘飘扬扬飞舞出老远。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内,好些人才回过神来,议论声哄然四起,人人都有些激动莫名。

原本静得落针可闻的雅间里,也突然响起了“啪”的一声。苏味道满脸激荡地拍了一下案几,声音都有些变了 : “好一个裴少伯,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舒侠舞也是一声喟叹:“怪道裴少伯有胆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有浩然正气如此,自是神鬼不惧。我等也不必忧心了,有此等选官坐镇,但凡有真才实学的,就算、就算此次不成,总有下回! ”

霍标心里虽是百感交集,却也点了点头,如此以天地神灵为誓,入凶宅,赌性命,自然不是闹着玩的。裴少伯不管为人如何,这份风仪胆魄,着实令人敬服。

苏味道提起酒壶笑道:“来,诸位,咱们当为少伯浮一大白! ”

他的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冷笑:“装神弄鬼,沽名钓誉!也就哄些痴愚之辈罢了!可笑!”

苏味道顿时大怒,把酒壶重重往案上一顿,也是一声冷笑:“以鼠辈肚肠,量英杰心胸,便觉得天下英雄都如尔等鼠辈,还自以为目光过人!可悲!”

隔壁屋子“哗”的一声大响,随即脚步咚咚而近,这边的门扇“咣当”一声被人直接踹开。一个年方弱冠的华服公子站在门口,厉声喝道:“刚才是哪一个贱嘴贱舌,给我滚出来?”

这边几个人听得声音不对,早已起身。见此人打扮不俗,霍标心头就是一凛。苏味道却笑了起来,将手在胸前一抱,顺着鼻梁看了那人一眼,扬声道:“正是,刚才也不知是哪个贱嘴贱舌,居然诋毁裴少伯是装神弄鬼、沽名钓誉!这香案犹在,神灵未远,怎么也不怕日后被拔了舌头! ”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整个二楼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轰的一下,门案乱响,各个雅座都有人抢了出来。

那华服公子目光喷火,一挽袖子就要冲进来。苏味道忙拎了壶酒在手里,正准备给他当头一下。谁知那年轻人身后突然有人赶上,一把紧紧地拽住了他:“守道,不许生事! ”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碧色绫袍,中等身材,一看便是富贵中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豪奴,连抱带求地将人拉出了屋子。

苏味道“哈”的怪笑一声,霍标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拦住了他:“莫要鲁莽!”

两边刚刚离得远点,外头却有人大声道:“适才是哪个说裴少伯装神弄鬼?”这楼里原本有不少选人,见了刚才那一幕,正自心情激荡,便是不相干的闲客们,也都颇有些感慨,闻言纷纷附和:“正是,是谁这么浑说?”“莫要藏头缩尾,倒给我们分辨分辨,裴少伯怎么就是装神弄鬼了!”

年长的男子应声回道:“我们兄弟自在雅座说话,哪个说了裴少伯?是这边兄台听岔了,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又回头看着霍标问道:“你们可听我家兄弟说了‘裴少伯’三个字?”他原本生的富贵,这般沉声而问,自有一分气势。

苏味道正要反唇相讥,霍标却抢先一步答道:“原来如此,看来果真是我等话赶话的一时听岔了,如此误会兄台,报歉得很。”

苏味道忙道:“霍兄,这话怎么说?”霍标一眼瞪了过来,低声道:“这是天子脚下,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若叫他们惦记上了,今年的应选咱们还参加不参加?”苏味道吓了一跳,到底不敢造次,愤愤然冷哼一声,闭上了嘴。

霍标与来人又客套了两句,各自赔了声不是。那人也无心多留,拖着那位叫守道的年轻人下了楼。看客们犹自在嘀咕:“我就说了,什么人敢如此诋毁裴少伯,不是讨打么?”

听得这些议论,莫说守道脸色铁青,年长的那个也是一脸冰霜,走出酒肆老远,才回头看了一眼,咬牙道:“这帮贱民,愚不可及!”

守道也恨恨的骂了好几句,又急道:“阿兄,眼下咱们只怕还要快些找人商议商议,那裴行俭太过刁滑,竟是如此会收买人心,万一真叫他镇住了这凶宅,难不成咱们还要年年跟这些人比什么刀笔功夫,被他们羞辱?”

年长者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若不是你沉不住气,咱们又怎会叫那帮小子逼得如此狼狈?我萧守规何时受过这般的腌臜气!”池岸边瞧热闹的人群却突然爆出一阵喧哗。

之间在古池光滑如镜的湖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胡僧,脚步砌块,僧袍飘飘,仿佛是在冰上御风滑行,看那方向,似乎正要去裴府!

萧氏兄弟在人群后瞧得分明,不由都从马镫上站了起来。

那胡僧脚程极快,转眼间就上了岸,穿过树篱,果然进了裴府东院的花园。那处院落早已被翻修一新,亭台精致,花木却还种的不多,最显眼的就是院子正中的一颗老柳树。

胡僧直奔柳树而去,围着柳树转了一圈,突然间对着树干拳打脚踢,每一掌一脚下去,那柳树都是一颤;如此数十下之后,又上前抱住树干一通狂摇。那颗将近一抱粗的老柳树被晃得柳条乱飞,眼见树根都给他摇松了。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这胡僧的一把蛮力大的不可思议,兼职像是金刚罗汉,只是他对着棵柳树就像见了杀父仇人的架势,又算是行哪门子的功德?

那胡僧弯下了腰去,仿佛想要在树底下掏出个洞来。众人正惊诧莫名,却见柳树一阵剧颤,随即便是一歪,竟是被那胡僧连根倒拔而起!

众人的惊呼声刚刚出口,旧件那树底下闪电般蹿出几个雪白之物,几道白光直奔北墙,眨眼间已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