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挥金如土 无知无畏

苏海政?琉璃怔了一下才道,“怎么会是他?”显庆元年的那场屠城风波之后,此人一直依然当着他的伊州都督,不曾听说有什么动静,怎么突然便提拔成大都护了。

显庆三年,突厥十姓归唐,设于西州的安西都护府便迁回了龟兹,升级为安西大都护府,西州这边则改为西州都督府,裴行俭依旧是都督府的长史。而安西大都护则是当时领兵平了龟兹国叛乱的大将军杨胄,两个月前,杨胄病逝,谁是下一任安西大都护,这边的猜测也颇多,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位伊州都督。

裴行俭倒是神色平静,“如今圣上心思大约都在百济与高句丽上,西疆这边派不出人来,如今能当大都护者,无非伊、庭、西三州长官,麴都督一则到底不是唐人,二则性子也平和了些,吐蕃日渐坐大,虎视眈眈,麴都护守成也罢了,难道还能挥军以抗吐蕃?如今的情形又不是三年前那般,因此,苏都督能任此职也不算什么出奇。你放心,他虽是大都护,却也不能管到西州的日常事务上来,不过是麴都护每年要去龟兹拜访一番,我这做长史的,倒是躲得开。”

琉璃心里松了口气,忍不住又问道,“不是还有一个庭州么?”

裴行俭笑了起来,“如今的庭州刺史乃是来济。”

琉璃顿时有些发窘,自己在西州这些年,竟是不知与西州相隔最近的庭州的刺史,便是当年那个坚决反对皇帝立武则天为后的宰相来济!记得前几日的邸抄上还记着武皇后今年六月间又诞下了一名皇子,还因此大赦天下,恩宠之隆,似乎有增无减。就如裴行俭所说,三年前朝廷早已彻底清算过一遍,如今的确无需再过于忌惮与长孙无忌有旧之人,但也不至于会提拔来济去当安西大都护。

裴行俭笑着轻轻捏了捏她微红的脸颊,“你原是不用知道这些。”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却慢慢的淡了。

琉璃瞅着他脸色有些不对,忙道,“怎么了?”

裴行俭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只是突然想到,如今似乎也只剩下来刺史……”

琉璃立时明白了过来——当年那些反对武则天的人中,地位最高的长孙无忌、禇遂良、柳奭、韩瑗已悉数丧命,除了禇遂良去世得略早,其余三个都是在三年前的清算中殒命,随即被抄家,亲族悉数流放岭南,朝廷上姓柳、姓长孙的官员也被大批贬黜。好在西州到底远离风暴,大部分西州官员甚至都不了解那邸抄上一行行的消息和裴行俭会有什么关系。只有裴行俭自己心情有些低落。麴崇裕拉他出去喝了两日酒,云伊大概是得了麴崇裕的提点,也来语无伦次的宽解了琉璃一回。琉璃不由哭笑不得,她固然是半点都不担心的,而裴行俭担忧的也绝不是自己的前程。

看见裴行俭眉头微蹙,琉璃正想开口,裴行俭已提起精神换了话题,“我这次带回了新鲜的鹿肉鹿血,已交给厨娘了,你晚上要多吃一些。”

这几年西州无事,一年至少两次的出门行猎便成了西州官员们的例行公务,裴行俭也十分喜欢,每次回来都会带上好些鹿血鹿肉,琉璃早已对此兴致缺缺,却还是笑着点头说了声,“好!”又问道,“你这次可有猎到什么好东西?”

裴行俭扬眉一笑,“你可见我哪次落空过?”他似乎也不想在屋里多呆,携住她的手便往外走,“你跟我来!”

前院针线房边上的库房里,地上已放满了初步风干的皮毛,管家老何正在翻翻拣拣,一见琉璃便笑道,“娘子快来看,此次阿郎猎了好几只赤狐,毛色都极好。”

琉璃走近一看,果然有六七张棕红狐狸皮,还有两张狼皮,若干獭皮、兔皮之类,她看了一遍,点头道,“果然又够做件狐皮坎肩了。”又回头问裴行俭,“此次不曾猎到大野物?”

裴行俭笑道,“我和玉郎都猎到了一头豹子,横竖家里豹裘都有两件了,索性便送了他。你看看还想做些什么?”

琉璃笑了笑没做声,这几年她才发现,裴行俭是个手头极其散漫的,库房里这些皮毛,估计最多是他猎物里的一半。即便如此,但凡自己几天之内没想好用途收到一边的,转眼也会被他送个精光。因此西州大小官员打猎时都喜欢和他一处,而家中库房虽然每年会收进上百张皮子,自己若是临时要想做什么皮毛物件,却要上市坊去买……

只是这几年流水般从他手上送出去,不但有皮毛美酒金银器皿,还有那些感恩戴德的突厥都督、叶护们送来的舞女艳婢,琉璃对此倒也心平气和,随手指了几张獭皮,“这几张颜色还好,留着做些手笼、护膝吧。”

老胡笑嘻嘻的应了,吩咐人进来将琉璃挑中的皮毛都抱出去泡入清水,明日好进一步清理、鞣制。琉璃耐不得库房里的味道,转身到了外面,还未立定,就见云伊满面春风的进了院门,一见琉璃就笑道,“姊姊,你快来看看,我前几日亲手猎了只黑狐!”

琉璃赶紧露出了几分惊讶的表情,“黑狐?”

云伊眼睛越发明亮,献宝般的拉过身后的婢女,“便是这张!”那婢女手里捧着一张完整狐皮,除了尾巴尖端的一点白色,其余地方都是乌黑发亮。

琉璃看了两眼,真心的叹了句,“当真是少见!”

云伊笑得眼睛都弯了,“我打猎也打得多了,还是第一次猎到黑狐,这西州也就姊姊配穿它,姊姊不许推脱!”

琉璃顿时很想望天——云伊这句话要让那些西州贵女官眷们听见,不知又要招惹多少麻烦,偏偏云伊自己是个对麻烦毫无感觉的人,想到屋里的那张帖子,她不由摇了摇头,“你给十张我也敢收,只是什么配不配的,此话还是少说些罢。”

云伊只听了前面半句便兴高采烈的吩咐婢女,“你去把这皮子送给老何,”回头又问,“姊姊你说什么?”

裴行俭一直站在库房门口,此时才淡淡的道,“云娘,祇夫人可跟你说了都护府明日有小宴?”

云伊听到他的声音,神色立刻收敛了许多,叫了声“姊夫”,又茫然的道,“我只是回去换了件衣裳便过来了,无人与我说过什么,横竖什么宴的我都不爱去,那样的吃酒说话,还不如坐在屋中等明年下雨!”

裴行俭低头咳了一声,停了片刻才道,“明日你还是陪你姊姊一道去的好,此事与你或许也有几分干系。”

云伊“咦”了一声,挠了挠头,“我都半个月不在西州,半年不曾跟她们说过话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琉璃早已忍俊不禁,挽了她的手便往内院走,“我慢慢告诉你。”待云伊在屋里坐下才道,“也没什么,你也认得的那位张夫人,前几日到我这里旁敲侧击了一番,意思是长史如今该娶个平妻或纳个贵妾,被我回绝了,祇夫人多半是想乘你们回来之前圆了这事儿。”

云伊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张夫人真真是太闲了,怎么又找到姊姊头上了?她难道又看上了姊夫?”

这叫什么话?琉璃心头顿时涌上了深深的无力感,想了片刻还是问道,“世子后来都不曾与你说过,她为何会找到你?”

云伊摇头,“他只是笑了一通,说我答得好,再没说旁的。”

琉璃揉了揉了额头,云伊的确答得好!半年前这位张夫人找到云伊,拐弯抹角、明示暗示不知说了多少,她居然一句都没听明白,待到张夫人终于急了,跟她说做女子的要贤惠大度,要替夫君着想,世子身份高贵,得有一个与他身份匹配的高门女子,才能帮他打理事务。云伊才终于听懂了,却回道,“难道你想嫁给玉郎?”张夫人顿时气得哆嗦了起来,好容易呵斥了一句。“你胡说什么?”云伊便跟上了一句,“你既然不想嫁他,为何要管他的事?是太闲了么?”这位以会说话著称的张夫人当场仰倒,被婢女们扶出了世子府,从此满西州的贵妇再没有一个敢跟云伊啰嗦半句。

看着眼前这张欢乐的笑脸,琉璃一时简直有些怀疑人生:也许,她也应该直接点?不用去考虑什么张氏与祇氏都是西州最顶尖的高门,去考虑祇氏终究是麴都护的夫人,去考虑那些名声传闻……

云伊得意洋洋的笑道,“玉郎还说,若是下次还有人不识趣,便是长辈们,我也不用给她们留面子!”

琉璃只能深深的叹了口气,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云伊就够可以了,怎么还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麴崇裕!有这么教人去闯祸的么?麴崇裕把云伊当成什么了?

对于云伊和麴崇裕的事情,她其实一直不大看好。云伊当初知道父亲去世,部落中已是兄长当家,便说她不想回去,想和麴世子在一起。琉璃很是吃了一惊,又苦劝了她半日:麴崇裕在长安有妻有子,嫁给他只能是妾室,而且西州高门也不会把一个突厥贵女放在眼里……云伊却诧异的看了琉璃半日才答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琉璃顿时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一往无前的奔向那个叫麴崇裕的火坑——不过,除了开始时很是吃了些苦头,这几年麴崇裕待她竟是十分宠纵,便是都不带家眷行猎,她说一声要去便也应了,人人都觉得云伊占了大便宜,似乎只有琉璃一个人是在杞人忧天……

云伊见琉璃愁眉苦脸的表情,笑得更欢,“姊姊你莫不是担心明日去都护府还会遇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张夫人?你放心,云伊陪你去便是!”

第79章 盘根错节 如意算盘

和琉璃一道用过晚膳,云伊又足足消磨了半个多时辰,把自己这次打到的所有猎物都描述了一遍,直到院内传来“麴世子过来了”的通传,才意犹未尽的起了身,“姊姊,明日你等我一起去!”

琉璃笑着点头,将她送到前院,只见麴崇裕与裴行俭竟是在书房里,不知谈些什么,见到两人却默契的停了话头。裴行俭只微笑道,“明日还须云娘辛苦一趟。”

麴崇裕看了云伊一眼,挑了挑眉,“好说!全西州,原也只有她能克住那些长舌贪心的妇人!”又对云伊道,“你只记得莫让人欺负了去,别的都不必管!”

云伊扬起了头,“我何时教人欺负过?”

麴崇裕轻声一笑,他已到三十而立之年,面容变化不大,气度看去倒比早先要沉稳几分,但这一笑之间,眉梢眼角依然全是风流,语气里更是一派不羁,“我这不怕你见到这个夫人那个夫人,忘了么?”

琉璃不由哽了一下——明日的主人不是旁的夫人,是祇夫人,论理两人都该叫声“庶母”的!麴崇裕是怕云伊对她太客气了么?她正想开口,麴崇裕已笑着抱了抱手,“多有打扰,我这便领她回去了。”说完转身拖了云伊的手便往外走。云伊回头笑着挥了挥手,跨出门槛时悄悄踩住了麴崇裕的袍角,麴崇裕身子微微一晃,警觉的停下脚步,一把将云伊揪了出去。

这对活宝的岁数到底长到什么地方去了?琉璃望着俩人的背影,不由哑然失笑。裴行俭也笑了起来,回身从书房里取了本书,“这套杂记你可曾看过?”

琉璃看了一眼,上面写着“西京杂记”四个字,笑着摇头,“不曾看过。”

床头暖暖的烛光照在入秋刚换的杏黄色绸帐上,那些刺绣的折枝菊花显得分外娇娆,琉璃散了头发换了中衣,靠在裴行俭的肩窝里,听他一字字念着杂记里那些短小有趣的故事,听着这最熟悉不过的温润声音,心头渐渐变得一片安宁。

床头案几上的蜡烛“啪、啪”的响了两声。琉璃身子一动,裴行俭放下书道,“今日先念到这里罢,我来。”他斜签着身子拿起竹剪,将卧羊烛台上的几支蜡芯都剪得平齐,这才靠回床头。

琉璃把书拿在手里,略翻了翻,轻声道,“我怎么不记得家中有这书?”

裴行俭笑道,“西州这种杂书不多,这两卷《西京杂记》还是麴玉郎托人从长安带回来的,今日送过来,大约是想着还我那张豹皮的人情。他看着率性,心思却是极细的。”

琉璃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裴行俭说得对,麴崇裕不是爱占便宜之人,这几年里,白叠坊那边她再没出过几个主意,但那四成的利,却是一年比一年多……她不由皱起了眉头,“我当真有些不明白。”

裴行俭笑了起来,“你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待云娘?”

琉璃叹了口气,“我的确不明白,云伊她性子直率,又是草原上长大的,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可麴世子怎么也不提点她一些?得罪了祇氏,于云伊又有什么好处?”麴崇裕对云伊的宠,有种不管不顾的胡闹劲头,她每回笑过之后,心里总是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安。

裴行俭沉吟片刻,“你可知张氏、祇氏她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琉璃只能摇头,她也想不明白,张氏祇氏她们以前在云伊面前絮叨也就罢了,怎会突然管到自己头上来?

裴行俭淡淡的道,“麴都督的身子有些不大好了,今年两次行猎,他都不曾去。”

琉璃侧头看了裴行俭一眼,更是纳闷,麴智湛没出城游猎,是因为身子不好了么?不过,这跟她想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裴行俭笑着拍了拍琉璃,“你也知道,西州这些高门里,以敦煌的张氏与祇氏最是显贵,两家世代通婚,麴氏族人里也多有他们的血脉。”

他停了停,语气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嘲讽,“这些世家最是看重家族前程,为保门庭不衰,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原先的高昌国,这些大姓关系盘根错节,高昌上至王侯,下至门吏,都为他们所把持,那样自是千好万好。只是如今时过境迁,麴都护在时还好说,他重用的幕僚官吏,多是高昌旧人,可他若是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这些高门又该如何令官府依旧为他们所用?最把稳的法子,自然还是两姓之好,婚姻之实。”

“论理,麴玉郎若能子承父业,他们最是乐见,可麴玉郎性子高傲,心思飘忽,不在他身边放一两个自家女儿,这些人终究不大放心。以前世子府中不收女子,谁都无可奈何,云娘去了后,这几年他们在玉郎这边已试探过无数回,都被他毫不客气的挡了回去,如今麴都督身子不大好,他们大约也是急了,这才想到要从云娘这边入手!”

琉璃恍然点头,难怪麴崇裕巴不得云伊让这些人多吃些苦头。他的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她们如此算计于他,他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火,正好借着云伊出这口恶气吧?只是,“如今,她们是见云伊那边不好下手,退而求其次?”

裴行俭笑道,“也不尽然,这回朝廷的敕书一下,麴家那边大约是早几日便得了消息,他们看着日后世子这边只怕把握不大,这才会把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这些人,惯是借着最冠冕堂皇之言,行最阴私刻薄之事,你越是以礼相待,她们越会以势相欺,我若早些回来,定不会让你理会她们。”

琉璃这才明白过来,此次是苏海政而不是麴智湛当上了安西大都护,让这些人发现朝廷似乎更愿意重用唐人,那么麴智湛若是去世,也很可能是裴行俭而不是麴崇裕继任西州都督。自己的情况如此,自然看起来比麴崇裕那边还要有机可乘得多。利字当头,难怪这些历来不大瞧得上自己的西州贵妇们,居然开始关心自己日后的打算,苦口婆心的教育自己要做个贤妇!却不知这样的做派,她早就在临海大长公主身上领教过了!

她冷冷的点头,“我明白了,明日之事,我自有分寸!”只是想到她们看中的“可乘之机”,不由还是皱起了眉头。

裴行俭揽住她的手臂紧了一紧,声音却变得轻快起来,“琉璃,你莫胡思乱想,你便算信不过我,也该信李公!我不是无后之人,你的面相更是少有的齐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我如今身子都不大好,自是先养好身子要紧,待身子好了,自是什么都会有。”

他自不会是无后之人,琉璃记得明明白白,可她自己么,她不记得了,也不敢去细想……只是想到裴行俭每年也装模作样的跟着自己喝上好几天汤药,说是当年喝酒太多伤了身,也要好好调养,她的心中不由一片柔软,转身抱住他,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口。

耳边传来最熟悉的心跳声,琉璃轻轻的出了口气……但愿那位李大神棍的预言都能中!

裴行俭揽紧了她,低声笑道,“我只怕你日后嫌我烦你,让你太过辛苦!”

琉璃只是轻轻笑了笑,静了片刻,索性换了个话题,“我还是有些不大明白,我原先便听闻祇夫人经常劝着云娘要大度贤良,似乎还颇有心把自家侄女塞给她做‘姊妹’,如今咱们的事情,她又掺了进来……她好歹是世子的庶母,祇家有她,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裴行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此事西州高门都心里有数,你与她们来往得少,才会不知道这段缘由,麴玉郎他,并非麴都护亲生。”

琉璃吃了一惊,转头看着裴行俭,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行俭微笑道,“我难不成还能哄你?麴玉郎的亲生父亲是麴都护的长兄,做过几日高昌国王的麴郡公,大约是因麴都护膝下空虚,到长安后才过继给他的。至于祇氏,则是麴都护回高昌后娶的侧室,日后只怕也不会去麴家,她待麴玉郎既无生恩亦无养恩,连情分都谈不上,又如何能干预他日后的公务?”

这样说来,这位麴崇裕,当初其实是高昌国正经的王子,西州是他家世代的地盘,难怪当初心心念念要跟裴行俭作对!琉璃摇头叹道,“原来如此。”那个祇氏,其实也是心慌的吧?只是……她隐隐觉得有件事似乎不大妙,还想再问,裴行俭的双唇已贴上她的耳垂,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莫再想别人的事了,琉璃,这些天,你想我不想?”

“呼”的一声,五支蜡烛熄灭了四支,杏色的绸帐顿时变得半明半昧,连盛放的菊花都染上了浓浓的柔媚气息。

……

第二日一早,裴行俭依旧是寅正便起了身,轻手轻脚穿了靴子,听见身后略有动静,回头一看,琉璃已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笑着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还早,你先睡会儿,我让小米到时辰了唤你起来。”

琉璃“嗯”了一声,裴行俭穿上外袍时,却又听见了她微哑的声音,“今日晚间我不想再吃鹿血肠,你叫他们不要做了。”

裴行俭一怔,笑了起来,“怎么想起了这个?”

琉璃道,“你不知道么?鹿血肠原是要一早便要开始准备的。”说着竟是越来越清醒,“今日还要去赴那个午宴,还有好些皮毛要看着他们收拾,我还是起来罢。”

裴行俭有些意外的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笑道,“早知你精神这般好,我原不该……”琉璃没好气的推了他一把,裴行俭哈哈一笑,收了话头,“我先出去活动下手脚,回头咱们一起用早膳。”

琉璃看着裴行俭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件事情忘记了问他,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直到用过早膳,送他出了门,这感觉还是若隐若现。她处置完家务收拾了一番,还没出门,便听小婢女紫芝在帘外笑道,“娘子,云娘来了。”

琉璃不由“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老天,自己的记性是怎么了?

第80章 直言不讳 寸步不让

挑帘进来的云伊,身上还带着一股早间特有的清新气息。她头上戴着锦绣小帽,身上穿着浅绯色翻领对襟衫和碧色条纹收口裤,腰间的玉带上,香囊小银刀都挂了个齐全。若是别人穿得如此桃红柳绿,难免会有些俗艳,可衬着她脂粉未施却唇红齿白的面孔,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便如树梢上刚刚盛开的海棠花。

琉璃心头正有几分怔忪,一时只是看着云伊发愣,云伊已笑着转了个圈,“姊姊,你看我穿得好不好?”

琉璃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好看得紧,西州城里也就是你能这么打扮。”云伊这两年真是越来越美,只是这样美丽的女子,难不成也要像祇氏一般……

云伊看了琉璃一眼,拍手道,“姊姊打扮才是好看!”上来亲亲热热的挽住了琉璃的手,“咱们这便过去。”

云伊的步子极快,一路又说又笑,琉璃心里有事,恨不得立刻找到裴行俭问上一句。等抬眼看时,面前已是麴府的大门。站在门前迎客的,却是她已有些日子没见的麴镜唐。她穿着浅碧色的衫子与白绫裙,头上只戴着一枝羊脂玉的钗子,整个人就如在云端般清清淡淡的不沾尘气。

见到云伊,麴镜唐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待互相见了礼,秀眉微挑,“人也齐了,你们来得倒正是时候。”

看着眼前这张秀雅的面孔,琉璃心里早是一动,她以前就觉得麴镜唐与麴崇裕生得很有些相似,亲兄妹也不过如此——按裴行俭的说法,他们可不正是嫡亲的兄妹?难怪她待云伊与别个不同,连带自己也沾了些光。她笑着点了点头,“是我们来迟了。”

云伊也笑道,“镜娘你今日也来做客?我倒是来对了!”

麴镜唐引着两人往里走,语气依然是淡淡的,“我却是来错了,早知云娘会来,今日我何必多此一举?”

琉璃不由笑道,“哪里的话,我领情得很。”

麴镜唐瞟了瞟她,原本清冷的笑容里倒是多了几分暖意。

堂屋的门帘早已卷起,随着婢女们的通传,琉璃迈步进去,毫不意外的看见了好几张变了颜色的脸,心里好笑,微微屈了屈膝,“祇夫人。”

祇氏忙起身笑道,“库狄夫人快请坐下。”说着细细打量了琉璃一眼,只见她穿着雪青色单丝罗衫,象牙绫裙上斜斜的绣了两支淡墨桂花,挽着深碧色卷草夹缬披帛,静静的站在哪里,自有一股清雅之气扑面而来,心里不由微觉怅然,这库狄氏听说每年都病得七死八活的,可怎么看着倒是越发清丽了?只是瞟了瞟她纤细单薄的腰身,心里还是定了些——她与那裴守约成亲也有七八年了,腰身还是处子一般,哪里是能生养的模样?子嗣这种事情,却不是靠着夫君的一味宠爱便能无视的。她但凡有一丝明理,也该给自己找条后路。

祇氏身边坐着的夫人们也纷纷起身,多是琉璃识得的熟面孔,除了那位嫁入祇家的张夫人,那郭夫人、卫夫人都是都督府两位主簿的夫人,最是常来常往,另外一位小祇夫人则是祇氏的妹子,说是家宴,倒也是人数合适。琉璃原以为会看见几张年轻娇美的脸孔,竟是落了个空,心头倒是微觉纳闷。

云伊日常礼数上倒不会错,也跟着行了礼,“云伊今日得闲,前来叨扰了,请夫人莫怪!”

一听这个“闲”字,张夫人的颜色不由越发难看,倒是祇氏笑着柔声道,“云娘说的哪里的话,你和库狄夫人肯赏光过来,我是求之不得。”

其余几位夫人也起身与琉璃和云伊相互见了礼。张夫人终于还是笑了一声,“阿史那娘子原是贵客,往日那般下帖子请娘子出席,娘子都是一年半载的不肯露过一面的,今日却是不请自到,真真是我等的荣幸!”

云伊也不管婢女们如何伸着手想把她引到下首落座,笑嘻嘻的挨着琉璃坐了下来,“好说,我虽然忙了一些,却是爱凑热闹的。只是和你们在一处,我一说话大家便胃口不好,平日里哪好意思过来?今日不过是姊夫和玉郎道,我还是陪姊姊过来一趟才好,我才厚颜来领夫人的宴席,张夫人可是此刻便没胃口了?”

满屋子都静了下来,张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又暗暗的有些心惊,裴长史和麴世子都让这位阿史那氏过来,其中的深意……祇夫人咳了一声,笑道,“云娘说话真真是有趣,不知今日你想喝些什么?”

云伊想了想道,“昨日玉郎带回来的桂花春似乎还可口。”

祇夫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她还真会挑!这桂花春是兄长刚从长安那里托人买到的,她昨日见麴崇裕来了,才给他们父子送了一壶过去,没想到世子竟破天荒开口向她又要了一小瓮,自己还欣慰了半日,却原来是为了……她转头看向婢女,“待会儿开席时记得拿上来。”又对众人解释道,“那原是烈酒,却不是此时喝的。”

郭夫人便笑道,“阿史那娘子真是女中豪杰,还未开席,便要饮酒,难怪满西州的女眷,只有娘子能跟他们去狩猎。”

云伊顿时眉飞色舞,“郭夫人也想去狩猎?让主簿带上夫人去便是!其实除了有多半日子不方便洗漱沐浴,别的我看都好!”说着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谈起骑马打猎、风餐露营之事。

好容易等云伊的话告一段落,郭夫人忙干笑了两声,“阿史那娘子不让须眉,我等哪能相比?”

祇夫人也笑着看向琉璃,“今年秋凉得早,不知夫人身子可还好?”

琉璃心里一动:来了!含笑回道,“托福,比往年倒是好些。”

祇夫人上上下下的看了琉璃好几眼,笑着点头,“看夫人气色,果然比往年强些,想是将养得好。”

琉璃笑而不语,一边的卫夫人便笑道,“库狄夫人到了西州七年,看着竟是半点也不曾变过,可见平日是舒心的。我等不晓得有多羡慕!”

琉璃淡然笑道,“卫夫人过奖,我不过是性子疏懒,不愿管事,好在家中人口事务也都极简单的,让我躲了这个懒而已。”

张夫人前几日吃了瘪,又被云伊抢白了几句,正是一肚子郁闷,闻言便点头叹道,“西州城谁不知库狄夫人原是个有福的,像我们这些人,不知欠了多少儿女债,又不知要操多少后院的心,只是为了日后能得一个安稳热闹,少不得如今强撑着挣命罢了,唉,比不得库狄夫人心宽。”

琉璃抬眼看着她,微笑道,“张夫人原是周全人,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是不会去强求的。”

张夫人一怔,看见琉璃一脸的不以为意,心里微闷,脸上反而满是笑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此话倒是有些意趣,库狄夫人果然是通透之人。我等后宅妇人,原是应以安顺为务,若是没有,的确还是莫去强求才是!”

云伊睁大了眼睛,一时有些听不明白她们到底在打什么机锋,奇道,“莫强求?为何不能强求?”

琉璃本来心里已隐隐有了些怒气,听见云伊的话又有些好笑,在这个丫头看来,喜欢上的东西便去强求,乃是天经地义,不过她只会明着来,却绝不会这样藏着掖着的打别人的主意,这些人怕与她打交道,怕就是这种明来明去的坦然。既然如此,自己何苦与她们再弯来绕去的受那份累?

想到此处,她扬眉笑了起来,“张夫人说得好,命里无时莫强求!富贵权势,人人都欢喜,百代兴旺,家家都企盼,可天下哪有这般便宜之事?却不知事有兴衰,月有亏盈,才是常理。这也罢了,大家都是痴人,不过所痴之事不同而已。最让人感慨的,却是那种打着为旁人着想的幌子,打着给自家谋利的算盘,这是真当除了自己,世上的人都是傻子么?”

此言一出,张夫人的脸顿时腾的一下涨得通红,其余几人面面相觑,连坐在一旁的麴镜唐都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琉璃平日并不喜欢与这些西州官眷来往,但交往之时都极为沉默守礼,人人都当她是有些胆怯。前几日张夫人找上门去啰嗦,她也只是客客气气的婉拒了,谁能想到她说话也能如此不留情面,比阿史那云伊不差什么,词锋之锐利,更是比那位更难招架得多。

麴镜唐嘴角有笑容一闪而过,端起杯子道,“云娘,今日的梨浆我喝着似乎比平日酸些,你觉得如何?”

云伊正笑嘻嘻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听到这声问才回过头来,奇道,“是么?我喝一喝看。”

郭夫人与卫夫人也忙插嘴,一个说果然如此,一个说还好,话头这才岔开了去,张夫人回过神来,一脸不忿还要开口,祇氏已向她轻轻摇了摇头,也端起了杯子,优雅的品了一口,微笑道,“果然是众口难调,我喝着觉得还好,旁人喝着便觉得酸,原是常事,只要能解秋燥便是好的。”

她神色如常,屋里的气氛也松了下来,一屋子人开始说些吃喝穿戴的闲话,眼见已近午时,有婢女进来回禀宴席已摆好。祇夫人站起来笑道,“大家请随我来。”

只见今日的宴席却并未设在屋中,而是在后院搭起了一座绸帐,放着案几坐席等物,祇氏不由分说拉了琉璃和自己坐在西首,云伊见自己和镜娘被安排在一处,倒也没有异议。

这边流水般上来了各色酒菜,那桂花春色泽淡黄透亮,香味浓郁,倒是让众人称奇了一回,一旁又有几位女伎捧着箫笛琵琶等物吹弹起来,更添几分悠闲适意。

琉璃也不多说,只是略品了品各色菜肴。乐声悠扬中,一旁的祇氏已夹起一块鸭肉笑道,“我听闻此物好洁,只是喙长莫及之处,也须互梳毛羽,夫人聪慧,当知世上有些事,原是有利无害,有时他人之言固然逆耳,却也不妨一听,夫人以为如何?”

琉璃看着那块烧得金黄的鸭脯,不由笑了起来,“不知夫人有何指教?琉璃愿洗耳恭听。”

第81章 如此好意 绝不甘心

只氏看着琉璃,眼神里满是诚恳,“不怕夫人笑话,我不知有多羡慕夫人,似我,如今看着也还风光,但若有朝一日……”她叹了口气,目光幽幽的投向外面,“我若是有去在麴都督之前的福分也就罢了,若是不能有,日后终究只能依靠兄嫂侄儿度日。纵然衣食无忧,却是注定孤独终老的。”

琉璃疑惑的看着她,想起裴行俭昨夜说过,“只夫人只怕是不会回麴家的”,心头纳闷更甚,如今寻常女子若是夫死无子,的确多半会回本家,但只氏到底身份不同,虽是侧室,但在西州却是与都督夫人无异,听闻麴智湛对只家更是照顾有加,按理,便是为了维持住这份关系,她也应留在麴家才是,除非……琉璃放缓了声音,“夫人不必多虑,夫人待麴都督尽心尽力,想来都督也会替夫人打算。”

只氏摇了摇头,笑容里颇有些苦涩,“此事都督纵然有心,也是无力。此事只氏麴氏心里都有数。我的身份已是如此,就如胡商们的外妇,如今说是都督夫人,一旦离了西州,也不过什么都不是,麴家再是大度,又岂会把一男半女,记在一个外室名下?便是那时他们肯容下我,我又焉敢离家万里,去长安自讨没趣?似我这般的无后之人,身后之事……”

她惊觉失言般收住了口,展颜笑道,“说这些作甚?没的污了夫人的耳朵。夫人不同,无论怎样,裴长史的儿女便是夫人的儿女,自是不必担忧后福的,我敬夫人!”说着,便笑着举起了手中的杯盏。

琉璃本来听得有些怔怔的,看到她举杯,忙也端起酒杯,不假思索仰头一饮而尽。这桂花春原是新鲜金桂封在上好的米酒中数年所成,闻着香甜,却着实有些烈。琉璃喝完才觉得从喉头到肚腹一路的火辣,差点呛咳起来,好容易忍住了,已是憋得眼泪汪汪。

抬头看见只氏端着只喝了一口的酒杯满脸惊异的看着自己,她只能扯了扯嘴角,“一时不防,教夫人见笑了。”又忙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侧面的云伊一眼瞥见,“腾”了站了起来,“姊姊怎么了?”她两步走了过来,没好气的看着只氏,“你跟姊姊说了什么?”

只氏满脸茫然的摇了摇头,她已经想过两遍了,刚才自己分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位库狄氏怎么自己就喝了这么一杯酒下去?

琉璃也拉了云伊一把,苦笑道,“不干只夫人的事,是我闻着这酒香甜,不提防间喝急了,被呛了一下。”

云伊看了看琉璃面前的空杯子,不由愕然失笑,忙抱歉的向只氏行了一礼,“是云伊无礼了,夫人见谅。”又对琉璃道,“姊姊也太大意了,你平日原是不沾酒的,却不知这酒不但入口烈,后劲也颇大,姊姊快用些吃食压一压!”

琉璃看着云伊的关切的眼神,点头笑了笑,心里却是一阵惘然,她终于知道麴崇裕为何会这样纵着她了。难怪裴行俭那么肯定“只氏不会回麴家”,难怪他会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形容那些高门大姓送女儿的行径。原来表面风光的背后竟是这样的一个词:外室!

她自然也知道,那些常年在长安、西州两地的胡商,许多在西州也娶了妻子,虽然名义上算是平妻,但这些妇人若真是带了子女去长安去讨生活,也不过是婢妾一般,但胡人不重名分,只要财物留得丰富,倒也无人去计较这些。可在高门大户眼中,这种身份的平妻则根本就是外室……而麴崇裕容着云伊随心所欲,全然不怕她得罪长辈同僚,只怕是根本不曾打算带云伊回长安麴家。其实,云伊不去长安倒是更好,可她自己知道么?

琉璃简直恨不得立时把云伊拉到一边问个清楚,却也知道此地绝不是问话之所,只能勉强压下心思,云伊已夹起了一块蒸肉放到琉璃的碗里,“姊姊快吃!”

琉璃轻声道,“知道了,你快坐回去罢,回头再说。”

云伊嘻嘻一笑而回,转头便与麴镜唐绘声绘色的比划着琉璃一口喝了多少酒,帐内几个人面上都笑了起来,只是张夫人看向只氏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深意。

只氏有些哭笑不得,眼见琉璃一言不发的吃肉用菜,表情里不大像是欣赏,倒像是跟这些菜肴有仇,她纳闷之余又把自己刚才的话想了第三遍,依旧是茫然无绪。

好容易等到琉璃放下了银箸,只氏忙笑着低声道,“我阿嫂前几日去叨扰夫人之事,我也听闻过了,这原是她的不是!她平日热心惯了,也自大惯了,说话太过随意,什么平妻、贵妾,她当长史是自家晚辈么?何况夫人与长史是什么情分?便是夫人应了,长史也决计不会应的。这些话都太过失礼,我今日原是想请夫人过来赔个不是,没想到阿嫂竟是又说错了话。她原是个口无遮拦的,夫人切莫往心里去!我这便自罚一杯如何?”

桂花酒的后劲已经慢慢发作,琉璃的脸颊有些发热,听着这番话,又见只氏一仰头喝下了一整杯酒,心头越发迷糊起来,这位到底想说什么?只能笑道,“夫人太过客气了,琉璃也有心直口快之时,哪里值得夫人如此?不知夫人所谓有利无害之事,又有何指?”

只氏放下酒杯,拿帕子掩了掩嘴,心里微沉,“心直口快”,库狄氏这是要提醒自己,她适才说的话乃是真心!这位平日不声不响,却果真是个难缠的,难怪六年前能把那些大总管们逼得不敢动手。也只有张氏这般见识短浅之人,才会以为能拿什么名声德行来说动她。岂不知但凡有些心机手段的妇人,都绝不会容得一个家世强过自己的平妻、贵妾入门做对头!这库狄氏显然不能容人,便算万不得已须得让夫君纳妾宠婢,也定会选那种能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的,又怎能容她们有旁的打算?

她定了定神,抬眸笑道,“所谓两利,也不过是我想着,夫人在西州虽然住的年头也长了,只是有些事情或许不大清楚,又或许不便出面,无论有何打算,若有能用着我们之时,说一声便是。这些年,我们谁家不曾过沾长史的光?若有能回报一二之处,自是求之不得。”

这是说自己不管想聘了哪家小门小户的女子做妾,还是想买来历清白可靠的婢女,她们都愿意效劳?如此好意,她可消受不起,琉璃微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夫人了。”语气里的敷衍之意,却绝不会让人听错。

只氏恍然不觉,只是殷勤的劝着琉璃用了些酒菜,又说了好些闲话,这才不经意般低声笑道,“夫人是聪慧之人,不知夫人可曾想过,日后若是事不如意,又该如何打算?按理便是过继一个也无妨。”又自怨自艾般叹过,“只是过继之事,我在族里也看得多了,这孩子却是极难挑的,年纪太大了不成,养不亲,年纪太小了也不成,一则到底难养活些,二则也看不出品性来,若是太蠢笨了自是令人生气,可若是太聪慧了也不让人省心,更莫说那孩子的父母是加倍的难挑,若是遇上心机深沉手段厉害的,一个不小心只怕把自己的家业都搭了进去,总要自己看中的才好,千万不能让旁人哄了去……”

她还有完没完了?琉璃一股酒劲存在胸口,听得她越说越是细致,心里不由一阵烦躁,转头漠然的看着只氏不语,只氏对上她的目光,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还未出口的话顿时全噎了回去,半晌才尴尬的笑了笑,“我也是操的闲心,无论怎样,夫人总比我要强上百倍,似我这般,没个子女,要愁身后之事,若真有了子女,其实只怕更愁,麴家说一声要带走,我又能有什么法子?不过白白替人辛苦罢了!”

琉璃一呆,转头便想看一眼云伊,好容易才忍住了:如此说来,云伊这几年也不曾有过孩子,倒是好事?她想着心事,自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只氏看了张夫人和自己的堂妹一眼,神色冷淡的微微摇头,两人的神色都是略黯了黯,迅速瞟了一眼琉璃,目光越发深沉阴冷。

琉璃若有所感的抬起头来,只是眼里瞧出去人影已有些许模糊,忙凝神揉了揉了眼睛,再看过去,满屋子都是谈笑风生的面孔,哪里有半点异样?

只氏的神色已放松了下来,满面都是微笑,“都说男子薄幸,喜新厌旧,我也只当如此,见了裴长史才知道,原来也有这般一心一意之人。夫人真是福泽深厚,只要裴长史一直如此,后事又有何可愁之处?咱们妇人家,旁的都是虚的,唯有这夫君的宠爱最是要紧,万万不能那些狐女有机可乘,夫人这几年把那些人都打发的远远的,倒是省心……”

这些话倒也不甚刺耳,只是就如催眠曲一般听得人头脑越来越是昏沉,琉璃心头依然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疑问此起彼伏,却实在不耐烦再听下去,索性撑着额头闭上了双眼。耳边听得只氏的声音已变成了,“库狄夫人、夫人,快拿热巾和醒酒汤来。”云伊的声音也瞬间近了许多,“姊姊,姊姊可是喝得不舒服了?”

她睁开眼睛笑了笑,“还好,只是适才喝得有些急了。”

只氏忙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夫人可想下去歇息片刻?还是先用些醒酒汤?”

琉璃抱歉的一笑,“夫人若不介意,请容琉璃失礼,先告退了,明日再来领罪。”

只氏站了起来,“库狄夫人不怪罪便好,容我送夫人几步。”

麴镜唐也不急不缓的站了起来,“还是镜唐代劳吧。”

琉璃向帐内之人都道了失礼,扶着麴镜唐和云伊的手慢慢走了出去,出了麴府的大门,这才长长的吐了口气,只觉得身子都轻了几分。

麴镜唐的手比云伊的要冷上许多,声音也带着些清冷,“我倒觉得,夫人此刻回去安眠还是太早了。”

琉璃心里一动,转头看着她,麴镜唐的笑容里有点嘲讽,“这酒我是从小喝惯了的,后劲且不止这一点,夫人当心。”她又走了几步,才淡淡的补充了一句,“长史更要当心一些。”

第82章 腹背受敌 君子报仇

尽管五年前已更名为西州都督府,位于天街南侧的西州官署依然是一副旧日模样,房舍外墙年初又重新涂了一遍白泥,看去倒是更洁净整齐了一些。

裴行俭的屋里,安三郎习惯性的捋着他那高高翘起的胡子,满脸都是困惑,“这个价格好说,今年丰产,粮价比往年又低了两成。只是……西疆如今还算太平,这事儿一丝风声都没有,九郎真有把握?五万石粮食不是闹着玩的,这几年风调雨顺,西州民间十几万石余粮只怕也是有的,又何必再去外地收购?”

裴行俭笑道,“三郎不必多虑,我自是有几分把握才会烦劳于你,你按这个价让人去收,到时决计不会短了你们。”

安三郎嘿嘿一笑,“这是自然,西州府这几年的商人来往比先头多了多少?更别说那白叠布在市坊上已是比绸帛还好用,如今动用上一万多缗钱又能算什么?我不过是忧心这丰年收米,若是用不上,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钱帛?”

裴行俭微笑道,“所谓有备无患。这收粮原非一日之功,乘着丰年多收一些,便是西疆无事,可今年的天时也多少有些异常,明年只怕来水会更少,多收些米粮备荒也是好的。只是你要记得,此次不比往年,要做得谨慎些,暂时不要惊动了那些西州高门大户。”

安三郎心头微有疑惑,却也知道裴行俭历来虑事周详,当下点头道,“某记下了。横竖五万石不算太多,又不用在本地收粮,此次只找那些最靠得住的商贾便是,粮草回城之前,定然不教走漏风声。”

这种收粮之事,显庆年间安三郎便挑头做过三回,各项事务早已是有章可循,两人又商量了几句便敲定了首尾。裴行俭合上账册笑道,“此次又要劳烦三郎了,如今也入了秋,此次出城狩猎,倒是得了些不错的皮子,回头你让阿嫂去给孩子们挑几张做小褂。今年冬天只怕是比往年冷些。”

安三郎摆手笑道,“罢了罢了,这些小猴崽子尽会糟践好东西,穿什么皮褂,有两件白叠袄儿足够过冬了。还是多给大娘做几件好的才是。”

裴行俭笑道,“三郎难道还怕她缺了裘衣?”

安三郎呵呵一笑,只是想起一事,沉吟了片刻还是问道,“却不知大娘的身子,如今可是好些了?”

裴行俭含笑点头,“今日我还特意问了四郎,说是今年立秋后的情形比往年又好了些,最多再将养两三年,便能大好了,届时自是什么都不用忧心的。”

安三郎心头一松,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如此最好!最好不过了!”

裴行俭看着他的笑容,眉头却是一皱,“可是这几日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安三郎神情变得有些尴尬,微一犹豫还是道,“阿康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一些昏话,忧心忡忡的跟我啰嗦了两三日,我已宽解了她一番,如今有了九郎的这番话,自然更好。”

裴行俭眼神顿时冷了下来,“我知道了,此事还要劳烦三郎,一则要宽慰阿嫂一番,再者,要与安家其他的阿嫂阿婶们通个声气,莫让她们听了外面的传言去烦扰大娘,这些日子,也让阿嫂多替我看顾着她一些。”

安三郎见了他的神情,前后的事情一想,心头顿时一凛,“可是如今有人动了什么心思?”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那些宵小之辈,不提也罢,我心里已是有数,不会教他们如意。”

安三郎默然点头,“安家这边九郎尽管放心,也就是阿康肚肠太直,言语随意些,我自会好好叮嘱于她,至于别人么,咱们这些昭武人原是不兴过问旁人家事务的,再说,这胳膊肘焉有向外拐的道理?”

裴行俭不由笑了起来,“这也是大娘的福分。”

话音刚落,只听帘外响起了一声,“小的见过世子。”

裴行俭刚刚迎上两步,门帘已被挑起,麴崇裕不急不缓的走了进来,看见面前欠身行礼的安三郎,眉头微微一挑,目光又在屋中案几上的那叠账册上扫了一遍,皱起了眉头,“守约,高丽战事未平,难不成朝廷今年还会在西疆用兵?”

裴行俭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凝重,“以西疆如今的局势,大乱一时还不会起,但有吐蕃这般的强敌伺机而动,小乱小患定然难免,只看大都护是否有心用兵而已。玉郎,你若是大都护,是想在西疆终老,还是立功还朝?更莫说那其他的好处!”

麴崇裕沉吟片刻,“此言倒也有理,我这几日便听闻龟兹那边便略有些不大安稳。”

裴行俭笑道,“不过是羯猎颠的一些旧部而已,想来成不了什么气候。”

麴崇裕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了起来,“你的耳目越发灵敏了。”

裴行俭笑而不语,麴崇裕一时也没有做声,安三郎忙抱手笑道,“在下不打扰世子与长史了,这便告退。”

待安三郎的脚步声已走远,麴崇裕才懒洋洋的瞟了一眼裴行俭,“你既然如此耳目灵敏,可知如今西州,你裴守约便是那头号的肥豚,有人打你的主意已打到了这府里?”

裴行俭微笑道,“守约既黑且瘦,不及玉郎洁白端正,若是不得已有得罪之处,还请玉郎莫怪。”

麴崇裕冷笑道,“你如今还想拉我搅浑水?麴某这几年里经了多少事情,才没有落入那些人的彀中,你在一旁看也看得也久了,笑也笑得够了,若不让你也尝尝其中的滋味,这世上岂有天理?”

裴行俭苦笑起来,“玉郎此言差矣,这几年里裴某何尝袖手旁观过?总不能去与那些妇人打擂台!你也知大娘身子不好,柳阿监又是两三年都不曾回来,云娘在西州也只有这一处可以走动,她是何等热心之人,你难道忍心见她为姊姊担忧?”

麴崇裕不由磨牙,半晌才冷哼了一声,“裴长史太过谦了,你和库狄夫人的手段,西州旁人不知,难不成在下也不曾领教过,若是那些妇人便能教你与库狄夫人难以应付,我便直接从南门跳入交河!”

裴行俭叹了口气,“若只是一些妇人,我自是不会担忧,有你我在西州,她们拿云娘且无可奈何,何况是她?只是如今的境况不同,你乃麴氏子弟,是西州之人,若是能在你身边送上自家女儿,自然是锦上添花,便是不成,总不能因此得罪了你去。因此这几年他们说是手段百出,到底不过是些妇人间小打小闹的花样,这府里的官员、各姓的族老,可有一个会出面?我却不同,我是外人不说,这几年里我所做之事,兴州学,定户税,开商路,哪一件是他们所乐见的?若是不能笼络住我,他们只怕宁可挤走我,拉落我,也不愿见我成为西州长官!”

麴崇裕目光淡漠的看着裴行俭,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这番示弱便想说动他?门都没有!当初裴守约刚到西州,身边无人,手上无权,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挤走他,拉落他,结果如何?如今裴守约在西州登高一呼,便是说一声麴都护反了,只怕四万西州人会有三万会跟他杀向都护府,剩下一万则是站在原地看热闹。就这些脑满肠肥的西州高门想动他?活得不耐烦了么?

裴行俭似乎没有主意到麴崇裕的脸色,只是抬头看着南边出神。倒是麴崇裕忍不住道,“那又如何?”

裴行俭的声音十分平静,“若是以往,这些都不足惧,可如今,却偏偏这安西大都护……我若料得不错,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定然烧在西州,玉郎,若是六年前之事重演一遍,又是在腹背受敌之下,你我还有几分把握令苏子玉无功而返?”

麴崇裕冷冷的道,“十成!只是……”

裴行俭郑重其事的抱了抱手,“多谢!”脸上绽开了明亮的笑容。

怎么又中了他的激将法?麴崇裕一时胸中又是郁怒又有些好笑,重重的吐了一口浊气,才闷声道,“不说这些了!昨日还没来得听你说完,此次朝廷用了苏海政,这预备用兵只是其一,我总觉得另有蹊跷。”自打显庆元年那一回向武皇后报了军情、送了佛经,这几年里,麴氏在代国夫人那边的孝敬有增无减,宫中也去过几次,关系一直处得极好,朝廷若是重新派人也就罢了,为何竟会提拔了那位苏海政?

裴行俭的笑容顿时收敛住了,“此一时,彼一时。长安那边情况如何,玉郎定然比我更清楚,想来圣上已不再顾忌永徽旧臣,朝中也终归不能……无人制衡。”

麴崇裕心中一凛,“那为何圣上还因小皇子大赦天下?”

裴行俭摇了摇头,“恩宠虽在,圣心难测。”

此话麴崇裕一时也不好再说下去,转头看了看桌面上账册,“此次,你打算备上多少粮草?”

裴行俭道,“五万。”

麴崇裕点了点头,如今西州无事,安西各府兵边军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多人,有五万粮草自是足矣,而以这几年西州所存之库银,买这些粮草也绝不会伤筋动骨。却听裴行俭又道,“此事还请玉郎暂时莫要声张。”

麴崇裕眉头微皱,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淡淡的道,“崇裕遵命便是,只是守约你也太谨小慎微了一些,有你我在,这西州难道还能让他们翻过来不成?”

裴行俭只是笑了笑,两人又随口说了几句当年收粮之事,麴崇裕不由想起当初被裴行俭一连串的设计,虽然不好提及,却也暗暗磨了几下牙,正想嘲讽裴行俭几句,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长史,麴都护有请。”

裴行俭微微一怔,转头去看麴崇裕,却见他轻轻一掸袖子,满脸都是悠然之极的微笑,“长史,保重。”

第83章 庭院深处 静女其姝

裴行俭淡淡的看着麴崇裕,半晌才点了点头,“世子,多谢。”

麴崇裕愣了一下,无奈的叹了口气,“守约,你也听见了,是家父有请,若是旁人,我还能厚颜跟将过去,如今便是跟你过去,也不过劳烦家父再添一句话打发出来,又有何益?”瞅了裴行俭一眼又笑道,“家父做事历来极为稳妥,长史还是自求多福罢!”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裴某自不会辜负世子提点。”不等麴崇裕答话,抱了抱手便走出门去,门外有人殷勤的笑道,“长史,这边请。”

麴崇裕心里一动,略一思量,还是几步出了门,只见裴行俭果然正跟着一个差役打扮的人往府外而去,白三晃晃悠悠的走在身后,那位叫阿成的幕僚则匆匆走向另一个方向。

麴崇裕看了片刻,转头吩咐跟过来的长随,“你远远跟过去看一眼,瞅准地方了立刻回报。”又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屋前,吩咐另一个庶仆,“去裴长史的宅子上向库狄夫人问声安,若是有什么异样,赶紧回报于我。”

门帘一挑,王君孟笑吟吟的走了出来,“这出好戏已是登台了么?只是玉郎怎么倒比裴长史还忙一些?”

麴崇裕一言不发的走进了屋里,这才冷冷的道,“不多打听着些,如何知道这戏是怎么演的?我不担心裴守约应付不了,却不能不防……他拿我去顶缸!”

王君孟嘴角一抽,忙沉下脸色点了点头,“正是!”

麴崇裕瞟了瞟王君孟,只觉得他眼里的那点笑意好不碍眼,冷哼了一声,“你莫得意,若是有朝一日,裴守约真做了这西州都督,我又回了长安,麴家或许再也难返西州,镜娘身后没了我们护着,你以为那帮人会放过你?还是你已是等不及有这一日了?”

王君孟的脸顿时真的苦了下来,“冤枉!玉郎还不知道我?我若有此心,天打雷劈如何?”

麴崇裕并不理他,只是走到案几前坐了下来,专心致志的翻看着面前的文书,倒是王君孟渐渐的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想要开口,又不敢打扰了他。好容易有长随气喘吁吁的走进来回禀道,裴长史被差役直接领到了北面一处庵堂边上的院子。麴崇裕“喔”了一声,放下文书,皱眉不语。王君孟“腾”的站了起来,“玉郎,我去……看一眼!”

麴崇裕神色冷淡的看着他不语,王君孟忙赔笑道,“让我去打听打听此次他们用了什么手段说动了都督,又会如何行事,日后也好有个防备不是?只是我辈分职位低微,只怕是进不了那门的。”

麴崇裕点了点头,“也罢!”把手头的文书往他面前一丢,“若有必要,去向都督回报一声,朝廷不日便要向百济用兵了!”

王君孟松了口气,忙让那长随引路,快步出门而去。麴崇裕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紧绷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

夹在一处庵堂和坊墙之间的这处院落,乌沉沉的门屋看着极为寻常,穿过毫不起眼的前院和穿堂,眼前却是别有洞天:颇不狭窄的院落里,两边是精致的人字顶抄手游廊,院中有青石铺就的小径,石径两旁竟还颇有几处花木山石,掩映着一个四角飞檐的亭子。若在长安,这般风景自是不算什么,但在都督府也只有一片白墙黄土的西州,一眼看到这番秀雅景致,裴行俭脚下也是微微一顿,才继续向前走去。

引路的仆从无声的退了下去,亭子里一个人影却慢慢站了起来,正是已多日不曾在都督府出现的麴智湛。这几年里,他的须发早已变得花白,身子也明显胖了一圈,脸上和善的笑容一如往日,气色却是远不如当初,便是这般缓慢起身,似乎也费了一些力气,喘了好几口气才调匀了呼吸。

裴行俭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欠身行礼,“下官见过都督。”

麴智湛笑着摆手,“守约何必如此见外,坐下说话。”

裴行俭也不推辞,只笑着道了谢,见麴智湛慢慢扶着案几坐了下来,也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麴智湛的下首,坦然问道,“不知都督今日宣下官来此,所为何事?”

麴智湛笑呵呵的着看了他一眼,“倒也没什么正事,久闻守约长于茶道,我近日得了些好茶,便想请守约过来品鉴一番。守约以为此处如何?”

裴行俭微笑道,“多谢都督抬爱。下官在西州七年,竟还不知城中还有如此亭台,的确是引泉烹茶的绝佳之所。都督好眼光。”

麴智湛笑眯眯的捻了捻胡须,“此乃故友之居,我也不过是沾光而已。这烹茶一道我原是外行,还要烦劳守约多多指点。”说完举起双掌,击了两下。

西边的厢房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安静的庭院里飘荡起一股清幽的香气,四个穿着海棠色轻纱罗衫的妙龄女子袅袅娜娜的走出厢房,各自捧了茶釜、银炉、小案、盐台等物鱼贯而入,容颜或是清雅,或是娇艳,风情各不相同,却都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四人动作娴熟的铺席设案,点燃了炉火,又静静的退到了亭下,规规矩矩的垂着眸子。

游廊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垂首敛衽走了过来,身上是素雅无华的青衫青裙,头上也只有一支如意头白玉簪子,看不清面目如何,额头的肌肤却似乎比白玉更润泽无瑕。她的步履微缓,行动间并无袅娜风姿,只有一派优雅从容。

似乎过了好一会儿,这位青衣女子才走到了亭中,默然行了一礼,回身在银风炉前面的坐席上跪坐下来,随手调了调风门,又将壶中的清水注入茶釜之中,之后便纹丝不动,专注的看着茶釜。从侧面看过去,只见她的鼻梁极为挺秀,额头饱满而下巴轻俏,长长的睫毛便如扇子一般,偶然轻轻一颤,给这个原本近乎完美的侧影带来一抹令人心动的风情。

麴智湛转头看了裴行俭一眼,只见他的目光果然落在了青衣女子的脸上,神情竟也十分专注,不由松了口气,低声笑道,“此乃是麴某故友的之女,平日从不轻易见人,西州虽是无人不知,却没几人真的见过她。今日之茶十分难得,我想来想去,在西州城里,若论煎茶,大约也只有她才不会糟蹋了去,这才请了她过来。”

裴行俭微微颌首,“都督厚谊,下官受之有愧。”

麴智湛哈哈大笑,“守约过谦了,论门第论人才,这西州城又有谁能与你相比?今日这道煎茶,倒是麴某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裴行俭仿佛没有听懂麴智湛话语中的意思,只是微笑道,“都督这般言辞,下官当真要无地自容了,不说旁人,若论人品,世子便比下官强过百倍。”

麴智湛摇了摇头,“那匹野马,不提也罢!他若有守约三分稳重,又何至于有今日的荒唐?”

裴行俭笑道,“世子心思细密,何曾真的荒唐过?”