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微微欠身:“赵阿监客气了,这几日怠慢了阿监,不知今日阿监有何见教?”

赵氏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多了丝苦涩:“不敢当。奴既已出宫,不敢在当‘阿监’二字。今日之事说来话长,少伯请进屋一坐,容奴从头回禀。”

北屋的门帘挑处,却见这件待客的堂屋似乎也与往日有些不同。裴行俭扫了一眼才发现,原来是靠墙的白色堆花双龙柄瓷瓶中插上了一根两尺多长的梅枝,数十朵红梅点缀在枝干之间,嫣红点点,暗香浮动,盛放在雪白的墙壁和六曲墨书屏风之间,整个屋子都多了几分雅致灵动的风流气象。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身后立时响起了赵氏低低的解释声:“叫裴少伯见笑了,这是宫里常用的法子,入冬之后,便用熏过梅香的红色纱绡剪成梅花之状,黏于花枝,芳香旬日不散。奴原先在宫里就是管着各处花木,恰好箱笼里还剩些这样的红绡,这几日横竖无事,便做了些出来。”

裴行俭的目光在那些足以乱真的红梅上停留了片刻,转身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赵氏开口。

赵氏踌躇片刻,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多谢裴少伯开恩,准奴回家探亲,奴感激不尽。奴烦劳少伯过来,乃是家中有些下情不得不回禀……”

她话音未落,堂屋通往书房的门帘突然轻轻一动,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低头快步走了出来,对裴行俭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不戴他开口,那小巧丰满的身影已几个退步倏然消失在大门外。

裴行俭认得正是另一个宫女姚氏,见她走得狼狈,不由多看一眼。赵氏脸上也露出了几丝尴尬,轻声道:“姚家妹子素来有些胆怯,平日只爱在书房写字看书,不知少伯要来,还请少伯莫怪。”

裴行俭淡然道了声“无妨”,心里却是一动。这位姚氏的确写得一笔好字,胆子却不见得有多么小,在九成宫先是自告奋勇要伺候笔墨,被拒后 又默默地抄了好几卷少见的藏书出来,回长安的路上,更是直接送了回消夜上门。他也只是不声不响地瞅了她半盏茶功夫,这才让她消停下来。倒是这位赵氏,一直极为循规蹈矩,半个多月里提的唯一要求,也不过是想回家先探望探望母亲。他冷眼瞧着,姚氏先前待她实在算不上厚道,她竟也肯主动替姚氏分解……赵氏没有多说姚氏,定了定神便话归正题:“启禀少伯,今日奴到家方知,家慈业已去世,如今家中乃是兄长做主。听闻圣人将奴赏赐少伯,兄嫂们都严令奴好好伺候少伯,不得轻狂懈怠。家兄今日送奴回来时,便想要拜会少伯,家嫂或许过两日也会上门来叨扰夫人。少伯一片好意,奴却给少伯与夫人带来着许多烦扰,实在是羞愧无地!”她眼中含泪,脸孔也是涨得通红,深深地行了一礼。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兄嫂……家中可是有子弟待选?”

赵氏声音更低:“家中两位侄儿都在待选之列,听闻已蹉跎了好几年……”

裴行俭点了点头。此事毫不稀奇,长安赵氏虽是官宦人家,到底只是本朝新贵,何况这位赵娘子当年能被送入宫去做宫女,在家中自然是不得宠的,用来换子弟前程又算什么?唯一出人意料者,也不过是他们居然会做得如此直白急急切了。思量片刻,他便问道:“却不知阿监如今有何打算?”

赵氏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低声道:“少伯许等我日后自行归家,原是一片仁心,只是兄嫂心思如此,奴若是回去,还不知会被如何发落,奴从今往后,一切听凭少伯吩咐,只求少伯莫要将奴送回本家!奴愿做牛做马,报答少伯的恩情!”说完她又行了一礼,雪白的秀颈深深低垂下来,仿佛是初初盛开的雪莲被沉重的冰霜压弯了纤弱的花径。

裴行俭没有作声,眸子在那支绝不是一两日能做好的精巧的梅花上转了转,又静静地落回到赵氏身上。他的神色并不严峻,却有一股慑人的淡漠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不含丝毫情绪的明澈目光,更是足以让人寒入骨髓。

屋里的寂静渐渐汇成了一种难言的压力,赵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对上裴行俭的目光,脸色便是一白。静默了片刻,她突然起身伏在了地上,声音也有些发颤:“奴不敢欺瞒少伯,如今这情形,奴先前的确已是预料到了几分。家母本是继室,家父去世后,奴便是因为深受兄嫂厌弃,才会被送入宫廷。奴先前便想过,若家慈还健在,有两年光阴,奴或许还能与家慈一道谋划个前程;若家慈不幸已然去世,奴若想此生还有些指望,便只能求少伯与夫人开恩了!

“奴自知蒲柳之姿,决不计配伺候少伯,只是自小受家慈教导,又在工种司苑待了七八年,尚有收拾庭院的手艺,亦能应对些人情来往,奴愿去夫人身边,随夫人应答宾朋,三年之后,在听人夫人发落。

“少伯明鉴,奴乃一介弱女,家中又无人可靠,荣辱生死,都在少伯与夫人一念之间。从今往后,少伯前程越是远大,奴为夫人效力越多,才越有安稳可求。何况奴在万年宫时便常听人谈及夫人当年义举,入府后,婢子们对夫人更是无不感恩戴德。奴深知夫人明慧仁厚,今日才敢毛遂自荐。

“奴不敢自表忠心,但日后福祸如何,原是一目了然。奴原本要在宫中孤寂一生,如今有这样一条生路放在眼前,又怎会不知珍惜?奴虽无用,这三年若是留在夫人身边,或许还能略为少伯与夫人分忧,请少伯给奴一个效力的机会!”

赵氏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让那低声求恳愈显诚挚凄切。裴行俭却良久都没有回答。赵氏的身子也越伏越低,额头终于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裴行俭慢慢站了起来,神色依旧淡漠,声音却十分平和:“阿监请起。阿监所言,的确句句在理。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阿监指教。”

赵氏略微抬起身子:“少伯但问无妨,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监做的梅花活色生香、巧夺天工。只是看得久了,却似乎总有些不妥,阿监可知不妥在何处?”

赵氏明显地怔了怔,转眸看了那插瓶几眼,脸色苍白,缓缓摇头:“奴手艺粗陋,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

那梅支原本选得极好,姿态清劲而雅趣,点缀的花朵更是恰到好处,紅萼娇艳,黄蕊轻盈,或盛放,或含苞,姿态各不相同,便是真正的梅花也不可能比它更风流馥郁。裴行俭的目光停在枝头那朵半开的梅花上,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阿监不必过谦,这支梅花可谓毫无瑕疵。只是道法自然,世上焉有完美无缺之物?何况寒舍简陋,更是衬不起这般的风流富贵。倒是可惜了阿监一片苦心。”

赵氏的脸色一僵,双唇微颤,仿佛想开口辩解,又紧紧地抿住了。

裴行俭并不在意,转身往外便走,到了门口,脚步才顿了顿:“阿监放心,裴某虽非君子,却也不会食言而肥。三年之后,阿监若依旧不愿回家,寒舍虽是简陋,倒也不会让门客宾朋衣食无着;裴氏虽非豪门,总能寻出几位殷实可靠的子弟。只要阿监不令裴某为难,裴某自会让阿监有一份前程可选!”

赵氏脸色更白,神色里倒是少了几分凄婉,多了些镇定,依旧是礼数周全地欠身应道:“多谢少伯开恩,一切但凭少伯安排。”

裴行俭没有答话,脚步也再未停顿,靴子声不紧不慢地一路去得远了。

赵氏身上力道一松,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抬眼怔怔地看着门帘,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直到门口响起了女子的细碎脚步声,她才猛地回神,手一撑地站了起来,神色又恢复平日的文雅沉静。

门帘一动,却是姚氏小心地闪了进来。见到赵氏的脸色,她才松了口气:“姊姊没事吧?今日那位……那位裴少伯怎么过来了?”这名字对她仿佛带着某种恐怖的魔力,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又忙忙的解释道:“我只是在里屋临写姊姊找出来那副拓本,听到姊姊说话便出来了,可不是成心要听的!”

赵氏笑容依旧温婉:“妹妹说的是哪里话,咱们都是宫中的老人,这点规矩还不懂么?我又怎么会疑心妹妹?其实也不是什么紧事,是我家兄嫂说是这几日就要过来拜会裴少伯与夫人,因此先与裴少伯回禀了一声。”

姚氏目光中顿时流露出些许异样:“姊姊的兄嫂?他们也是有品级的人物吧?对姊姊倒是好生关切!”

赵氏苦笑起来:“什么品级?家兄到如今还在八品上熬着,旁的子弟就更不用说,托了多少人情都还没入门,因此一听说我在这边,就立时急着过来了。可妹妹是知道的,这个多月里,裴少伯连正眼都没瞧过我,怎么肯费这个心思去帮忙?日后我若是回去,兄嫂还不定怎么怪我!还是妹妹好,家中虽然简单些,兄长们都是真心疼你,绝不会让妹妹有这样的难堪!”

姚氏神色微松,也有些伤感起来:“姊姊就莫要笑我了,当年原是我无知轻狂,死活闹着要来长安,伤了他们的心,日后归去,就算他们不说什么,我不照样是没脸?对了,姊姊家里的事,裴少伯没怪罪姊姊吧?”

赵氏轻轻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或许再过两天,夫人就会召见咱们了。”

姚氏顿时大吃一惊:“夫人?夫人怎么突然会想到见我们?”她慌张地回头看了几眼,压低了声音:“不是说这位夫人最是厉害么?咱们如今什么都不是,横竖是熬上两三年就要回家的!夫人不会对咱们如何把?”

赵氏安慰地拍了拍她。“妹妹说的哪里话。裴少伯和夫人都是再明理不过的人,自然不会难为咱们。至少,”她顿了顿,柔美的面孔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两三年决计不会。”

天色向晚,裴府上房的院子里已点起一排灯笼。婢女们大约都在忙碌,院子和堂屋都不见人影,只有西间灯火通明,屋里正中的食案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三郎坐在琉璃为他专门做出的高凳上,嫌弃地看着碗里的青菜,声音里满是委屈:“阿娘也不乖,阿娘不吃肉肉!”

裴行俭挑帘而入:“三郎说得在理!”

满屋子人都吃了一惊,三郎“噌”地蹿了下来,小小的身影转眼间就消失在高案下面。

裴行俭哈哈大笑,又装模作样地围着案几走了两圈:“三郎呢?我刚才还听见他的声音,怎么进来倒瞧不见人了!”

“我在这儿呢!”三郎手脚并用地从案几下爬了出来,小胖脸笑得满脸放光,鼻头却不知道在哪里蹭了好大一片灰,满屋子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琉璃却很想望天:这么无聊的游戏,也就是这爷俩能每天都晚上一遍,而且每一遍都玩得这么津津有味!

婢女们打了水过来,裴行俭抱着三郎嘻嘻哈哈地一道净过了手面。琉璃才起身走了过去,摸了摸三郎的头:“快些坐回去,不吃干净不许再下来了。”又帮裴行俭解开了腰上沉甸甸的蹀蹀带,随口问道:“不是让阿景传话说今夜不回来么,怎么这时辰到家了?”

裴行俭笑道:“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回来,适才又在外院处置了点事。”

他一面说一面便脱下官袍,换了家常的衣裳,忍不住感叹:“你做的袍子的确方便得很!”

琉璃笑了笑没作声。前几日裴行俭让她找一件能罩住官袍的青色布袍出来,出门有事时方便些,她想了想索性做了件可以两面穿的袍子出来,一面是大红团花绫袍,反过来便是朴素无华的青色素面布袍,决计是裴大选官下朝后偷鸡摸狗搞谍战的最佳行头!

裴行俭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也摇头笑了起来。这丫头聪明起来时,不知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可糊涂起来吧,这么多年了竟然都想不到要在门房安个人手,好知道自己在外院的动向。这样的性子,大概也是全天下独一份了!眼见她鬓角的头发又散了两绺出来,在耳边一晃一晃的,他顿时有些手痒,好容易才忍住了,做到食案前目光一扫,眉间却顿时便多了“川”字——案上放了六七样菜肴,琉璃跟前却只有一盘醋芹。

琉璃忙道:“我已经吃过了一碗蛋羹拌饭!”她怀三郎时明明轻省得很,可这一回也不知怎么了,竟是异常辛苦,每天起床后要吐上三五回不说,还整日地吃不下任何油腻荤腥,她也只能自我安慰:好事多磨,说不定这一回在她肚子里折腾的就是未来的一代明相……裴行俭仔细看了看琉璃的脸庞,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让灶房吃食上多换些花样添些品种,哪个厨娘做的饭食能让夫人开胃,重重有赏!”

这是要评选出先进喂食工作者吗?琉璃默默翻了个白眼,奋力咽下了一口米饭。

一家三口用过晚饭,三郎在裴行俭身上练了两回徒手攀岩,登顶成功后便心满意足地跟着乳娘和小米在几间屋里继续躲起了猫猫。裴行俭一面应付着三郎,一面随口便将麴崇裕会帮忙翻建宅院以及赵氏嫂子或许会求见的事都告诉了琉璃。

琉璃不由皱眉有赵阿监这层关系,这位赵家夫人若是开口相求,我该如何应对? ”如今家里日日有人上门,她却连称病都不敢称,只能看人下菜碟地打太极。当然,比起召见了自己两回却什么都没说的武后来,她的功力还完全不够看。

裴行俭满脸轻松:“简单得很。我这几日是太忙,未必能见到那位赵卫官,不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们家既然如此急功近利,你只消透露一声,如今这风口浪尖上,你的亲弟弟为避嫌都不敢上门,也不知该不该参加这次的铨选,他们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

琉璃哑然失笑,可不是!他们上门来是为了拉关系的,可不是上赶着牺牲自己来成就裴行俭名声的。只是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起来:“他们如今就这么迫不及待,若是这两三年都选不上,待赵氏回去,岂有不迁怒的道理?”

裴行俭点了点头:“此事赵氏也想到了,今日她已找到我,说是日后怕是有家不能回,求着要来伺候你,我没有应她。此人心思细密,性情坚忍,着实不可轻,’日后有客来访时,倒是不妨让她多露几脸。”

琉璃好不纳闷:“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她多露面?”

裴行俭微笑起来这世上从来没有不妥当的人,只有不妥当的用法。你就当她是这案上的烛台,只要面上的鎏金还好,里头是银是铜又有什么打紧?咱们又不打算拿它来做盘缠!”

琉璃默然点头,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横竖都是摆设,自然要挑更体面更妥当的,至于那位心里怎么想,其实并不要紧,毕竟有些事情,完全取决于裴行俭。她忍不住笑道:“她怎么会求着要来伺候我,怎么不求着要去伺候你?”

裴行俭剑眉一挑,笑容更深:“这世上,有几个女子敢说要来伺候我!”

这话说得!琉璃刚想嘲笑他几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说的还真不算夸张!至少自己认识的女子,对他都颇为敬畏,就是云伊那样胆大包天的,见到他不也像是老鼠见了猫?

她不由抬头看了看裴行俭。烛光下,他的眉目温和清朗,笑容更满是暖意,可她自然知道,这双温润的眸子有时会变得多么可怕,她自己虽然从没对上过那样的眼神,却不止一次地见过在他的注视下骤然变色的面孔……她不由叹了口气你就那么喜欢让旁人都怕了你?”

裴行俭摇头:“我只是怕麻烦。”

麻烦?琉璃侧头瞧着他,一时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玩笑两边屋里,三郎的笑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们都看不到我吧? ”琉璃一怔,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行俭也笑着看了看西屋:“我可不是三郎,蒙住眼睛便以为旁人都看不见自己了。我若是惹了这种麻烦,你还能轻饶了我去?我又是何苦来哉?”

他倒是看得明白!琉璃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横了他一眼:“我就是不能容驸马驹马赘婿,有几个能广纳婢妾?倒是尽有忍得妻子另置面首的,难不成他们都是女人?这世上,谁能妒谁不能妒,与男女何干,不过是权势所致罢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他转头看着三郎玩耍的屋子,眼神越发柔软,笑容却淡了一些:“再说,我自己吃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女再受什么嫡庶内外的煎熬?”

琉璃心头微震,忙岔开了话题:“不会就好。不过我怎么没看出你是怕 惹麻烦的?你如今惹的麻烦难道还算少?”

裴行检:扬眉而笑,深黑的眸子里仿佛有光芒闪动:“我怕的,只是那些无谓的麻烦。有些麻烦,原是不去惹也躲不开的,怕又有何用?也不过是各逞手段,看谁看得更远,下手更准罢了! ”

三郎愈发脆亮的笑声传了进来:“哈,我看见你了!你认输不认输?”

涵卜斤盘缚兵之计來之优

第十六章 愿者上钩能者多劳

冬至将至,冬夜漫长。

更漏刚刚指向二更,长安城的夜色已然厚重得犹如砚台里的陈墨,只剩一团化不开的深黑。唯有紧挨着太极宫的平康坊北里一带,这墨黑却被摇曳的灯烛和悠扬的乐曲骤然冲淡,仿佛是陈年美酒,在深郁的底色里泛出引人欲醉的异香来。

酒香最浓处,是三条深长的街巷。

最靠边的北曲一面紧靠着平康坊的北墙,巷内多是柴门小户,此时正是灯火通明,灯影深处,不时有妖娆女子和布衣恩客纠缠成一团,火辣辣的嘲骂声随处可闻,而小巷深处偶然响起的几句低唱,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

中曲则要宽敞得多,门前的十字街上车水马龙,街边的小楼深院鳞次栉比,雕饰精致的门屋被摇曳的红烛映照得如梦如幻。巷口的那处大院前更是火烛辉煌,打扮济楚的白衣书生、锦衣少年络绎而来,笑语高歌声不绝于耳一今日正是平康坊每月一度题月旦之评的日子,座中才子佳人的锦绣诗篇和彼此评点的妙句,往往一夜之间便会传遍长安。如今正值冬选,天下英才云集京城,这月旦之评比以往更是热闹了十倍。

从中曲往外几步转入南曲,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街巷两边是清一色的素墙黑瓦,门屋看去都不大起眼。只有门前微微摇曳的红色灯笼与高墙内隐隐传出的悠扬丝竹,含蓄地提示着,这里燕居的才是长安城最有才情的佳人。

南巷的最东头,是一处看去已颇有些年月的宅院,门屋比寻常宅子更窄小素洁,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三四座精致小院错落在曲折的石径和水渠两旁,渠沟里流水冰封,残雪未化,那些精心打理的花木却依然带着三分郁葱。花木间挂着的灯烛并不明亮,朦胧的微黄光晕照在树下來往的娇童美婢脸上,越发显得人比花娇。

更加风光旖旎的,自然还是庭院深处。在南边最大的那处院落的堂屋里,层层幔帐低垂,夹杂着香料的炭火烧得满室香暖,十余名妙龄佳人正拥簇着五六个贵介公子饮酒观舞。此刻酒已半醺,舞正尽兴,放眼望去都是若隐若现的如雪肌肤、似喜似嗔的含情妙目,当真是一派锦绣春光。

只是若细听那曼妙曲乐声中夹杂的议论,却多是什么凶宅煞神,又什么可恶该死,与这风流景致着实有些不搭。好在佳人们早已见惯了各种阵仗,都是充耳不闻,你自挟怒嘲骂,我自含笑浅斟,气氛倒也不失绮靡欢悦。

随着一声低低的回报,幔帐突然撩起,有人举步而人,带进一阵凉风,众人都抬眼望了过去。屋里的琵琶声正急,两名胡姬在小圆毯上回旋风,露出的纤腰雪白耀目。座中的男人们却没人再顾得上去看一眼,就连那些娇笑着劝酒的莺莺燕燕们,一时都没能挪开视线。

来人却没有半分被打量了的自觉,随手解下貂皮大氅丢给了身后的奴仆,又随随便便地抱手一笑:“知之兄,崇裕有事在身,应召来迟,失礼莫怪!”他身上穿的是件宝蓝色金丝团花的袍子,明明是极鲜亮的颜色,却被穿出了十二分的清雅,脸上那散漫的笑容,亦是让人不觉无礼,只觉风流;目光随意一转,人人都觉得自己被他看在了眼中。

主位上的乔知之笑着站了起来:“不敢当,玉郎百忙之中能来此处,已是[意外之喜,我等焉敢怪罪?快请坐。”旁边也有人笑道:“麴玉郎,快坐快坐!难不成还叫咱们都起来礼让一回?”

麴崇裕并不推辞,笑吟吟地一撩袍角便坐在了空出来的那张席子上,立时有好几位罗衫半解、微露香肩的女子围拥上来,正是眼下青楼里最流行的驱寒之道——软玉温香美人炉。

魏崇裕脸色却是一变,清俊的面孔瞬间就如凝上了一层冰霜,声音也是々冰寒刺骨:“我不冷,都离我远些!”

众妓无不脸色发僵,几位公子却同时大笑起来,适才插话的那位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麴玉郎啊麴玉郎,你怎么年纪越大怪癖越深?我萧守规算是服了你了!”

年轻最大的乔知之忍笑摆了摆手:“你们退下吧,我不是让李姨娘给这院里备两个俊俏些的童子么?让他们来伺候麴公子就好。”

麴崇裕皱起了眉头:“不必劳烦了,我还是自己喝酒更自在! ”

乔知之笑道:“放心,我还不知道你的秉性?都是刚调教出来的孩子,干净得很。”

说话间外头果然进来了两个眉目清秀的青衣少年,低眉顺眼地坐在了麴崇裕身后,伸手换碟斟酒,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麴崇裕神色微松,自行告了个罪,酒到杯干,连饮了三盏。满座轰然叫好。

今曰做东的乔知之乃是庐陵大长公主的长子,因父亲乔师望正是首任安西都护,早年间与麴崇裕便是厮混惯了的。另外几位也都是身份相仿的宗室子弟,与麴崇裕多是旧识,推杯换盏间几句闲话下来,气氛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火热。

先头开口的萧守规却要低上一辈。他的嫡母是太宗长女襄城公主,公主无出,他和弟弟萧守道都是公主的侍女所出,父母亡故后便没能继承宋国公的爵位,如今职位也不显。好在长安的宗室子弟们并不讲究嫡庶辈分,他颇有文才,性子又机灵,倒也尽能厮混得开。眼见气氛已热络起来,他便笑道:“玉郎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么?请了你两回都不见人影。”麴崇裕进门后酒喝得有些急,白玉般的脸颊上已透出了几丝红晕,正斜靠在隐囊上,眯眼瞧着刚刚分帘而人的那一队舞姬,听到这一问,秀长的眼角顿时挑了起来:“莫要提了,还不是那些营造上的俗务!这都忙了足足半个月,还不晓得要到哪一日才能消停。”

萧守规感兴趣地直起了身子:“这么说来,玉郎当真是在亲自修整那处凶宅?”

麴崇裕皮笑肉不笑地翘了翘嘴角:“果然是坏事传千里!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应下这桩差事。”

萧守规忙问:“此话怎讲?就算那宅子不大吉利,又不曾妨害过翻修之人。再说,托玉郎的可是司列少常伯裴守约,如今长安城里多少人想跟他喝酒都排不上号!你原先跟他就有过同袍之谊,今日帮他这回,明年麴氏子弟何愁没个好前程?”

“前程?”麴崇裕的声音冰凉,“诸位有所不知,裴少伯可是给麴某许了重金的。我做了,不过是图那几百金,我若不做,麴氏子弟的前程如何,倒是不问可知!”

萧守规愕然无语,满座之人脸上也都露出了几分同情。这裴行俭还当真可恶,使唤人都能使唤得对方如此憋气!

麴崇裕微微仰起了头,嘴角的嘲讽之色再也掩饰不住:“至于说到同袍之谊,承蒙裴少伯看得起,当年在西州之时,但凡敌众我寡的危急关头,他都不忘带携着麴某人浴血沙场,挣下了好大的功名!如今回了长安,又丢给我一座荒废了十几年的宅子,说是年前必须整修一新,还要修得古雅华贵,这样的知遇之恩,崇裕若不鞠躬尽瘁,再搭上自己的名声,又如何报答得了?”

此言一出,乔知之也放下了杯盏,脱口问道:“年前?当真是年前?此事又跟玉郎的名声有什么关碍?”

麴崇裕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口喝了下去,慢慢放下空杯后才冷笑道:“自然是年前,裴少伯说了,要在祭灶日搬过去呢!论理这话我也不该抱怨,我不过是修宅院的,这宅子是好是坏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是我自己左性,想着这些年里,从我麴氏手上过的宅院就没有不妥当的,着实不愿伤了这名头。不过既然裴少伯都不怕,我又怕他何来!”

祭灶日搬家?乔知之更是愕然,乔迁这种大事讲究最多,冬日里原是以奇月为宜,腊月为偶数,已是很不妥当,更忌的则是冲撞各路神灵,那位裴行险买了凶宅不说,居然还急着修整,赶着这日子搬家,恰好还是今年……旁边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叫道这不是作死么!”

麴崇裕懒洋洋地拉长了声调:“裴少伯说了,祭灶日迁居,年节前后正好暖宅,大家都便宜。”

在座几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有些古怪。有人“哼”了一声:“便宜?有些便宜是好占的么?就说那座宅子,前几任宅主,哪个不是图便宜,以为把宅院翻过来修上一遍就没事了。结果如何?还不是修得越快, 死得越快,哪一个熬过了三个月?”

萧守规目光微闪,却是笑了一声:“风水之事原是难说,那宅子虽凶,裴少伯却也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以毒攻毒,正好让他克住了那凶宅! ”

麴崇裕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那敢情好,横竖我是不多事了。前几天我瞧着那院子里有棵老树碍眼,想着庭院正中的老树妨人,刚刚令人去移,拆屋子的工匠就被飞砖拍坏了两三个。跟裴少伯一说,他还怪我多事!可不是我多事?日后我又不住那宅院,就算那院子里压着个太岁,又与我何干?”

萧守规奇道:“真有这样的邪事?依玉郎看,那院子当真凶得很?”

麴崇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事莫要问我,我平日里不过帮着大伙儿 修整修整园林,观风望气可是一窍不通的。那宅子凶不凶的,该去问问正经的卜者才是!”

有人再也忍耐不住,嘀咕了一句:“我怎么听说,太史局的李淳风前几日为人卜居时还说过,今年吉日已尽,不宜再行乔迁,而且越近年终越是不利乔迁,尤忌西方,迁者必犯八方煞神?”

麴崇裕进来前,他们议论的正是此事,还感叹过,若到明年也是如此就好了一裴家可不往西边搬?却没想到,如今连日子竟然也对上了。难不成真是天意?算起来他年前人住,若熬不过三个月,这吏选之事更是要彻底泡汤……麴崇裕眼角一跳,却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垂眸喝了口酒。

众人还要再问,屋角的秦筝突然拨出了-个悠长的尾调,在地衣上捧花起舞的美人应声四散而开,蝴蝶般落在各席之前,捧起酒盏送到众人的嘴边。只是平素里会一把搂住她们调笑的各位公子,此刻脸上却多少露出了些不耐烦。乔知之还能喝上一口,萧守规却是一把将酒杯拨到了一旁: “玉郎难不成没听过这话?”

麴崇裕早已伸手闪电般从舞姬手里拿回了酒杯,仰头喝完酒才淡然道隐约听人提过两句,原来是李公说的。不过裴少伯都不上心,我又能如何?横竖这吉凶之事,原不是我该管的,只是……”他摇了摇头,把空杯往案上“啪”的一拍,没有说下去。

萧守规和另一位宗室子弟同时问道:“只是怎么?”

麴崇裕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如今离祭灶只有一个多月了,各处人手材料却还没能齐备,我今日来迟,原是寻了几位商贾,想向他们借些人手,可凑来凑去也没凑上几个人。至于合适的梁木花石,更不是一时半会能寻到的。看来明日我还得去向裴少伯告罪,麴某本事有限,实在无法在年前完工。他要么就推迟些日子,要么还是另寻高明吧。”

在座的几个人神色里都露出了些许异样,却没人接话,那些献酒的美人也都识趣地悄然退出屋子,屋子里一时诡异地静了下来。还是乔知之先笑着开口 :“玉郎莫要过谦,谁不知你麴家巧匠最多,玉郎更是妙手慧心,你苦是不成,这长安城里便再没有能办成此事的人了。”

麴崇裕轻轻摇头:“旁人成不成我不知晓,横竖我是没法子了。没人没物件的,难不成我还能空手变出个新院子来?”

有人还要再说,他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横竖不是什么好事,我若有那么多人手,自然是越早完事越好,省得烦心。既然不能,那还不如离得远些,若不是怕被人当作是落井下石不肯出力,我早就……哼!”

萧守规看了看乔知之,又看了看另外两位牵头的宗室子弟,见他们都微微点头,忙笑着向麴崇裕举了举杯:“其实玉郎也不必多虑,你不就是被人迁怒,连累家族么?咱们这些人旁的事情做不了,凑百十个人手出来大约还不难,什么花木山石,到咱们的库房里机拉扒拉,只怕也够那位裴少伯用上一辈子了!你若需要,尽管开口就是!”

麴崇裕讶然看着萧守规:“大郎你……”

萧守规笑得豪爽:“什么你我?咱们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你还要跟咱们见外不成?”

麴崇裕慢慢坐直了身子,原本有些迷离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清明。环顾了屋里众人一眼,他脸上露出些许恍然多谢大郎。不是崇裕要见外,只是大郎想必也听说了,那位裴少伯如今是油盐不进,纵然受了各位的恩惠,也决计不肯在大事上容情的,我若跟他多提,只怕还会跟我反目,更莫说结 算钱帛。崇裕再是厚颜,也没有叫大家白白出力破财的道理!”

萧守规哈哈大笑:“这是什么话,咱们帮的是你,跟那裴守约有什么干系?他爱住凶宅也好,爱冲灶神也罢,都是他裴家的事,我等只是想让玉郎你早日交差,也好早日出来作耍。你是不知,多少人如今都是抱着《永徽律疏》度日。就算去酒肆喝口酒,也满耳朵听得都是这条律法如何,那条政令怎样,这日子叫人怎么过?这位裴少伯既然能耐,不如便让他事事如意,也好让大伙儿早些消停!”

旁边几个人也都笑道:“正是,如今我们几个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有能帮得上的地方,玉郎你遣人来说一声,不强过自己为这些琐事烦心?”

见麴崇裕依旧一脸犹豫,乔知之也笑微微地开了口:“玉郎莫要多心, 我等都是闲人,懒得管你是给谁营造宅院,只是想帮你麴玉郎这一回而已。说来当年我等年少轻狂,对玉郎多有得罪,玉郎如今却是不计前嫌,有求必应。眼下你既然有了难题,我等又岂能袖手旁观?玉郎,你若实在觉得我 等不妥,就当咱们这话没说过;若觉得我们这些人还能帮些忙,便喝了眼前这杯酒,不许再提什么烦扰不烦扰,钱帛不钱帛的,日后多出来与咱们喝几回酒就好!”

麴崇裕怔了片刻,终于飒然一笑’举起酒杯,仰头喝了个涓滴不剩。堂中顿时一片彩声。萧守规与乔知之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一丝轻松的笑意。

屋角的箫笛琴瑟也应景地响了起来,帘幕一分,两队窄衣长袖的舞 翩然而入,柔曼起舞,屋里转眼间又是一派春光。在座之人都笑得越发轻松欢畅。麴崇裕眉梢眼角更是有如春风拂过,脸上的笑意竟似比满屋秀色 都来得更灿烂。

屋外的夜色却是愈发寒冷深黑。

随着三更的梆点响起,北曲的喧笑渐渐停歇,南曲的灯火也略显昏暗,倒是中曲巷口的那座大院里,灯火愈见明亮,笑语也越发喧腾。院中那座两层的阁楼早巳坐得满满当当,连临近的回廊上都挤了不少人。有人犹自抱怨,自己的几位好友在闭门温书,不能参与如此风流盛事。

有人大声接话什么试判,让我等去考刀笔小吏的笔头功夫,真真辱没斯文!也不晓得是什么粗俗人物,才想出这等粗鄙的法子!”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时在楼里响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